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瑋
2021 年11 月,教育部對全國政協《關于進一步落實青少年抑郁癥防治措施的提案》進行答復,提到抑郁癥篩查將納入學生健康體檢,要求各地建立學生心理健康檔案,充分評估學生心理健康狀況。2020 年,筆者翻譯的《深井效應》在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迄今已四次印刷,書中用大量例證說明了心理健康篩查的重要性。在譯后記中,筆者也明確建議將其納入學校體檢。[1]而今,這一舉措就要成行,讓人感到的卻不是振奮,而是多少有些揪心。學生心理健康問題何以頻發?其中固然有互聯網迅速發展、時空高度壓縮帶來的“現代病”表征,但也未必沒有教育的問題。教育要介入人的成長,這看起來是“老生常談”,可真要落實在具體的教學之中,卻往往舍“德育”(甚至主要是班主任“多做思想工作”)之外而無他。理想化的教育中,有可能表達出更多的現實關切嗎?
“古之學者為己”,其核心是孟子所言的“自得”,“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孟子·離婁下》),即一個“(怡然)自得”的人,就是一個心理健康的人。而要使現實的教育呈現出這種理想的狀態,使理想的教育體現為與人之現實相關的關切,其實也無外乎回到教育理念本身。近年來,“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表述重新回到教育話語之中,使一度偏頗的教育有了平衡的可能。這種可能是需要教育工作者予以重新認識和深入體會的。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當然是一種理想的教育,而在學生心理健康這一現實的關切面前,它們如何發揮作用呢?
且不論已有諸多研究的“德育”和“智育”,先從“美育”入手來重新反思這一問題。說到“美育”,一般人想到的多是唱歌跳舞、寫字畫畫;而專家學者們則引經據典,說美育是“啟蒙話語”,是人性的解放。前者失之過狹,后者失之過高。其實,美育要做的不過是讓學生找回本該屬于自己的情感。
自朱小蔓教授首倡“情感教育”之后,“情感”日益成為一個教育學里的重要概念。可是,論情感教育者往往試圖將其擴延成一個統攝性的概念,如“情感—交往型課堂”,而沒有將其與美育結合起來。事實上,美之為美,恰在于它切中了某種特殊的情感,如歌詞“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檐”(《不能說的秘密》)中,“躲過雨的屋檐”作為一種生活場景,在學生生活中不算罕見。事實上,每一個日常生活的片段,都有呈現為一種美的可能。而美育的核心要義,實在不只是教給學生唱歌、跳舞、寫字、畫畫的技能、技巧,也不只是欣賞唱歌、跳舞、寫字、畫畫的知識、規律,乃是體會日常生活之中的情感,擴充日常生活之中的情感,使日常生活“變容”而成為一種情感洋溢的氛圍(氣氛)罷了。
這種“變容”有兩種形態。第一種是引導學生深入體會、把握情感的變化。人在生活中總會產生各種情感,其端倪者則稱為“情愫”,其外化者則稱為“情緒”。可是,人總是在外物的牽引下隨波逐流:剛被一朵隱藏于草叢中的花朵吸引,上課鈴就惱人地響了,想要聞一聞這朵花的好奇就此被遺忘——這是多么令人遺憾的遺忘。而深入體會情感的人,不但不會忘了這種“想看花卻不得不上課”的情感,還能夠把它與生命體驗中諸多“求而不得”的情感相印證,甚至把它寫進日記里、畫到畫板上,某種人生的無奈便形而上地出現了,而情感的生成與醞釀,也在這一藝術(日記是文學,畫畫是美術)創作的過程中得到了釋放。第二種是廣泛創造情感生成的機會,讓學生沉浸在情感洋溢的世界之中。校園生活是工業文明形態的典范。筆者讀本科修學《教育學》時教師的一句話,筆者記憶至今,他說:“上課的鈴聲一旦響起,課堂的紀律就僅次于軍隊。”這固然是賦予教師權威的需要,也是知識傳授本身具有嚴肅性的需要。但是,它也深刻地體現出校園中情感的單調與生活的乏味。為什么很多學校變傳統的上課鈴聲為一段優美的旋律?其實不過是充分運用有限的手段,調節校園生活本質上的“無聊”罷了。這種調節象征大于實質。要緊的不是邊邊角角的形式,如櫥窗、走廊、小花園的某些設計,而是以更大的責任感為學生創造情感交往的機會,讓他們有在不同場景中彼此產生友誼、沖突、和解的可能。如校園商業節、成人儀式、運動會、研學旅行……不同場景創造出不同的氣氛,而人在那種氣氛中就會生成充沛的情感體驗,進而使自我心理素養愈加豐富,足以抵抗將來所要經歷的風風雨雨。
人們必須向氣氛獻出自身,人們必須在自己的心境狀況中來經驗氣氛。舍此感受著的主體,氣氛就是無。[2]校園是一種特殊的、綜合的氣氛,美育要使這種氣氛變得豐富起來,讓學生的心靈也隨之變得豐富起來,他(她)不再單純地以某一特定的視角看待世界(比如,“人都是善良的”或者“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又不失與世界打交道的意愿。情感洋溢的世界是美的,有人惦念的世界是美的,留下了諸多類似“躲過雨的屋檐”記憶的世界是美的,心理自然也是健康的。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勞動是財富的源泉,也是幸福的源泉——這是2019 年全國高考的作文題。此題一出,議者紛紛。很多人說,不愛勞動已成為嚴重的社會現象:小學生不會自己整理書包,手工課由家長代勞;中學生自己不盛飯,不洗衣服;大學生往家里打電話只有“錢用完了”這一個緣由。確實,勞動能創造財富,使人得以繼續存活;而不勞動、不熱愛勞動,不在社會上營造一種尊重勞動的氛圍,作為整體的社會就可能陷入彼此對立與分裂狀態。
只是,這一道高考作文題對“勞動”的理解,有些狹隘。它的材料中說,“現實生活中,也有一些同學不理解勞動,不愿意勞動。有的說:‘我們學習這么忙,勞動太占時間了!’ 有的說:‘科技進步這么快,勞動的事,以后可以交給人工智能啊!’ 也有的說:‘勞動這么苦,這么累,干嗎非得自己干?花點錢讓別人去做好了!’”——在這段論述中,勞動似乎變成了“動手去做”(體力勞動)的代名詞,而把譬如“花點錢讓別人去做”這一創造社會就業崗位的行為視為“不勞動”。這多少有些讓人費解。其實,無論體力還是腦力勞動,其生成健康心理的關鍵并不在于動手,而在于創造。卓別林在《摩登時代》里扮演的一個在流水線上不斷重復相同動作的鉗工,天天勞動,結果成為一個毫無獨立價值可言的“工具人”。那部電影在引人發笑的同時,也引發了關于“人的異化”的思考。
有一次,筆者同一位辦學者聊到有心理問題的學生,他微微一笑,說在自己的“學園”里沒有這樣的學生,因為“哪位學生有心理問題,我就給他發一把鋤頭,讓他去菜地里勞動,等到他累得筋疲力盡了,也就沒工夫去想那些煩心事兒了,心理自然就健康了”。不得不說,這位辦學者的話有一定道理,但他對勞動解決心理問題的解釋卻有待商榷。如果勞動不能給人以“造物”的快樂,只是把人累趴下,那么,以“富士康”為代表的“血汗工廠”何以在2010 年前后一度成為全社會關注工人心理健康問題的焦點?
勞動確實能夠給人以存在感。它不只是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所言的,要等到“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才會出現。每一個勞動者都或多或少有這樣切身的感受,勞動使自我獲得了存在感,進而產生了價值感,從而愿意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其中。這種感受是怎么出現的呢?關鍵在于切身觸摸之后的創造。筆者在一篇文章中將其命名為“創意勞動”或“創造性勞動”——這種勞動不是異化的勞動,盡管它可能也出于被迫,學生并非樂于、主動地參與其中,但“重要的是它具有創造性(創意),是對自我力量的真正確證”[3]。無論是手工課上做出了一件精巧的“玩意兒”,還是作文課上寫成了一篇得意的作文,只要去創造,使“物”經由“我”之手而成型,那種造物之后的“觀物”之感,便足以使人對這個世界有所依賴、有所關愛。
在這個意義上,勞動教育也是療治學生心理健康問題的重要途徑。它不但要求教師引導學生“去勞動”,更要讓教師關注、贊美學生勞動之后的成果,也教會學生去贊美其他人的勞動成果。“在日本茶道表演中,器具的藝術欣賞占了很大的比例”[4],品茶者不僅要向主人贊美茶好、沖泡功夫好,還要贊美茶具之潔、之精,要拿起杯子(茶碗)仔細玩味。這種“戀物之癖”背后,其實有著深刻的“造物美學”,可以從勞動教育的角度來得到理解:惜物,即是尊重勞動;觀物,則是使自我與勞動凝結為一個整體;而玩物,也可以導向心理的健康,“想想看,你忙了一天,好不容易下班回家,又盡責任似的把晚餐解決,坐在舒服的沙發上,端起一杯茶,好好輕松一下,你需要借著茶香,短暫地跳脫物質世界吧,這時候不應該捧著一個使你賞心悅目的茶杯嗎”[5]?
說“體育”是心理健康教育,多數人可能跟前文提到的那位辦學者一樣,都把它看作是釋放多余能量、使學生無暇顧及自己“小情緒”的手段。這種說法固然有理,卻失之簡單。不妨回到“體育”的本意展開一種新的認識。
就其本意來說,“體育”是“身體教育”的簡稱。因此,所有對身體感覺、知覺和素養的訓練,都應列入“體育”范疇。這是一個極為廣闊的概念,它與將“體育”(physical education)完全等同于“運動”(sports),甚至專指對抗性很強的“ 競技運動”(competitive sports)的常見認識,相去甚遠。那么,為什么后者會成為公認的“常識”?這背后其實有著深刻的歷史緣由。
長久以來,身體競技被視為人與人之間展開競爭的唯一形態。這從古希臘奧林匹亞的運動開始,就根植于文明的基因之中,后來更以“東亞病夫”的屈辱感成為一代中國人的心頭之痛。20 世紀的中國人對“體育”和“奧運金牌”有著超乎常理的執著,把“國格”與“人格”在運動場上簡單地關聯起來,便顯示出歷史的深沉與無奈。[6]可是,這樣一來,就把教育中對身體的感覺這部分內容遺落了。對身體的感覺,就只有競技一途嗎?其實不然,古人對身體的感覺還有一脈。
以“靜坐”為例,今人修習瑜伽,頗為重視這一脈絡。儒家自宋代始,也把“靜坐”作為重要的功夫論。對此,黃宗羲在《宋元學案》里解釋得最為清晰,他說:“羅豫章靜坐看未發氣象,此是明道以來,下及延平,一條血路也。蓋所謂靜坐者,不是道理只在靜處,以學者入手,從喘汗未定之中,非冥心至靜,何處見此端倪?久久成熟,而后動靜為一。”可見,靜坐的目的是體會自我身體的感覺,要點在靜。于靜中感受自我喘汗趨于平穩的節奏,放緩自己的心情,從而進入一個特殊的忘我的境界之中。這樣的身體教育,對心理健康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而能夠承擔心理療愈作用的競技體育,也應有類似功效。報告文學作家理由在《真正的球迷》(1985)中寫過一名業余球員的回憶:“我踢的是前鋒位置。我們從頭到尾都在進攻,在飛跑。隊員們配合默契,每一個球踢得都很漂亮……我們越踢越來勁兒……可是,我們沒能進球,最后踢輸了……我們在球門旁邊坐下來,沒有一個人說話,都沉默著。就在這時,我的心里有一種潛在的美感。我想到剛才踢過的幾個回合,踢得那么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好像是一種奇妙的藝術。我們以前沒踢得那么好過,以后也踢不出那樣好的球了……那簡直是一種享受、一種陶醉、一種超越自己的創造……”體育作用于情感,使人生中不可避免的遺憾與無奈得到從容接納,甚至實現審美愉悅的轉化,本就是心理健康教育的體現。
情感、創造和對身體的敏銳感知,是美育、勞育與體育中的核心要素。盡管這些要素未必在現實教育中能夠得到普遍的觀照,但其對人的感官予以訓練這一事實本身,就足以造就沉穩的心理健康的基礎。這就是為什么18 世紀蘇格蘭哲學家哈奇森討論人的幸福感要從“美的感官”出發,提倡“消除教育偏見”。[7]所謂“教育偏見”,說到底,不過是功利主義傾向罷了①。心理健康的人,或多或少總要有一點超越功利的追求,而這種追求應該內在于“教育”之中。
注釋:
①檀傳寶將教育的功利主義分為兩種:其一是國家和社會的功利主義,其二是個人功利主義。哈奇森所言的“教育偏見”,主要傾向于第一種,如“哥特人因教育而誤認為自己國家的建筑十全十美,而某些有敵意的觀念的關聯會使他們憎惡并刻意去毀壞羅馬建筑”。參見弗蘭西斯·哈奇森《論美與德性觀念的根源》,高樂田等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59、68 頁;檀傳寶《真實的烏托邦:既善且美的教育建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 年版,第10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