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院書庫值夜手記（十）

文字_伊凡

第十夜：華夏贊歌聽新音

每逢佳節(jié)晚會，總少不了一群身著五彩斑斕民族服裝的演員身影，他們奔涌上場，用熱情的舞蹈與歡樂的歌聲深深感染著每一位觀眾，一下便把氣氛推至高潮。舞臺上最后定格的碩大花朵，熠熠綻放，象征著我們五十六個民族熔于一爐的心靈結晶……

音樂家的感覺總是最敏銳的。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西部歌王王洛賓汲取少數(shù)民族音樂元素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歌曲，流傳全國。作品的風靡程度似乎預示著聽眾審美習慣的改變，婉約、含蓄音樂遇到了“對手”。

賀綠汀

在現(xiàn)代生活中人們更需要直率、豐富、熱情的表達。隨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我國音樂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帶有少數(shù)民族音調(diào)色彩的作品幾乎隨處可見。其中，新疆各族民間音樂的七聲音階更是徹底解放了五聲音階長久以來對作曲家的束縛，一時間，新疆舞曲、新疆組曲、新疆隨想曲、新疆幻想曲……鋪天蓋地。蒙古族悠揚的長調(diào)、藏族熱烈奔放的舞蹈節(jié)奏也逐漸深入人心，這在以往的音樂作品中是極為少見的。

記得賀綠汀院長曾說起湖南苗族民歌的特征：小調(diào)有可升高、可還原的七級音，有大小調(diào)交替變化的三度音，還有具有裝飾性的升四級音。老先生喜不自勝地說：“這是我們的‘吉卜賽’音樂?！睆馁R綠汀院長興奮的語調(diào)中能夠看出，老一輩音樂家們迫切希望有新鮮的血液來補充和豐富我們原有的音樂創(chuàng)作語匯。

對待少數(shù)民族文化決不能只是獵奇，在政通人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時代，這些深藏于中華音樂寶庫里的明珠也應大放光彩。1956年，由文化部和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主辦，以檢閱創(chuàng)作、表演和民族音樂調(diào)研為目的舉辦的大型專業(yè)音樂會演“第一屆全國音樂周”盛況空前，來自全國二十三個省、自治區(qū)和直轄市共計十八個民族的四千五百余名表演者在京集結，連續(xù)進行了二十四天近百場的會演，在全國掀起了傳揚民族民間音樂的浪潮。

大力發(fā)展少數(shù)民族音樂文化是一項宏偉的文化建設工程。賀綠汀先生在1956年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第二次理事會（擴大）會議上發(fā)表了《民族音樂問題》萬字演講，他說：“我們中國是多民族的國家，有數(shù)千年歷史，六億人口，幅員廣大，在全國各地民間所蘊藏的民間音樂之豐富，世界上沒有任何別的國家可以與之相比。一般歐洲音樂家認為中國音樂無非是五聲音階的東西，當他們到了中國之后才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不但音階、調(diào)式各種各樣，整個中國實際上就是民間音樂的海洋。”他提出，大力發(fā)展少數(shù)民族音樂文化是不容遲緩的大事，我們要參考西方的經(jīng)驗與規(guī)律，摸索出中國音樂獨特的前進道路，描畫出中國音樂未來成就之愿景。

隨后，上海音樂學院開始面向全國招收少數(shù)民族音樂人才。1957年，在民族政策的指引下，上海音樂學院率全國之先，首創(chuàng)少數(shù)民族班。民族班共設聲樂、作曲、指揮、民族器樂、管弦樂、鋼琴、音樂學七個專業(yè)，學制三年。學員由各地區(qū)選派，畢業(yè)后須返回原選送地工作。

民族班開辦以后，院領導高度重視，學校專門為民族班制定了教學大綱，并編寫了具有民族特點的教材，將“保持民族風格、提高和發(fā)展學生演唱、演奏能力”作為重要的教學研究課題。從民族班開辦至1991年，共培養(yǎng)了蒙古族、回族、藏族、維吾爾族、苗族、彝族、壯族、朝鮮族等三十二個民族的四百二十七名學生，其中不僅有藏族歌唱家才旦卓瑪、苗族歌唱家阿旺等眾多著名的歌唱家，還包括蒙古族作曲家莫爾吉胡、藏族作曲家格桑達吉、朝鮮族作曲家張千一、蒙古族指揮家婭倫·格日勒等杰出藝術人才。

少數(shù)民族學生們獨特的民族風俗給老師同學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有的會在身上戴綠松玉、黃蠟之類的寶石，有的常年戴著防雪盲的茶色眼鏡，他們天性自然，在學習上也保持著不畏艱苦、孜孜以求的精神。

世界各國的高等音樂學府中的民族音樂專業(yè)，大多為某種民族樂器的演奏或傳統(tǒng)音樂的表演。一些俄羅斯、日本、韓國的音樂學院雖有民族音樂系，但也只是專門學習如巴拉萊卡、古斯里琴、尺八、伽倻琴等傳統(tǒng)樂器而已，從未聽聞唱著北海道漁歌、約德爾小調(diào)就能被音樂學府錄取的。

阿旺《歌唱美麗的好家鄉(xiāng)》唱片封面

01 第四屆“上海之春”音樂會民族歌手演唱會專場節(jié)目單

02 維吾爾族搖奏體鳴樂器薩巴依（東方樂器博物館館藏）

而我們發(fā)展少數(shù)民族音樂的計劃則是將其放置于建設整個中華民族音樂文化的框架中進行的，這是由我們的國情與文化決定的，因此我們必須有更全面的籌劃和共同體的意識，它應當包括作品、人才和理論三個方面，涉及歷史傳統(tǒng)的整理和現(xiàn)代實踐的參與兩個維度。若想實現(xiàn)這一計劃，需要我們大力傳播少數(shù)民族音樂、努力培養(yǎng)民族音樂人才、健全音樂教育機構，還應根據(jù)各民族的文化特色，整理、建立起可靠的音樂理論體系。只有這樣，中華民族的音樂才能變得日益豐富，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

不久前，我在整理音像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了學校晚會的“鎮(zhèn)壇之寶”——民族大歌舞影像。然后我在書庫的節(jié)目單專檔里還找到了一份1963年第四屆“上海之春”音樂會民族歌手演唱會專場的節(jié)目單，表演者全部為學校當年民族班的學員。

這屆民族班的學員來自十一個少數(shù)民族，以各地歌舞團的民歌歌手為主，除了人們熟知的藏族歌唱家才旦卓瑪，還有來自傣族的歌手刀小寶和苗族歌手阿旺，她們在當?shù)厥钟忻４送?，民族班還有三位年輕美麗的姑娘——僮族（1965年改“僮族”為“壯族”）的黃鳳英、苗族的馮天珍、彝族的阿盧夫妹，以及幾個英俊的小伙子——朝鮮族的柳上滿、布依族的羅啟昌和馬景勤等。他們雖由地方舉薦，但依舊需要通過考試才能成為上海音樂學院民族班的學生。

當年參與演出的學生們畢業(yè)后都回到了各自的家鄉(xiāng)，擔起發(fā)展民族音樂的重任。才旦卓瑪成為著名的民族藝術歌唱家，將藏漢人民的團結之情唱到了每一個角落，唱進了每個人心里；演唱苗族民歌《假如你是一枝花》的阿旺回到了當?shù)馗栉鑸F，后成為貴州歌舞團的副團長；表演《景頗族山歌》的岳志明，進入云南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文化局工作；演唱朝鮮族民歌《阿里郎》的柳上滿回到延邊藝校，培養(yǎng)了一大批聲樂人才……

在上海音樂學院的校友錄中，還有一連串來自全國各地少數(shù)民族音樂團體的名單，從哈薩克族、朝鮮族，到彝族、壯族、錫伯族等，其中涌現(xiàn)出許多優(yōu)秀的音樂人才，如次仁央宗、倉決卓瑪、旦增（藏族），肉孜·阿木提（維吾爾族），趙勇（回族），楊學進（彝族），朝倫巴圖（蒙古族），那扎爾（哈薩克族）等，大多都獲得過全國歌唱比賽的金獎或銀獎。

怎樣在教學中傳承少數(shù)民族特色，是當時民族班教學的一大難點。曾跟隨周小燕先生學習的維吾爾族歌手熱比亞·穆哈默德，剛來學校不久便將花腔女高音技巧學得非常純熟，但卻沒有注意如何保留維吾爾族的民間唱法。周先生很快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立刻在“全國聲樂教學會議”上提出了反思，討論如何繼承和發(fā)展民族聲樂的課題，并開始籌劃增設民間演唱的專業(yè)。后來，熱比亞·穆哈默德回到新疆歌舞團，在藝術實踐中繼續(xù)摸索美聲唱法與維吾爾族民間唱法的自然融合，最終成長為歌唱大家。

又如負責民族班聲樂教學的王品素教授，她師承歌唱大師斯義桂，自身為純正的美聲唱法，但每次教學生時，她總會先學習學生本民族的語言和民歌，然后再有針對性地為其制定相應的訓練方法、選擇合適的練習曲目，為的就是留住學生所屬民族當?shù)孛窀璧臐櫱慌c發(fā)聲特色。因此，無論來自哪個民族的學生，都能在她的教學下保持其原有的鮮明個性與民族風格。榮獲中國第一屆金唱片獎的才旦卓瑪、何紀光，榮獲“全國民族唱法十大女歌唱家”稱號的金花（蒙古族），榮獲首屆少數(shù)民族青年聲樂比賽金鳳獎的宗庸卓瑪，都出自她的門下。

01 侗族彈撥樂器侗琵琶（東方樂器博物館館藏）

02 少數(shù)民族學生與王品素、胡靖舫教授

此刻，我的眼前忽然掠過電影《成吉思汗》的幾個鏡頭，電影中的音樂總叫人念念不忘，其作曲者正是畢業(yè)于上海音樂學院的蒙古族作曲家莫爾吉胡。影片以一代天驕死后魂歸故里的倒敘開場：送葬車隊緩慢行進，英雄仿若在無垠的草原上輕聲呢喃，曠野中響起蒙古族古老的復音歌唱，莊嚴的氣派暗示著英雄性的悲壯史詩，十分震撼人心。

從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畢業(yè)后，莫爾吉胡回到當?shù)兀仁莿?chuàng)建了內(nèi)蒙古藝術學校，擔任校長長達二十余年，編寫了一整套蒙古語中小學音樂教材，悉心培養(yǎng)音樂幼苗，后又任內(nèi)蒙古電影制片廠廠長，為三十余部極具民族特色的電影作曲、配樂，并屢獲大獎。莫爾吉胡長期致力于吹管樂器“胡笳”（蒙古語為“冒頓·潮爾”）蹤跡的追尋與研究，他查閱了當時國內(nèi)外所能找到的各種有關胡笳的記述與資料，直到1984年，莫爾吉胡在新疆阿勒泰地區(qū)考察時終于發(fā)現(xiàn)了胡笳的存世，讓“何處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的詩意得到了現(xiàn)實的呈現(xiàn)。

隨著上海音樂學院音樂理論學科的深入，發(fā)展民族音樂文化的意義被人們廣泛認可。建校六十周年校慶之際，用于保存與研究傳統(tǒng)樂器的“中國民族樂器陳列室”（今東方樂器博物館）建立，這既是我國藝術院校中的第一個樂器博物館，也是收藏我國藏族、苗族、滿族、彝族等民族樂器最多的音樂博物館，它與民族音樂形態(tài)研究、民族器樂研究、儀式音樂研究等相關學科并駕齊驅(qū)，使上海音樂學院成為民族音樂學的學術重鎮(zhèn)。

蒙古族撥奏弦鳴樂器火不思（東方樂器博物館館藏）

二十年前，作曲家覺嘎成為上海音樂學院乃至全中國的首位藏族音樂博士。如今，已是西藏大學藝術學院院長的他，不僅在西藏大學建立起了“作曲與作曲技術理論”學科，為藏族地區(qū)培養(yǎng)了大量高等音樂人才，同時，他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藏族音樂作品，將西藏音樂注入到嚴肅音樂當中，極大拓展了當代藏族音樂的深度和廣度，代表作品有：交響序曲《諦辯》、交響詩篇《集廓》、交響組曲《西藏風情》、交響協(xié)奏曲《舍摩托》、民族管弦樂《阿吉拉姆》、室內(nèi)樂《輪回》、鋼琴組曲《西藏民歌主題鋼琴小曲七首》《西藏掠影》等。覺嘎繼承了賀綠汀先生有關民族音樂創(chuàng)作的理想，他雖未在創(chuàng)作中直接使用藏族民歌，卻能使人從中感受到濃厚的民族文化底蘊，即“每一寸肌理都很西藏，但語言卻是世界的”。

桌上又是一疊國內(nèi)外書商和圖書館同行寄來的歲尾賀信，我這才想起又快到辭舊迎新的時刻了。不知道今年晚會上的民族大歌舞會有怎樣的創(chuàng)新表演呢？其實無論怎樣，“五十六個星座，五十六枝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早已在全國人民心中唱響，那絢麗繽紛的場景預示著我們的音樂花壇也將會有這般美麗的景象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