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泉旭
《孫子兵法·用間篇》共計468 個字,對用間的重要性、間諜的分工和保密工作的紀律進行了具體論述,是“整本書最精彩的部分,其經驗遠遠超出了軍事情報領域”〔1〕,其研究價值也得到了中西方學者的高度肯定。自20世紀80年代西方世界興起“孫子熱”,《孫子兵法》英譯研究的熱度持續不減,它既是中外軍事文化交流的縮影,又是中西方情報研究互鑒的產物。因此,本文以《孫子兵法·用間篇》英譯本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對核心概念進行語義分析,從而深刻理解中西方情報研究融合趨勢,以求在拓展《孫子兵法》研究深度上做出有益嘗試。
1905年,英國皇家野戰炮兵上尉埃弗拉德·卡爾斯洛普(Everard F.Calthrop)翻譯的《孫子兵法》正式出版。這是世界上第一個英譯本《孫子兵法》。該書由于根據日譯本《孫子兵法》轉譯而成,內容不免失真,但它開啟了《孫子兵法》西行英語世界的大門。三年后,卡爾斯洛普又根據漢語底本重譯了《孫子兵法》,并將其命名為《兵書——遠東軍事經典》(The Book of War,the Military Classic of the Far East)。1910年,英國漢學家翟林奈(Lionel Giles)以清朝學者孫星衍《十家孫子會注》為底本全譯了孫子十三篇,第一次比較準確地用英語譯介了中國兵學元典的基本思想,為《孫子兵法》在西方世界的廣泛傳播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1963年,美國海軍準將塞繆爾·格里菲思(Samuel P.Griffith)翻譯的《孫子兵法》首次出版,當時就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中國代表作叢書》。
進入20世紀80年代,越來越多的西方學者開始認識和了解到《孫子兵法》及其價值,導致《孫子兵法》英譯版本的數量驟增。哈佛大學托馬斯·克利里(Thomas Cleary)的英譯本于1988年出版,其譯文帶有鮮明的“宗教”痕跡,又因明顯偏離孫武源語而廣受詬病。1993年,羅杰·埃姆斯(Roger Ames)側重從哲學的角度闡釋《孫子兵法》,認為軍事哲學思想是許多中國政治性哲學典籍探討的普遍主題。同年,拉爾夫·索耶(Ralph D.Sawyer)首次將宋本《武經七書》譯介給西方讀者,填補了東西方軍事文化交流史的空白,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意義,標志著“中國兵學西漸”進入了新的階段,其中他所翻譯的《孫子兵法》于1994年首次單獨出版。1999年,美國孫子研究專家加里·加利亞爾迪(Gary Gagliardi)的譯本正式出版,受到了廣泛好評。2000年,托馬斯·克利里新作《銀雀孫子兵法》(The Silver Sparrow Art of War)問世,這是對其以往著作的一次顛覆。隨后,英國漢學家閔福德(John Minford)、詹姆斯·特拉普(James Trapp)和邁克爾·尼蘭(Michael Nylan)的英譯本也相繼出版。直到今天,《孫子兵法》英譯研究的熱潮依舊沒有退去。
《孫子兵法·用間篇》較其他篇章用詞更為淺顯易懂,因此其英譯本的結構也稍顯簡單,而且除卡爾斯洛普譯本外,其他譯者的譯文都可獲得,這為研究提供了可行性。但是,《孫子兵法·用間篇》英譯本在“間”“先知”“五間”核心概念上用詞存在差異,而這恰恰反映了西方學者個體理解的差異,是研究的必要性所在。
《孫子兵法·用間篇》英譯本對于“間”的翻譯集中在“spy”“espionage”和“secret agent”這三個單詞或詞組上。根據《朗文當代英文詞典》(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的釋義,“spy”意為“打探另一個國家、組織或團體的秘密信息的人”〔2〕,“espionage”意為“暗中打探秘密信息并將其提供給國家的敵人或公司的競爭對手的活動”〔3〕,“secret agent”則釋為“打探和匯報其他國家的軍事和政治秘密的人”〔4〕。通過上述釋義的比較,可以發現“spy”和“secret agent”基本同義,均強調主體性,但后者軍事色彩更重,而“espionage”則強調活動性。如果從美軍軍事術語的視角看,“agent”則被視為情報用語,“出于情報或反情報的目的,得到授權或接受命令獲取或者協助獲取信息的人”〔5〕。綜上所述,“secret agent”與《孫子兵法·用間篇》中“間”的含義更為接近,能夠在中西方情報學語境下得到共處。當然,我們也應看到西方學者對“間”認識的共性,他們一般認為“間”指兩個物體存留的空間,而這個空間為信息傳遞提供了渠道,進一步引申為兩個國家間情報的“傳話人(go-between)”〔6〕。
孫子說:“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孫子兵法·用間篇》)“先知”即事先了解情況,是“用間”的最佳效果,也是“全勝”的必要基礎。《孫子兵法·用間篇》英譯本將“先知”譯為“foreknowledge”“foresight”“advance knowledge”“prior information”。在情報學研究中,“knowledge”的層級要比“intelligence”高,可以理解為情報產品累積效應后形成的經驗,而“intelligence”的層級又比“information”高,信息經過提煉后才會形成情報。“prior information”的譯法最為失敗,譯者將戰爭發生前所獲信息的集合等同于“先知”,與元典本意相差甚遠。“foreknowledge”和“advance knowledge”都是按照“先知”的字面含義翻譯而成,而“fore-”和“advance”主要在時間維度上有所差異,后者更強調時效性。雖然這種譯法得到了多數西方學者的認可,但從學理研究上看,此種譯法存在夸大情報作用之嫌。“foresight”意為“想象可能發生并在計劃未來時考慮到此的能力”〔7〕,將“先知”的戰略性、預測性和過程性有機結合起來,是中西方情報思想融合的典范。
“五間”即因間、內間、反間、死間和生間,其中反間又是最為重要的,“知之必在于反間”(《孫子兵法·用間篇》)。因間、內間和反間都是以敵方作為突破口,通過誘使其鄉人、官吏和間諜,達到為我所用的目的,而死間和生間則是從間諜個人命運的角度出發。雖然“五間”的分類標準并不統一,但是其所蘊含的情報工作人事組織化的思想值得關注。國內學者對于“五間”的理解尚存在爭論,至于“五間”的英文翻譯更是花樣百出。“因間”一般譯 為“local spy”“local informer”“native agent”,“內間”多譯為“inward/internal/inside spy”“insider”“inside agent”,“反間”則集中在“converted/reverse spy”和“double agent”,“死間”的譯文為“doomed spy”“expendable spy/agent”“dead spy”,而“生間”則譯為“surviving spy”“permanent spy”“live/living spy/agent”“unexpendable spy”。
除翟林奈外,其他西方學者對于“因間”的理解都存在偏差,僅把居住在敵國的百姓當作可誘使的對象,而“鄉人”是春秋戰國時期地方官鄉大夫的簡稱,二者之間無法等同。至于“因間”英譯本,修飾詞“local”和“native”均可,考慮到政治和軍事的雙重屬性,其最后的主語必須為“agent”。“內間”和“生間”不同翻譯之間并無顯著的差別,西方學者都能夠準確理解其本來的含義。至于“內間”的英文翻譯“double agent”,則是西方現代情報術語與中國古代情報概念的一次融合。“double agent”指“為兩個敵對的間諜組織工作的隱蔽人員,但他效忠于其中一個組織并背叛另一個組織”〔8〕。這與“內間”的內涵并無二致,而且將“拉出來”的過程表現出來。西方學者對“死間”的理解是最能體現個人色彩的,這點可以從“dead”“doomed”和“expendable”三個單詞的選擇上看出來。“dead”是對狀態的直接描述,“doomed”注定為情報工作平添一種悲壯色彩,而“expendable”因其本身對死亡帶有可接受性,與中國的文化觀念和情報理念不相符合。綜上所述,西方學者對于“五間”的轉譯過程中深刻體現了中西方情報研究的碰撞和融合。
《孫子兵法·用間篇》英譯研究算是目前國內情報學研究中的交叉領域,運用情報的視角分析文本,可以透過字里行間來理解整個西方學術群體對于中國古代兵學的認識現狀。西方學者對《孫子兵法·用間篇》的理解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對于其特點的總結也是一個從宏觀到微觀的過程。
西方學者由于深受自身學術背景的影響,導致其對文本的理解也有所不同。以翟林奈譯本和格里菲思譯本為例,翟林奈是著名的漢學家,對于中國古代文化具有很深的研究,因此其對于“因間”的理解較其他學者來說更為精準,而格里菲思作為一名軍人,他主要是從軍事的視角解讀《孫子兵法·用間篇》,因此對于“千里”“千金”等數量詞采取意譯。這在眾多譯本中凸顯出來,特別是他首先提出將“間”譯為“secret agent”,具有明顯的軍事色彩。隨著西方學者對《孫子兵法·用間篇》研究的逐漸深入,學者不再“獨自為戰”,而是組成一個跨學科結合體,不同學術背景的學者聚集在一起,利用各自專業所長不斷形成互補。由退役軍官、詩人、翻譯和專家組成的學者結合體歷時三年反復打磨,最終形成了2020年出版的尼蘭譯本。該譯本對于“先知”的理解也更為準確,因此這一模式也可以為我所用,特別是應用于中國古代兵學典籍的點校。
雖然《孫子兵法·用間篇》英譯本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問題,但是整體翻譯基本能夠做到保持作者的原意,這一點對于中國古代情報思想向外傳播尤其重要。中國古代情報思想內涵豐富,與中國傳統文化和哲學息息相關,這也成為西方學者理解《孫子兵法·用間篇》的主要障礙。值得慶幸的是,以翟林奈為代表的早期學者能夠從元典入手,保證了源頭的純正性,為后續西方學者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西方情報研究的興起對于學者理解《孫子兵法·用間篇》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部分西方學者也在嘗試用西方現代情報術語解釋中國古代情報術語,這確實有益于兩種文化之間的融合。現在,西方情報研究仍走在前列,專業學者也會利用這些譯本對中國古代情報思想進行研究,研究成果進而反哺譯本,最后使得西方學者對《孫子兵法·用間篇》的理解不斷處于更新的狀態,一些有見地的觀點也值得我們吸收借鑒。
近年來,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升和情報學的發展,中國古代情報思想成為西方學者的主要關注點之一,《孫子兵法·用間篇》因此成為他們研究的重要來源。自銀雀山漢墓竹簡出土后,西方學者也會跟蹤研究的最新進展,并把成果應用到《孫子兵法·用間篇》的譯本中。托馬斯·克利里在其第二個譯本中就加入了更多新的思考,修正了第一個譯本中出現的錯誤,最新的譯本也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重視。這種與時俱進性,不僅表現在學者自身認識的重塑,還體現在學者間的學術探討。每一個新譯本的出現,都是一次思想上的爭鋒。《孫子兵法·用間篇》英譯本都為中外情報研究的融合做出了貢獻。隨著新材料的不斷出現,后續的英譯本都將西方學者對此的認識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