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祝曉峰 (山水秀建筑事務所),孫宇璇 (重慶大學建筑城規學院),周延 (山水秀建筑事務所),夏珩 (深圳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通訊作者)
訪談:山水秀建筑事務所(祝曉峰、周延),香港中文大學建筑學院(朱競翔、南天、劉鑫程),深圳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夏珩、陳爾沖),重慶大學建筑城規學院(孫宇璇),北京合木建筑工作室(張東光),上海華東建筑設計院(孫旻杰)
時間:2022年9月23日16:00-18:00
背景:華展小學的一條隱形線索
二十世紀中葉以來,結構技術與建筑設備的發展日新月異。空間、形態與意識的關系被這些技術議題不斷重構。從提出“服務”與“被服務”空間范式的路易斯·康(Louis Kahn),到追求建筑性能、跨專業整合的諾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再到從設備技術史學視角重新架構現代主義的班納姆(Reyner Banham)[1],均顯示先驅設計師、理論家對建筑整合過程中技術影響的高度重視。
在中國大陸地區,祝曉峰博士對此話題有持續的實踐表述。近二十年來,其領銜的山水秀建筑事務所完成的系列建筑完成很多項目,相當多的項目形制與空間議題為其表層明確的主線,而“集合了物理結構、空間、機電和行為的結構”是另一條若隱若現的線索[2],尚未得到更多的深入研究。
2020年建成的高安路第一小學華展校區項目(以下簡稱華展小學)再次體現出這兩條線索。此項目自2018年開始設計,是一座位于上海市徐匯區40班規模的新建小學。它總體布局緊湊,也追求局部開放。建筑體量四、五層高,分為東南西北四個部分,各部分之間設置通道和樓梯,師生在此能夠看到校園內外不同景致。西側的綜合樓間隔操場和中心庭院,體育館、風雨操場與下沉小劇場在剖面上形成夾心結構。大跨空間主體采用鋼框架結構,二層采用鋼骨剪力墻打造架空空間。條形的教學樓出現在場地南北兩側,場地東側設置辦公樓,其混凝土框架結構均采用了預制和現澆結合的方式。對結構體系和預制單元的精心處理營造出簡潔又富有層次的空間。這些模塊化的空間不僅滿足了規范性要求,還增加了教學組織的靈活性。

圖1a.畫展小學平面圖

圖1b.畫展小學剖面圖

圖1c.手繪剖面示意圖
本文主要聚焦于華展小學的教學樓部分,深入討論其結構、設備整合設計的過程。設計者對于教學樓曾闡述道:“通過采用預制鋼筋混凝土槽型板,取消了次梁和大部分吊頂,電管線和大堂的噴淋支管都得以在槽型板中行走,使7.5×9米的教室單元獲得了最大的凈高和空間的完整性”[3]。順著這一線索我們發現其中還有不少設計細節未被發掘,如綜合布線橋架被打散,分別隱藏于教室與走道間隔墻窗框的上方以及走廊外側構件內部。這與當今很多學校項目將縱向管線暴露于走廊空間的做法不同。
這一構造細小但很用心,它們是追求空間效果的自然呈現,還是對完成度追求的結果?是顯示了整合設計的一種戰術,還是暗示了設計者對于未來的追求?從這一疑問出發,采訪者邀請祝曉峰博士對此項目的設備整合設計及背后多年的實踐與思考展開了深入詳實的闡釋,并與參會嘉賓、博士研究生進行開放對話。

圖2a.華展小學教學樓部分的結構軸測示意圖

圖2b.華展小學教學樓部分的剖切透視大樣圖

圖2c.華展小學教學樓部分的施工照片
采訪者:請祝曉峰老師先介紹一下華展小學的項目情況,并就下述幾方面問題展開介紹:
1)細節構造層面。您將綜合布線橋架布置于教室與走廊之間分割墻的梁下,是因為這樣設置服務效率最佳?即以分割墻作為主要電線的縱向基準,往室內、走廊進行支線布置,那實際上也要求隔墻兩側空間的梁(槽型板)的方向與電線橋架垂直才好,請問實際建成是否也依此布置?這一設計決策的約束條件是什么?做法不與室內墻面齊平,而是與窗框的內側齊平,這有何原因?

圖3a.華展小學教學樓部分的教室單元使用實景

圖3b.華展小學教學樓部分的南側立面圖
2)教室單元層面。一個教室單元的眾多管線如何布置?結構槽型樓板、空調、綜合布線橋架(管)、消防水管等不同系統之間的關系如何?祝曉峰(以下簡稱祝):這個建筑的教學樓部分在平面上比較簡單,由兩排房子組成。圖1a是一個標準層平面圖,南側的部分如果按照普通教室的尺度來計算,可以容納11間教室,實際上學校只需要9個開間。所以,這11個單元空間總長度里設定了8個教室和1個教師辦公室,剩下兩個空間就成為小型“口袋公園”,它們的大小跟正常教室一模一樣;這種“口袋公園”空間在北側的專業教學樓南北各做一個,作為娛樂玩耍空間或者非正式的學習空間,兩排之間再通過桁架橋連接。
南面的教室由一系列標準化單元組成,每個單元尺寸與教室一樣。北側的專業教室為中廊式,其中有些教室被打通后形成線性的拱形空間。從剖面上看,南邊單廊教室的結構、加上懸挑走廊,一個跨度來解決就足夠。因為教育建筑不允許做單跨,所以我們在教室單跨的中間加一個片墻。從最初的草圖剖面開始,方案就想到預制和現澆結合的體系,也考慮預留設備的位置。
圖2a為整個結構體系的三維軸測圖解,橙色和灰色部分分別代表預制和現澆構件。樓板是預制槽型板,里面放置電線、電燈、風扇等線路。比較復雜的是多方位連接的柱頭,許多露出的鋼筋需要現澆,從結構角度來說有點薄弱。放大柱頭對施工較為友好,也形成室內外空間中的一個拱形特征。
如圖2b所示,在梁的下方隱藏有一個橋架。我們不希望在走廊頂部看見橋架,所以把強電和弱電分開,弱電走在窗框上方的位置,強電埋在地板下方。強電維修的次數比較少,弱電相比強電更需要經常維修,也要經常對其進行更新換代,所以將其放在易于維修的位置。當橋架遇到現澆柱頭時,柱頭中預埋的三根管子可供管線穿過,放大的柱頭可讓鋼筋避開線槽的位置。
教室內部看右側窗框上方至預制梁之間的范圍就是線橋的位置,它被白色鋁板覆蓋,可從教室內部拆卸以進行弱電維修。窗框采用方通并制作L形支架進行固定。主管沿著長向延伸到每個教室末端,沿槽型板的凹槽走末端的線路。消防水管則結合靠走廊一側的立面,隱藏在豎向深色的鋁方通之內。為了追求教室室內的通透效果,設計將消火栓放在走廊外側的懸挑結構上。空調機的位置與圖中右側的門完全對稱。我們注重教室兩側的對稱性,營造了傳統課堂空間,而在走廊里面則打破對稱性,強調對外界環境的關注,給外部自由教學和交談閱讀空間提供更多的自然氣息。
采訪者:祝老師剛剛講解混合預制的結構值得深入討論,結構單元里為何只挑走廊的柱子(c柱,如圖2b所示)進行預制,而不是外側的柱子(a柱)?
祝:在整個結構單元體系里,外側柱子是現澆柱,只有靠走廊的柱子是預制柱。東西向的梁是預制梁,南北向的梁需要跟拱形柱頭一起現澆。外側的柱子(如圖2b所示為a柱)還需要整合雨水管和空調冷凝水管,同時考慮立面柱子的體積消解問題。所以a柱外側需要形成比較薄的U形截面,如果預制會導致運輸中容易破裂的風險。另外,項目本身預制率已經達標,預制做得越多,反而對造價越不利。經過權衡,我們決定還是需要做成一個整體的U形截面柱,因此采用現澆更便于施工。這個外側U形截面柱還需要跟橫向條板連接,預制也將導致這個連接節點比較困難。橫向放空調外機的U形條板因為太薄,預制廠家也是無法承擔運輸的損耗而拒絕預制。

圖4.華展小學教學樓朝向外部環境的立面構造剖切透視圖

圖5.張潤大廈項目坡頂盒子的剖切透視圖

圖6a.克雷茲勞申巴赫學校室內

圖6b.樓板構造細部
采訪者:祝老師的方案很有意大利古典風格,室內空間強調了很多對稱性,但是古典的風格很容易跟現代建筑的功能產生沖突。祝老師追求室內教學空間材料的真實性,這是一個多空間的面,但是采用的構件反而少。或許在有些建筑師看來,南立面可以巨柱和巨梁來形成一個很重的網格構圖。這里也有一些現實的條件,比如需要一些空調外機的出風口,需要維修蓋板。祝老師有意識地把巨柱和巨梁分解成肋和內部空腔的疊加,這是很值得玩味的真實性的體現,這個面不但和走廊一側的立面追求對比,同時又追求兩個面之間的溝通,即通過這種很細的線條感和北立面建立關系。預制裝配式大板建筑很容易把兩側的立面做得完全不一樣。南立面上的這些小肋的厚度尺寸如何判斷,比如選擇50毫米或者100毫米?
祝:南立面是一個框架,豎向走水管的槽比較小,橫向空調外機的槽比較大。這個立面整體上還是受到現代主義影響,上述提及的意大利古典風格也許和半拱的形態有關?無論如何,我覺得應該用同樣的材料來做這個框架,而不是混凝土主體結構與鋼龍骨次結構的混合。這就需要根據現澆的尺寸來定,目前選擇的是100毫米厚,做完粉刷之后會達到120毫米。
采訪者:想請教關于從時間線索上來梳理山水秀事務所一系列項目在設備集成設計,是否有關于延續、迭代的思考?基于搜集的基礎資料,我們發現有跡可循,猜測祝老師注意到這一問題并有意識解決。例如,同樣設計于2018年的張潤大廈項目的斜屋頂陰角也存在綜合布線橋架,祝老師當時是如何考慮?是由于管線布置的便捷性,還是為了形式上的隱藏,或者兼有?設計師在操作這些時間相近的項目的時候,其中的關聯性如何?
祝:設備集成處理的態度和方法如何延續發展是個大問題,我們在多年的項目中有考慮延續和迭代的問題。當時我們在做張潤大廈這些坡頂小屋的時候,也遇到了輕薄性的問題,需要考慮結構柱梁以及排水槽的結合,天溝肯定會賦予建筑外立面一個厚度。這種消解有很多做法,比如讓檐口挑出來,將天溝整合在挑出的檐口里。但是這個項目追求的是立面與屋頂一體的連續性,所以將天溝包含在立面以內的位置,從而將出現一個寬度;如果不拿來做一些事情,這個寬度下面將會變得很浪費,于是想到用來解決其它設備的管線問題,這個厚度又正好調和了室內吊頂和窗系統的關系。
另外在格樓書屋項目,我們思考建筑層高的經濟性問題,即如何在結構空間里整合設備,而且書架本身就是結構,書架采用的型鋼里內置線槽。樓板總厚度500毫米,結構、空調、燈具、甚至是露臺的排水找坡,全部都整合在這半米的高度里。普通辦公空間動輒需要1.5米的高度來容納結構、設備和裝修,而我們僅用了1/3的空間,在提供最大凈高的同時實現了薄板上下通透的內外空間。
在設計過程中,我經常跟所有的項目組進行各種層次的溝通,了解關鍵的技術細節,并提醒和引導一個項目組的成員去看另一個組的工作,從其工作內容或者已建成項目中汲取想法,進行變通和小的改革,把技術整合不斷延續下去。我們追求未來走向高度的整合,在具體的工作中,小項目之間的觸碰可以不斷地促進更新和成長。很多局部的成果我們以后將繼續進行整合、雜交和推廣。
采訪者:剛剛提到在格樓書屋探討建筑層高的經濟性節省問題,說明祝老師的觀察十分敏銳,我們在此想用一些數據分析適當展開。根據我們團隊之前對國內100多間高層醫院住院樓的調查,分析其垂直向度空間使用效率發現,住院樓通常的結構層高是3.6m、凈高2.4m,其使用效率只有66.7%,即設備與結構平均占據約34%的豎向空間,并有逐年增加的趨勢。這說明結構、空間與設備效率是一個值得被討論的重要問題。若將這個豎向空間使用效率的數值進行設計優化,其對建造與后期使用都會產生經濟效益(對建筑體積的控制能夠在使用階段減少空調能耗)。尤其是在高層建筑的條件下,隨著樓層數量的累加其空間、經濟效益會被進一步放大,從而具有重要應用價值。
我們認為可把瑞士建筑師克雷茲(Christian Kerez)設計的勞申巴赫學校(Leutschenbach School)與華展小學進行對比,以發現其在空間、結構、設備、形式表達整合方面的異同點。1)前者的結構層高為4.2米,設計師使用現澆混凝土波折型樓板來收納設備,折面凸出處的厚度為630毫米,凹陷處為430毫米,平均下來樓板的厚度為530毫米[4],如此計算得到的垂直向空間使用效率高達87.4%,而華展小學的同類數值達到90%。2)在結構層面,華展小學的預制密肋樓板受力均勻,避免次級結構過高,形成了連續的、均質的室內表面,這與勞申巴赫學校的波折型樓板有異曲同工之處。3)但在處理設備層面,兩者分別采用了集中與分散的不同策略。克雷茲是利用折面結構厚度自身帶來的機會,將所有設備管線都集中在了波折型的樓板內,形成了高度集中的樓板系統。而華展小學以分散的隱匿方式處理設備,綜合布線橋架被巧藏于室內與走廊的銜接處,同現澆拱形板融為一體;走廊的消火栓被消化在閱讀支架380毫米的深度內,如此保證走廊3.2米的寬度可被完整使用(以此推算可節省12%的平面進深尺寸);教室外側立面的現澆U型槽收納了室外空調掛機,保證立面視覺秩序性。這種分散的做法是充分利用空間、結構來共同構思。(圖6、表1)

表1:在豎向空間對比華展小學與勞申巴赫學校
采訪者:我們嘗試討論空間、結構、設備及形式表現議題之間的層級問題。請祝老師介紹一下在華展小學的設計中如何思考結構和設備議題的關系,孰先孰后;又是在哪個階段介入到這些容納設備的U形槽?在做設計的時候,可能會感覺到不同因素影響了設備排布,比如華展小學項目先確立了結構,使設備追隨結構而布置。那是否還有其它因素在驅動建筑中的設備整合,您如何篩選這些因素?
祝:在華展小學的設計思考中,結構要素的確立比較早,我們和結構師張準一開始就討論預制混凝土框架、預制槽型板和拱形的現澆柱頭。當把設備加進來之后,我們再運用結構的特性去幫助設備,比如讓弱電管線穿過柱子。這個項目啟發了我們,在未來的設計中也許可以讓設備更早地介入。在方案階段時,我就知道在外立面上要做水平和垂直的槽,而對它們是否預制的判斷要到預制出現問題和矛盾的時候。工廠說這兩個槽太薄而無法預制,那么我就要做決策哪些要現澆,最后判斷這里要放棄預制。
從學術角度來說,給予設備和結構同等地位來進行設計是一件趣事。在我們目前項目中,設備還未能出現在結構的前面,還是稍稍落后于結構;但我能感覺到設備的參與度和時間點正在越來越提前。
比如,我們做的西塘美術館采用了折板結構。我們在這個鋼結構的折板之上又放了一個交叉的木柱結構。結構師參與之前,我就想好了這個三角形空間里面要容納設備,可以認為在這里結構和設備是同時考慮的。后來又發現二層的交叉柱和坡屋頂之間又出現了三角形空間,于是這個三角形也成為非常重要的設備空間。我們的項目中目前還沒有像蓬皮杜中心一樣把設備作為主體進行暴露,作為美學呈現出來。我們只是希望在結構空間中能巧妙地把設備納入整體,能夠支援結構和空間。(圖7)

圖7a.西塘美術館折板結構室內照片
采訪者:不少設備工程師認為,設備設計應該在方案的概念階段就進行介入。美國很多事務所都這樣做,會在概念階段專門同設備咨詢顧問合作。您認為建筑師對于設備技術的發展應該了解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在方案概念階段讓設備介入?您目前的實踐中,在這方面現在遇到什么壁壘和問題?
祝:我在美國工作時設計團隊確實會在方案階段咨詢設備顧問,但在創新方面并不敏感。比如在SOM或KPF這樣的事務所,大部分涉及的建筑類型比較單一,比如辦公樓、酒店的很多設備內容都已經程式化、標準化。在長期的實踐中,這些公司也養成了一種慣性,一種約定俗成的解決方式,跟設備公司的討論是非常熟稔的,基本上都是在既有體系中去贏得“尺寸”上的小便宜。說到在技術整合層面對建筑學未來更有貢獻和前瞻性的事務所,我覺得可以多關注福斯特事務所,他們是一家將不同專業的干才聚集起來,不斷嘗試技術迭代的事務所。而到我們這邊,我們目前也從概念和方案階段就開始思考結構設備與空間的整體問題,但在各專業技術的前沿性上還是有差距的。另外對于實踐建筑師來說,職業教育在這一塊確實是割裂的,之前了解到日本東京工業大學的集成教育還不錯,但大部分學校、包括中國、美國、英國的建筑學教育都存在這方面的缺失。雖然有的建筑學院在教學中引進結構師、設備師進行討論,但整體而言還處于滯后狀態,很難在教育階段對學生灌輸整合的思想。我在同濟實驗班教設計課的時候推動過這樣的教學,但只是讓自己組里的學生去探索(圖8),而未能推廣到整個系。我嘗試引導學生在思考方案時建立整合結構和設備的意識,對他們進行心理暗示;但是設計師要對結構和設備有深入的了解,起碼要畫過施工圖,跟設計院的工程師都配合過,沒有三五年的時間是不可能在實踐中有效地進行這種思考的,這確實需要我們的教育體制和課程設計不斷改革,思考如何對細分的技術理性進行重新整合。
最近,我們對于防煙分區、防火分區的新規非常關注。在規范要求下,通常會把一個大空間分割成兩三個部分,排煙高度的限制和排煙窗的設置,都會影響建筑的品質。此時如果有一位具備整合思維的設備工程師提早介入,就可以提前提醒設計師,從而更好地解決這些問題,但是這樣的專業人士非常稀少,一般設備工程師都只局限于自己負責的內容。舉個例子,伊東豐雄設計的臺北臺大社科學院圖書館。它是一個正方形建筑,一堆柱子呈渦旋狀分布,好像賴特傘狀單元群柱空間的有機版。這個空間也遇到防火分區問題,柱網中一道防火卷簾不得不橫在一半的位置。因為這么一個暴露的傘狀結構無法做吊頂和噴淋,于是只能按照無噴淋的狀態來定義防火分區。結果卷簾只能直接插在這個大空間里,我們看到的美好的照片都是有意避開了這個卷簾的位置。雖然設備提早介入也不一定有很好的方法,但這是一個具有啟示的經典案例。
防火分區、排煙窗等消防問題是全球性的,全世界的建筑師都很頭疼。西班牙建筑師伊納基·阿巴洛斯(InakiAbalos)就對此寫過不少批判性的文字。歷經工業革命以來技術理性和商業利潤的不斷支配,設備專業的日益細分和復雜化一方面在不斷完善建筑空間的安全性和舒適度,另一方面也同資本和利益鏈建立了日益緊密的關聯。過度繁重的設備系統層層疊加,客觀上給建筑師戴上了鐐銬枷鎖,所以我認為建筑師的整合努力只是問題的一端,另一端關乎我們對人造環境的觀念更新,需要所有人共同反思和行動。
采訪者:在祝老師的構想中,是否存在一個更大的整合圖景?
祝:我設想未來能夠將建筑結構、設備和材料整合到類似生物一樣的狀態,就像人體的皮膚、血管、肉、脂肪是不可拆分的,互相之間都有滲透性。原始人類造房子只用石頭,而如今建筑表皮的層次越來越多,造成了被動性的整合需求。我希望未來能走向一種新的整體性,能夠把各個專業重新打通,融合在一起,像達芬奇時代一樣,回到一個“通才”的狀態。這個通才并不只是一個人,而是通過參數或者其他方式將一群不同專業的人聚合在一起。或許我們以后能生成一種新的材料,這個材料又是結構,里面的空隙能保溫,還可以從這個材料里得到電、空調、和信息。而且這個東西又能跟植物一起生長,跟自然融為一體。也許這是個瘋狂又難以實現的幻想,但是我會在實踐中向這個幻想走出第一步。
采訪者:記得祝老師在文章中曾經提到,“建筑師只能在設備整合中做一點事情,非常可憐”,在聽您講述大圖景之后,我們大概能理解其中的含義。

圖8.祝曉峰指導的同濟大學實驗班三年級學生作業2016 年春季《Between the Wall——1933 老場坊嘉興路社區圖書館設計》,反映結構、空間、空調和家具關系的剖切透視圖(圖片來源:高雨辰提供)
祝:在很多情形下,建筑師只能用裝修的方法在設備整合中做一點事情,確實有點可憐和難過,發表的時候大家都只能看見光鮮的照片。對于一個職業建筑師來說,背后付出的很多智慧和努力只有建筑師自己才知道。真正處于實踐狀態時,建筑師的聰明才智起碼有一半時間要花在跟技術體系、分工體系進行纏斗、整合、交朋友上。這是建筑師工作的重要部分。那么有沒有人質疑過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其實我們和結構師、設備師都是專業人士,但不可能是全才。所以我們只能和不同的專業進行合作,互相不理解是正常的,要通過項目建立感情,通過施工隊去爭取溝通和理解。建筑師辛苦而偉大,這件事情并不被人所知,價值也沒有被充分地尊重,主要體現在費用以及學術上,這就是我說的比較難過的事情。希望下一代能改變這種狀況。我也想問問,在朱老師的輕建筑體系里,這些問題是否可以規避?
朱競翔(下簡稱朱):簡要說我的團隊目前是以退為進的局面。我們很久沒做重型建筑,即使接到的一些重型建筑項目也是處于設計前端,而很少會接觸到落地。重型建筑本來就是個金融產品。在美國和日本,普通人住的房子還是個輕量化的系統。中國重型建筑的金融屬性,其實是土地和法律的認可,而不是房子本身。用了混凝土之后,這兩個屬性就加在一起了,金融屬性就更強,壞處就是產業的毀滅更快。總體而言,我們團隊目前處于守勢狀態,要依賴設計院,花很多時間說服別人。
由元遠建筑科技團隊設計的深圳挪騰學校系列是一個追求結構消失的當下案例,其結構表達要定神才能被顯現。不久前有一位學校的校長反饋說,有參觀者評價這個輕結構校舍是一個“5A景區”,這讓他很疑惑,校園里面沒什么樹都是房子,為什么是5A景區?其實是因為校舍的結構桿件很細且密,看上去就跟叢林一樣。
祝老師的工作已經進化到空間、結構、設備三足鼎立了,未來的各種元素的組合會更復雜。華展小學應該僅是祝老師的一個過渡性工作,其設備通過分散的方式已經包裹了結構,結構的對外表現作用讓位于設備(南立面的混凝土橫豎線條表現為次結構,重型結構僅出現在室內),從而使得結構表現具有內向性。祝老師這個小學,結構和設備都在貢獻空間,那很有可能在下一個項目設備貢獻空間的主題會更為直接。當然,最后是結構、空間、設備等要素達到一個萬物平等的狀態。從歷史觀的角度來看,蓬皮杜藝術中心和路易斯·康的美術館都是很經典的案例,設備成為了空間主角。
采訪者:另外想請教祝老師關于裝配式設計協作方面的問題。現在上海的政策鼓勵建筑裝配式設計考慮機電管線,比如管線分離、集成衛浴、模塊化機電,所以裝配式顧問會對設備設計提出一定的要求。類似的問題還有超低能耗建筑設計,綠建顧問其實會對設備設計方面提出很多建議;光伏建筑也需要解決很多機電整合的問題。祝老師之前的項目有沒有和裝配式顧問以及綠建顧問合作過,還是說這些工作內容一般是由施工圖院反饋到方案事務所的?祝老師怎么看待和應對這種專門型的顧問團隊同時涉及到機電問題的復雜性?祝老師的項目中跟設備工程師斗爭的情況多不多,在上海有一些能夠很好配合項目的設備工程師嗎?
祝:這方面我們比較落后。山水秀事務所都是建筑師,我們有合作比較密切的結構合作者,但沒有特別固定的設備工程師,都是在跟設計院溝通的時候才加進來。我們跟大的設計院配合設備,都是等施工圖反饋回來后再進行整合,因為我們不具備各專業齊全的大院優勢,他們院內的各種顧問在方案階段就可介入項目,而我們要等方案確認或者確定了配合單位之后,才能開始向協作的工程師咨詢。不過好的動向是上海已經出現獨立執業的設備事務所,雖然市場機制沒有深圳這樣友善。最近我們跟這些新的設備事務所進行合作,想著要讓他們早一點介入會更好。
當下的復雜性就是,以往建筑師只需要整合水暖電系統,而如今又增加了智能化、光伏、綠建等事項。最近新的法規要求所有公共建筑屋面都要做光伏,所以將來很快屋面光伏就要跟屋頂綠化打架了。因為現在僅依靠地面通常達不到規定的綠化率,所以要從屋頂去尋求綠化率的達標,同時又要考慮光伏,未來可能導致不同管理機構間的爭執。
從目前地球上的結構和設備的狹義現狀來看,我認為建筑不能沒有結構,而沒有設備不一定不行,設備就看要做到什么度。因此,結構和設備不一定平等。設備是讓我們在房子里更安全、更舒適地生活,獲得更多友好的身心享受。但這件事情做得過分的時候就成為枷鎖,包括金融、投資、利益鏈;因為好不容易蓋一個房子,大家都想從中獲利。現在的設備還附加了很多東西,比如還想讓房子發電,已符合可持續發展的政策導向,于是又多了一項給建筑師的附加要求?從整個人類的發展史來講我同意朱競翔老師的說法,當我們到外太空和火星去,設備系統會成為維持生命的體系,其重要性甚至可能高于結構,這來源于必要性。但對地球上的設備系統,目前我還是要打一個問號,包括一些設備規范的制定是否必要。
采訪者:我曾經有同事提到在淮河以南和淮河以北做建筑實踐的現實條件極為不同。那么是否意味著在北方做項目,要把所有元素緊密地整合在一起?是否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放松一些,采用順勢而為的方法?這種想法是不是專業上的一種倒退?
祝:我不覺得是一種倒退。我上述說的內容并不是唯一正確的方向,每個地方現代化的程度都不一樣,文化屬性、技術條件也不一樣。在北方遇到的現實條件也全都不一樣,這不能一概而論。我說的只是我的興趣,我的一個方向,并不放之四海皆準,希望這個方向能給建筑學的發展帶來一點貢獻。那種相對比較放松的、不去做整合的設計,也不是做不出好的建筑。
通過以上訪談不難發現,山水秀的項目實踐中存在一條清晰的路徑:一直致力于探討空間與結構的關系,從中發展了形式表達的獨特語言。而華展小學項目的混合裝配體系,將這一探討推衍至對建造的關注、對設備的用心吸納以及對立面形式的深入思考。他們的整合設計策略在持續演化,強化著山水秀事務所感興趣的空間與形制議題。很多項目都是獨一無二,但形制追求中所包括的民居類型、歷史源流、單元復制等,都在表述著更大的理想。這些思考對于當下的建筑整合設計實踐與教學、研究均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此外我們發現,祝曉峰博士對于結構、建造的整合考量側重仍處于首位,整合中的層級關系變化在未來可能帶來更多機會。在訪談中朱競翔教授也提出自己的構想:設備不會只服務于結構,而有可能變成一個非常獨立的內容。從學科發展史來看,結構有500年歷史,空間有200年歷史,設備的歷史可能早于結構。比如山洞,在沒有建筑師的工作之前,人類可以借用自然結構獲得遮蔽,但在山洞中卻仍然需要“設備”進行食物的烹煮,或者得到清凈的水源。可見,從更全面的角度來看,設備有可能是一個非常強勁的、具有生存性的議題。例如,在很多舊工業建筑中存在各種金屬管道,它們和建造結構的關系如何,即管道設備是圍繞結構而存在,還是結構圍繞設備而存在,抑或結構、設備兩者為平行關系?另外,如果把火箭、飛船理解成建筑的話,那么在外太空,設備提供的生存體系反而是第一位的。若從生成的角度來講,比如干細胞,當體積變得非常小的時候,結構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對于海洋生物,它們甚至可能不需要結構。因此,將建筑視為整體,當結構的分量下降,設備是否可以在未來承擔更多意義?
如今,我們處于時代的風口,核心問題是繼承和發展。今后的局面將更加復雜,也需要更有耐心,具備更多的吸收力。不限于“設備”制造的工業界和學術界的合作,只要有交叉合作,設計的潛力與機會將會源源不斷。
(致謝:香港中文大學建筑學院朱競翔教授對文章命題、結構有著關鍵指導,深圳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2020級碩士研究生唐沛為此次訪談搜集相關資料,2021級碩士研究生陳爾沖錄入了訪談文字。)
圖片來源:
圖2c 由周延拍攝
圖3a、b由蘇圣亮拍攝
圖6a:https://www.archdaily.com/382485/leutschenbachschool-christian-kerez
圖6b:作者二依據參考文獻[4]改繪
圖7a:由梁山拍攝
圖8:高雨辰提供
其余圖片均由山水秀事務所提供授權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