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光
從文學思潮的歷史鏈條看,“宗唐復古”是元人論詩的一大特征。有學者將此種復古思潮分為三個階段:中統到至元時期為形成期,大德、延祐至天歷時期為發展期,元統、至正時期為蛻變期。①詳見張紅《元代唐詩學研究》,長沙:岳麓書社,2006年,第33頁。具體到元末,作者著眼于綜元一代的復古思潮,認為宗唐雅正之風已成絕響,只有傅若金、戴良等少數文人堅守。此論關注元末的南北文壇,是一種整體性的學術觀照。但在元末的江右文壇,宗唐復古則依然是此地的主流思潮,其原因也很簡單,江西是元代館閣文臣輩出之地,無論是元前期的程鉅夫,中期的虞集、揭傒斯還是后期的歐陽玄、傅若金,皆為江西籍文臣。他們在詩論上普遍以唐詩大雅之音為圭臬,宗唐復古作為本地館閣先賢的詩論主張,借由歷史慣性而一直延續至元末。同時,布衣文人亦受其影響,劉崧、王沂等人在隱逸時學道工詩,皆以唐詩為尚。因此,在元末的江右文壇,宗唐復古是朝廷文臣與布衣文人共同持有的文學思潮,清江文人楊士弘所編《唐音》即是此種思潮的最佳例證。②陳廣宏認為,楊士弘《唐音》是元明之際唐詩學系譜建構的重要一環,對本文啟發較大。詳見陳廣宏《元明之際唐詩系譜建構的觀念及背景》,《中華文史論叢》2010年第4期?!短埔簟穼⑻圃姺譃椤俺跆啤薄笆⑻啤迸c“晚唐”,其最大意義在于明確宗唐的理論路徑。更為重要的是,以《唐音》為考察范本,可管窺延祐以來江西詩學復古觀念的理論新變。
延祐以來,京師館閣文臣詩論的核心話語是“雅正”,其內涵有兩個維度:從詩歌功能上看,以頌揚元朝之盛為旨歸;從審美特征上看,以唐詩和平風雅之趣為審美風尚。宗唐復古幾乎是館閣文臣所共有的詩學主張,正如歐陽玄稱:“我元延祐以來,彌文日盛,京師諸名公咸宗魏晉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趨于雅正,詩丕變而近于古。江西士之京師者,其詩亦盡棄其舊習焉?!雹贇W陽玄:《羅舜美詩序》,歐陽玄著,魏崇武、劉建立點校《歐陽玄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83頁。檢閱元末江右文人別集可知,此時布衣文人論詩亦稱宗唐復古,如陳謨論詩曰:“短章貴清曼纏綿,涵思深遠,故曰寂寥,造其極者陶、韋是也。大篇貴汪洋閎肆,開闔光焰,不激不蔓,反覆綸至,故曰舂容,其超然神動天放者則李、杜也。”②陳謨:《郭生詩序》,《海桑集》卷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19頁。無論是宗法陶、韋還是李、杜,其論大體沿襲延祐諸公的復古主張。概言之,宗唐復古思潮由京師及于地方文苑,成為朝廷文臣與布衣文人共同的詩學主張,但其復古觀念之內涵與理路稍有區別。
先看館閣文臣的宗唐復古觀念。傅若金(1304—1343),字與礪,臨江新喻人,至順二年(1331)游京師,受虞集、宋褧賞識,元統三年(1335)佐使安南,后授廣州路儒學教授。從仕宦履歷上看,傅若金遠不如他的同鄉前輩虞集、揭傒斯那樣顯耀,卻是元后期江西館閣文臣的代表。傅若金宗唐復古的觀點便來源于范梈、虞集與揭傒斯等人。他曾概括延祐后宗唐得古思潮的承續:“鄉人范先生、蜀郡虞公、浚儀馬中丞,其機軸不同,要皆杰然不可及者也,而今先后逝矣,退老于山林矣。其在朝者,翰林揭先生、歐陽公,深厚典則,學者所共宗焉。相繼至者,王君師魯、陳君仲眾、賀君伯更、張君仲舉,皆籍籍有時譽,而居省臺及仕于外者猶不少。凡其學之所詣,雖不可合論,而皆捐去金人粗糲之氣,一變宋末衰陋之習,力追古作,以鳴太平之盛?!雹鄹等艚穑骸顿浳褐僬抡撛娦颉?,傅若金著,史杰鵬、趙彧點?!陡等艚鸺?,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258頁。原文為“鄒人范先生”,據洪武十七年傅若川刻《傅與礪文集》,當為“鄉人范先生”。虞集、馬祖常,揭傒斯,到揭傒斯、王沂、張翥、陳旅諸人,多食奉元廷,或居省臺,或仕于外,在詩歌觀念上的共同主張為復古與鳴盛。傅若金此處雖未明言,但其所謂力追古作,主要指古體以漢魏為準的,近體以唐詩為圭臬。可以看到,從元中期到元末,館閣文臣宗的唐復古觀念是一脈相承的,其核心在于以“雅音”概括漢魏與唐詩之妙:“自《騷》《雅》降而古詩之音遠矣。漢魏晉唐之盛,其庶幾乎?”④傅若金:《鄧林樵唱序》,《傅若金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249頁。
傅若金師法唐詩的詩歌觀念,其特征之一在于對李杜詩歌的贊賞。署名傅若金的《詩法正論》曾謂:
唐海宇一而文運興,于是李、杜出焉。太白曰:“大雅久不作”,子美曰:“恐與齊梁作后塵”,其感慨之意深矣。太白天才放逸,故其詩自為一體。子美學優才贍,故其詩兼備眾體,而述綱常、系風教之作;三百篇以后之詩,子美又其大成也。昌黎后出,厭晚唐流連光景之弊,其詩又自為一體;老泉所謂‘蒼然之色、淵然之光’者是也。唐人以詩取士,故詩莫盛于唐。然詩者原于德性,發于才情,心聲不同,有如其面。故法度可學而神意不可學。是以太白自有太白之詩,子美自有子美之詩,昌黎自有昌黎之詩。其他如陳子昂、李長吉、白樂天、杜牧之、劉禹錫、王摩詰、司空曙、高、岑、賈、許、姚、鄭、張、孟之徒,亦皆各自為體,不可強而同也。①張?。骸对姺ㄐ?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35頁。
“海宇一而文運興”是元代館閣文臣以世運論詩的慣常話語,認為盛世方有雅音。值得注意的是,傅若金沿其前輩虞集、揭傒斯的軌轍,以李、杜為宗,尚未有初、盛、中、晚的唐詩譜系劃分,他雖指出晚唐詩風之弊,卻并非出自與盛唐詩的比較視野。傅若金認為,唐詩是一個整體性的效法對象,其中以李、杜為尊,雖拈出陳子昂、高適、岑參等十幾位詩人,但卻無世次之別,強調的是各家之妙,不可強同。值得注意的是,傅若金指出宗法唐詩的路徑為學其法度而非神志,近體詩講究律法與音韻,以法度為路徑的觀點無疑更切合其體制特征。傅若金雖未以初盛中分論唐詩,卻受其師范梈的影響,以體之正變看待唐詩。在《師法正論》中,傅若金轉述范梈的觀點:“先生曰:‘此詩體之正變也。自選體以上,皆純乎正。唐陳子昂、李太白、韋應物之詩,尤正者多而變者少。杜子美、韓退之以來,則正變參半?!雹趶埥。骸对姺ㄐ?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56頁??梢?,李白、韋應物屬唐詩之上乘,因其正者多而變者少,而及于杜甫則正變參半,這種詩體正變論無疑已經具有初步的唐詩分段意識。
總結傅若金的宗唐復古觀念,從原因上看,唐詩之所以是師法對象,因其是盛世文學的代表。元代館閣文臣文學思想最顯著的特征即為鳴盛,鳴盛的內在理路在于以盛世之音鳴盛世之氣,“文與時盛衰,斯道系也”③傅若金:《孟天偉文稿序》,《傅若金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248頁。便是此種觀念的體現。從師法路徑上看,傅若金主張效其詩法,不主張擬其神志。所謂神志,即詩人的情志與詩歌的興象,考諸《詩法正論》與傅若金的詩歌創作可知,這種宗法唐詩法度的觀點,是其復古觀念的重要特征?!对姺ㄕ摗分懈等艚鹋c范梈反復討論起承轉合與用律、對仗等技術性問題,而且這種討論并非泛泛而談,而是具體到唐人詩作的一聯甚至一字,可謂精確。④如《詩法正論》中有一段記錄傅若金與范梈以杜甫《八月十五日夜月二首》為例,探討起承轉合之法。詳見張健《元代詩法??肌罚本罕本┐髮W出版社,2001年,第242-243頁。
再看布衣文人的宗唐觀念。元末,本地布衣文人以詩文相尚,形成了一個較為知名的文人群體——“江西十才子”。有學者對這一文人群體加以考證,認定其成員基本有以下幾人:清江楊士弘、彭鏞、劉永之,鄱陽周湞,豫章萬石,大梁辛敬,泰和劉崧、王沂⑤元代又有真定文人王沂,其字師魯,官至禮部尚書,有《伊濱集》。本文所論泰和王沂,字子與,非真定文人王沂。《伊濱集》中有泰和王沂詩歌雜入,《王征士詩》乃泰和王沂之詩集。、王佑以及曠逵、鄭大同。⑥詳見江立員、饒龍隼《元末明初江西十才子考論》,《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該文認為,“江西十才子”乃是動態組合,并非固定的十位文人,故本文所列并非十人。另外,楊士弘、劉崧等人亦與傅若金、梁寅、清江練高等人互有詩文答贈,亦可見以十才子為中心所形成的文人唱和群體。明人梁潛為王沂所作行狀與碑銘曾記錄這一群體的交游狀況:“同游者皆當時名士,若襄城楊伯謙、秣陵周湞、豫章萬石、大梁辛敬、清江彭鏞劉仲修,鄉先生劉尚書昆弟廖文學愚寄,陳海桑心吾,與先生之弟御史君子啟,日賦詠往還,更唱迭和,以商榷雅道為己事。”⑦梁潛:《竹亭王先生行狀》,《泊庵集》卷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47頁。烏斯道序王沂《王征士詩集》曰:“大梁辛好禮、襄城楊伯謙、清江練高伯尚、彭鏞聲之諸公皆以詩鳴者,相與追琢后先也?!雹贋跛沟溃骸锻跽魇吭娦颉罚娡跻省锻跽魇吭姟罚寮螒c宛委別藏本,第1頁。從身份上看,這批文人在元末普遍為布衣,其中,梁寅曾受儒學訓導,但短暫任職后便辭官歸隱?!睹魇贰份d其元末隱居之事曰:“累舉不第,遂棄去。辟集慶路儒學訓導,居二歲,以親老辭歸。明年,天下兵起,遂隱居教授。”②張廷玉等:《梁寅傳》,《明史》卷282,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226頁。楊士弘曾任漣水教官,后辭歸。曠逵曾居官南昌,后歸隱不仕。辛敬元末曾任進賢尉。概言之,該文人群體的成員,或短暫任職元廷,或始終隱居鄉里,因此,其身份屬于布衣文人,其詩學觀點亦能代表此時衣文人的主張。
布衣文人在詩歌宗法上以唐為宗。除劉崧、梁寅與王沂外,這個文人群體的大部分詩集已不可見,因此只能通過他人記錄來了解其宗唐觀念。清代鄱陽文人史簡輯宋末至明初其鄉人詩,凡五家,曰《鄱陽五家集》,收黎廷瑞《芳洲集》,吳存《樂庵遺稿》,徐瑞《松巢漫稿》,葉蘭《寓齋詩集》,劉炳《春雨軒集》?!钝蛾栁寮壹分袑Ρ疚乃接懙氖抛拥脑妼W宗尚有所記載:
(辛敬)嗜學好古,刻志于詩,追駕盛唐,時號才子。③史簡:《鄱陽五家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80頁。
(周湞)詩律清競,時號才子,士林延賞,……制作思述古藻,思追大歷。④史簡:《鄱陽五家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85頁。
(練高)古懷雅學,……詩繼大雅。⑤史簡:《鄱陽五家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80頁。
辛敬、練高與周湞別集已佚,但從史簡的記述中可見其宗法取向。另有清江文人劉永之,有《劉仲修詩文集》傳世??贾T其詩歌創作可知,古體多效法漢魏晉詩,近體則以唐詩為宗。劉永之常以唐人入詩,試看以下幾首:
移棹望廬阜,香爐舊識名。鳥飛千嶂碧,日凈片云生。傘瀑長虹下,溪深猛虎行。松門通佛宇,蘿徑繞檐楹。業愛遠公白,詩欣孟子清。余方謝羈束,幸此共芳聲。⑥劉永之:《望香爐峰讀孟浩然詩因述》,《劉仲修先生詩文集》卷2,《續修四庫全書》第1326冊,第17頁。
采石多名酒,苔幾水自香。昔年李太白,于此屢銜觴。失意長安道,狂歌入楚邦。云煙揮翰墨,宮錦制衣裳。醉骨埋青嶂,荒祠帶夕陽。余亦忘機者,翩然辭帝鄉。田園蕭水上,井邑葛山旁。去去隨鷗鳥,煙波正渺茫。⑦劉永之:《經采石望太白墓》,《劉仲修先生詩文集》卷1,《續修四庫全書》第1326冊,第5頁。
前一首詩中,“孟子”即孟浩然。從審美風貌上看,此詩清新流暢,有唐人風致。第二首寫李白,體現的是劉永之對太白狂放之風的追慕。除孟浩然與李白外,劉永之對韋應物詩贊賞有加,謂:“昔蘇州刺史韋應物郡齋燕集賦詩曰‘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两裾b之,以為美談?!白x其詩,淡泊簡遠,略無世好之累?!雹鄤⒂乐骸赌遘幵娦颉?,《劉仲修先生詩文集》卷7,《續修四庫全書》第1326冊,第49頁。梁寅序劉永之文集時也曾指出這個文人群體的宗唐風尚:“迨兵革搶攘之際,與郡士楊伯謙、彭聲之諸賢,日究論雅道,如泰寧之時。居則研精六經,旁搜諸子史。由漢至唐,文章之傳者,咸辨其醇疵高下,而仿其可仿。其遣辭發詠,追金琢璧;巨篇短章,矩度悉合?!雹崃阂骸秳⒕傩尬募颉?,《劉仲修先生詩文集》卷首,《續修四庫全書》第1326冊,第1頁。梁寅所指,有劉永之、楊士弘、彭鏞等人。
綜上所述,布衣文人的宗唐之風有兩點特征。其一是同于館閣文臣,不分初盛中晚,對唐人諸家皆有贊許;其二是從觀念來源上看,布衣文人的宗唐觀念大多來源于虞集、范梈、揭傒斯等江西籍館閣文臣。如劉崧曾指出自己的詩學來源:“會有傳臨川虞翰林,清江范太史詩者,誦之五晝夜不廢。因慨然曰:‘邈矣,余之為詩也,其猶有未至已乎!”①劉崧:《自序詩集》,《槎翁文集》卷10,《明別集叢刊》第一輯第十二冊,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132頁。練高詩學亦承虞、揭、范之緒余:“大江之西近時言詩者三家,曰:文白范公德機、文靖虞公伯生、文安揭公曼碩?!现姡瑴睾穸S麗,足以紹其聲光,而踵其軌轍者也?!雹谕跣劊骸毒毑显娦颉?,《王忠文集》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06頁。但其間亦有區別。館閣文臣推重唐詩,其邏輯起點乃是基于盛世文運觀,以唐之盛世之音指導當時創作。布衣文人由于遠離政治,加之元末戰亂頻仍,故其師法唐詩的邏輯起點乃是以雅論詩的詩學本體論。從史料中可見此種風雅詩論與盛世詩論之別。宋濂序劉崧序時謂:“與辛敬、萬石、周湞、楊士弘、鄭大同游?!嗯c揚榷風雅,夙夜孜孜,或忘寢食。反征之于古,了然白黑分矣。”③宋濂:《劉兵部詩集序》,宋濂著、黃靈庚點?!端五ト罚本喝嗣裎膶W出版社,2014年,第496頁。梁潛為王沂所作行狀亦稱:“若襄城楊伯謙、秣陵周湞、豫章萬石、大梁辛敬、清江彭鏞劉仲修,鄉先生劉尚書昆弟廖文學愚寄,陳海桑心吾,與先生之弟御史君子啟,日賦詠往還,更唱迭和,以商榷雅道為己事。”④梁潛:《竹亭王先生行狀》,《泊庵集》卷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47頁。“商榷雅道”主要指在詩歌領域的探討與切磋,側重的是詩學本體論的宗法唐詩,這顯然異于館閣文臣的雅正詩文觀。當然,即使存在這種區別,亦應看到,在元末的江右地域,宗法唐詩乃是館閣文臣與布衣文人的共同主張。正是在宗唐復古的文學思潮下,楊士弘作為此時地域文人的一員,以編選《唐音》的方式,將這種宗唐復古思潮具體化與理論化,明確了宗法唐詩的具體路徑。
楊士弘,字伯謙,襄城人,“元初萬戶仲明之孫也,以世官占籍清江”⑤《隆慶臨江府志》卷12,《天一閣藏明代地方志選刊》第3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第86頁。。楊士弘雖祖籍襄城,但因其祖父與父親皆官清江而遷居于此。更重要的是,楊氏一生活動于江西,所唱和者亦皆本地文人,其詩學觀念亦受江西館閣文臣與布衣文人的影響。因此,將楊士弘視為江右文人并無不妥,進而以其所編《唐音》為例,考察元末江右地域的宗唐風尚亦具說服力。概言之,《唐音》是此時期宗唐復古思潮的產物,它不僅從理論依據上將館閣文臣以世運為立論基礎的宗唐觀,與布衣文人的風雅唐詩觀融合在一起,更在師法對象上明確了盛唐詩的至高地位。
楊士弘首先要解決的是《唐音》編選的理論依據,即為何編選《唐音》。他以為,前人所輯唐詩選本各有問題:
及觀諸家選本,載盛唐詩者,獨《河岳英靈集》。然詳于五言,略于七言,至于律、絕,僅存一二?!稑O玄》姚合所選,止五言律百篇,除王維、祖詠,亦皆中唐人詩。至如《中興間氣》、《又玄》、《才調》等集,雖皆唐人所選,然亦多主于晚唐矣。王介甫百家選唐,除高、岑、王、孟數家之外,亦皆晚唐人。《鼓吹》以世次為編,于名家頗無遺漏,其所錄之詩,則又駁雜簡略。他如洪容齋、曾蒼山、趙紫芝、周伯弼、陳德新諸選,非惟所擇不精,大抵多略盛唐而詳于晚唐也。①楊士弘:《唐音序》,楊士弘著,陶文鵬、魏祖欽點?!短埔粼u注》,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6頁。
唐人殷璠所編《河岳英靈集》,其問題在于多選唐人古體詩,尤其側重五古,兼收七古,近體詩中的律詩與絕句則所收較少。姚和所選《極玄集》的問題在于以五言律詩為主。另外,是集多收中唐詩,對盛唐詩收錄較少。唐人高仲武所編《中興間氣集》、韋莊《又玄集》與韋毅《才調集》之問題在于,選詩詳于晚唐。宋人王安石所選唐詩亦多關注晚唐。此外,宋人洪邁、曾原一、趙師秀、周弼等人的唐詩選亦側重晚唐詩而忽視盛唐詩。金人元好問的《唐詩鼓吹》問題在于駁雜簡略??蓪⑶叭颂圃娺x本所存問題概括為兩點:其一是缺乏詩體意識,如《河岳英靈集》、《極玄集》與《唐詩鼓吹》,缺乏選詩視野,或側重某種詩體,或不加分辨而各體兼收。其二是詳晚唐而略盛唐。自唐末至宋以來,晚唐詩的確受到更多關注。但楊士弘卻堅持以盛唐詩為圭臬的選詩標準,認為詳晚唐而略盛唐的唐詩選本并未抓住唐詩之精華。既然前人選本皆有問題,那么《唐音》的選編自然具有了必要性。
楊士弘編選《唐音》的第一點理論貢獻在于,他兼取朝廷文臣與山林文人的唐詩觀,并將其作為其選詩的重要原則。他在《唐音序》中指出:“詩之為道,非惟吟詠情性,流通精神而已,其所以奏之郊廟,歌之燕射,求之音律,知其世道,豈偶然也哉?觀是編者,幸恕其僭妄,詳其所用,心則自見矣?!雹跅钍亢耄骸短埔粜颉罚短埔粼u注》,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6頁。觀照詩歌應該具有兩方面的視野:其一是性情詩學,所謂吟詠性情,流通神明,強調的是詩發性情的發生論與吟詠性情的功能觀;其二是詩歌的現實功能論,強調以詩觀世。“性情論”是元代江右詩學的核心話語,也是傳統詩學的老話頭,只是元人為其賦予新的內涵,例如劉辰翁與虞集對性情論的不同詮釋。以詩觀世則是延祐以來江西籍館閣文臣的觀點,屬于臺閣詩學的理論范疇,強調的是詩歌的現實功用。楊士弘此處將性情詩論與觀世論合二為一,視為《唐音》選詩標準。但二者在價值上亦有區別,楊士弘側重于詩歌的現實功能,所謂“奏之郊廟,歌之燕射”,皆強調詩歌的實用性,這顯然受到館閣前輩的影響。虞集為《唐音》作序時便處處強調以詩觀世的重要性。他認為:“音也者,聲之成文者也,可以觀世矣。……先王德盛而樂作,跡熄而詩亡,系于世道之升降也?!雹塾菁骸短埔粜颉?,《虞集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87頁,句讀略改。至于性情論,則為此時的布衣文人所廣泛認可。元末亂世,布衣文人失去仕進之途,只能轉而蟄伏山林、商榷風雅。他們將詩視為抒寫個人性情的最佳載體。文人交游燕集之作,亦處處體現他們對個人性情的書寫。④就《槎翁詩集》來看,其中收錄的酬唱聯句詩便數量繁多。如《鄒氏春雨亭宴集詩》《秋日宴中和堂》《夏日宴集仁城蕭氏臨清亭》《白云軒聯句》等等,其例眾多,此處不再詳舉。
以詩觀世的現實功能論,來源于虞集、揭傒斯、歐陽玄等江右館閣文臣。布衣文人則普遍將詩視為抒寫性情的重要載體,參與布衣文人交游活動的楊士弘,亦受到此種觀念的影響。總而言之,楊士弘兼取二者,將其共同作為編選《唐音》的選詩原則。
如前所述,楊士弘歷數前人所編唐詩選本之弊,其中很重要一點在于對盛唐詩的忽視。他認為唐詩之精華在盛唐,因此以盛唐詩為圭臬是其宗唐復古觀念的核心。這一觀點無疑將宗唐復古思潮具體化,明確了師法對象。以盛唐為宗的觀點是楊士弘接受本地宗唐復古觀念后的理論創新。江右文人的宗唐觀念,在虞集、揭傒斯、范梈等人的倡導下臻于大盛。清人顧嗣立曾謂:“延祐、天歷之間,風氣日開,赫然鳴其治平者,有虞、楊、范、揭,一以唐為宗,而趨于雅,推一代之極盛。”①顧嗣立:《寒廳詩話》,見《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3-84頁。“元詩四大家”之中,除楊載外,其余三家皆為江西人,但此三家的宗唐之論,核心觀點在于盛世之氣與盛世之文,是其鳴盛文學觀的體現,但并未明確以盛唐為宗。如虞集在為楊士弘所作詩中感嘆:“少陵不盡山林吟,季子偏知雅頌音。貞觀詩人同制作,太平樂府入沉吟?!雹谟菁骸吨x楊士弘為錄居山詩稿二首》,其二,虞集著,王颋點校:《虞集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44頁。此處限于詩歌題材的限制,虞集并不能全面具體地闡述其宗唐觀念,但依然可以把握其核心:他注重的是盛世文人對盛世之氣的描寫。在盛世文學觀的視野下,唐詩方具備指導性意義。出于這種對盛世文學的重視,虞集常將漢唐并稱:“終身未必漸韓愈,作者誰將繼馬遷?!雹塾菁骸栋輾W陽文忠公遺像》,《虞集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126頁??梢钥闯?,虞集始終站在追求盛世之音的價值立場下審視唐詩。在對唐人的具體師法上,虞集視以李、杜詩為唐詩之至,他的創作履踐不乏效仿太白之作。至于杜甫,虞集曾謂:“唐杜子美之詩,或謂之詩史者,蓋可以觀時政而論治道也?!雹苡菁骸恫芪呢懝珴h泉漫稿序二首》其二,《虞集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97頁。虞集依然秉持的是以詩觀世的老話頭,但由此亦可看出杜甫在其心中的重要地位。范梈則一直是元代倡導唐詩的主將。他不僅有大量具有唐詩之妙的詩作,亦引導了楊士弘、劉崧、王沂等江右后學的宗唐觀念。《詩法正論》有大量記錄范梈與傅若金探討唐詩之法、唐詩興象之妙的材料。在序楊載詩集時,范梈謂:“余嘗觀于風騷以降,漢魏下至六朝,弊矣。唐初,陳子昂輩乘一時元氣之會,卓然起而振之。開元大歷之音,由是不變,至晚宋又極矣?!雹莘稐Z:《楊仲弘集原序》,見楊載:《楊仲弘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頁。相較于虞集所持盛世之音的立場,范梈持論更接近于詩歌本身,在風雅流變的縱向視野下,將唐詩視為風雅的代表。但從整體來看,范梈的觀點亦未超出臺閣詩學觀的范疇,其所謂“乘一時元氣之會”,指的正是盛世之氣。揭傒斯作為江西籍館閣文臣的又一重要人物,與虞集一樣,論詩講求實用,他激賞中唐詩人韋應物,認為他的詩具有化政遷俗的風雅之旨:“讀韋蘇州詩,如單父之琴,武城之弦歌,不知其政之化而俗之遷也?!雹藿覀菟梗骸妒掓谟性娦颉?,揭傒斯著,李夢生點校:《揭傒斯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06頁。虞集、揭傒斯、范梈的同鄉后學與館閣后輩歐陽玄,在論及唐詩時亦持雅正文學觀。謂:“三代而下,文章唯西京為盛。逮及東都,其氣寖衰。至李唐復盛,盛極又衰?!雹邭W陽玄:《潛溪后集序》,《歐陽玄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78頁?!敖鼤r學者于詩,無作則已,作則五言必歸黃初,歌行、樂府、七言蘄至盛唐,雖才趣高下,造語不同,而向時二家所守矩矱,則有不施用于今者矣?!雹鄽W陽玄:《蕭同可詩序》,《歐陽玄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83頁。需要注意的是,歐陽玄所謂盛唐,非初盛中晚之盛唐,而是盛世之唐——它是一個宏觀的盛唐概念,體現的依然是館閣文臣的盛世文學觀。
可以看到,延祐以來江右館閣文臣的宗唐觀念有兩個特點:其一,以李、杜為宗。其二,未有三分或四分唐詩的“唐詩史”意識,而是將唐詩視為一個整體,并以盛世之音與風雅之妙概括唐詩,這顯然是建立在雅正文學觀的基礎上的,一種宏觀與籠統的宗唐觀念。即使他們拈出李白、杜甫、柳宗元、韋應物等唐人各家作具體點評,但依然不能改變其宗唐觀念上的宏觀性。而楊士弘通過《唐音》的編選,將這種宏觀的宗唐觀念進行了梳理、總結與提升。他以李、杜為核心,并以四分唐詩的方式確立盛唐詩的至高地位。
從編選體例看,《唐音》由三部分構成:始音、正音與遺響。正音為主體,始音為正音之發端,遺響為正音之補遺。可見,楊士弘以正音為中心,將唐詩分為初唐、盛唐與晚唐三個部分。同時,楊士弘又非僅以世次為編選標準,而是兼顧詩體之別。例如“唐詩正音”部分,分為五古、七古、五律、七律與五七言絕,不同詩體又按初唐、盛唐與中唐不同時期分卷。此種編選體例使《唐音》既有初盛中晚的時期之別,又能兼顧詩體之別,確乎達到楊氏在序文中所提出的兼詩體與時代的編選目標。前文提到,江右先賢的宗唐復古之風具有籠統性與宏觀性的特點,楊士弘對此既有繼承,又有拓展。具體體現為他接受虞集、揭傒斯、范梈等人以李、杜為唐詩之至的觀點,并將其拓展為初唐、盛唐與晚唐三個歷史分期。如楊士弘在“始音”部分只選四家詩,分別是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之所以以之為“始音”,蓋因杜甫對四人之推許:“至如子美所尊許者,則楊、王、盧、駱”。①楊士弘:《唐音序》,《唐音評注》上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5頁。“右四人(王、楊、盧、駱),通詩九十三首。自六朝來,正聲流靡,四君子一變而開唐音之端,卓然成家,觀子美之詩可見矣?!雹跅钍亢耄骸短圃娛家粜颉?,《唐音評注》上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8頁。自此可以看到,初唐四杰之所以被楊士弘視為始音之代表,完全是出于對杜甫觀點的接受。楊士弘對此并不諱言,他在序文中謂:
至如子美所尊許者,則楊、王、盧、駱;所推重者,則薛少保、賀知章;所贊詠者,則孟浩然、王摩詰;所友善者,則高適、岑參;所稱道者,則王季友。若太白登黃鶴樓,獨推崔顥為杰作;游郎官湖,復嘆張謂之逸興;擬古之詩,則仿佛乎陳伯玉。古之人不獨自專其美,相與發明斯道者如是,故其言皆足以沒世不忘也。③楊士弘:《唐音序》,《唐音評注》上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5-26頁。
杜甫所尊許者、所推重者、所贊詠者、所友善者、所稱道者,這些詩人皆被楊士弘收入《唐音》之中,被李白所激賞的崔顥亦是如此。可見,由虞集、范梈、揭傒斯到楊士弘,以李杜為宗的觀點無疑擴大化了:元中期的宗唐之風大體以李杜為宗,而楊士弘的宗唐觀念,不僅以李杜為核心,更以李杜的詩學標準選詩?!短埔簟冯m未收李杜之作,但卻處處受二人影響。
當然,三分唐詩的觀點并非只是出于楊士弘對李杜觀點的拓展,其背后亦有正變論的詩學觀照。楊士弘以詩之正變、音律純正與否為標準析唐為三。其中,初唐為六朝詩之初變,音律未純,但開盛唐正音之端;盛唐詩為體現音律之純、世道之盛的作品;中晚唐詩則選取堅守正音之作。對此,他在序文中指出:
自六朝來,正聲流靡,四君子一變而開唐音之端,卓然成家。觀子美之詩可見矣。然其律調初變,未能純,今擇其粹者,列為唐詩始音云。①楊士弘:《唐音始音序》,《唐音評注》上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8頁。
唐初稍變六朝之音,至開元、天寶間,始渾然大備,遂成一代之風,古今獨稱唐詩,豈不然邪?是編以其世次之先后、篇章之長短、音律之和協、詞語之精粹,類分為卷。專取乎盛唐者,欲以見音律之純,系乎世道之盛;附之以中唐、晚唐者,所以棄其遺風之變而僅存世也。②楊士弘:《唐音正音序》,《唐音評注》上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71頁。
余既編《唐詩正音》,今又采其余者,名曰《遺響》,以見唐風之盛,與夫音律之正變。學詩者先求于正音,得其情性之正,然后旁采乎此,亦足以益其藻思。③楊士弘:《唐音遺響序》,《唐音評注》下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98頁。
楊士弘認為,盛唐正音為音律至純之作,始音四家為六朝詩風之初變,雖未皆純,但開盛唐正音之端,遺響則為正音之補充,以見晚唐諸家對盛唐正音的堅守。這種正變論無疑使楊士弘四分唐詩的觀點不再僅以時代為依據,而具有了詩學本體論的內涵。這亦體現出元末江右文人宗唐思潮的新變。
楊士弘《唐音》的第二點創造性體現在詩法層面。他著眼于各詩體之詩法,明確唐人各家之“可法者”,這無疑使宗唐復古思潮具有了詩法層面的效仿路徑。楊士弘曾受學于范梈,范梈的宗唐復古觀念最大的特征乃是對詩法層面的觀照。范梈與傅若金、楊士弘論詩,常論及律詩之對仗、用典乃至起承轉合等具體的詩法問題。楊士弘對這一點加以拓展,明確具體的詩法對象。以“正音”為例,在五言古詩部分,楊士弘明確可法者六人:“陳伯玉二十六首、薛肆通一首、儲光羲三十九首、王摩詰十九首、孟浩然十九首、常建十五首……所可法者六人,共詩一百一十九首?!雹軛钍亢耄骸短圃娬粜颉罚短埔粼u注》上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9頁。七言古詩可法者十人,分別是王維、岑參、高適、崔顥、李頎、王季友、儲光羲、孟浩然、張謂、常建,“共詩八十二首”⑤楊士弘:《唐詩正音序》,《唐音評注》上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9頁。。五言律詩“精純者十四人,共詩七十六首”⑥楊士弘:《唐詩正音序》,《唐音評注》上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9頁。。七律“音律純厚自然可法者九人,共詩二十六首”⑦楊士弘:《唐詩正音序》,《唐音評注》上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70頁。。五絕三十二人一百三十三首,六絕五人十四首,七絕三十八人一百六十九首。⑧詳見楊士弘:《唐詩正音序》,《唐音評注》上冊,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70頁。除可法者之外,楊士弘亦標注“精純者”、“可觀者”,以盛唐音律純正之詩為標準,將唐人各家詩作收入其中。
綜上所述,考察楊士弘所編《唐音》可知,元末江右地域的宗唐復古思潮具有兩點新特征。其一是館閣文臣與布衣文人宗唐觀念的合流,前者基于盛世文運觀,后者則體現為對唐詩風雅與興象的肯定。其二,楊士弘用詩學史的觀點析唐為三,并明確盛唐諸家詩音律純正的地位。這使宗唐復古思潮不再是一種宏觀性與籠統性的詩學宗尚,而具有詩體正變的理論依據、對象明確的師法路徑,和與盛世文運觀相統一的選詩標準。換言之,楊士弘《唐音》的編選,是延祐以來宗唐復古思潮的理論融合與具體展開,可見元末江右宗唐復古思潮的新內涵與新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