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格
相較于韓國、印度等東亞、南亞國家“卷生卷死”的公考熱潮,日本公務員考試的熱度近些年來卻降溫趨冷。2022年日本國家公務員普通職位考試的合格人數為8156人,達到歷史巔峰,然而公務員考試的競爭率卻為3.4:1,跌至谷底。媒體分析,連續兩年持續走低的競爭率主要受疫情擴招和報考減少兩大因素影響。
在新鮮血液減少的同時,體系內的精兵強將也在萎縮和流失。據日本內閣人事局對國家公務員進行的問卷調查顯示,在未滿30歲的男性國家公務員中,每7人中就有1人表示“近幾年內有辭職意向”,選擇主動離職的年輕人大約是6年前的4倍。日本中央政府所在地東京霞關地區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人氣凋零,昔日的精英集聚地成了年輕人爭先逃離的地方。
早在2020年,日本國家人事局就提議關注公務員流失情況。2021年9月,日本內閣人事局和人事院授權組織成立“思考未來公共事務青年小組”,試圖通過調研離職公務員,提出改革方案,并正面回答——為何煊赫一時的公務員系統喪失了對年輕人的吸引力?
在日本經濟“失落的二十年”中,成為公務員,捧上鐵飯碗,就等于擁有了錦繡又坦蕩的人生,這種擇業觀深刻地影響著日本最高學府的學子們。憶往昔,東京大學的畢業生幾乎壟斷了法務省、財務省的精英官僚,但如今,東大出身者只占考試合格總人數的14%,然而這一數據在十年前高達32.5%。日本現代歷史學家秦郁彥在《官僚研究》一書中寫道:從1894年到1947年,在通過“行政管理高級公務員考試”成為官僚的9565人中,有5969人是東京大學的畢業生,占總數的60%以上。在極其注重團體和圈層的日本社會,東京大學是一張政界精英通行證。然而,近十年來,這張通行證在東大學子中的吸引力急轉直下。
自上至下改變世界的路徑在精英心中已逐漸瓦解,懷揣改變國家的熱血夢的精英們喪失了對官僚體系的熱情和向往。2019年,東京大學經濟專業的文科二類分數線首次超過法律專業所在的文科一類分數線。眾所周知,東京大學的法律系是霞關的金字招牌,而分數線又是考生求職興趣的晴雨表,考公仕途這條路初露遇冷端倪。同年,霞關在東大的招聘會再次遇冷,大部分學子都是抱著“看一看”的心態前來聽說明會。在東大新聞社的校內職業調研中,IT行業、商業咨詢、金融證券、傳媒廣告等成為東大學子的新晉熱門選擇,霞關不復往日榮光。
2019年,在東京大學的開學典禮采訪中,無一人將“踏入霞關”作為人生目標。前財政官田中秀明在《官僚寒冬》一書中同樣坦言:“如果我是這個時代的學生,我肯定不會把國家公務員當作我的第一選擇。”
日本公務員的定位依照戰后憲法規定從“天皇官吏”轉變為“全民的奉仕者”,公務員對政府與公民的雙重責任預示著全方位、高標準的工作要求。
根據日本法律規定,在國家機關和國營企事業中的供職者為“國家公務員”,在地方政府和地方公營企事業中的供職者為“地方公務員”。其中,國家和地方公務員又分為“特別職”和“一般職”兩類,特別職是指由公眾選舉而擔任重要職務或經其他特殊方法選任的職員,公務員考試選拔的正是一般職公務員。雙線官僚體系宣告著公務員官僚之路的天花板即為事務次官,政客議員們參與的則是另一場游戲。
日本龐大復雜的公務員體系卻有著比例最小的公務員,2017年日本公務員占總就業人口的5%,在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國家中排名最低,大量工作外包給了“非常勤”員工。僅從薪資待遇來看,日本公務員可以說是處于金字塔頂端:25歲的普通科員有32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6萬元)的年收入,50歲的課長有127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62萬元),做到官僚理論上的最高位置事務次官為234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17萬元)。看起來“錢多事少”的鐵飯碗,如今在高壓力、高強度、高飽和的工作境況下已淪為“泥飯碗”。

日本國家公務員考試現場。
日本公務員的工作往往陷入周期性的超飽和忙碌狀態。一般情況下,國會召開前,霞關會化身“不夜城”,年輕公務員們則變身“永動機”。在修訂法案期間,部分公務員每個月加班時間超過200小時,而日本法律規定的過勞死警戒線也只有每月加班超過80小時而已。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之初,制定新冠對應政策的公務員每月加班時長約為364小時。如此高負荷的運轉,直接壓垮了公務員的精神狀態。據統計,因精神疾病或精神障礙休假的國家公務員占比達1.39%,而私企這一數據僅為0.4%。即使是高速運轉的機械馬達也需要潤滑油,然而負重前行的公務員卻難以得到加班費和漲薪來撫慰心靈。受疫情影響,財政緊縮的日本已經連續兩年降低公務員的獎金,直至今年10月,給公務員漲薪的聲浪才漸漸響起,然而,0.23%的工資漲幅與極為夸張的加班時間相比顯得杯水車薪。
原本注重“年功序列”的日本社會,在經濟全球化的影響下,引入了個人考核評價機制,這給公務員疊加了“不穩定”的風險因素。2009年4月,日本政府正式頒布了“人事評價”制度,啟動了新一輪公務員考核制度改革,考核內容包括能力評價和業績評價,換言之,“摸魚劃水”已經成為解除終身雇傭的正當理由。大阪市就曾以“人事評價”最低為由,連續兩年免職兩名男性公務員,降職一名女性公務員。日本還有“正式公務員每隔兩三年就進行崗位變動”的政策,這給想要在一個崗位上“深耕”謀發展的職員帶來了更深的焦慮,也提升了公務員參加業績考核的壓力。此外,“年功序列”依然存在,如果工齡上漲而沒有前輩退休或離職,晉升空間也會因為論資排輩而大幅壓縮。
參加最高難度I類“國家精英公務員選拔考試”的高級精英公務員們,還面臨著“不上則退”的競爭壓力。以財務省為例,每年新錄用的高級精英公務員約20人,在35歲之前,他們需要經歷在職培訓、脫產研修、基層鍛煉等試煉,在擔任課長一職后便開始面臨仕途上的重新洗牌。他們當中有人能通過漫長的競爭,終于脫穎而出,被晉升為部長審議官,而那些沒能獲得青眼的人,則必須退職離開財務省,轉往有關團體或民間機構,開始他們的第二人生。
除此之外,日本公務員在民眾眼中仿佛米蟲,是公民負面情緒永恒的宣泄口。“依靠國家稅金養活的公務員”無法獲得與工作量相匹配的尊重,媒體對公務員群體加班的報道也會被民眾批評為“效率低下”“懶惰”“廢物”的無效努力。
2013年,安倍政府成立了內閣人事局,集中管理中央政府各省廳超300名高級官僚的行政任命。官僚機構的能力被政客們大大削弱,千辛萬苦考入公務員系統內的年輕精英們,又將赤手空拳地參與政客們的游戲。如此殘酷的競爭環境、如此死板的職場、如此萎縮的自主性,讓頂尖的國家精英們紛紛選擇平臺、福利、社會地位性價比更高的私企。他們作為同一時代走在前列的年輕人,已經選擇了另一條人生路徑:自下而上地、更有可能被尊重地、興致盎然地與這個世界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