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瑩瑩 孫 璐
(泰州市博物館,江蘇 泰州 225300)
折扇起源于漢朝末年,又名“腰扇”。折扇起初的功能是閑時把玩之物,到了魏晉時期已演變成驅暑解熱器具。在唐宋時期,折扇的樣式和用材逐步發展,到明清時期已趨于個性化,并在宮廷及民間日益受到追捧,從宮廷始,官宦富賈、平民百姓皆以手持折扇為風雅之事。清代,康熙、雍正、乾隆等皇帝都喜好在折扇上題詞賦詩,并將御書的折扇作為賞賜品賜給有功的臣民。在皇宮大內這種風尚的帶動下,清代的文人雅士都互贈自己題詩、寫詞、繪畫的折扇,以喻對朋友情深意重。有清一代,在宮廷風尚的帶動下,手持一把精致的折扇,成為當時社交圈風雅的象征,折扇亦成為當時附庸風雅人士的標配之物。
明清對折扇的制作追求精致,對折扇制作的選材也趨向精細貴重。王公大臣和商賈雅士因有經濟能力,所制折扇扇骨材質多采用檀香、沉香、湘妃、象牙、玳瑁和其他名貴木材;平民百姓則因經濟能力有限,多見采用普通竹、木料為扇骨。扇面則以綾面、緞面、紙面為主。折扇的制作工藝也日趨個性、精細化,雕漆、螺鈿鑲嵌、漆上灑金、邊骨鏤空、通身鏤空……多種制作技法的運用使折扇樣式多元,極具美感。
泰州市博物館館藏清康熙御書折扇就是折扇中的精品之一。這把折扇原配酸枝紅木扇盒,盒蓋上刻“御書金扇”四字和“康熙四十四年閏四月十一日蒙恩親賜特旨校刻全唐詩集翰林院庶吉士臣俞梅”款記,字體均用泥金填裱,折扇則置于盒中。

圖1 收藏折扇的金絲紅木盒
打開酸枝紅木山扇盒,見一荷花紋織錦黃緞包裹,展開荷花織錦黃緞始見折扇。此把折扇長約三十公分,展開折扇,最寬處寬約四十五公分,扇面部分高約十六公分。折扇扇骨為烏木打磨后制作,烏木為被埋入淤泥中的樹木,經過千萬年的炭化過程,形成的一種色澤烏黑、木質堅硬的材質,因其形成前經歷漫長的碳化過程,烏木又被稱為“碳化木”。因其產量不多,又被人們奉為驅邪避禍之神物,所以極其珍貴,古時曾有烏木似金的說法。
折扇扇面以泥金紙制作,呈赤黃色,經數百年而不變,是典型的清初泥金紙的制作工藝,紙性偏熟且不易吸墨,在紙上作畫有一定難度,所以一般主要用于書法創作。因其制作流程煩瑣,對制作工藝要求高,所以泥金紙制作成本很高,不是一般百姓所能承受的。所以泥金紙一般只應用于宮廷和士大夫范圍內。此把折扇從材料和工藝來看,可謂是用料考究且制作工藝精良,應為清宮造辦處所制作。
折扇的正面是康熙皇帝御書唐詩,扇面行書“山徑入修篁深林蔽日光夏云生嶂遠瀑水引溪長秀跡逢皆勝清芬坐轉涼回看玉樽夕歸路賞前忘”,此詩為唐玄宗開元年間的詩人吳鞏的代表詩作《白云溪》,扇面右上方鈐白文“惜寸陰”御印,扇面左下側鈐印兩方,上鈐朱文“康熙”御印,下鈐白文“稽古右文”御印。

圖2 康熙帝御書詩作《白云溪》

圖3 扇面左下側兩方鈐印
康熙皇帝不僅文治、武功方面頗有成績,而且其自身的修養、對文化藝術的品位較高,康熙皇帝的書法有一定的造詣,加之其特殊的政治地位,所以在中國書法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康熙帝幼時即開始學習漢文化,剛開始學習的指導教師是身邊張姓、林姓兩位內侍,這兩人原為明朝宮廷的內侍,都有一定的文化功底,在清軍入關后仍被留在宮中效力。康熙帝在二人的啟發下開始書法練習,康熙帝曾自述云:“張、林二內侍,俱及見明時善于書法之人,亦常指示,故朕之書法有異于尋常人者以此。”[1]康熙帝成年后,張、林二位內侍已不在身邊陪侍,康熙帝仍然對張、林二位內侍的功勞念念不忘,在得知林姓內侍的后代生活窘迫后,特地下旨將林姓內侍的孫子林佳蔭任命為內官學的漢教習,并就此事向朝中大臣解釋:林佳蔭是教我學習書法的林內侍的孫子,他家里面比較貧困,所以我對他的子孫如此照顧。
康熙帝學習書法有其先天的優越性,宮中藏有大量名家書法作品,為臨摹提供了良好的條件。康熙帝以臨摹古代諸家書法名帖作為練字的途徑,諸多名家法帖的臨摹為其以后形成自己的書法風格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根據《石渠寶笈》中記載,康熙帝臨摹的古代書法名家作品共一百六十九件。從臨摹作品的數量上看,依次為:臨摹明董其昌作品六十三件,臨摹元趙孟頫作品三十六件、臨摹宋米芾作品二十六件、臨摹宋蘇軾作品十四件、臨摹宋黃庭堅作品七件、臨摹東晉書圣王羲之作品六件、臨摹東晉王獻之作品四件、 臨摹宋高宗作品四件、臨摹元虞集書法作品兩件、臨摹唐褚遂良書法作品兩件、臨摹唐顏真卿書法作品兩件、臨摹隋智永和尚書法作品一件、臨摹明祝允明作品一件、臨摹南宋李衎作品一件。能臨摹如此眾多書法大家的真跡,也只有宮中才有這等條件。康熙帝晚年曾以自己學習臨摹名家書法的經歷教導皇室子孫:學習書法一定要臨摹古代名家的法帖,觀察學習他們用筆時的不同,仔細揣摩學習他們下筆的輕重疏密,或徐或疾,每位名家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要善于學習。宮中保存的古法帖很多,我都或臨摹或欣賞學習過,臨摹古代名家法帖雖難,但我不怕此等困難,都必須一一臨摹到位。我從小就喜好臨摹,每日都要寫千余字,這是我的性格愛好讓我如此堅持,所以歷經這么多年而從未間斷過。臨摹確實是我愛好所在,一旦看到比較好的古代名人的墨寶或石刻,一定用心加以臨摹,到現在已經堅持三十多年了。
從《石渠寶笈》的著錄中可以看出,康熙帝最喜歡臨摹明代董其昌的書法,對董其昌的作品臨摹最多,臨摹時間也最長。從康熙八年到康熙四十七年,康熙帝一直在臨摹董其昌的作品,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年。康熙帝對董其昌的喜愛既有自己性格的喜好,又受到當時社會風尚的影響,明末清初,董其昌以其流變妍潤、疏朗秀勁的風格備受文人雅士推崇,是明末清初書法界的領軍人物。康熙帝對董其昌書法風格的喜好還與其成年后的書法教習教師有關。康熙九年,沈荃進入宮中,成為指導康熙帝練習書法的教師。沈荃作為董其昌書法的傳人,對董其昌的書法極為推崇,因而在其指導康熙帝習練書法時,自然以董其昌的筆法為主。但康熙帝自小在張、林兩位內侍的指導下臨古法帖眾多,雖喜好董其昌書風,但康熙自身書風不拘泥于一家,而是博采眾長,兼取二王及歐、褚之筆法。
扇面中御書唐詩《白云溪》,其筆法與康熙帝書法成熟期在運筆和韻味上開始與董其昌接近的書風有所區別,運筆筆畫尖削,轉折險峻,結體細長,從歐體中脫出,更似陳繼儒的書風,應為康熙帝書風中期所題。
扇面中三方御印皆為康熙帝作書畫常用鈐印,“惜寸陰”及“稽古右文”御印為嘉言及詩詞印璽,皇帝制作此印璽,往往用來賞玩或自警,“惜寸陰”取意自《淮南子·原道訓》,意為時間極為珍貴,要珍惜每一寸光陰。“稽古右文”則寓意要認真學習吸取古代經驗教訓,重視教育、弘揚文化。

圖4 扇面右上側鈐印
扇面另一面為清蔣廷錫所繪《疏樹竹石圖》,坡石嶙峋上繪疏樹兩棵,后有竹石相映,落款為“臣蔣廷錫恭畫”,并鈐印兩方,上鈐白文“蔣廷錫”印,下鈐白文“朝朝染翰”印。

圖5 清蔣廷錫所繪《疏樹竹石圖》

圖6 扇面右下側兩方鈐印
這幅扇面所作之畫即為我們通常說的“臣”字款畫作。“臣”字款即畫家在落款署名前加“臣”字,據考證其最早出現于宋代,于清代開始流行并形成了固定的格式,所有為敬奉皇帝而作的書畫作品上均在落款上方署有“臣”字。“臣”字款作品多見于宮廷而少見于民間。這幅扇面屬于“臣”字款中的大臣畫,作畫者都是在朝中任職的有品級官員,他們或因皇帝喜歡而奉命作畫,或為得到皇帝的賞識而作畫,這些進貢給皇上的書畫之作也按慣例在落款上方署“臣”字。但作畫只是他們在處理朝中本職事務閑暇之余的畫作,不能把他們等同于在宮廷內供職、專為宮廷作畫的畫家,或許是對宮廷內的畫家所作之畫看多了審美疲勞的緣故,大臣畫因其不同于宮廷畫家的畫風,受到康熙、乾隆等清室皇帝的喜愛。
蔣廷錫,江蘇常熟人士,別號“青桐居士”。康熙三十八年,蔣廷錫通過順天府鄉試,成為舉人,時年三十一歲,考中舉人后經舉薦入宮,和其他被遴選的才品優異者一起陪侍康熙帝研學論古、吟詩作畫。康熙四十二年,蔣廷錫參加會試并未得中,但康熙帝出于對此次會試幾位未中進士的舉人才干的賞識,恩賜汪灝、何焯、蔣廷錫等人參加殿試,殿試后蔣廷錫獲賜進士,在獲賜進士后數月便升遷庶吉士。升遷庶吉士的同年,他便被康熙帝恩賜扈從避暑山莊,如此恩賜說明康熙帝對蔣廷錫十分賞識。次年,蔣廷錫被授為散館任編修。康熙四十四年后,蔣廷錫由編修調升至贊善,而后又被康熙帝擢升為侍講侍讀學士、內閣學士,充經筵講官。雍正元年三月,蔣廷錫被新帝下詔升任禮部右侍郎。雍正三年,五十七歲的蔣廷錫任戶部 左侍郎,次年,升為戶部尚書。雍正六年,蔣廷錫被賜太子太傅,后又兼任《一統志》總裁,主持編修各省志與名宦人物傳記。雍正八年,蔣廷錫授命與果親王允禮、內務府總管海望一起成為管理銀、緞、顏料三庫的大臣之一。雍正十年,蔣廷錫因病離世,雍正帝得知后特地追賜蔣廷錫祭葬加祭一次,并親賜蔣廷錫謚號“文肅”。自三十一歲中舉入仕后,蔣廷錫的才干受到康熙、雍正兩朝皇帝的賞識,一路平步青云,倍享殊榮。
蔣廷錫自幼跟隨其父蔣伊學習繪畫,其作畫極為推崇宋元名家筆法,并在結合諸名家所長后融會貫通,獨創寫意赭墨畫法,在康雍乾三朝,蔣廷錫的花鳥畫在宮廷花鳥畫中處于領軍地位,其花鳥畫頗得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帝王的喜好。蔣廷錫在宮廷繪畫上的地位很高,倍受推崇,很多宮廷畫家如鄒元斗、馬逸、湯祖祥、余省等都是蔣廷錫的門下弟子。
蔣廷錫的繪畫風格除了家傳和臨摹法古外,還與他所處的文友圈有莫大聯系,對蔣廷錫的繪畫風格影響較大的莫過于他的同鄉馬元馭和顧文淵。蔣廷錫在未中舉人前,經常與馬元馭和顧文淵一起聚會,共同研習探討書畫技藝。蔣廷錫天資很高,作畫落筆超然絕俗。馬元馭,江蘇常熟人,常熟本土畫家馬眉之子,馬元馭學習繪畫師從惲壽平,得南田真傳,其性格豪放,擅飲酒并喜酒后作畫。蔣廷錫與馬元馭交往密切,既有同鄉的親切,更因為兩人皆擅長于花鳥繪畫,藝術趣味相投。蔣廷錫的另一位好友顧文淵詩文造詣很高,擅長繪畫山水,顧文淵畫的墨竹尤為出名。與兩位好友在繪畫技藝上的相互切磋對蔣廷錫的繪畫風格有較大的影響。
蔣廷錫的畫作中既有妍麗細膩的工筆重彩,又有放縱簡逸的水墨寫意,其水墨寫意中的墨中帶赭為其最具特色之處。《國朝畫征錄》中稱贊蔣廷錫的畫:“以逸筆寫生,或奇或正、或率或工、或賦色或暈墨……風神生動,意度堂堂……無不超脫,擬其所至,直奪元人之席矣。士大夫雅尚筆墨者,多奉為楷模焉。”[2]
蔣廷錫傳世的作品較多,《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共收錄他的繪畫作品八十三件,《故宮書畫圖錄》收錄蔣廷錫的繪畫作品三十四件,據不完全考證,在清代的各類著錄中,累計收錄他的繪畫作品一百三十一件。從蔣廷錫傳世的繪畫作品來看,其作畫一直在師法各名家并吸取其所長,在入宮以后還汲取了當時宮中流行的西洋畫法,形成了比較灑逸、側重文人意境表達的風格。縱觀蔣廷錫各個時期的畫作,雖有繪畫技法的改進,但其繪畫風格一直比較穩定。此幅扇面所作的《疏樹竹石圖》從御賜時間推斷應為蔣廷錫剛進入宮廷時期的畫作,畫中疏樹參用寫意之法畫出樹枝,而樹葉則用沒骨之法,樹上的鳥只用墨色的濃淡畫出鳥的大概形態,坡石勾勒出線條以后又用干筆皴擦墨跡以示光線的折射。整個畫面的構圖看似仿宋畫風,但在繪畫技法上又大不相同,體現出蔣廷錫自己獨有的特色。
而獲賜此御書折扇的俞梅,字太羹,泰州人士。俞梅在康熙年間奉命參與《全唐詩》的編撰。根據史書記載,在江寧織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向康熙帝上呈的奏折中就提及“翰林院庶吉士臣俞梅赴臣寅衙門口傳上諭,命臣俞梅校刊全唐詩集”。康熙四十五年,曹寅呈給康熙的奏折中也曾提及俞梅是當時還在揚州校刊《全唐詩》的五人之一。由此可見,俞梅參與了《全唐詩》的編校全過程。
康熙四十四年二月,康熙皇帝從北京出發,開始了他在位期間的第五次南巡。一路舟馬于三月到達揚州。為體現滿漢和諧,安撫江南漢族士紳,康熙帝在揚州期間多次召見地方名流,并大肆賞賜,受到召見的地方鄉紳名流,或得到皇帝賞賜的銀子,或得到皇帝賞賜的匾額,或得到皇帝賜予的官職,或得到皇帝賞賜的食物,或得到陪同皇帝進膳的殊榮。俞氏家族因為是當時泰州的四大鄉紳、世家望族之一,俞氏明末清初家族在文壇、史壇培養出的有一定聲譽的文人眾多,因而也在康熙帝的召見之列。康熙帝在揚州期間,俞氏家族的俞濲、俞梅父子得到了召見,并獲得御書唐詩折扇等賞賜。根據泰州地方文獻的記載,俞梅的父親俞濲得到了康熙帝御書“耆年貽榖”匾的賞賜。俞梅除被賞賜御書唐詩折扇外,還被提調任維揚詩局纂修官,升編修,分校《康熙字典》《分韻唐詩》《一統志》《政治典訓》等書。以御書唐詩折扇賜予編撰《全唐詩》的主要人員之一,也算是一段佳話,因此俞氏家族對這把康熙帝御賜的御書折扇十分珍惜,因而保存得相當好。
20世紀60年代,俞梅的第十世孫俞鐵中先生將這把被家族數代珍藏的折扇無償捐獻給國家,由泰州市博物館進行收藏展示,現為館藏國家二級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