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瀟湘水冷

我們聽到“駕鶴西去”的詞,往往包含著生者對離去之人的寄托,希望身故之人只是“羽化登仙”,乘鶴去了仙界。也不失為一種慰藉。
那么,為什么是鶴呢?鶴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仙氣、成了“仙鶴”?
與其它鳥類相比,鶴的優勢確實明顯。
首先,它的壽命在鳥類中遙遙領先。最受人們喜愛的丹頂鶴,壽命可達50-60年,為最長壽的鳥類之一。在先人的想象中,鶴的壽命甚至可達千歲。《古今注·鳥獸》便云:“鶴千歲則變蒼,又二千歲則變黑,所謂元鶴也。”
其次,它的形態也足夠美麗優雅。通體雪白,緣以黑羽,凌波踏雪,飄搖御風。雖然沒有鳳鳥的絢爛多彩,亦不失一種傳統的純潔、神圣的審美。
最后,它的叫聲也高亢洪亮,有直達天際的遼闊渺遠。《詩經·小雅·鶴鳴》中便有“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的詩句。鶴之鳴,達于九霄;王者之命,達于四野。為了表達對鶴鳴的喜愛,我們甚至為其專門設定了一個漢字,為“唳”。虎嘯于谷,龍吟于淵,鶴唳于天,便是先民對大自然聲音的樸素驚嘆。
先人對鶴唳的喜愛,早已不限于詩文的歌頌。我國最早的樂器出土自河南的舞陽賈湖遺址,是一支由鶴骨制成的骨笛。利用這支骨笛,先民們模仿著鶴的鳴叫聲,將這種會隨著四季往來遷徙的動物長久地留存在了生命里。
在漢人收集整理的《列仙傳》中,周靈帝的幼子王子喬“好吹笙作鳳凰鳴”,遨游于嵩山,也是“乘白鶴駐山頭”。
王子喬是個非常有才華的人,他所注解的經書曾令孔子擲筆慨嘆“惜夫,殺吾君也”;據《新唐書》記載的王氏來源,周靈王執政時,王子喬曾直言極諫靈王治水之策,非但未被采納,還因觸怒靈王而被剝奪了王子身份,故后代以“王”為姓氏。
在那個禮崩樂壞、黑云壓城的時代里,王子喬好似一陣清風,穿透夾雜著腐糜和血腥的空氣。有匪君子,乘鶴而立,這是何等的仙姿俊逸!大約連先人也覺得,只有鶴這樣卓爾不群的鳥類,才襯得上君子的品格,潔身自好,遺世獨立吧。
來接王子喬歸于塵世的家人終究沒有接來他們的王子,只接到了一個乘鶴佇立,舉手以謝天下的身影。但鶴卻一步步從古代典籍走進了人世,走進了千年的文化里。
《淵鑒類函·鳥·鶴三》引南朝梁殷蕓《小說》:“有客相從,各言所志,或愿為揚州刺史,或愿多貲財,或愿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欲兼三者。”南朝時期,揚州比鄰都城建康,揚州刺史自為權貴之至。而“騎鶴上升”,則毫無疑問是成仙的隱喻。這短短的一句志向,既包含了世俗的富貴,又寓意了來世成仙的愿景。在這個愿望里,乘鶴已經堂而皇之地成為升仙的代指。
后世在不斷述及這個愿望時,也在不斷地強化鶴作為“升仙指定坐騎”的印象。這個愿望產生的最初,應當是名利祿俱全的。然而,隨著南北朝的統一,政治中心不再久居于江左,南方的經濟卻愈加蓬勃地發展起來。“揚州刺史”的功祿意味逐漸淡去,代以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繁華意象。
尤其至宋朝,朝廷偏安,“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功業已成一場幻夢,“騎鶴上揚州”也多成了文人詩客筆下的黃粱一夢。作為一句麻痹神經的良藥,在詩詞里反復出現:“笑書生無用,富貴拙身謀。騎鶴東游。”“老矣應無騎鶴日,但春衫、點點當時淚。”“屈指人間得意,問誰是、騎鶴揚州。”
說到詩文,不得不提唐代崔顥的名作《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在詩中慨嘆的騎鶴者,也是一位羽化登仙之人。據研究,唐代所傳此作中,首句為“昔人已乘白云去”,至宋本方有“黃鶴去”。可知在宋人眼中,騎鶴已是升仙的象征。
其實,馮虛御風,羽化登仙,終不過是先人的十年一覺揚州夢。鶴是凡間鳥,終究渡不了塵世人。可在生死的既定的法則中,做夢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的力量?當我們為逝者寫下“駕鶴西去”的祝福時,或許真的會有仙人駕鶴,來開啟生命的又一次接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