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曉藝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燕歌行》是高適的代表作,也是盛唐邊塞詩的力作。以往研究注重其本事探究,在文本解讀中偏重其思想內容和藝術風格,對詩歌涉及的獨特地理空間重視不夠。本文從文學地理空間角度入手,還原影響《燕歌行》的客觀地理空間,進一步考察其作品中的空間要素和空間建構。
開元十八年(730)起,唐與東北的契丹、奚發生戰爭,高適為求功名,最遲于開元十九年末(731)游歷燕趙①,自云:“寧知戎馬間,忽展平生懷。”[1]318可知當時或有從軍之舉。開元二十年(732),作《信安王幕府詩》求援引入幕,失敗后返回梁宋,途中作《自薊北歸》曰:“五將已深入,前軍止半回。”[1]49《舊唐書·契丹傳》載有“都山之戰”:
(開元)二十年……明年,可突于又來抄掠。幽州長史薛楚玉遣副將郭英杰、吳克勤、鄔知義、羅守忠率精騎萬人,并領降奚之眾追擊之……官軍大敗……盡為賊所殺。[2]5353
《新唐書·契丹傳》載薛楚玉也參加了戰斗,共五將。可知高適在薊北經聞了都山一戰,加之詩中提到“北風”,詩人最早應在開元二十一年(733)冬天離開薊北。幾年的薊北之游豐富了詩人的社會經驗和邊塞詩作品,也為日后《燕歌行》的創作奠定了基礎,是從文學地理角度分析《燕歌行》的重要依據。
曾大興指出:“文學地理學認為,文學有三個空間。第一空間,是客觀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間;第二空間,是文學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建構的,以客觀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間為基礎,同時又融入了自己的想象、聯想與創造的文學地理空間;第三空間是文學讀者根據文學家所創造的文學地理空間,聯系自己的生活經驗與審美感受所再創造的文學審美空間。”[3]45本文重點在于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首先考察詩歌涉及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間,并分析在其影響下詩人如何選擇、組合相關空間要素來實現詩歌的空間建構。
現將《燕歌行》全文錄入,對其涉及的自然地理空間進行考察。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筯應啼別離后。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無所有。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1]100
1.榆關
又稱臨渝關、渝關,今注多認為是山海關,在今河北秦皇島市。辛德勇則認為榆關的位置在今河北撫寧縣東榆關鎮,雖與山海關位置不同但同處于傍海道上[4]。榆關是東北的軍事重地,隋唐兩朝出征高麗都經過此處。開元二十一年(733),幽州長史薛楚玉率兵討契丹時曾屯兵榆關外,胡三省注云:“‘榆’當作‘渝’。此渝關在營、平之間,古所謂臨渝之險者也。”[5]6801
2.碣石
較早關于碣石的記載是秦皇漢武登臨之處。《漢書·武帝紀》:“(武帝)行自泰山,復東巡海上,至碣石。自遼西歷北邊九原,歸于甘泉。”文穎注曰:“(碣石)在遼西絫縣,絫縣今罷,屬臨榆。此石著海旁。”[6]192東漢臨榆縣在今山海關附近。曹操《步出夏門行》云:“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7]古碣石可能是緊靠海邊的巨大巖石。
秦漢古碣石不存,《元和郡縣圖志》平州盧龍縣條載:“碣石,在縣南二十三里。”[8]《新唐書·地理志》又載營州柳城郡柳城縣“西北接奚,北接契丹……又東有褐石山”[9]1023。可知唐代平州和營州均有碣石,但營州處于遼河流域西南,緊靠奚和契丹,軍事地位更加重要,高適又有“碣石遼西地”[1]32之句,推斷《燕歌行》中所言碣石應在唐代營州,即今遼寧朝陽市附近,從榆關到碣石也符合唐軍出兵東北的路線。
3.瀚海
瀚海之名最早見于《史記·匈奴列傳》:
漢驃騎將軍之出代二千余里……左賢王將皆遁走。驃騎封于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瀚海而還。”[10]2911
漢代瀚海當指漠北一湖泊,為古匈奴之地,今多認為是貝加爾湖。到唐代,瀚海的主要內涵有所擴大。一種仍指北海湖泊,如唐太宗《飲馬長城窟行》云:“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11]另一種泛指沙漠,或特指西北沙漠。陶翰《出蕭關懷古》云:“孤城當瀚海,落日照祁連。”[12]此處瀚海指的就是蕭關以西的沙漠。貞觀年間突厥鐵勒部請求內附,唐太宗以回紇部置瀚海都督府,后來鐵勒諸部所在的漠北被突厥逐漸吞并,回紇等部遷居到甘、涼二州,也將瀚海之名帶到西北。
開元天寶之際,唐與回紇關系較好,與突厥則關系緊張。開元末唐朝東北邊塞的戰爭正是契丹和奚投靠突厥后爆發的,契丹引突厥助戰使得唐軍傷亡慘重。“校尉羽書飛瀚海”中的“瀚海”應為北地湖泊貝加爾湖,當時被突厥占領,詩人用此指代唐朝的強敵突厥和與其對應的北部戰線。
4.狼山
歷史上的狼山有多處。漢代霍去病所封狼居胥山也稱狼山,為陰山分支,大概在今內蒙古五原縣西北,黃河北岸之地。《新唐書·地理志》幽州范陽郡昌平縣條也記載有狼山,在今河北懷來縣附近[9]1020。瀚海和狼山或陰山在前代常同時出現。《漢書·述衛青霍去病傳》:“飲馬翰海,封狼居山。”[6]4254王績《在邊三首》其三:“瀚海平連地,狼山峻入天。”[13]盧照鄰《結客少年場行》:“追奔瀚海咽,戰罷陰山空。”[14]考慮到詩歌創作習慣,瀚海、狼山連用應當取較早的原意,即貝加爾湖和狼居胥山。當時貝加爾湖所在地區被突厥占領,陰山在古人心中是天然的胡漢分界線,兩者共同指代唐朝北部敵人突厥,“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講的正是唐王朝北部陰山防線上與當時以突厥為代表的北方游牧民族的緊張局勢。
5.薊北
《燕歌行》是樂府古題,郭茂倩《樂府詩集》引《廣題》云:“燕,地名也。言良人從役于燕,而為此曲。”[15]古燕國以薊地為首都,“薊北”“薊地”常出現在邊塞詩中指代古燕國所在,大概相當于今河北北部和遼寧西部地區。唐代幽州治所為薊縣,城內有燕國古跡薊丘,為范陽節度使駐地,在今北京。開元十八年(730)析幽州而置薊州,領漁陽、三河、玉田三縣,在今天津,則薊北也可泛指唐時幽州、薊州北部一帶。另外《唐六典》有注曰:“薊門在幽州北。”[16]唐代居庸關又名薊門關,控太行山第八徑軍都山的中樞,地形險要,是古趙長城的重要關口。高適《自薊北歸》曰:“驅馬薊門北,北風邊馬哀。”[1]48則薊北可泛指薊門以北地區。
現將《燕歌行》中地理名稱考辨制表如下。

表1 《燕歌行》中地理名稱考辨
以上可知,《燕歌行》自然地理空間是遼河——燕山——陰山一線的邊防戰區,即唐朝東北部和北部的邊境防線。出榆關、碣石可直上遼河前線和東北部燕山防線,依托古燕長城應對奚和契丹;狼山屬于北部陰山防線,依托古趙長城可防范突厥趁機南下。薊北處在東北和北部防御屏障的中樞,古長城在此銜接,地理位置尤為重要。
自然地理空間為詩人詩歌創作提供了重要基礎。此地區自然景觀豐富,氣候較為寒冷,綿長的防線上有營州、幽州、云州、夏州等邊防重鎮,時遭外族入侵。隋末天下大亂,東突厥勢起,史書載其“東自契丹、室韋,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屬焉,控弦百余萬,北狄之盛,未之有也,高視陰山,有輕中夏之志”[2]5153,遂成唐朝邊防勁敵,也成為邊塞詩中的重要元素。這條戰線上有綿延不絕的古長城,有歷經戰亂的塞上重鎮,有遼闊蕭瑟的原野沙漠和酷烈嚴寒的風云氣候,這些極具地域性特征的邊塞空間要素深深影響到《燕歌行》中的文學空間創造。
據序言推斷,《燕歌行》的創作契機主要是開元時唐與契丹、奚的戰爭,現分析當時東北邊塞的人文地理空間,主要分為軍事和風俗地理空間以及盛唐時代環境。
1.軍事地理
(1)唐開元時東北邊塞形勢
開元之際唐朝不斷加強幽營地區的邊防力量。玄宗皇帝《置營州都督府制》云:“我國家頃有營州,茲為虜障,使北戎不敢窺覘,東藩由其輯睦者久矣。”[17]國家屯兵邊境,防御外敵的同時也導致軍費開支巨大,邊將欺上瞞下等社會問題。開元二十三年(735)平定東北叛亂后,邊將為邀功爭寵多次對奚、契丹發動帶有欺侮、掠奪性質的戰爭,人民深受征戰之苦。
(2)唐與奚、契丹作戰經歷
一是趙含章貪污案。開元二十年(732),趙含章為幽州節度使,他貿然出兵征討契丹,于白山大敗。他生活腐化墮落,《資治通鑒》載曰:“坐贓巨萬,杖于朝堂,流瀼州,道死。”[5]6798趙含章事件是當時邊塞將帥無能、軍中苦樂不均的真實縮影。
二是都山之戰,《舊唐書·契丹傳》記載:
(開元)二十一年,幽州長史薛楚玉遣英杰及裨將吳克勤、烏知義、羅守忠等率精騎萬人及降奚之眾以討契丹,屯兵于榆關之外;契丹首領可突干引突厥之眾拒戰于都山之下。官軍不利,知義、守忠率麾下便道遁歸。英杰與克勤逢賊力戰,皆沒于陣。其下精銳六千余人仍與賊苦戰,賊以英杰之首示之,竟不降,盡為賊所殺。[2]3190
這一悲壯戰役具有很強的典型性,展現了戰爭的殘酷和唐軍的頑強意志以及高昂氣節,詩人曾親聞此戰,可能會影響到《燕歌行》的創作。
2.風俗地理
幽營地區屬于暖溫帶,地處黃河以北,水系豐富,森林茂密,野獸成群,自然環境優越。燕趙大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邊塞之地漢族和少數民族長期雜居,民風豪爽彪悍。高適曾到過營州并作《營州歌》:
營州少年厭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虜酒千鍾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1]34
可見此地原野廣闊,人民慣于牧獵,民風曠放。
3.盛唐時代環境
玄宗即位初期勵精圖治,政治清明,經濟繁榮,思想文化自由開放,整個社會風氣自信昂揚,彰顯出盛唐氣象。這種時代環境下唐人理想主義高漲,胸懷視野更加走向外向的社會宏觀。同時國家鼓勵文武人才經邦安邊,大談王霸大略,熱衷建功立業成為盛唐一代風氣,眾多文人選擇以邊塞幕府為進身之階,高適、岑參便是其中代表。盛唐時邊塞空間不只是文人傷今懷古、思婦魂牽夢繞之地,也是男兒建功立業、捍衛國家之所在,在文化意義上具備了博取功名的用世內涵,是實現人生價值的重要場所,盛唐邊塞詩歌也常帶有高漲振奮的力量,具備剛健雄渾的時代精神,反映出內在個人和外在社會的眾多復雜內容,《燕歌行》便是其中代表。
第二空間即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是在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間基礎上融合作者想象虛構產生的。曾大興認為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構成要素分為兩個系列:“一是隱性要素,包括情感、思想;二是顯性要素:包括景觀(地景)、實物、人物、事件。”[3]143《燕歌行》中空間要素眾多,詩人將各種空間要素整合建構出行軍戰斗和征人生活兩大顯性空間場景,并以其為載體,在敘事框架中承載起主要主人公征人和作者的思想情感。這些空間要素以其獨特的邊塞地域特征,為整首詩歌織就了悲壯豪邁的風格底色。
譚芳指出:“地理空間也可以構成一種蒙太奇的藝術美感。蒙太奇手法實際上就是各種地理空間場景的轉換,從而形成一種鏡頭切換的自然空間美感。”[18]《燕歌行》帶有很強的敘事性,存在著多次空間場景轉換,許多畫面的構成具有共時性,突破了一時一地的線性描述,帶有電影剪輯式的美感。
1.行軍戰斗場景
從“漢家煙塵在東北”至“力盡關山未解圍”是一個有始有終的戰斗過程,構成了行軍戰斗場景。首八句是男兒出征衛國的行軍場景。鼓角齊鳴,旌旗如云,將士們士氣高昂備戰于東北榆關、碣石一帶。與此同時北部敵軍也嚴陣以待,試圖進攻。大規模圍獵是外族進攻前的軍事演習,校尉飛書來報,將我軍備戰場景與敵人準備入侵場景共時聯系起來,渲染了緊迫的戰爭氛圍。
后八句是戰斗場景。大戰依托邊塞蕭瑟山川地形,渲染了冷肅的戰斗氣息。敵軍兵精糧足熟悉環境,攻勢迅猛如同暴風雨。詩人用兩個共時空間場景對舉,即“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來突出描寫這場戰爭前后方的傷亡與享樂。接著戰斗環境從蕭瑟山川轉移到荒涼大漠。孤城落日,衰草連天,營造了肅殺陰慘的氣氛,烘托了戰士們的悲慘處境。而從“半死生”的山川野戰到“斗兵稀”的困守孤城,這種戰斗空間的轉換表現了戰斗的慘烈,部隊的失敗撤退和孤立無援的境地。詩人再次把戰場上前后方空間場景對舉:將領們身受恩寵,志得意滿而“常輕敵”,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戰士們“力盡關山”,苦斗于山野城關,仍然不能解圍。這支豪氣干云的勇武之師的戰斗以失敗被圍告終。
2.征人生活場景
“鐵衣遠戍辛勤久”至“寒聲一夜傳刁斗”描寫的是征人生活場景。《燕歌行》是樂府古題,其內容是“言時序遷換,而行役不歸,佳人怨曠,無所訴也”[15]。高適沒有完全拋棄樂府原題,但更多從征人角度出發描寫其情感與生活。詩人用“鐵衣”和“玉筯”指代征人和思婦,以邊塞征人的想象來構筑哀傷斷腸的城南思婦生活空間。城南少婦和薊北征人兩個共時異地的空間場景對舉,突出兩者纏綿悱惻的思念之情。“應”“欲”二字更顯憂傷深沉,“空”字點出征人思念的無望,側面反映出戰爭的持久。之后視角再次轉回邊塞。荒寒蒼茫的絕域邊塞長年累月殺氣成云,征人心中苦悶難以入眠,整夜都能聽到軍中巡更的響聲。飄飖邊庭、蒼茫絕域、陣陣殺氣、刁斗寒聲,這些邊塞軍中特有的場景事物構成了冷肅悲愴的征人生活空間。由邊塞轉移到家鄉,再由家鄉轉回邊塞,空間轉換之間豐富了征人的生活狀態和內心情感,更能理解其“邊庭飄飖那可度”的苦痛哀嘆。
最后詩歌轉入心理描寫。戰士們勇猛剛強,不懼“白刃血紛紛”的慘烈戰斗,他們考慮的不是個人功名勛祿,而是死節報國,守衛國家邊疆。沙場征戰艱苦,大家都盼望有李牧一樣的賢明將領出現,這無疑也是作者內心之愿。
高適年少時志氣高昂,但家中貧困,“以求丐取給”[2]3328。下層蹭蹬的生活讓他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氣,對現實生活體察入微,這種個人特質使他在豪壯高亢的詩歌創作中也能保持對現實的清醒認識。他二十歲西游長安就已看到盛世的陰暗:“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1]10幾年的薊北游歷開闊了詩人的視野,邊塞尖銳激烈的民族矛盾和階層矛盾讓他深感憂慮,多面的軍中生活尤其下層人民的苦難不幸深深震撼了詩人的內心。在《燕歌行》中各種思想情感主要以與空間場景“同構”的形式出現,空間場景作為情感的載體和觸媒表現出詩人深沉的現實關懷和政治看法。
1.高適的現實關懷
《燕歌行》中最為人稱道的是詩人對軍中黑暗現實的批判,這主要體現在兩組空間場景的對舉。
一是上下苦樂不均:“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空間場景的對比蘊含的是軍中統治者與前線戰士的深刻矛盾。戰士們不顧生死奮勇殺敵,而將軍卻享受美人歌舞,生死對比令人驚心。當時趙含章之流坐贓巨萬,可見領導者荒淫驕奢,而下層軍士生活困苦,這種不合理的現實激發了詩人對驕橫將軍的強烈憤慨和勇武戰士的深切同情。
二是將軍領導無能:“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驍勇的戰士死傷大半,退居孤城不能解圍,“胡騎憑陵”的強悍是外因,將軍的驕奢淫逸和輕敵冒進則是主要內因。將軍身得天子恩遇,為博勛爵功名輕視敵軍,造成了重大傷亡。在看似客觀的空間場景描寫中,詩人將批判矛頭直指貪功開邊又不恤兵卒的昏庸邊將,表達了鮮明的愛憎之情。
《燕歌行》也表現了對軍中勇武將士的贊嘆。盛唐時代賦予邊塞空間豪邁積極的用世內涵,軍中生活也存在著尚武慕強、血性拼殺的一面。所謂“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橫行”即遍行無可阻擋之意,“非常賜顏色”是指超過平常的厚賜禮遇。“男兒”一詞模糊了身份階級差異,整句寫出了全軍將士建功立業的壯志豪情。轉戰大漠的空間場景背后是戰士們舍生忘死的戰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描繪了一幅前赴后繼、舍身衛國的英雄群像,歌頌了將士們為國御敵之辛勤,寄寓了強烈的愛國主義,體現了昂揚樂觀的生命意識。這種博取功名、精忠報國的生命價值判斷也帶有盛唐時代氣息。
2.高適的政治看法
所謂“沙場征戰苦”,既有戰士們生存境遇之苦,也有難以擊退外敵之苦。詩人以“李將軍”作結,古今對比之中再次抨擊無能的今將,同時寄托了詩人對邊防政策的看法。在薊北所作的《塞上》組詩中,詩人就表達了對唐朝東北地區消極邊防的不滿:“轉斗豈長策?和親非遠圖。”[1]31詩人還希望能有李牧一樣的賢明將領能“一戰擒單于”[1]31,徹底消滅邊患。據此可推斷《燕歌行》中的“李將軍”當是李牧。《史記》記載他愛護士卒,持重守邊,一戰大勝,“其后十余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10]2450。詩人對軍中戰士們苦于征伐的悲慘遭遇感到痛心,而面對“虜騎南驅”的外來侵略,又主張積極抵抗,希望有一位身負將才,愛護兵卒的優秀將領通過必要戰爭換取最大的勝利,以實現“邊庭絕刁斗,戰地成漁樵。榆關夜不扃,塞口長蕭蕭”[1]93的和平景象。但實際上長年累月的邊塞戰爭不可能只憑借一時的名將來結束,黑暗的軍中現實也不可能靠一位賢明的將領就能改變,高適這種政治看法體現出盛唐文人高談王霸、積極進取的精神面貌,帶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
在作品的兩個主要顯性空間場景中,詩人描寫了大量的邊塞自然景觀與軍中事物,并涉及到天子、將軍、征人戰士、城南思婦多個人物,整個文本看起來像是片段式的景物和生活場景合集,但這些空間要素的選擇帶有詩人的審美判斷和地理價值判斷。詩人在創作時以人物活動為中心,選擇自然地理空間與人文地理空間中最能表現邊塞地域性的地理空間要素,比如惡劣荒涼的邊塞自然環境,苦樂不均的軍中黑暗生活,慘烈艱苦的對外戰爭,以此來渲染冷峻蕭瑟的氛圍,寄寓情感,推動敘事。如“寒聲一夜傳刁斗”表現征人的痛苦心境和悲慘境遇,“山川蕭條極邊土”到“孤城落日斗兵稀”暗示了戰場的轉變和戰斗的失敗。空間場景的多次轉換和對舉承載起詩歌邏輯框架,呈現出電影剪輯般的奇妙風格,也進一步強化了情感體驗:軍中苦樂不均的現實讓詩人發出尖銳的道德批判;將士們殺敵報國,建功立業的熱情激發了詩人的愛國主義和積極昂揚的理想;針對邊防實際詩人提出自己的邊防理想。這些情感想法與各種空間場景同構,使原本敘事性極強的詩歌表現出強烈的情感波動,地理空間要素作為理性顯現物成為了個人感性生命的藝術承載體。
高適將邊地各種空間場景、社會現象以及社會矛盾整合在《燕歌行》中,表現出深廣的社會內容和高度的藝術成就,帶有個人雄放悲壯風格和盛唐時代精神的烙印,其空間要素雖然多為前代已有,但是反映出了盛唐邊塞詩創作的新面貌和詩人個性,其豐富多變的空間建構、復雜深廣的思想內涵和悲壯細膩的藝術風格最終呈現出了獨特鮮明的審美效果。
注釋:
①周勛初《高適年譜》認為高適北上燕趙在開元十八年,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所附年譜認為是開元十九年,孫欽善《高適集校注》所附年譜認為是開元二十年。查看新舊唐書,唐與奚、契丹的戰爭爆發于開元十八年,據《信安王幕府詩》序言及內容可知此詩作于開元二十年春,則推測高適最遲于開元十九年末北上燕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