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記者兩年,總有人勸我離開這個行業。
我能理解他們的善意,因為話語里暗含的,是最樸實與現實的經濟理性。一件事情,一個職業,應當遵循投入與產出對等的考量。以輕松而低風險的勞動獲得微薄的收入,也可自得其樂;繁重而高風險的工作,則應當有豐厚的回報,才能讓內心在兩相消抵之中獲得平衡。
追尋真相很難,真正的新聞人,掙大錢也很難。一件事情,既高難度,又不太像能發財的樣子,在大多數人看來,自然就沒有堅持的價值。
這些情形,不待今日忠告,早已明了。但所有好的記者,都會在現實面前越陷越深,因為經歷、體驗總會不斷提醒著他們,這個世界上總還需要一些冒傻氣的人,他們直立,體面,也快樂。
記者的快樂,來自與一種普遍性體驗的分離。
一位編輯說,做記者是為了避免成為蜜蜂。這來自馬克思的比喻,他強調,人與動物不一樣,人的生命活動本身就是自己意識的對象。人類是在掌控自身的,而不絕對被自然掌控,而動物,則是完全在自然設計的機制之內行事,一切都依賴本能,一切都受到環境深深的制約。蜜蜂就是其中的典型,它們精密分工合作,建造規模巨大、結構精巧的蜂巢,但這一切都不是意志的結果、創造的結果,而是本能的結果。
人類建造房屋與蜜蜂建造蜂房的區別,就在于人類在動手之前已經在觀念世界里建造好了這個房屋,勞動過程只是把意志完整地物化。而這,也就是成就感的來源。
但我們今天的世界,人類是蜜蜂化的,絕大部分的勞動,都可以通過嚴密分工簡化為一個機械的、類似于本能的動作,日復一日地去重復著它。人們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此也就難以獲得成就感和自我認同,所以他們不快樂。
記者是快樂的,他的勞動和這種普遍性體驗是截然相反的,它依賴創造性和獨立性,需要完整地去建構、體驗與實現。它直面復雜的社會,人不再是一條流水線上的螺絲釘,生活也不再重復,因為你每天要面對不同的事件和人。記者是一個抗拒分工的事業,個體在其中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力量。
我們會因為自己創造性的勞動揭示了暗角,驅散了陰霾,匡正了觀念,而感到一種毛孔舒張般的舒暢。雖然,我們也可能像戲劇精魂里的體驗式表演者那樣,久久地陷于某種傷懷、沉重或者感動、共情的情緒中難以自拔,但這是真相的力量,是真相讓我們感受悲歡、愛恨。也正在其中,我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以及直立。
今年3月發生了不幸的空難事故,我承擔了采訪遇難者家屬的任務,我一直十分害怕,擔心對他們構成二次傷害,但又必須耐心地去嘗試如何在別人巨大的悲痛之下溫和地進入。無數次滿懷歉意地退出之后,一位遇難女孩的媽媽跟我詳細地分享了她那可愛的女兒的故事。后來女孩的姐姐、父親以及其他家人也都加入了講述,描述了一個年輕、懂事、上進并且對家庭充滿摯愛與責任的女孩的完整形象。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受到了他們傾訴的欲望,以及他們心頭的巨大痛楚在言說中一點點釋放,報道發表之后,我收到了女孩姐姐的感謝。
我們不需要感謝,唯有他們的痛能與社會發生連接與共情,才能提醒人們一切細微的防止災難的工作是如此重要。我們的所有為難、艱難都在這一刻有了價值,而價值感又推動熱愛與崇仰在內心發生層遞。
我們也常常被現實考問:記者并非無所不能,甚至多數情況之下都無能為力。每一個記者都必須面對無力感,必須常常去拒絕,讓那些委屈的人們另謀他路?;ヂ摼W的無處不在,消解了傳統的樸素正義,記者這一職業本身也受到重重質疑與圍困。今天很少有人愿意相信“無冕之王”這樣的定義了。而記者能不能有效維護自身權利,本身也成了難題。
但我們從來不自我矮化,從未加入任何對這一事業的悲觀合唱之中。因為我們從來就認定,相對于龐大世界,個人只是一束微光,這個職業的使命不是救世。真相永遠都是剛需,正直是人類恒常的公共品格,通向真相與正直之路,曲折,崎嶇,有一分熱,發一分光,總是會更好的。
理想不死,信念永在。做一個記者,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