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四川·歐陽軍

2011年歲末,還差幾天就是春節。重慶萬州區高峰鎮的孫秀英正歡天喜地地蒸年糕、熏臘肉,忽然鄰居跑來告訴她:“秀英,出大事了!你家小龍把丁建平打死了,就在場頭公路口!”孫秀英慌忙趕往事發現場。公路口圍滿了人,她擠進人群,看見住同一街道的丁建平滿臉鮮血,他的母親顧玉琴伏在地上抱著他哭得聲嘶力竭。
現場目擊者說,蘇小龍在公路邊一廢棄的廠房門口放鞭炮,驚擾了丁建平家的小狗,兩個人因此爭論推搡起來。丁建平順手打了他一拳,蘇小龍抄起墻角的一塊磚頭,狠狠地朝丁建平的頭砸了過去……
孫秀英抑制住狂跳的心跑回家,從抽屜里拿出全部的家底——幾百元現金和一張兩萬元的存單,隨救護車一起來到醫院。然而,丁建平最終搶救無效,于次日晚上死亡。孫秀英徹底傻眼了,意識到兒子闖了大禍!
隨后,警方對丁建平的死因進行鑒定,認定是外傷導致顱內大出血,當即就簽署了拘捕令,對犯罪嫌疑人蘇小龍實施抓捕。
顧玉琴的丈夫3年前死于腦溢血,丁建平是她唯一的兒子,也是她的精神支柱。在兒子的葬禮上,她哭得肝腸寸斷:“老天爺!我做錯了什么?你為什么總把災難降臨到我們孤兒寡母身上……”
蘇小龍6歲的時候,孫秀英的丈夫因車禍去世,她靠著經營小五金店,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大,沒成想剛上初中二年級,竟闖下如此大禍。
民警在事發當天就找到孫秀英,向她了解蘇小龍的去向。她小心翼翼地問:“要是蘇小龍被抓到,法律會怎么判他?”負責辦案的警官告訴她:“蘇小龍尚未滿18歲,本可免于死刑,但畏罪潛逃會罪加一等。他要是同你聯系,請勸其到公安機關自首,爭取寬大處理!”孫秀英含淚點了點頭。
時間一天天過去,警方四處搜尋蘇小龍,仍不見其蹤影,于是將他列為網上通緝對象。蘇小龍逃亡天涯,生死未卜,孫秀英整日以淚洗面,原本就有眼疾的她雙眼視力更加模糊。
就在孫秀英擔心兒子的安危時,顧玉琴三番五次找上門來,逼問蘇小龍的下落。孫秀英再三解釋兒子沒有同自己聯系過,但她仍然不甘心,每次來都四處搜尋,翻箱倒柜試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顧玉琴尋找無果又無處發泄,撲上來就抓扯孫秀英。看到孫秀英頭發被抓散,臉上被抓出血印,鄰居們勸顧玉琴:“孩子的錯跟大人沒多大關系,建平媽,你就放過秀英吧!你倆都是苦命的女人,何必再相逼呢?”
顧玉琴指著孫秀英痛罵:“你沒把孩子教育好,害死了我家建平!”孫秀英低頭流著淚說:“顧姐,如果打我罵我能讓你心里舒服點,你就使勁地打罵,我決不還手!”聽她這么說,顧玉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沒能在孫秀英那里得到消息,顧玉琴把警方的通緝令復印了幾百份在周邊城市和鄉村張貼,還去兇手可能藏匿的地方尋找,足跡踏遍十多個省市,把家里的積蓄都花光了。為了表達對顧玉琴的歉意,孫秀英東拼西湊了3萬元錢,親自送給顧玉琴,想以此補償她的喪子之痛。可顧玉琴拿到錢,就再次踏上追逃之路。
2014年10月的一天,孫秀英的手機半夜突然響了,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頓時涕淚交流。原來,電話是蘇小龍打來的!她連聲追問:“兒子真的是你嗎?你到底在哪里?”蘇小龍小聲抽泣著,把這幾年的辛酸告訴了媽媽。
原來,事發當天,驚恐萬分的蘇小龍跑到附近一處沒人注意的垃圾場躲了起來,兩日后,夜里搭車去了宜昌枝江。他在枝江城內的一家餐館刷盤子,發現枝江有他的通緝令后,驚惶之下又逃到武漢……
聽完兒子的訴說,孫秀英開始抽泣。蘇小龍關心地問:“媽媽,你的眼病現在好些了沒有?”孫秀英哪敢告訴兒子自己雙眼幾乎看不見了。蘇小龍痛苦地說:“媽媽,我知道警察還盯著咱家,我不能告訴您我在哪兒,只能告訴您我還活著!”說完便匆匆掛斷電話,孫秀英傻傻地拿著手機久久不愿放下。
蘇小龍與媽媽通完話的第二天,孫秀英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整理了一些兒子的衣服,裝在一個皮箱里,打算一有機會就給他送去。
一天,顧玉琴又來到蘇家,發現皮箱后警覺地問:“你弄這干啥?”孫秀英故作平靜地說:“小龍可能回不來了,我把他的衣服收拾一下,打算送給門衛趙大叔。”顧玉琴狐疑地看了看她,發現孫秀英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唰唰往下掉。
自蘇小龍逃走后,孫秀英眼病加重,生活自理多有不便,就將五金店轉包給老家的一個親戚經營,每月收點租金維持生活。期間,她一收集到各地有關逃犯的消息,就跋山涉水地去當地看看,希望能打聽到兒子的消息。顧玉琴逐漸意識到,悲劇發生后,孫秀英其實沒過過一天太平日子!
顧玉琴環顧蘇家,家里值錢的東西全賣掉了,幾乎把所有的家底賠給了她。看到孫秀英放在桌上補了一半的外套,由于其雙眼視物不清,針腳歪歪扭扭的,顧玉琴嘆了口氣,抓過外套,硬邦邦地說:“你瞎摸糊眼的,我拿去幫你補補算了。”孫秀英一愣,點頭道謝。
兩天后,顧玉琴把補好的衣服扔在桌上,一句話也沒說便向外走。孫秀英追上來一把抓住她:“顧姐,昨天親戚送了點新收的花生……”沒等話說完,顧玉琴用力甩開她的手,惡狠狠地說:“你家的花生我吃不下。”扭頭出了門。
2018年春節的一天,晚上天氣很冷,還下著小雨,饑腸轆轆的她摸索著走向廚房,想煮兩碗湯圓,一碗給自己,一碗留給思念的兒子。沒想到,神志恍惚的她把煤氣引燃后連鍋都沒有放,火苗起得老高,將她的頭發和衣服點著了。她急著想找東西撲火,眼睛卻什么也看不清。
就在這時,門外沖進一個人,拿起濕抹布撲滅了她身上的火苗。來的正是顧玉琴!她嘆著氣說:“家里冷清得像墳墓,想想你也是一個人,不如跟你說說話。”孫秀英連連點頭,趕緊重新燒水煮湯圓。就這樣,她倆結伴過了個年。
從那以后,顧玉琴到孫秀英家來得更勤了,她似乎已經相信,蘇小龍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消失了……
然而,孫秀英的內心依舊波濤翻滾。每隔幾個月,蘇小龍就會用隱藏號碼的方式給她打電話,那深夜響起的電話鈴聲,既是孫秀英的精神支柱,又是她的精神折磨。有好幾次,孫秀英都想把這件事告訴顧玉琴,想解開兩家人這么多年的心靈枷鎖,但話正要出口時,她又嚇得打一個激靈:兒子身負命案又潛逃多年,顧玉琴能饒得了他嗎?兒子投案自首,難道不是死路一條?
這么一想,孫秀英的嘴角動了動,把想說的話又咽了下去。
2020年春節后,孫秀英的眼睛徹底看不見了。醫生說她屬于蠶食性角膜潰瘍,想要復明只能等待角膜移植,但是尋找供體非常很難。孫秀英傷心絕望地回到家里,她明白此生再也看不見兒子了。
不久之后,蘇小龍再次打來電話,得知媽媽的眼睛失明后失聲痛哭:“媽,是兒子不孝,害您哭瞎了眼睛……”孫秀英顫聲說:“兒子,你回來吧,媽陪你去公安局……”話還沒說完,蘇小龍就驚恐地叫起來:“不!媽,我不想坐牢!”她再次心軟了。
孫秀英不適應黑暗的生活,總是把自己碰得青一塊紫一塊,顧玉琴看不下去,經常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孫秀英感悟到,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幫助她的竟然是顧玉琴。
2020年10月,孫秀英家里突然來了一位陌生人,把一包錢塞進她手里,一句話不說轉身就走。當天晚上,蘇小龍又給母親打來電話:“媽,托朋友送的5萬元錢給您留著做手術,就當兒子盡的孝心!”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多年來,兒子一直過著擔驚受怕的生活,孫秀英也寢食難安,面對顧玉琴的悉心照顧,她又是滿心愧疚。就在她糾結痛苦之時,傳來了顧玉琴已經處于肝癌晚期的消息,只剩下幾個月的生命。
孫秀英拿出兒子捎給她的5萬元錢,在表妹的攙扶下,來到顧玉琴的病床前說:“顧姐,這點錢是我的心意,你快點好起來,我們倆還能一起說說話。”盡管顧玉琴有親戚幫忙照看,但孫秀英仍堅持留下來陪伴她。
一天晚上,顧玉琴突然想吃小籠包子,孫秀英趕忙冒雨提著保溫桶摸索著走到醫院門口的飯店,買了一份小籠包。顧玉琴看著被雨水淋濕的孫秀英說:“秀英,以前我罵過你、還打過你,對不起!”孫秀英感慨地握著她的手說:“我們不打不相識!”
2021年3月13日清晨,顧玉琴彌留之際拉著孫秀英的手,不舍地說:“秀英,我給你寫了一封信,放在我的大衣口袋里,我走后你打開看。我要去和建平他爸團圓了,簽了眼角膜捐贈協議書,同意把眼角膜留給你,你替我在這世上看我想看的一切……”孫秀英大哭著說:“我不配接受你這么貴重的禮物……”
遵照顧玉琴生前的遺愿,醫院給孫秀英做了眼角膜移植手術。一周后,孫秀英重見光明,與此同時,她內心的愧疚也達到了頂峰:顧玉琴是那樣信任她,不但相信了她從沒與兒子聯系過的謊言,甚至還將眼角膜也無償地捐給了她,自己卻一直隱瞞真相。
每天早晨一睜開眼,孫秀英仿佛感到顧玉琴在注視著自己。那目光中,既有憐惜,又有鼓勵,還帶有一絲責備。孫秀英下定了決心:讓兒子回家!
2021年5月10日晚,蘇小龍給母親打了電話,孫秀英告訴他丁建平的媽媽已經去世,并把眼角膜留給了自己。她說十分想念兒子,詢問他的具體地址。蘇小龍終于向母親透露,自己在湖南漣源市的一個小煤礦挖煤。
孫秀英立刻買了去湖南的火車票。母子相見,擁抱著大哭。孫秀英緊緊抓住兒子的手說:“小龍,跟媽媽回家吧,顧阿姨曾說,把眼睛留給我,幫她看到她最想看的東西。我想,她最想看到的就是你能勇敢地承擔自己的錯誤。”蘇小龍驚慌地說:“媽,你怎么這么狠心,我不想坐牢!”
孫秀英肯切地說:“兒啊,咱們做人不能沒有良心!這些年,你東躲西藏的,過得幸福嗎?你每天躲在幾百米深的煤礦,不敢見光,這種日子你能過多久?聽媽媽的話,回家吧!”蘇小龍流著眼淚點了點頭。
5月18日一大早,孫秀英領著蘇小龍來到鎮上派出所投案自首。負責辦理此案的警官拿出一張按著手印的信紙:“如果有一天蘇小龍歸案,希望警方念其年幼無知,又是初犯,能從輕處罰……”看著顧玉琴生前寫下的這封信,孫秀英和兒子悲喜交集,淚流滿面。
2011年8月初,蘇小龍一案經重新審理,被判處有期徒刑7年;孫秀英隱瞞兒子與其聯系的情況,念其主動帶兒子歸案自首,免予刑事處罰。
案子宣判后,孫秀英來到顧玉琴一家的墓前,獻上三束金黃的菊花。她輕聲說:“顧姐,放心地走吧!你的眼睛已經讓我看到了世上最美的東西,那就是做人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