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董昕昕
中國美術館館員
2021年,戴澤個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展出了戴澤先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百余件。其中,有數件彩墨畫作品頗引人注目,它們多為藝術家晚年所作,無論是在材料、形式,還是在表現手法方面,均不同于大家所熟悉的戴澤藝術特點。人們從中可感受到戴澤繪畫在晚年時期的悄然變化。本文通過對中國美術館館藏的幾件作品進行試讀和賞析,以期讓大家深入了解這位百歲老人的晚年繪畫風格新貌及其形成的動因。
談及藝術家戴澤,最令人熟知的是他創作的主題性繪畫,以及圍繞祖國河山、家人朋友等創作的油畫和水彩畫作。他堅持徐悲鴻的寫實主義傳統,秉持自然主義的創作法則,多年來深入生活,堅持寫生,創作了千余件作品,其中的中國畫創作雖數量可觀,但未如油畫及水彩為人所矚目。其實早在20世紀50年代,他就開始以中國畫顏料創作作品,當時被稱為彩墨畫。大眾對他彩墨畫的印象也停留在承繼徐悲鴻中國畫改良思想及“造型第一,筆墨第二”上,但細觀其部分作品,我們仍可發現隱含其內的一條變化線索。這條線索指向了晚年戴澤彩墨創作新面貌之必然,也折射出他對自身藝術孜孜不倦的革新探索。
整體而言,戴澤晚年的水墨作品明顯表現出了對線條筆墨趣味的追求,并有愈加平面化、抽象化的趨勢。晚年的水墨作品畫風更加輕盈灑脫,融現代藝術的構成意味和中國傳統審美意蘊于一體。如其創作于1974年的《王家坪》(圖1),在房屋的塑造和色彩運用方面仍遵循寫實規律,但在樹枝和山坡的塑造上,可以看出藝術家對墨線構筑形體輪廓的探索。其創作于2015年的《湖的印象》(圖2),天空雖以大塊墨團表現,但未有陰郁之感,反而將湖色襯托得更加剔透。畫中滿是灑脫率意的線條,色彩和筆墨自然交融,有筆墨淋漓之意,配以藝術家典型的抒情化氣質,與他之前的作品相比已然具備了嶄新面貌。

圖1 戴澤 王家坪27.5cm×39.5cm1974 中國美術館藏

圖2 戴澤 湖的印象69cm×69cm2015 中國美術館藏
戴澤晚年水墨之新貌,雖說有其身體狀況、視力影響等客觀原因,但結合他的人生際遇和創作經歷,我們會發現這種筆墨意趣及作品中的抽象性、表現性,是隨著藝術家數十年的深入思考和實踐累積而成的。戴澤雖屬于寫實主義的代表人物,但其很早就開始了對現代主義繪畫的探索,在他大放異彩的作品《和平簽名》中,物體造型呈現出幾何形體般的堅固感,反映出其對西方現代主義的關注和體悟。1960年他曾撰寫介紹印象派的文章。在作品《北大荒》中,我們也可看出他對西方現代藝術語言關注及探索的延續:在極小的畫幅里,之字形的道路將觀者引至遠方。他以極簡練、概括的筆觸,營造出空間的縱深感,對近景物體大膽取舍,不做細細描摹,用筆松秀,但整體結構穩固,多重色調之間蘊含著微妙變化,從中可見藝術家對形式和構圖的推敲精研。
早在重慶中央大學時期,戴澤已與中國畫結緣,由于油畫材料稀缺,國畫便成了他日常的課外作業。他非常喜愛水墨畫的作畫方式,因國畫材料的便攜性,在之后的寫生中他也會隨身攜帶。戴澤居北平時期,在吳作人的家中,徐派藝術家組成了“十張紙齋晚畫會”,戴澤是其中的活躍成員。畫會成員們常以宣紙和速寫為媒介,探索繪畫語言,“可算作是徐派寫生油畫陣營推進中國畫改良的沙龍”[1]。1972年,戴澤與李苦禪、李可染、吳作人等人一起在國務院賓館繪畫組時,工作之余他便向國畫大師請教。可以說他一直保持著對中國傳統繪畫的創作熱情,并一直在產出精彩的彩墨作品。在作品《工廠》中,藝術家以紙本水墨形式描繪了建設場景,在宏闊的視野下,管線交錯的縱橫線條和樹林的濃淡生機相得益彰,畫面細節豐富,富有節奏感和質感,反映了藝術家深厚的造型功力以及對墨線的嫻熟運用。
除卻技法層面的嫻熟之外,戴澤繪畫藝術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他對意境和精神性的不斷探索。韋啟美曾說“戴澤是富有情調的藝術家”。材料只是媒介,情調和意境才是戴澤藝術的核心。他的彩墨畫融入了水彩的通透光感和油畫的造型規律,色彩柔和明凈;同時,常年的寫生使得他的作品現場感極強,筆下萬物生動鮮活,蘊含著藝術家對生活的熱愛。戴澤晚期作品更多地融入了藝術家的情感,煥發了生機。
中國美術館館藏的《花卉》(圖3)創作于1992年,可算是戴澤晚年筆墨趣味探索的典型代表之一。這件作品凸顯了他對精神性和意蘊美的追求。淡雅的平涂背景有留白視覺效果;花葉俯仰舒展;葉面雙鉤設色;輪廓線筆意流暢,有微妙的曲線變化,具備書寫意味;向背處有石綠到草綠的多重渲染過渡。畫面中間一株嫩綠向右橫出,增添了一抹靈動,整體畫面通透而不失雅致。這件作品融匯了他的技巧、語言和文人學養,不僅具備中國傳統美學特點,更將國畫中的借物言志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曾說過:“我晚年喜歡畫花,我認為花代表一種精神,人類在經受困苦的時候面臨很多挫折,會顯露出不同的人性,但不管怎樣,花一直都會開放,努力展現它美的一面,所以每當我拿起畫筆畫花時都充滿希望和熱情,表達我對生活的認識和感受。”[2]花卉在戴澤筆下不僅是描繪對象,更具備了精神性的象征意義,也是溫厚不爭的藝術家本人寫照,畫外之意,余味悠長。

圖3 戴澤 花卉69cm×35cm1992 中國美術館藏
在近現代美術史的坐標中,大眾多因戴澤對徐悲鴻寫實主義傳統的傳承和堅守,以及數十年在藝術教育事業上的辛勤耕耘,傾向于定位其為沉默的耕耘者。然而,在漫長的創作生涯中,他從未曾停止過探索,作品材料和形式的變化是他數十年的思索和積累的必然結果。比起教育者、學院藝術家等多重身份,從其晚年作品中我們更多感受到的是他本人性情的流露。這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視為從集體化到個人化的一個顯性表達。晚年的戴澤憑心性揮筆,自由馳騁,用筆更加輕松概括。依舊是真實情感的傾注,依舊是畫他所見,只不過此時所見的是他幾十年積累于胸中的、更個人化的氤氳山水和潤澤萬物。這種自然情韻與心靈抒寫的深層交融,帶給我們精彩畫作的同時,也給予我們新的意義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