文_夏德元 陳良飛 苗若木
夏德元:互聯網的普及,尤其是基于人工智能的個性化信息服務,無疑給人們的生活和工作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但是,事實上剝奪了互聯網用戶自主選擇權而“推你沒商量”的“算法推薦服務”也給人們帶來了諸多困擾。為回應廣大網民的呼聲,國家網信辦等四部門于去年年底聯合發布《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推薦管理規定》,并于今年三月正式開始實施。對這個規定的出臺,兩位有何評論?
苗若木:《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推薦管理規定》的出臺,為算法推薦服務提供了規范指引,對“算法推薦服務提供者”的操作規程提出了明確的要求,規定“算法推薦服務提供者應當以顯著方式告知用戶其提供算法推薦服務的情況;向用戶提供不針對其個人特征的選項,或者向用戶提供便捷的關閉算法推薦服務的選項”。于是,算法推薦服務的“一鍵關閉”功能隨之應運而生,迅速在今日頭條、微信、抖音、百度、微博等APP中上線,允許用戶在后臺一鍵關閉“個性化推薦”。“一鍵關閉”后,新聞媒體平臺將不再根據用戶的瀏覽記錄生成推薦內容或推送廣告。這個規定著重聚焦于算法技術的相關規制,首次以法規形式對算法個性化推薦進行規范,回應了對算法價值觀的要求,對算法推薦引起的“網絡彈窗”和干擾性信息的問題起到了很好的清朗效果。
確實,近年來大數據、算法推薦、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發展迅猛。大數據的隱私數據攫取、算法推薦的人文主義缺位、大數據殺熟和算法歧視等等,引起了學界和業界的關注和討論,“一鍵關閉”是對算法技術的發展和應用管理新課題的一種回應。
陳良飛:這個規定正式實施后,我也特地注意了一下媒體輿論對它的討論,大家的主要關注點在于過分收集用戶信息、大數據殺熟等方面。當然,它對于用戶更方便地關閉算法推薦服務也作出了規定,如要求算法推薦服務提供者向用戶提供便捷的關閉算法推薦服務的選項。但具體什么樣的情況屬于“便捷的關閉算法推薦服務的選項”,還需要在執法實踐中予以明確。應該說,這一管理規定對于解決過分收集用戶信息、彈窗廣告多、信息干擾多的現象會起到一定的作用,國家網信辦在出臺這一管理規定時也考慮到了它的實用性。一個很顯著的標志就是這一管理規定不是由國家網信辦一家出臺的,而是四部門聯合公布:“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2021年第20次室務會議審議通過,并經工業和信息化部、公安部、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同意。”之所以這樣,主要還是為了加強這一管理規定在后續執行過程中的權威性、強制性等。
夏德元:照理說,互聯網個性化信息服務是技術進步帶來的信息福利,何至于需要國家多部門出臺規定?這樣的干預會達到預期的效果嗎?
苗若木:國家為什么出臺算法推薦服務管理的相關規定?網信辦等部門的這一舉措是算法技術本身存在問題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從古登堡開始,每一次媒介技術的創新和從技術到媒介管理的跌宕都會給新聞傳播事業帶來一場革命。幾乎每個有志于學習編程的技術人員在C語言中習得的第一段代碼結果都是“你好,世界(Hello World)”。2009年,谷歌正式開始通過大數據進行用戶畫像,由此拉開了個性化時代的帷幕。算法推薦依托于互聯網海量的大數據,用技術手段驅動新聞選擇模式,徹底顛覆了過去的精英式生產,既體現了新聞生產權力的過渡與分散的宏觀意義,又實現了數據思維和用戶思維對于編輯部層級式架構的重大突破,也體現了大數據時代下以用戶為核心的理念初衷。
然而,任何一項新技術的發展和應用都存在著相互促進又相互制約的關系。這場涉及新聞生產與分發的智能革命在進程之中逐漸變了味。目前的算法推薦系統首先向你推薦你想看的新聞和“好看的”新聞,進而推薦他們認為你想看的,最后通過引導,將內容變成你想看的。算法推薦系統潛移默化地塑造著使用者,也在影響著內容提供者。算法推薦的初心是讓新聞受眾看見更廣闊的世界,而目前的算法推薦卻讓新聞受眾走進了信息孤島。從“你好,世界(Hello World)”變成了“你好,我的 世 界(Hellomy world)”。信息繭房、回音壁效應反而導致用戶的新聞視野窄化、偏見固化。
不管是出于提升媒體平臺服務的目的,還是致力于實現精準營銷,挖掘潛在的商機和市場,都離不開基于算法產生的數據收集與判斷,所以各個媒體平臺長期使用算法來完成“個性化推薦服務”,實際上是通過算法提高用戶黏合度,引導用戶的使用習慣。然而,滿足用戶對新聞信息的個性化定制需求,用戶必須先泄漏自己的信息以供抓取,算法新聞所形成的“環形監獄”使公眾隱私難以得到保障。
陳良飛:和其他市場主體與監管部門的關系一樣,互聯網信息服務的提供者和代表公眾利益的監管部門之間存在一種博弈關系,并且這種博弈是持續多次發生的。由于兩者利益訴求既有一致之處,也有所不同,監管部門一定期待令行禁止,但是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為了自身利益一定會尋找各種規則之內的“縫隙”來獲得利益最大化。在長期的立法、執法實踐中,互聯網監管部門的管理也會越來越細致,以防止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有機可乘。比如,對于用戶不堪其擾的各種“精準推送”而言,除了《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推薦管理規定》有所規范之外,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還起草了《互聯網彈窗信息推送服務管理規定(征求意見稿)》,意見稿中對彈窗信息推送服務的具體方式、內容頻次、取消渠道等都作了非常具體的規定。
夏德元:對互聯網的信息服務進行法律規制,是世界各國的通行做法,兩位是否能介紹一下其他國家的先例?與國外的通行做法相比,我國正在實施的“一鍵關閉”規定有何不同?
陳良飛:的確,算法推薦并不是中國互聯網特有的應用,在國外互聯網業界和學界對此也有爭議和討論。除了用戶隱私權,還有更多的可以討論的維度。目前基本上達成共識的討論認為,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通過程序算法向不同的用戶推送不同的新聞,以滿足用戶個性化的新聞興趣與需求。在這一過程中,傳播的公共性邏輯就會被徹底改變。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成為信息與用戶之間的最終把關人,帶來的是整個傳播權力結構的變化。這不僅不能帶來真正意義上的個性化和多樣化,還將勢必加劇“群體極化”效應,使不同社群和族群之間的溝通和交流被徹底阻斷。這恐怕是算法推薦的“發明者”都未曾預料到的景象。
苗若木:正是基于這個原因,西方國家也先后采取了一些治理措施并出臺了相關的規定。2018年年初,美國紐約市針對公共部門算法的“1696提案”,是世界上第一次專門針對算法的監管行動。2018年5月,歐盟發布了《一般數據保護條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GDPR),這是21世紀以來數據隱私條例的最重大的變化之一,它將取代在歐盟實施了23年之久的《個人資料保護指令(95/46指令)》(1995年)。《一般數據保護條例》指出了算法應遵循透明性與可解釋性原則,并協調全歐洲的數據隱私法律,為所有歐盟民眾和授權數據的隱私提供保護。同年12月,歐盟委員會發布《可信賴的人工智能道德準則草案》中提出算法必須遵守自治原則,即尊重自我決定和個人選擇。2019年,加拿大公布了針對政府部門使用算法的《自動化決策指令》。當然,無論是從法律體系、媒體規制、用戶權益保護等多方面維度來說,中國的“一鍵關閉”走在了世界的前列,不僅將算法個性化推薦服務的選擇權還給用戶,更對算法治理工作、營造風清氣正的網絡空間起到了制度引領作用。
夏德元:這一規定實施后,對網絡媒體有何影響?
苗若木:如今,中國互聯網普及率已達73%、網民規模達10.32億,算法服務個性化推薦與每個人息息相關。微信、百度、今日頭條等媒體平臺已經陸續開始啟用一鍵關閉功能。我認為,在沒有技術推薦的“后算法時代”,新聞媒體會呈現全新的格局。首先是對于新聞信息的整體分發模式的影響,目前大多數新聞媒體平臺是通過算法推薦模型進行信息級聯(information cascade)的形式分發新聞,在一鍵關閉之后,媒體平臺勢必會回歸以各種板塊、頻道和地域為入口的模式。這種內容運營方式是基于人工手動配置的,因此媒體平臺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將會大大促進對復合型媒體人才的需求。
其次,“一鍵關閉”對于大多數新聞媒體的市場轉化效率的整體影響還需要度過一段時間的緩沖期,再探索新的市場轉化模式。對于網絡廣告影響也很大,當用戶一鍵關閉后,很多推薦的優勢計量廣告位置也會被同步屏蔽,整體的推薦流量減少。算法的個性化推薦系統促使廣告商都轉向以用戶興趣驅動的RTB(Real Time Bidding)實時競價廣告,一鍵關閉后只能固定展示某些信息,廣告商也會回歸到傳統,按照某一固定的資源位置或者固定時間段的GD(Guaranteed delivery)保量式廣告、CPD(Cost Per Download)付費廣告和 CPT(Cost Per Time)時段廣告。一般都是大品牌商為起到品牌推廣效應而選擇以上三種方式投放廣告,對新聞媒體平臺的廣告收入產生較大影響,由此引發的品牌廣告的壟斷性也是需要各新聞媒體平臺廣泛關注的問題。另外,對于短視頻新聞媒體而言,一屏式信息流能夠吸引未經算法推薦的用戶的概率將極大降低。所以這類新聞媒體平臺一旦用戶選擇一鍵關閉,其信息流展現方式也可能會隨之切換。在一鍵關閉之后,還應該警惕各個媒體平臺通過反向推薦的方式促使用戶重新開啟算法個性化推薦服務,反向推薦無疑是對用戶權益另一種形式的侵害。
陳良飛:談到這一規定的后續影響,我覺得對于商業資訊類APP的影響會遠大于新聞媒體類APP。算法推薦最初是商業資訊APP的一項“創新”,繼而為眾多新聞媒體類APP所借鑒學習。對于這一功能,不少新聞媒體類APP還處于起步階段。澎湃新聞近年來也引入了算法推薦機制,但比較“克制”,只限于要聞頻道,其他頻道還是采取人工推薦+時間瀑布流,尊重用戶自由選擇權。
回顧商業資訊類APP的發展歷程,我們就會清晰發現,最初的商業資訊類APP也是千人一面的,每個人看到的內容和順序都是一樣的,突然有一天,有個商業資訊類APP站出來振臂一呼,說能讓每個用戶都能看到不一樣的內容,千人千面。這一商業資訊類APP就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更多的同類型產品開始模仿甚至變本加厲地模仿了。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算法推薦并沒有“原罪”。問題在于,當越來越多的各類APP加入到算法推薦的競爭之后,用戶沒有了選擇權。并不是所有用戶都喜歡使用這一功能,當該用戶想關閉這一功能的時候卻發現找不到可供選擇的選項。也有用戶只想安安靜靜地看會兒新聞資訊,不喜歡被定位、被收集個人隱私信息、愛好信息,但是很難做到。當你把一款APP,還不限于新聞資訊類APP的“定位”功能、查看相機照片功能取消了之后,你會發現這款APP算是“廢”了,簡直寸步難行。為了正常使用,你又不得不放棄各種隱私和權利,用戶的選擇權就在這激烈的算法大戰中“消失”了。
因此,我們對這一管理規定的作用也不能過于樂觀。彈窗廣告的問題、過分用戶信息收集的問題不會因為這一管理規定的出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未來,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會采取各種辦法來規避這一規定,也讓算法推薦更趨隱蔽。比如,用戶在以后的使用中會發現,自己明明一鍵關閉了算法推薦,明明關閉了定位、訪問相機的權限,但是這款APP還是在“偷偷地”根據自己的訪問記錄、搜索記錄再向自己推薦各類信息。
夏德元:人們常說,權力越大,責任越大。如果要對互聯網平臺和從事互聯網信息服務的新聞媒體提幾句忠告和建議,兩位有什么要說的?
陳良飛: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監管部門之所以到現在才出臺管理規定,主要的考慮是怕誤傷“創新”。算法推薦當然是一項創新,會讓互聯網服務更具有針對性、接近性,但是在實踐中,用戶的可選擇權消失了。我們應該意識到,互聯網服務提供者并非有意和監管部門對著干,就是沒有商業道德,就是想過度獲取用戶隱私。這一切都源于殘酷的互聯網行業競爭。在高速發展的中國互聯網市場上,第一個這么做的公司可能大獲成功,然后更多的公司就會迅速跟進,用戶的隱私、自由選擇權就在這樣的互聯網商業大戰中被擊得粉碎。上述管理規定就是針對用戶的自由選擇權而制定的,應該尊重用戶的這一權利。中國的移動互聯網正在高速發展階段,蘿卜快了難免不洗泥,任何互聯網信息提供者都應該有這樣的共識:第一,應該讓用戶有自由選擇權;第二,無論用戶作出了怎樣的選擇,該用戶都應該可以正常使用這一應用程序。
苗若木:從大數據時代到后算法時代,新聞媒體都應擔負起陣地建設責任、價值引領責任、權益保障責任和網絡環境責任,提高積極正向的輿論引導力,以“內容為王”取代“技術為王”,提升新聞品質和媒體素養。無論是算法還是大數據,新聞媒體應駕馭技術擴大新聞內容的傳播力和影響力,而不是被技術所駕馭,也能夠在一鍵關閉的清朗效果之下,走上一條新聞生產效率和傳播效果的“雙效”高速發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