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諭
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在十五、十六世紀的爭端以及兩者關系的演進與當時的時代背景相關。十五世紀地理大發現以及隨之而來的改革、資本主義發展等使得歐洲各帝國之間的關系處于既在經濟上聯合又在政治上對立的狀態,各國之間戰爭不斷。在此期間,哈布斯堡王朝聯姻政策的實施與奧斯曼帝國軍事擴張的推進,使得兩個帝國幾乎同時受到來自于對方的威脅。除此之外,歐洲均勢的影響造成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的競爭關系激化,使得兩者之間由對立轉變為直接沖突。本文對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的陸上擴張歷程以及兩者之間關系演進的背景進行分析,以探究時代背景下兩個帝國對立的應然性與演進脈絡。
哈布斯堡王朝通過聯姻擴大其版圖
十五世紀中期,“民族國家”“官僚政治”“保持勢力均衡”等近代國家特征出現,印刷術、指南針與火藥等新技術的應用說明歐洲文明開始進入充滿活力的“青春期”,躁動與競爭成為歐洲社會生活的主旋律。隨著時代的發展,“功利主義”的盛行與“羅馬—日耳曼”思想體系與秩序的崩潰使得此秩序內的各政治實體從基督教共和國的成員變為真正意義上的世俗王國,它們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爭奪、擴張及兼并成為歐洲世界的主旋律。隨著歐洲多個帝國呈現鼎立之勢,在經濟、政治等利益的催動之下,各國之間的戰爭始終未能停止,即使處于相對和平時期,小規模沖突依舊時有發生。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作為歐洲中世紀極為強大的帝國,基于自身利益的需要,同樣參與到擴張紛爭之中。下面從戰爭的角度出發闡述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在此時期進行陸上擴張的原因、方式以及影響等。
利益是兩國實施陸上擴張的原因。首先,國家利益是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進行陸上擴張最為重要的原因,其不僅源于帝國的擴張性與對抗性,還源于帝國的實體性。作為帝國實體,首要任務是保持自身的強盛與最低限度的存在,這使得陸上擴張成為維持帝國實體的相應手段,是本質意義上的大勢所趨。其次,政治利益是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進行陸上擴張的重要驅動力。奧斯曼帝國一向以軍事力量為存在的基礎,哈布斯堡王朝則依靠聯姻等巧妙的政治手段進行擴張,但雙方的意圖都在于擴大自己在歐洲的政治影響力,在維護自身安全穩定的同時獲得更多的資源傾斜與國際話語權。最后,經濟利益也是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進行陸上擴張的驅動力。陸上擴張盡管需要耗費大量財力與人力,但其所帶來的成果是疆域的進一步擴張,使得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的經濟實力通過廣闊的土地、內部一體的經濟循環等因素支撐而進一步穩固。
奧斯曼帝國重視軍事實力,多以戰爭擴張
陸上擴張方式逐步演進。不論是奧斯曼帝國抑或是哈布斯堡王朝,其在中世紀的大背景下呈現出對擴張方式的調整與改進,主要集中于對火藥武器的更新應用之上。對于奧斯曼帝國而言,其在進攻君士坦丁堡的戰役中嫻熟運用威力巨大的火藥武器,成為攻克君士坦丁堡的重要因素。這一情況的出現使得軍隊的內部組織、個人及不同種屬的軍隊之間的關系發生了一定的變化,火器技術進步沖淡了士兵對長官絕對性的依賴關系。鐵盔鐵甲、無懈可擊的騎術、長矛長槍或刀劍這種貴族對平民所具有的優勢終于全都消逝了,冷兵器時代那種以一當十的個人英雄主義觀念土崩瓦解,一種新的協同關系、合作關系隨之產生。戰爭進入了技術階段,個人的英勇抵不過機械的技術:誰能使用比較優越的兵器,誰就是比較可怕的敵人,至于他們的社會地位和勇氣都無關緊要。因此,屬于貴族以外的另一個階級——工程師、槍炮鑄造師和炮手等,在當時的戰役中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兩國的陸上擴張改變了歐洲局勢。各個帝國之間的戰爭、摩擦使得整個歐洲處于一種較為緊張的態勢之中,盡管各個帝國之間有商業上的交往,甚至于政治上的往來,但此時對資本原始積累的欲望戰勝了對和平的渴望,而帝國的侵略性使得歐洲整體上處于動蕩之中。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版圖相鄰,歐洲整體上的動蕩使得兩大帝國之間的摩擦難以避免,進一步助長了歐洲戰爭連綿的風向。除此之外,歐洲的態勢以及兩國之間的積怨使得維也納戰爭綿延近一個半世紀之久,最終改變了歐洲乃至世界的格局。
在歐洲均勢的時代影響下,除戰爭之外,聯姻同樣是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穩固自己地位的重要政治手段。根據已有史料來看,哈布斯堡王朝深諳此道,“自阿布喜勒特迎娶查理四世的孫女伊始,哈布斯堡王朝便與聯姻這一詞匯緊密結合在一起。”奧斯曼帝國更注重自身軍事實力的積累以及通過戰爭而進行擴張。即便如此,該國同樣存在聯姻史。
1648年的歐洲地圖
聯姻是哈布斯堡王朝擴張的重要手段。“在腓特烈三世的安排下,其子馬克西米與勃艮第公爵查理其女瑪麗的聯姻使得包括尼德蘭地區在內的勃艮第領土被作為陪嫁并入哈布斯堡王朝的版圖。”勃艮第地理位置優越,向南可直取意大利,向西可以威脅到法蘭西,獲得它不僅帶來豐厚的經濟利益,而且代表哈布斯堡王朝在歐洲話語權的進一步增強。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初,馬克西米安排其子腓力迎娶了西班牙公主約翰納,又將其女嫁與西班牙王子,在此雙重聯姻的驅使下,哈布斯堡王朝憑借西班牙富庶的經濟實力以及強大的軍事力量和政治影響力增強自身在歐洲的地位。作為與西班牙聯姻的結果,馬克西米的孫子查理五世出生并成為繼承者。查理五世即位后,即訴諸武力以擴張領土,又試圖通過聯姻這一方式擴大領土并維護和平,西班牙成為歐洲絕對的霸主,但這一情況的出現無疑威脅到奧斯曼帝國的地位。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比鄰,兩者之間時常爆發沖突,兩國難以通過聯姻的方式獲取局勢的緩和以實現共贏,相反,其矛盾日益加深,最終促使奧斯曼帝國與法國組成聯盟,對哈布斯堡王朝進行牽制,極大削弱了其實力,為歐洲均勢的恢復提供了極大的推動力。
聯姻對于哈布斯堡王朝具有正反兩方面的影響。正面影響體現在哈布斯堡王朝并未動用武力,而是通過聯姻政策極大地增強了自身的實力,從最初的微弱帝國成長為歐洲霸主,這種政治智慧無疑十分出色。就負面影響而言,哈布斯堡王朝的危機也從聯姻之中產生。第一,子嗣薄弱,繼承人稀少。對于哈布斯堡王朝而言,其統治者大多注重自身正統血脈的延續,往往試圖將皇室子女與其他高貴的皇室子女聯姻,但并非在各個時期都有合適的未婚配的人選,在此情況之下,不得不近親結婚,比如弗蘭滋二世迎娶了雙重親表妹,而這種畸形的近親結婚策略使得哈布斯堡王朝統治者所生的子嗣往往具有生理缺陷,存活率大大降低。子嗣數量的稀少使得哈布斯堡王朝的繼承人即使有明顯的生理缺陷,但依舊可以登上皇位,并將自身血脈以近親聯姻的方式進行傳遞。比如斐迪南一世出生時便存在身體畸形、腦積水與羊癲瘋,無法自主進食,并且智力極為低下,但依舊在位18年之久。哈布斯堡王朝的衰落與這一情況的出現關系重大。第二,國家以聯姻為主要的政治手段,使得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為家族統治,基礎較為薄弱。在哈布斯堡王朝版圖擴張的脈絡中,各個重大的聯姻成為極為重要的節點。與奧斯曼帝國不同,哈布斯堡王朝運用和平手段所換來的版圖使其對于自身的軍事力量并不過于注重,這也是維也納之戰中哈布斯堡王朝的士兵大量折損的重要原因所在。
聯姻是其他國家換取奧斯曼帝國武力支援或者庇佑的手段。對奧斯曼帝國而言,聯姻是以與哈布斯堡王朝不同內涵的形式出現的。聯姻是哈布斯堡王朝擴大疆域的重要手段,而奧斯曼帝國大多數的聯姻是其他國家為了換取武力支援或者庇佑。“比如在十四世紀,盡管奧斯曼帝國軍事力量已經足夠強大,控制了博斯普魯斯海峽東海岸,但其依舊采取小心謹慎的策略,直至約翰·坎塔庫尊邀請才挺進歐洲,而約翰·坎塔庫尊對奧斯曼帝國的所謂邀請,正是將女兒迪奧多拉許配給奧爾汗,使得奧爾汗最終與其結為同盟。”
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聯姻目的與內涵大相徑庭,而這也正是兩者之間的重要分歧所在。分歧一是文化傳統的差異。奧斯曼帝國繼承突厥的風俗文化,重視自身的軍事力量,且行為舉止皆較為剽悍。哈布斯堡王朝盡管在魯道夫時代國力較為微弱,但魯道夫一向以仁者正統自居,其所采取的聯姻政策便是兵不血刃地獲取領土,行事風格與自身定位皆較為文明與紳士,這便使得哈布斯堡王朝將聯姻視為自身手段,而奧斯曼帝國則將聯姻作為締結契約的一部分。分歧二是兩者締結婚姻的方式不同。奧斯曼帝國的聯姻大多為被動接受,而哈布斯堡王朝則大多為主動締結。對于奧斯曼帝國來講,聯姻的作用并非是以和平手段開拓疆土,更多的是穩固自身在歐洲的地位,以正當的方式存在于基督教國家的世界之中,或者為侵略擴張尋找較為合適的理由,以婚姻締結為發動戰爭的重要原因。這使奧斯曼帝國得以融入歐洲世界,順利開展擴張活動,在此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與哈布斯堡王朝產生摩擦,且雙方之間的矛盾難以調和,呈現加劇的趨勢。
奧斯曼帝國領土內不同種族的聯姻為其稱霸歐洲奠定了基礎。
奧斯曼帝國的種族政策并非過于嚴苛,并且有蘇丹與拜占庭的聯姻在先,因此未在法律或者制度層面出臺對所管轄地區內不同人種的婚姻政策,不同種族居民的結合大多依據本人意愿。但需要注意的是,奧斯曼帝國雖然在制度層面上并未對不同種族的人有所偏頗,但實質上對不同種族的子民有所倚重,進而形成等級性的社會風氣,從而影響到不同種族人群的聯姻問題。“比如庫爾德人與亞美尼亞人之間便存在流血與沖突關系,而兩族之間的通婚也必然會因此受到不利影響”。總體上,不論是奧斯曼帝國的王室還是普通平民,在社會風氣與國家傳統的影響下并未固執于“純潔的王室血脈”,因此并未像哈布斯堡王朝一般普遍進行近親通婚,由此使得奧斯曼帝國的尚武傳統得以保持,為其日后牽制哈布斯堡王朝而稱霸歐洲奠定了基礎。
腓特烈三世
歐洲各國之間的均勢產生于意大利城邦體系,后隨著1494年法軍入侵意大利而在更為廣闊的歐洲范圍內發揮作用。“到十五世紀后半期,意大利半島上逐漸出現了米蘭公國、威尼斯、教皇國、那不勒斯王國和佛羅倫薩等力量大致相同且相互牽制的五個城市國家,其相互之間的提防與牽制使得盡管五個國家并不能統一意大利,但可以有效防止意大利被其他國家統一。”法國入侵意大利之后,均勢被打破,“一個歐洲體系代替了意大利體系”,歐洲的國際均勢開始形成,主要表現為法國與西班牙的兩極對抗均勢,而當雙方的力量不足以對等時,次等國家通常通過轉移自身力量而維護兩者之間的平衡。三十年戰爭是處于轉折時期歐洲矛盾的一次集中爆發,其背景主要為“基督教—日耳曼世界”發生了重大改變,但是以基督教精神為核心的原有秩序和相應的原則卻依舊較為頑固,使得歐洲處于整體競爭的多中心態勢,以形成更為復雜高級的均勢系統。
歐洲在中世紀前后的均勢呈現出多層次的特點,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具備不同的內涵。盡管均勢理論在中世紀時并未形成完整的理論譜系,但其作為政治策略的手段早已被政治家認識并運用,成為處理國際事務的重要準則。早在15世紀,奧斯曼帝國與哈布斯堡王朝便因為兩者之間所夾隔著匈牙利的馬提亞而相互忌憚,三者始終維持著微妙的平衡態勢,而此不可不謂是均勢這一政治智慧的具體運用。
在法國—西班牙之間的均勢形成之后,隨著國際局勢的發展,法國逐漸喪失自身原有的中心地位而處于相對弱勢。在查理五世成為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之后,法國在地緣政治方面便被查理五世的領土包圍。查理五世于1521年同教皇力奧十世、英格蘭國王亨利八世簽訂協議,使得法國在外交方面同樣處于失衡態勢。1525年,法國國王法蘭西斯一世在帕維亞戰敗被俘,并被查理五世囚禁,加重了歐洲均勢的失衡態勢。在此情況之下,法國將目光投向正在急劇成長之中的奧斯曼帝國,試圖維持自身的政治地位。經過1525年至1536年兩國之間的多次接觸,1536年2月,法國—奧斯曼同盟正式建立,盡管其受到基督教世界的強烈譴責,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此同盟的確立對于歐洲均勢具有重要意義。
奧斯曼帝國的擴張以及與法國同盟的建立有利于法國—西班牙兩極格局的恢復。需要注意的是,哈布斯堡王朝歷代帝王皆以維持或者擴大天主教帝國勢力的方式達成對歐洲的統一為己任。奧斯曼帝國在宗教方面屬于伊斯蘭教陣營,這與哈布斯堡王朝呈現出天然的敵對態勢。法國與奧斯曼帝國的政治結盟,則代表“以法國為首的基督教陣營與以哈布斯堡王朝為首的基督教陣營開始割裂,使得哈布斯堡王朝在宗教戰爭的角度面臨著外戰與內戰同時產生的不利局面。”一方面,奧斯曼帝國在西地中海—意大利—匈牙利一線對查理五世進行牽制,迫使其動用大量人力、物力、財力與奧斯曼帝國進行碰撞。另一方面,法國與哈布斯堡王朝作戰,比如1536年法國侵襲薩伏依與都靈公國,使查理五世腹背受敵。這一情況的出現盡管對于基督教派而言屬于分裂局面,并且最終結果為法國與西班牙兩敗俱傷并且無法再大規模動用武力,來進行威懾或解決問題,但其對于維持歐洲的均勢具有重要意義。
白山戰役——三十年戰爭早期的一場戰役
三十年戰爭各國參與的時間
奧斯曼擴張有利于英國與荷蘭的崛起,進而有利于十六世紀末歐洲均勢的恢復。事實上,法國于意大利戰爭結束之后,便陷入了經濟、政治等多重危機,綜合國力大大削弱,難以與西班牙相抗衡。在此情況下,西班牙運用多種手段以增強自身的政治地位,并最終使得歐洲形成一國獨霸的國際體系,而奧斯曼的擴張極大地牽制并削弱著菲利普的力量。比如奧斯曼在1563年大規模進攻奧蘭、1565年進攻馬耳他島、1566年進攻亞得里亞海沿岸,使得西班牙始終處于緊張的戒備狀態,付出慘烈的代價。比如奧斯曼軍隊在杰爾巴島戰役中使西班牙損耗了上萬名士兵以及幾十艘帆船,在1574年消滅近8000名西班牙官兵。由于需要耗費大量資源應對奧斯曼帝國的軍事攻擊,西班牙的債務于1575年達到了5000萬杜卡特,政府也因此走向了第三次破產。這使得菲利普難以對其他國家進行嚴密控制,進而為荷蘭與英國的崛起以及歐洲均勢的恢復提供了相應的條件,其主要表現為西北歐的尼德蘭得以更為有效地反抗西班牙的統治,英格蘭在此期間擴大了波羅的海與地中海等地區的貿易范圍,增強了財政儲備與綜合國力,減少了對西班牙的依賴,為其開展獨立自主的外交奠定了前提。1604年,西班牙同英格蘭停戰,1609年與荷蘭停戰,停戰協定的簽訂標志著西班牙在歐洲絕對霸權地位的衰落以及歐洲均勢的相對恢復。
奧斯曼擴張有助于十六世紀歐洲由兩極均勢向多元均勢的轉變。奧斯曼帝國的擴張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哈布斯堡王朝產生分裂,使其產生奧地利與西班牙兩個支系,加速了查理五世帝國的解體。得益于奧斯曼帝國對西班牙的牽制,荷蘭、英格蘭、法國等在十六世紀逐漸強盛,使得歐洲以西班牙為主導的均勢格局開始向多元均勢格局進行轉變。
“在三十年戰爭爆發時,神圣羅馬帝國以及哈布斯堡王朝依然具備控制整個基督教—日耳曼世界的構想與組織手段,但隨著時代的進步,舊秩序難以滿足歐洲發展的需要。多中心生態、功利主義與人文主義對傳統舊秩序提出了挑戰。”在三十年戰爭之后,歐洲進入了絕對主義王權占據主導的時代,追求利益成為大部分帝國的首要準則。三十年戰爭對于哈布斯堡王朝的削弱使得它與奧斯曼帝國同樣處于歐洲多元化均勢的時代洪流之中,進而在國家利益的驅動之下進行陸上擴張,以鞏固政治地位,增強綜合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