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程

“人們都說哥哥是民主的敵人,其實安倍才是民主的敵人。”電影《Revolution+1》的結尾,扮演山上徹也妹妹的演員對著鏡頭說。
9月26日,這部以刺殺前首相的兇手山上徹也的生平為主題的電影,在日本少數幾家小型電影院公映。此日,正是安倍晉三國葬儀式的前一天。
就像是一柄鈍鋸,國葬把日本社會撕裂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撥陣營。一邊是支持者,他們覺得安倍在政治上的功績值得國家級別的悼念;一邊是反對者,他們認為與統一教會牽扯不清的安倍晉三,死后還要浪費一大筆國家稅收實在是不值得。
國葬的花費不菲,有很大一部分用于各國政要的安保與招待。吊唁嘉賓中,現任首腦和曾擔任過首腦級別的外國來賓有48人,如印度總理莫迪、澳大利亞總理阿爾巴尼斯、新加坡總理李顯龍、法國前總統薩科齊等。
而中國則派出了全國政協副主席萬鋼出席,時值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之際,此次擇人也顯示了目前中日關系的“溫度”。
未獲得廣泛支持卻堅持為安倍舉行國葬,岸田文雄的內閣支持率在過去兩個月持續走低。但因為日本未來三年沒有全國大型選舉,所以他不必擔心因選舉而被民眾“選下去”。國葬之后,如何修復撕裂的民意,重振支持率,以及挽救因日元大幅貶值而損耗的日本國力,將是岸田首相的重中之重。
在安倍國葬之前,共同社做過一次全國電話輿論調查。
結果顯示,對于安倍晉三的國葬,回答“反對”和“傾向于反對”的受訪者合計占60.8%,超過了回答“贊成”和“傾向于贊成”的共38.5%。
除了共同社,包括《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等幾家大的媒體都做了類似的調查,結果均大同小異,反對的人要明顯多于贊成的人。可以說,安倍國葬是岸田首相頂著民意壓力,強行舉辦的一次活動。
國葬并非日本常見的政要人物喪葬形式,二戰前的法律依據是國葬令,只有皇室成員和“對國家有特殊功勞者”才可享此殊榮,伊藤博文、山縣有朋、東鄉平八郎等人曾被國葬。
而二戰后,國葬令隨著日本國憲法的施行而被廢除,國葬成為需要現任內閣首肯的“特事特辦”。比如,唯一一次的吉田茂國葬,就是依據“吉田茂的弟子”、時任首相佐藤榮作的意愿決定的,距今已有55年之久。
既然不是慣例,那岸田首相執意推行安倍國葬的理由是什么?岸田于9月初的參眾兩院議院運營委員會的審查環節,回答了相關疑問。
他給出了四個依據。第一,安倍晉三首相任期總計8年零8個月,是日本憲政史上最長的首相;第二,安倍晉三在日本的震后復興、經濟復蘇、國際交往中做出了貢獻;第三,安倍被刺后,國際社會紛紛哀悼;第四,安倍晉三是在作為民主主義根基的選舉期間遭到槍擊的,國家有必要展現守護民主的決心。
四點依據均有事實作為支撐,并非岸田妄言。安倍被刺之時,日本民眾也的確廣泛同情。有確鑿功績,有氣氛鋪墊,為何到了國葬這一步卻未得到民眾支持呢?
南風窗記者結合近期日本各路媒體的討論,歸納出了三個最主要的原因,即成本太高,對安倍晉三本人的認同分歧,缺乏法律依據。
在執政后期,安倍晉三封堵不同意見的“獨大政治”令官僚揣度成風,森友、加計學園和賞櫻會問題被指是對行政的“公物私用”,也加劇了公眾對于政治的不信任。
花費太高,是日本民眾最為廣泛的共識,這一點連不少支持國葬的人也認同。
截至發稿前,雖然日本政府還未公開整個國葬的精算賬單,但根據政府前期推算的16.6億日元(約合人民幣8200萬元)來看,這個數字比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800萬英鎊(約合人民幣6270萬元)的葬禮費用還高。
最開始,內閣的葬禮預算是2.5億日元,最后的推算不但膨脹到6.6倍,實際花費還被認為將高出預算。這無疑讓在疫情時期本就在努力開源節流的日本民眾感到難以接受,畢竟這些錢都是來自于國民的納稅。
有人認為,日本有那么多人死于新冠疫情,連普通的葬禮都沒有,為什么要給安倍特別待遇,動用國民稅金舉行國葬?
比起國葬,國民們更愿意看到這些錢被用更為實際的教育、醫療等民生福祉上。
對安倍晉三本人的認同分歧,則是自他執政起到遇刺身亡,都未曾改變的事。
的確,安倍晉三的外交功績與經濟政策效果,得到了不少人的肯定。但作為保守派他為了擺脫戰后體制,一系列“重新解釋”憲法、強行通過《特定秘密保護法》等操作,也讓很多愛好和平的國民感到不滿和擔憂。
在執政后期,安倍晉三封堵不同意見的“獨大政治”令官僚揣度成風,森友、加計學園和賞櫻會問題被指是對行政的“公物私用”,也加劇了公眾對于政治的不信任。
在剛剛遇刺之時,作為一個離任的老首相,安倍讓大多數國民寄予同情,但轉機發生在行兇者山上徹也被捕后被曝出的苦痛經歷。
人們發現,因為一個宗教團體,一個本應幸福的家庭變得支離破碎這件事,更加值得同情。而他們的前首相,竟然和這個“鼓勵信徒過度捐款”的宗教團體有著不清不楚的關聯。
隨著統一教會的信息不斷被挖掘,更多的國民認為,一些政客為了謀取利益,與宗教團體聯手掠奪了弱勢群體,才使得這樣的悲劇不斷在社會上上演。
鑒于社會觀感、政治權力的影響以及日本記者俱樂部的自肅,關于安倍家族與統一教會的報道逐漸在大眾媒體中銷聲匿跡,這樣的話題變成了媒體都不愿觸碰的“禁區”。對于民眾而言,其知情權和探究真相的欲望并未得到保護和滿足。
與田中角榮那種被民間廣泛愛戴的政治人物不同,安倍晉三在日本是毀譽參半的復雜人物。
不喜歡安倍晉三的人很多,愛好和平的人不喜歡他重新解釋日本和平憲法,強行通過新安保法;崇尚自由的人,厭惡他對新聞媒體進行強硬壓制,使媒體從“第四權力”降格成了“善讀空氣”的小團體;重視公平的人,認為他很多腐敗問題都沒有得到清算,包括對此次與統一教會關聯的說明,也不夠詳實;支持平權的人,對他未能兌現徹底改變幾個世紀來父權統治地位的承諾也很失望。
即便是知名的“安倍經濟學”, 那個推行大規模貨幣寬松、靈活的財政刺激和促進民間投資的增長戰略,也被指引發貧富差距加大和財政狀況惡化,社會對其評價褒貶不一。
一個充滿爭議的人物,有資格被國葬嗎?至少從民調來看,近一半的人表示了不滿。
在安倍國葬儀式上,岸田首相悼詞中有這么幾句話:
“為了擺脫戰后體制,您將防衛廳升格成能夠獨自編列預算的防衛省,制定國民投票法,為憲法改正之路搭起一座大橋。”
“《和平安全法制整備法案》《特定秘密保護法》等,都是您歷經千辛萬苦才通過的法案,也因此讓我們國家的安全獲得了加倍的保障。”
“在內政上您鼓勵年輕人,特別是期待讓女性更活躍。努力透過降低育兒的負擔,提升人民生兒育女的意愿。提高消費稅,并把增加的國家收入作為減少育兒費與學費之用。”
這幾句肉麻的話,在一部分日本民眾聽來,恐怕非但沒有被感動到,還會覺得諷刺。
如上文所說,安倍國葬的法律來源,是《內閣府設置法》。簡而言之,就是現任內閣覺得這事得辦,咱們就得辦。
這樣的法律依據,在很多人看來顯得有點簡單粗暴,頗有一種強制吊唁的感覺。日本鮮少國葬,上一次還是1967年,為何突然又開始搞國葬,僅憑岸田內閣的獨斷專行嗎?
1975年前首相佐藤榮作逝世,日本曾為其舉行戰后唯一一次“國民葬”,也就是由國家支付一部分葬費,再由政府及政黨等團體支付余下費用。但排除吉田茂與佐藤榮作,歷任戰后首相逝世,舉行的均是“合同葬”,即由內閣、國會或所屬黨派與遺族等共同操辦。
安倍國葬的強行推進,被外界認為與岸田的策略有關。由于未來兩三年內沒有國政選舉,比起國民支持率,黨內的支持對他更為重要。
日本憲法專家小林節認為,舉行國葬需要兩個必要條件,一是必須得到國家最高權力機構即國會的決議,而本次國葬的決定僅僅是以內閣決議的形式,最多只能稱為“內閣葬”。二是必須在國民中形成“值得國葬”的共識,這一點安倍顯然并未獲得。
安倍國葬的強行推進,被外界認為與岸田的策略有關。由于未來兩三年內沒有國政選舉,比起國民支持率,黨內的支持對他更為重要。2024年9月自民黨將迎來總裁選舉,安倍的“清和會”是自民黨最大的派閥,其勢力遠超岸田自身領導的“宏池會”,岸田需要團結這撥人,保證這一勢力繼續支持自己。
也有專家認為,國葬引起的爭議也在岸田的預料之中,打擊安倍形象、削弱“安倍派”影響,客觀上也有幫助岸田鞏固自民黨總裁地位的作用。
原本為安倍舉行國葬,如果能讓世界各國領導人到日本齊聚一堂,那么在外交方面可算重大成功,對于岸田政權來說是加分項。但這次在G7其他六國中,沒有一國的現任最高領導人參加安倍國葬,級別最高的是美國副總統哈里斯,這個效果顯然并沒有達到日本“吊唁外交”的預期。
特別是和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葬禮對比,安倍的國葬就更加相形見絀。女王的葬禮上,美國總統拜登等世界多國元首紛紛出席,甚至日本天皇夫婦也來了。而安倍的葬禮上,來的政要級別就低了不少。
女王葬禮上中國派出的是國家副主席王岐山,而安倍國葬上中國派出的是全國政協副主席萬鋼,這一點在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之際,也顯得意味深長。
“本人在此誓言會在您架好的地基之上,把日本、這區域、世界打造成更好的地方。”在悼詞的結尾,岸田文雄這樣說道。但面對現在不足三成的民眾支持率,岸田腳下的“地基”恐怕并不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