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華 吳新雅 楊 淼 羅 宇
(成都大學,四川 成都 610106)
唐宋時期,特別是五代兩宋時期,天府文化到達鼎盛階段。唐代的“揚一益二”,著名史家宋祁在其《成都》詩中說:“此時全盛超西漢”,概括說明了當時的盛況。就學術文化和文學藝術而言,此時期的儒學(理學)、史學、文學、繪畫、音樂、書法、戲劇都達于極盛,出現了諸多名家名作,作為地域性學派的“蜀學”也于此時期趨于成熟并形成興盛局面。論者常習慣從“雅文化”的角度,比如儒學研究中的南軒之學、鶴山之學,史學中的丹棱李氏和井研李氏,文學上的“三蘇”,繪畫上的“西蜀畫派”,音樂上的“雷氏琴”等來加以討論,而較少從俗文化或者民間文化的角度來研究當時文化的彬彬之盛。在此,我們嘗試從民間節會這一角度,或者從民間節會這一“窗口”來觀察透視此時期成都游樂文化的諸多方面,或可對蘇軾所言的“蜀人游樂不知還 ”(1)蘇軾:《蘇東坡全集》(上),鄧立勛編校,合肥:黃山書社,1997 年,第21 頁。的文化現象有一個較為全面而具體深刻的認識,并且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從中汲取對今天利用民間節慶活動強化價值引領、促進淳風化俗及溝通民意、宣導民情的借鑒與啟示。
五代兩宋時期成都游樂文化之發達,常被論者所艷稱。如果前蜀王衍的《醉妝詞》“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 莫厭金杯酒”(2)蔡國華:《唐宋律詞詞譜》,北京: 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 年,第324 頁。描述的是五代時期成都的歌舞游樂生活的話,那么到了宋代,就可謂踵事增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游樂文化的載體是名目繁多的節會活動,反過來,豐富多彩的節慶活動也可印證游樂文化的內涵和特色。故擬通過當時的節會情況,以見游樂盛況之一斑。五代兩宋時期成都究竟一年有多少節會活動?不同的記載略有出入。僅以元人費著的《歲華紀麗譜》所載,一年共有二十四個節會。 在分述每個節會之前,費著對成都的游樂盛況、緣起沿革、逸聞趣事作了總體描述,節錄于下:
成都游賞之盛,甲于西蜀。蓋地大物繁,而俗好娛樂。凡太守歲時宴集,騎從雜沓。車服鮮華,倡優鼓吹,出入擁導,四方奇技,幻怪百變,序進于前,以從民樂。歲率有期,謂之故事。及期,則士女櫛比,輕裘袨服,扶老攜幼,闐道嬉游。或以坐具列于廣庭,以待觀者,謂之遨床,而謂太守為遨頭。……田公況嘗為《成都遨樂詩》二十一章以紀其實。而薛公奎亦作《何處春游好詩》一十章,自號“薛春游”,以從其俗,且欲以易尹京之舊稱(原注:公知開封府,專以嚴治,人謂之“薛出油”)。此皆可以想承平之遺風也。……今以元日為始而第其事。(3)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 2003 年,第1708-1709 頁。
費著為元人,從上文中可看出,他對成都兩宋時期“俗好娛樂”和“游賞之盛”寄寓無限向往傾慕之意,而一種今不如昔的興亡滄桑之感滲透字里行間。在這段關于成都一年重要節日之前的總論中,大概表達了這樣幾層意思:一是成都游賞之盛主要是因為政府推動,最高行政長官太守(知府)親自參與游樂活動,并被稱為“遨頭”(游樂領袖)。二是追憶宋祁當任成都知府時燃巨燭修《唐書》、美女環伺如神仙的美好境況。三是強調田況做成都知府時亦帶頭游樂,且行諸題詠,作《成都遨樂詩》二十一章“以記其實”,而薛奎作成都知府時亦寫有組詩《何處春游好》十章,并自號“薛春游”。此公曾知開封府,“專以嚴治,人謂之薛出油”。同一個薛奎,所治之地民情風俗不同,竟至于從“出油”(喻對民眾拘管壓制甚嚴)變成了“春游”(取其諧音),由此可見成都好游樂的風氣有多么大的勢力,竟使得堂堂知府也只得一反故態,隨俗從眾,并且寫詩來歌頌贊揚這種風氣。四是引趙抃《古今成都集記》之記載,說明隨著“公務消費預算”的逐漸減少,游樂之規模、繁盛程度漸減,并且每況愈下,非復當年之盛矣。 費著所處的元代已屬天府文化的衰退期,故而有此興替不常之感。(4)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08-1709 頁。
費著對每個節日進行分述 :
(一)元日禮塔。“正月元日,郡人曉持小彩幡游安福寺塔,粘之盈柱,若鱗次然,以為厭禳,懲咸平之亂也。塔上燃燈,梵唄交作,僧徒駢集。太守詣塔前張宴,晚登塔眺望焉。”(5)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09 頁。安福寺塔,俗名黑塔,共有十三級。“太守張宴”,當然得飲酒。范成大《丙申元日安福寺禮塔》詩中云:“新年后飲酴酥酒,故事先燃窣堵香。”(6)袁說友:《成都文類》(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93 頁。“酴酥”也寫作“屠蘇”,指屠蘇酒。屠蘇酒又名歲酒,是在中國古代春節時飲用之酒品,故蘇軾《除日》詩中亦云:“年年最后飲屠蘇,不覺
年來七十余。”(7)蘇轍:《欒城集》(上),曾棗莊、馬德富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1480 頁。“窣堵”為窣堵波的省稱,指佛塔。“窣堵香”則指禮佛時燒的香。成都知府田況(1005—1063),字元均,北宋名臣,有《成都遨樂詩》二十一首組詩,是研究成都民情風俗及節會游樂生活的重要史料,第一首的題目也正是《元日登安福寺塔》(8)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 2003 年,第430 頁。,不但寫出了登塔所見的“千里入指掌,萬象可窮討。野闊山勢回,寒余林色老”的千里沃野的錦繡天府 ,而且也描繪了“邀賞空閭巷,朅來喧稚耄。人物事卻閑,車馬擁行道”萬人空巷、老少皆游的熱鬧盛況。“顧此歡娛俗,良慰羈遠招”二句,寫出了詩人的欣喜之情。是啊,身為西部重鎮的最高長官,看到老百姓“歡娛”出游,怎能不為之欣慰呢!
(二)二日出城。“二日,出東郊,早宴移忠寺(原注:舊名碑樓院),晚宴大慈寺。清獻公《記》云:‘宴罷,妓以新詞送茶,自宋公祁始。’蓋臨邛周之純善為歌詞,嘗作《茶詞》授妓,首度之以奉公,后因之。”(9)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 2003 年,第1709 頁。此段文字需做些解釋。“清獻公”,指趙抃(1008—1084),字閱道,號知非子,衢州西安(今浙江省衢州市柯城區)人。北宋名臣,曾四次(或曰五次)入蜀,對成都經濟社會文化發展貢獻尤多。為官清廉,屢為地方大員,但離任時“唯一琴一鶴(一龜)而已”,有“鐵面御史”之稱。“《記》”指《成都古今集記》,為最早的成都專史,惜已亡佚。“宋公祁”指宋祁(998—1061),字子京,小字選郎,開封雍丘(今河南商丘民權縣)人。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曾為成
都知府。《歲華紀麗譜》沒有記載初三、初四的活動,緊接下一條就是初五,但初三、初四這兩日的活動,還是留下了不少記載。田況有《二日出城》(10)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 2003 年,第430 頁。詩,陸游有《正月二日晨出大東門是日府公宴移忠院》(11)陸游:《劍南詩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第757 頁。一詩,范成大有《丁西正月二日東郊故事》《初三日出東郊碑院樓》二詩。(12)范成大:《范石湖集》,富壽蓀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242,232 頁。后者題下自注:“故事:祭東君,因宴此院。蜀人皆以是日拜掃。”東君,乃司春之神,祭東君及早晚張宴都是官方的事,民間則在此日掃墓祭祖。田況《二日出城》有“原野信滋腴,景物爭光新。青疇隱遙壩,弱柳垂芳津”數句,已透露出春的信息,而“祭墦列重茵”則用《孟子·齊人有一妻一妾》的典故,暗示出此日掃墓祭祖的習俗。
(三)五日蠶市。“五日,五門蠶市。蓋蠶叢氏始為之,俗往往呼為蠶叢。太守即門外張宴。”(13)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 2003 年,第1709 頁。蠶叢乃第一代蜀王。李白《蜀道難》曰:“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顛。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14)蘅塘居士:《唐詩三百首》,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 年,第127 頁。明確指出蠶叢為最早的蜀王,而魚鳧乃建都于廣漢三星堆之蜀王。至于“四萬八千歲”云云,乃詩人夸張之詞。揚雄《蜀王本紀》云:“蜀王之先名蠶叢,后代名曰柏灌,后者名魚鳧。此三代各數百歲,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頗隨王去。”(15)何光岳:《炎黃源流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2 年,第319-320 頁。再加上后來的望帝、叢帝,合稱“五代蜀王”。史載蠶叢嘗服青衣巡行郊野,教民蠶事,鄉人感其德,乃立祠祀之,蠶市或因他而起。田況《五日州南門蠶
市》詩云:“齊民聚百貨,貿鬻貴及時。乘此桑耕前,以助農績資。物品何其夥,碎璅皆不遺。……游人炫識賞,善賈求珍奇。予真徇俗者,行觀亦忘疲。日暮宴觴罷,眾皆云適宜。”(16)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0-431 頁。可見此蠶市乃是“聚百貨”而買賣的集市,除買賣蠶桑之具外,亦有耕織等農資的買賣,因而蠶市與其他“花市”“藥市”等專業集市不同,具有綜合性、日常性、普及性等特點。在《歲華紀麗譜》所記載的成都一年二十多個節日中,“蠶市”即有多次,可見其對于普通百姓的重要。
(四)十五日放燈。“上元節放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皆早宴大慈寺,晚宴五門樓,甲夜觀山棚變燈。其斂散之遲速,惟太守意也。如繁雜綺羅、街道燈火之盛,以昭覺寺為最……”(17)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09-1710 頁。原文稍繁,此為節錄。其要點: 1、雖言正月十五放燈,但從唐時開始“放燈不獨上元也”。法師葉法善作術引唐明皇至成都觀燈飲酒事,最早見于唐人的《放燈舊記》,后來在諸書中亦多有記載。關于成都上元節燈會,盧照鄰于唐高宗龍朔三年(663)任新都尉期間所寫的《十五夜觀燈》詩中即有精彩的描寫:“錦里開芳宴,蘭缸艷早年。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18)任繼愈:《中華傳世文選 文苑英華選》,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 1998 年,第199 頁。可見,葉法善作法引玄宗觀燈雖為方外之言,但確實有事實依據。2、前后蜀時,放燈率無定日,宋初方確定為十四、十五、十六日,且皆早宴大慈寺、晚宴五門樓,而以昭覺寺燈火最盛。3、正月十七為“殘燈會”,始于張詠,專門設宴犒勞燈會期間負責安保工作的“二監司”。
田況《上元燈夕》詩亦云:“予嘗觀四方,無不樂嬉游。惟茲全蜀區,民物繁它州。春宵寶燈燃,錦里煙香浮。連城悉奔騖,千里窮邊陬。衯裶合繡袂,轆轤馳香辀。人聲震雷遠,火樹華星稠。鼓吹匝地喧,月光斜漢流。歡多無永漏,坐久憑高樓。民心感上恩,釋唄歌神猷。齊音祝東北,帝壽長高丘。”(19)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1 頁。其錦城上元燈會的流光溢彩、車水馬龍,與初唐盧照鄰時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謂錦城繁華、風流相繼矣。
(五)二十三日圣壽寺前蠶市。“二十三日 ,圣壽寺前蠶市。張公詠始即寺為會,使民鬻農器。太守先詣寺之都安王祠奠獻,然后就宴。舊出萬里橋,登樂俗園亭,今則早宴祥符寺,晚宴信相院。”(20)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 2003 年,第1710 頁。圣壽寺《古今圖書集成·成都府部》載:“(圣壽寺)在府治西南,漢建。在唐為空整寺,后改龍淵;孟蜀時,宰相王處回舍宅以廣其基,規制壯麗;至宋大中祥符間,移圣壽寺額于此。中有秦太守所鑿石犀,今在殿前,俗稱為石牛寺。”(21)李國豪:《建苑拾英——中國古代土木建筑科技史料選編》第3 輯,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540 頁。這個寺廟,就是玄奘之兄長捷法師住錫之所,而且玄奘很有可能即在該寺受具足戒,且一住三年。“信相院”即今天的文殊院,宋代著名詩人馮時行(重慶人)還寫過《信相寺水月》詩。田況《二十三日圣壽寺前蠶市》詩也說“經年儲百貨,有意字千金。器用先農事。人聲混樂音……”(22)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1 頁。一月之內,兩舉蠶市,足見前言蠶市具有綜合性、經常性之特點。
(六)二十八日保壽侯誕日。“二十八日,俗傳為保壽侯誕日。出笮橋門,即侯祠奠拜,次詣凈眾寺邠國
杜丞相祠奠拜。畢事會食,晚宴大智院。”(23)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0 頁。唐大中年間,邠國公杜丞相興建凈眾寺寺門屋,所以寺內有杜丞相祠。杜丞相名杜悰(794—873),字永裕,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乃司徒杜佑之孫、詩人杜牧之從兄。田況《二十八日謁生祿祠游凈眾寺》詩云:“千騎出重闉,嚴祠凈宇鄰。映林沽酒旆,迎馬獻花人。艷日披江霧,香飆起路塵。韶華特明媚,不似遠方春。”(24)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1 頁。可以看出,此時錦城已是花紅柳綠、春光駘蕩了。
(七)二月二日踏青節。“二月二日,踏青節。初,郡人游賞,散在四郊。張公詠以為不若聚之為樂,乃以是日出萬里橋,為彩舫數十艘,與賓僚分乘之。歌吹前導,號小游江。蓋指浣花為大游江也。士女駢集,觀者如堵。晚宴于寶歷寺。公為詩,有曰:‘春游千萬家,美人顏如花。三三兩兩映花立,飄飄似欲乘煙霞。’公鐵心石腸,乃賦此麗詞哉!后以為故事。清獻公為《記》時,彩舫至增數倍,今不然矣。”(25)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 2003 年,第1710 頁。此乃成都游樂活動中著名的“小游江”實錄。多為后人所艷稱。張詠的詩題為《二月初二日萬里橋小游江宴集詩》,上文所摘引之詩句,艷麗嫵媚,確實與乖崖公的性格做派不類,這與后人對陶淵明作《閑情賦》、宋璟作《梅花賦》評論相類。田況有《二月二日游江會寶歷寺》詩,也記錄了“小游江”的情況:“……遂移踏青會,登舟恣游娛。……愚來再更朔,遽及仲春初。彩旆列城隈,畫船滿江隅,輕橈下奔瀨,縱轡臨精廬……”(26)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 2003 年,第432 頁。其彩旗遍地、畫船滿江的盛況至今猶令吾輩久居成都者神往。
(八)二月八日藥市。“八日,觀街藥市。早宴
大慈寺之設廳,晚宴金繩院。”(27)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 2003 年,第1710 頁。田況亦有《八日大慈寺前蠶市》詩,可知此日不但有藥市,而且還有蠶市,且為正月初一以來第三次舉辦蠶市矣。由此可見,近現代之集市,乃由蠶市演變而來。
(九)三月三上巳節。“三月三日,出北門,宴學射山,既罷后射弓,蓋張伯子以是日即此地上升,巫覡賣符于道,游者佩之,以宜蠶辟災。輕裾小蓋,照爛山阜。晚宴于萬歲池亭,泛舟池中。”(28)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 2003 年,第1710-1711 頁。學射山,即現在成都北郊之鳳凰山,據說蜀漢后主劉禪曾于此學射,故名學射山。又有張伯子居此學道,曾于某年三月三日道成而飛升。爾后,每逢此日,蜀人則詣通貞觀禱其神,從道士受秘箓以歸,方能“宜蠶辟災”。學射山歷來是成都的游覽勝地,也是官府舉辦體育競賽之所,歷代文人多有題詠。趙抃有詩曰:“錦川風俗喜時平,上巳家家出郡城。射圃人稠喧畫鼓,龍湫波凈照紅旌。迎真昔詫登天虎,命侶今聞出谷鶯。勉為遠民同樂事,使臺仍是得賢明。”(29)曹學佺:《蜀中名勝記》,劉知新點校,重慶:重慶出版社,1984 年,第39 頁。兩相對照,則都士女艷妝麗服,游人塞途,旗蓋蔽野之熱鬧繁盛之景真實生動,如在目前。萬歲池即張儀筑城取土處,在成都北郊,或為今天之北湖,亦為游覽勝地。田況組詩中也有《三月三日登學射山》,其中描寫出游之盛和射箭比賽云:“華林程射技……門外盛車徒,山半列鄽市。彩堋飛鏑遠,醉席歌聲起。回頭望城郭,煙藹相表里。秀色滿郊原,遙景落川涘……”(30)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3 頁。在射箭比賽中,為了吸引觀眾眼球,還讓“官妓”作記分員記分,大搞“美女經濟”:“故事,往來皆呈馬騎,設射棚,眾賓皆射,遣官妓記籌。”(31)曹學佺:《蜀中名勝記》,劉知新點校,重慶:重慶出版社,1984 年,第40 頁。看來,成都是一座充滿創新
創造的城市,在一千年前即深諳“吸引眼球”之理了。除了騎馬射箭比賽,還可以在學射山圍獵,陸游便在其《感舊絕句》中回憶了曾經在學射山圍獵的情景:“十月新霜兔正肥,佳人駿馬去如飛。纖腰嫋嫋戎衣窄,學射山前看打圍。”(32)陸游:《劍南詩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年,第960 頁。細味詩意,這當然不是在三月上巳節,但地點卻是在學射山。既然能打獵,說明當時學射山一帶的自然生態非常好,一定是草深林密,蓊郁蔥翠。宋人楊甲亦寫有《寒食游學射山》詩,(33)曹學佺:《蜀中名勝記》,劉知新點校,重慶:重慶出版社,1984 年,第41 頁。其中“荒臺古林翳云族”“手攀巖樹叩云木”云云,亦可看出這是一個林木茂盛之所。到了明代,學射山成了蜀王府的陵園,禁止民間到此樵采游樂。從此,唐宋以來的游樂盛況也就消失了。田況《成都遨樂詩》二十一首組詩中,在《八日大慈寺蠶市》與上述《三月三日登學射山》之間,還有《寒食出城》與《開西園》兩首詩,而費著《歲華紀麗譜》則把“寒食”及“開西園”游春故實放到了“三月十七日睿圣夫人廟蠶市”之后,故我們亦放到后面論述。然就詩藝而言,則此二詩仍有值得拈出玩味者:如前首中的“歌聲留客醉,花意盡春紅”兩句,可與杜甫《贈花卿》及《春夜喜雨》對讀,可以更好體會花重錦官、歌吹沸天、文君當壚、春光駘蕩的錦城春色。而后一首則難于句摘,引錄于此,與讀者共賞宋代蓉城的滿園春色:
春風寒食節,夜雨晝晴天。日氣熏花色,韶光遍錦川。臨流飛鑿落(以鐫鏤金銀為飾的酒盞),倚榭立秋千。檻外游人滿,林間飲帳鮮。眾音方雜遝,余景更流連。座客無辭醉,芳菲又一年。(34)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2-433 頁。
(十)三月九日蠶市。“九日,觀街藥市。早晚宴如三月八日。”(35)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1 頁。田況《九日大慈寺前蠶市》詩云:“高閣長廊門四開,新晴市井絕纖埃。老農肯信憂民意,又見笙歌入寺來。”(36)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3 頁。描寫此日街景及節會狀況。由此可知,藥蠶二市同期而異地,亦如二月八日,可見蜀人不僅重視蠶事,亦重視藥事。蜀中醫藥自古發達,出現過許多著名的醫家和醫學論著,如前蜀李珣(855?—930?)及其《海外本草》,北宋的唐慎微及其《經史證類備急本草》都在中國醫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成都又是中國重要的中藥材生產交易基地,中藥中的川貝、川芎等都是標明了原產地的有名藥材,故蜀人重藥事可謂淵源有自、事出有因矣。
(十一)三月二十一日游海云山鴻慶寺。“二十一日,出大東門,宴海云山鴻慶寺。登眾春閣,觀摸石。蓋開元二十三年,靈智禪師以是日歸寂,邦人敬之。入山游禮,因而成俗。山有小池,士女探石其中,以占求子之祥。既,又晚宴于大慈寺之設廳。”(37)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1 頁。田況《二十一日游海云山》云:“春山縹翠一溪清,滿路游人語笑聲。自愧非才無異績,止隨風俗順民情。”(38)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3 頁。宋人范成大、吳中復等都有題詠海云山及士女池中摸石求子之作,而尤以吳中復的《游海云寺唱合詩(并序)》(39)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41 頁。記載描繪為詳,詩前有王霽序云:
成都風俗,歲以三月二十一日游城東海云寺,摸石于池中,以為求子之祥。太守出郊,建高旟,嗚笳鼓,作馳騎之戲,大宴賓從,以主民樂。觀者夾道百重,飛蓋蔽山野,歡謳嬉笑之聲,雖田野間如市井,其盛如此。渤海吳公下車期月,簡肅無事,從俗高會于海云。酒既中,顧謂寮屬曰:一觴一詠,古人之樂事也。首作七言詩,以寫勝事。席客亦有以詩獻者,更相酬和,得一十三篇。乃命幕下吏會稽王霽為之序。霽菲薄不能文,恐愧勉從公命。夫俳倡絲竹,其樂外也;吟詠性情,其樂內也。充諸內,則能遺外之樂;流于外,則內有所喪。今公既推內之樂以樂賓,又盡外之樂以樂民,可謂得其樂矣。
對于此詩的寫作背景及緣起交代得很清楚。詩曰 :
錦里風光勝別州,海云寺枕碧江頭。連郊瑞麥青黃秀,繞路鳴泉深淺流。彩石池邊成故事,茂林坡上憶前游。綠樽好伴衰翁醉,十日殘春不少留。
這是一首七律,寫成都東郊海云寺周遭風光。筆觸細膩,描寫真實貼切,非親身游歷、觀物深細者不能道。反復吟誦,一幅蓉城東郊春游圖恍然目前。詩一開首就說“錦里風光勝別州”,為全詩描寫成都美景奠定了總體基調。 第三四句乃寫沿路所見。春光旖旎,景色如畫,詩人的心情是愉快的,詩的格調也是明朗樂觀的。第五六兩句點題,聚焦海云寺風光。 二句連起來描繪出海云寺的景致及特色。最后兩句寫春不待我,飲酒作樂須及時。全詩隨著游蹤,迤邐寫來,清晰自然,如話家常。但又淡而有味,平而有情,韻味深長。可與作者另外一首《西樓》詩參觀并讀。
(十二)三月二十七日蠶市。“二十七日,大西門睿圣夫人廟前蠶市。初在小市橋,田公以禱雨而應,移于廟前。太守先詣諸廟奠拜,宴于凈眾寺,晚宴大智院。”(40)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1 頁。又是蠶市,只不過地點與前幾次不同,不在大慈寺,而在睿圣夫人廟。此廟即高駢筑城所遷之龍
女祠,小市橋即小西門廊橋。田公即文中多次提及的寫有《成都遨樂詩》二十一首的田況。在成都知府任上特別重視文教及利用民間節會宣情導俗,頗得蜀人愛戴。田況于《二十一日游海云山》后又有《二十四日大慈寺建乾元節道場》及《乾元節》二詩,卻沒有“三月二十七日蠶市”之作,而《歲華紀麗譜》中則無上述二詩所涉乾元節之記載。乾元節乃四月十四日,為仁宗生日,乾興元年(1022)所定,《歲華紀麗譜》蓋漏收。而田況組詩中沒有“三月二十七日蠶市”之作,乃因詩為實際游歷情形之記錄,詩人因未參與此次活動,故未留下詩作。
(十三)寒食節。“寒食,出大東門。早宴移忠院,晚宴大慈寺設廳。曩時寒食,太守先設酒饌于近郊,祭鬼物之無依者,謂之遙享。后置廣仁院,以葬死而無主者,乃遣官臨祭之。而民間上冢者,各蟻集于郊外。天禧三年,趙公稹嘗開西樓亭榭,俾士庶游觀。自是每歲寒食辟園張樂,酒壚花市,茶房食肆,過于蠶市。士女從觀,太守會賓僚,凡浹旬。此最府庭游宴之盛。近歲自二月即開園,逾月而后罷。酒人利于酒息,或請于府展其日,府尹亦許之。”(41)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1 頁。看來,古代官吏也不乏通情達理、關注民生者。前已論及,田況組詩在《八日大慈寺前蠶市》與《三月三日登學射山》之間,還有《寒食出城》與《開西園》兩首詩描述寒食節及開西園游春之情形。由《歲華紀麗譜》記載可知,寒食節與“辟園張樂”是同時進行的,并且“酒壚花市,茶房食肆,過于蠶市”“最為府庭游宴之盛”,可想見其盛況空前。西園是當時成都最著名的園林之一,文人雅士多有題詠。陸游曾作《西園》詩,其中有“高高下下天成景,密密疏疏自在花”(42)錢仲聯、馬亞中:《陸游全集校注》,《劍南詩稿校注》,錢仲聯校注,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 , 2011 年,第283 頁。的詩句,呂大防、章楶、許將、豐稷、
孫甫等都有題詠西園之作(43)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291-303 頁。,可見其聲名之顯赫。
(十四)四月十九日大游江。“四月十九日,浣花佑圣夫人誕日也。太守出笮橋門,至梵安寺謁夫人祠,就宴于寺之設廳。既宴,登舟觀諸軍騎射。倡樂導前,泝流至百花潭,觀水嬉競渡。官舫民船,乘流上下。或幕帟水濱,以事游賞,最為出郊之勝。清獻公《記》云:‘往昔太守分遣使臣,以酒均給游人,隨所會之數,以為斗升之節。’自公使限錢,茲例遂罷。以遠民樂太平之盛,不可遽廢,以孤其心,乃以隨行公使錢釀酒畀之,然不逮昔日矣。”(44)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1-1712 頁。這就是有名的“大游江”。對此,宋人任正一《游浣花記》敘述尤詳:“成都之俗,以游樂相尚,而浣花為特盛。每歲孟夏十有九日,都人士女麗服靚妝,南出錦官門,稍折而東行十里,入梵安寺,羅拜冀國夫人祠下,退游杜子美故宅,遂泛舟浣花溪之百花潭,因以名其游與其日。”(45)四川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四川省志·旅游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 年,第1 頁。成都人于其他活動并不會全體參與,至浣花溪之“大游江”,則萬人空巷、傾城而出。游江活動內容豐富,有諸軍騎射、倡樂歌舞、水嬉競渡、官民舟游,人們則張棚結帳、歡呼雀躍,人山人海、熱鬧非凡,總之,“最為出郊之盛”,也是成都一年游樂活動的頂峰。陸游客蜀近十年,曾多次參加游江活動。他在《老學庵筆記》卷八中記載:“四月十九日,成都謂之浣花,遨頭宴于杜子美草堂滄浪亭。傾城皆出,錦繡夾道。自開歲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時。”最奇妙的是:“蜀人云:雖戴白之老,未嘗見溪花日雨也。”(46)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北京:中華書局,2021 年,第127 頁。以蜀地之少陽而多陰雨,競出
現如此奇妙之事,豈上蒼亦護佑蜀人之游樂邪?田況組詩中亦有《四月十九日泛浣花溪》,引錄于下,以與上述記載互相印證:
浣花溪上春風后,節物正宜行樂時。十里綺羅青蓋密,萬家歌吹綠楊垂。畫船疊鼓臨芳漵,彩閣凌波汎羽卮。霞景漸曛歸櫂促,滿城歡醉待旌旗。(47)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4 頁。
游樂竟至于“滿城歡醉”,可看作唐人“家家扶得醉人歸”的宋代成都版本。
(十五)五月五日端午節。“五月五日,宴大慈寺設廳。醫人鬻艾,道人賣符,朱索彩縷、長命辟災之物,筒飯角黍,莫不咸在。”(48)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2 頁。掛艾禳災以及吃粽子之習俗,與現在并無二致,唯不見道人賣符,賣艾蒿者亦非醫人矣。
(十六)三伏節會。“六月初伏日,會監司;中伏日,會職官以上;末伏日,會府縣官。皆就江瀆廟設廳。初,文潞公建設廳,以伏日為會避暑,自是以為常。早宴罷,泛舟池中;復出,就廳晚宴。觀者臨池張飲,盡日為樂。趙清獻公使限錢,但為初伏會,今因之。”(49)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2 頁。此三伏日之節會,大概主要在官府里流行,雖“觀者臨池張飲,盡日為樂”,但規模畢竟有限。起初在三個伏日都舉行,后來趙抃主政成都,為了節約開支,減少“公務接待”,就只在初伏日進行了。趙抃以清廉著名,從此小事,亦可看出他廉正的品性。田況組詩中有《伏日會江瀆池》對此會亦有描寫:“登舟命酒賓朋集,逃暑大飲宜滿觴。竹絲聒耳非自樂,肆望觀者如堵墻。”(50)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4 頁。看來場面還是不小!封建時代,官吏每出
游,常常是“觀者如堵”,這也足見當時為政者還缺乏深入基層、深入群眾等“親民”的理念,所以老百姓也把“當官的”作為稀奇來觀看。
(十七)七月七日乞巧節。“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設廳。暮登寺門樓觀錦江。夜市乞巧之物皆備焉。”(51)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2 頁。寺門樓即雪錦樓。田況組詩中有《七月六日晚登大慈寺閣觀夜市》云:“萬里銀潢貫紫虛,橋邊螭轡待星姝。年年巧若從人乞,未省靈恩遍得無?”(52)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5 頁。詩人擔心女士們如果每年人人都向神靈乞巧(織女星),那神靈會把每一個人的愿望都照顧得到嗎?其間不乏巧技靠己,不假神靈的意思。由詩亦可知七月六日及七夕,成都均有登樓遠眺錦江及游夜市之習俗。
(十八)七月十八日盂蘭盆。“十八日,大慈寺散盂蘭盆,宴于寺之設廳。宴已,就華嚴閣下散盆。”(53)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2 頁。七月十五為中元節,佛教則為盂蘭盆節,盂蘭盆為梵文音譯,即“解倒懸”的意思。田況組詩中有《七月十八日大慈寺觀施盂蘭盆》(54)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5 頁。詩,其中有“盂蘭盛會眾喧闐”的詩句,看來施舍盂蘭盆的節會也是熱鬧非凡的。
(十九)八月十五日中秋節。“八月十五日,中秋玩月。舊宴于西樓,望月于錦亭,今宴于大慈寺。”(55)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2 頁。看來,像中秋節這樣的全國性節日,反而沒有更多內容,也不見成都特色。文中說到的西樓也是當時成都的名勝。引陸游《宴西樓》以見當時在西樓宴飲的盛況:
西樓遺跡尚豪雄,錦繡笙簫在半空。萬里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秋風。燭光低映珠鞴麗,酒暈徐添玉頰紅。歸路迎涼更堪愛,摩訶池上月方中。(56)陸游:《陸游集》,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49 頁。
當然,陸游在西樓宴飲不一定在中秋節,但其樓閣的巍峨雄壯、陳設的富麗堂皇、場面的熱鬧非凡以及情調的溫軟旖旎都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十)九月九日玉局觀藥市。“九月九日,玉局觀藥市。宴監司賓僚于舊宣詔堂,晚飲于五門。凡三日,官為幕帟棚屋,以事游觀。或云有恍惚遇仙者。”(57)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2 頁。“玉局觀”:指成都玉局觀,唐宋時全國著名道觀之一。據道教傳說,后漢時,“李老君與張道陵至此,有局腳玉床自地而出,老君升座為道陵說《南北斗經》。既去,而座隱地中,因成洞穴,故以‘玉局’名之”(58)錢仲聯、馬亞中:《陸游全集校注》,《渭南文集校注》,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 , 2011 年,第104 頁。。據后人考證,玉局觀曾數次遷址,蘇軾有著名的《送戴蒙歸成都玉局觀將老焉》詩,其詩中的玉局觀當在成都城南。(59)四川省文史館:《成都城坊古跡考》,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394-396 頁。宋朝為了優待官僚士大夫,設置宮觀使,提舉宮觀等官,只領薪俸而不做事。宋初員數較少,神宗時,為了推行新法,苦于那些年老無能的官員礙事,于是免去他們的實職,給他們提舉某宮某觀的名義,好領薪俸,叫“祠祿官”。陸游對此日印象極深,他說:“成都藥市以玉局觀為最盛,用九月九日。”(60)陸游:《放翁詞編年箋注》(簡體版),夏承燾、吳熊和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 2017 年,第41 頁。關于遇仙,田況組詩有《重陽節州南門藥市》,其中有云:“旁觀有叟意氣古,肌面皯黣毛鬖鬖。賣藥數種人罕識,單衣結縷和煙嵐。成都處士足傳記,勸戒之外多奇談。盛言每歲重陽市,屢有仙跡交塵
凡。……予于神仙無所求,一離常道非所躭。”(61)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5 頁。不但描繪了一個貌似神仙的老叟,而且指出了成都好神仙方術的風氣。蜀中神仙方術歷來發達,道教就是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明人曹學佺的《蜀中廣記》中竟收錄《蜀中神仙記》十卷(卷七一至卷八十),足見淵源之深厚與資料之豐富,其中的范長生、李八百等都是著名人物。然而,田況本人是不相信神仙之說的,道理很簡單,“一離常道非所耽”——亦即民間常說的“凡違常道即為妖”之意。看來,田況還是一個具有無神論思想的官吏,具有較科學的真理觀、常識觀。世間之事雖千頭萬緒,但皆有物理人情寓于其間。如違情悖理,必非常經大道。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田況的詩還是費著的記載,都沒有涉及“登高”和“敬老”之意,這不但與王維“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唐人重陽節不同,而且與現在稱重陽節為“老人節”異趣。看來,節日的內涵都是隨著時代而變化的。
(二十一)冬至節。“冬至節。宴于大慈寺;后一日,早宴金繩寺,晚宴大慈寺。清獻公《記》云:至前一日,前太守領客出北門石魚橋,具樽豆,觀樵已,乃即天長觀晚宴。蓋文潞公始為之,后復罷。”(62)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1712 頁。
田況組詩中有《冬至朝拜天慶觀會大慈寺》,其末云:“高戲縱嬉遨,豐歲愈繁盛。與眾助歡欣,寄情于俚詠。”(63)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3 年,第436 頁。看來是一個慶賀豐收的節日,當然也是國家法定的節日,因為詩里還有“景至履佳辰,朝祖著國令”之句。范成大亦有《至日天慶觀朝拜》詩,可見“天長觀”應為“天慶觀”之誤。成都一年之眾多熱鬧非凡節慶活動至此結束,且田況詩及費著《歲華紀麗譜》皆收束于冬至節。
第一,仔細對比費著《歲華紀麗譜》和田況《成都遨樂詩》二十一首組詩,可以明顯發現費《譜》對田詩的繼承關系,且費《譜》所列的二十一個節日正好對應田況的二十一首詩。當然,二者也略有差別:費《譜》比田詩多1、三月二十七日大西門睿圣夫人廟前蠶市;2、五月五日大慈寺之會(端午);3、中伏節會;4、末伏節會(此二節費《譜》未單列,而是在追溯“六月初伏日”節會緣起時提及);5、八月十五日中秋節等五個節日。即便考慮到3、4 因后來已取消而忽略不計,也比田詩多出三個節日。同時,費《譜》與田詩相比也少了四月十四日乾元節(宋仁宗生日)一個節日(田詩中“寒食”與“開西園”分屬兩詩,而費《譜》則歸于《寒食節》條下),因此費《譜》實際記載了二十四次節日,而田詩記載了二十次(“寒食”與“開西園”算一次)。蓋因田詩所寫乃實際出游情況,故有的節日因未參加而沒有記錄。此外,有些全國都相同的節日沒有列入,如除夕、立春、中元節(七月十五日)、花朝節(二月十五日。百花生日,成都花會以此日開市)、“二分二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費《譜》、田詩中有“冬至”而無其他三個節日)等。如把這些都算上,成都節日已超過三十個。由此也可以看出,費《譜》與田詩側重于記載具有本土特色的節慶活動(起源、形式、內容等),而對于那些全國皆同的節日如“端午”“中秋”等即便記載也是寥寥數語,著墨不多。清末傅崇矩的《成都通覽》在“成都的民情風俗”題下記載了當時成都一年的民間節慶活動共三十余次,與費《譜》相較,已有許多不同,如已沒有了熱鬧非凡的“小游江”“大游江”,除青羊宮花會外,也看不到“蠶市”“藥市”等各種集市,當然也多了“人日游草堂”等節會。可見,民間節會既有時運推移、世改俗變的一面,也有除夕、七夕、中秋等這樣經長期歷史沉淀而固定下來且恒久不變的節日,因為其中濃縮了民族的歷史和文化記憶,是值得珍惜的歷史遺產和精神財富,也更需要我們對其進行創造性傳承和創新性發展,在培育凝聚主流價值觀中發揮應有作用。
第二,節會地點以大慈寺為最多(五次),其次是南門(兩次)等。這充分說明當時大慈寺在成都節慶活動中的重要地位。大慈寺歷唐五代而至于宋,不僅是成都著名的佛教寺院、宗教中心,同時還是游樂、商貿等社會生活中心。洪邁《夷堅志丙志》卷六《富陵朱真人》說:“(大慈)寺據一府要會,每歲春時,游人無虛日。”(64)洪邁:《夷堅志》,楊名標點,重慶:重慶出版社,1996 年,第82 頁。郭印《超悟院記》說:“成都大慈寺……合九十六院,地據沖會,百工列肆,市聲如雷。”(65)袁說友:《成都文類》(卷40),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443 頁。“四方之人至于此者,徒見游手末技,幢幢湊集,珍貨奇巧,羅陳如市,只以為嬉戲街鬻之所。”(66)袁庭棟:《巴蜀文化志》,成都:四川出版社,2009 年,第242 頁。此類記載還很多。大慈寺作為著名寺院,是較為嚴肅的宗教場所,但觀“笙歌入寺來”(田況《三月九日大慈寺前蠶市》)的描寫,竟能在其中宴飲張樂、詩酒歌舞、買賣貿易,是頗令人驚奇的,可見成都連宗教都具有博大的包容心態。
第三,一年的大部分節慶活動都在寺廟等宗教場所舉行,足見宗教生活在民間的流行以及主政者借助宗教來淳風化俗、強化主流價值觀熏陶養成的良苦用心。因為在任何朝代,宗教都是統治者進行有效統治(治理)的重要手段,宗教精神中的諸多信條與仁、義、禮、智、信等封建社會的核心價值觀是契合的,因此通過在宗教場所舉辦節會,可以使國家的核心價值觀更巧妙地融入民眾日常生活,在“習焉而不察”“平常日用而不知”中養成核心價值觀,做到如鹽入水,有味而無形。
第四,田詩及費《譜》中都沒有正月初七“人日”的活動,特別是現在仍流行的“人日游(杜甫)草堂”的活動。有人說“人日游草堂”來歷甚早,起源于唐宋,看來并不可信。在費《譜》所記載的二十四個節日中,四月十九日“大游江”最為熱鬧,至梵安寺拜祭冀國夫人后,“退游杜子美故宅”(任正一《游浣花溪》)、“宴于杜子美滄浪亭”(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可見唐宋時的游草堂是在四月十九日,而不是正月初七。看來人日游草堂之習興起較晚,至少在元代以后。蓋因唐時高適有《人日寄杜二拾遺》詩,其中有“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67)王夫之:《唐詩評選》,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 , 1997 年,第12 頁。之句,而清人何紹基亦有“錦水春風公占卻,草堂人日我歸來”之聯,故“人日”與“草堂”之間就建立起了一種較緊密的聯系,至于人日(正月初七)游草堂何時成為群眾性的節會活動,則仍需詳考。清末的《成都通覽》已有正月初七(人日)“游工部草堂”(68)傅崇矩:《成都通覽》,成都:成都時代出版社,2006 年,第96 頁。的記載,看來此習不早于元代,亦不會晚于清代。
第五,從費《譜》可以看出,當時成都一年的二十四個節會大都由政府主導,并且地方最高長官親自參與。如田況的《成都遨樂詩》組詩二十一首,寫的都是他作為成都最高長官親身參與的節會活動。而從傅崇矩的《成都通覽》所記載的當時成都一年的三十余次民間節慶活動看,大多是由民間組織、市民自發參與的。二者相較,當然以政府主導者最能收上下溝通、泄導民情之效。從宋代成都的民間節會中,我們不僅能見出成都極其繁盛的游樂文化,而且也可從政府通過發展游樂文化來順應民意、宣導民情、凝聚共識的良苦用心中得到有益啟示。有論者認為,天府文化中有政府善于利用文化手段進行超大型城市治理的傳統和經驗(69)詳見楊玉華、萬春林:《天府文化與成都超大型城市治理》,《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1 年第4 期,第24-31 頁。,揆諸兩宋時期政府對成都各種民間節會的引導、主導,可謂信而有征,合若符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