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艷艷
早在20 世紀80 年代末,道德輿論研究就被納入我國倫理學討論的范疇,但相關研究多是簡單地探討道德輿論的概念界定、規范作用、引導機制等基本問題,缺乏一定的理論資源,相對比較零散,未能形成系統的研究氣候。事實上,道德輿論一直以來便是道德生活的組成部分,并且隨著傳播技術的不斷發展,道德輿論在現實道德生活中的重要性也正在日益凸顯,乃至成為現實道德生活的晴雨表和風向標。而當代倫理學研究正呈現出超越傳統道德形而上學理路的“生活世界轉向”,并催生出“道德生活”的前沿議題[1](30-32)。因而,值此契機,順應當代倫理學回歸“道德生活”之趨勢,將道德輿論研究回歸“道德生活”的理論視域①本文提出將道德輿論研究回歸“道德生活”的新進路,并非否認道德輿論在現實生活中是道德生活的一部分,而是想強調以往研究雖在現實層面承認道德輿論是道德生活的組成部分,但并沒有將其與“道德生活”理論視域相結合,因而使得相關研究比較受限,因此本文嘗試提出將道德輿論研究歸回“道德生活”的理論視域,以期探索一個相對深入和更為系統的研究體系。,以此探索道德輿論研究的新進路,重新思考道德輿論研究的緣起、要旨與意義,實乃當代倫理學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
查爾斯·斯蒂文森曾在《事實與價值》一書中將倫理學區分為“描述的倫理學”“規范的倫理學”與“分析的倫理學”[2](Ⅶ-Ⅷ)。當代倫理學回歸“道德生活”的發展趨向,主要體現在這三種倫理學理論形態的當代變遷中。
規范倫理學是一種歷史最為悠久的倫理學形態,它主要采用哲學思辨的方法研究倫理道德問題,力圖提出并論證倫理道德的規范主張。廣而言之,自亞里士多德以來,經中世紀的基督教倫理學,再到近現代道德哲學,都隸屬于規范倫理學。早期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規范倫理學(用當代話語來表述即為美德倫理學)與道德生活有著直接的關聯,它不僅為倫理的產生提供了一個生活的場域,認為倫理“是由風俗習慣熏陶出來的,因此把‘習慣’(ethos)一詞的拼寫方法略加改變,就形成了‘倫理’(ethike)這個名稱”[3](25),而且為倫理的內涵賦予了一個幸福的目的,使倫理學成為一門關于生活是否幸福的學問。然而,在隨后長達1000 年的中世紀歷史上,倫理道德深受基督教上帝的精神統攝,被拉向了與現實生活相互分離的彼岸世界。近現代的啟蒙謀劃試圖打破中世紀的神學束縛,從理性主義或感性主義角度為倫理道德設定基本原則,以為現實生活提供行之有效的、普遍的道德行為評價標準。這一現實指導意圖使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美德規范并未在近現代獲得足夠關注,因人們普遍認為美德無法像康德的義務論和穆勒的功利主義一樣實施相應有效的道德評價與道德指導。可這場規范倫理學的啟蒙謀劃最終未能真正解決問題,反而陷入理性主義或感性主義營造的“形上”王國中,進一步遮蔽了現實的生活世界,加劇了混亂的道德局面。
正是意識到規范倫理學對道德生活指導的無力,新興的元倫理學借用科學主義、非理性主義以及語言哲學等思想資源,力圖澄清規范倫理學的問題及其術語的意向,以“科學地”指導人們使用道德語言和進行道德判斷。遺憾的是,由于元倫理學的“科學”研究范式強調形式主義的道德語言分析,因而它始終背負著脫離道德生活的理論硬傷,成為一門“象牙塔”中的學問。元倫理學未能完成的理論使命為當代倫理學的“生活世界轉向”提供了契機。在批判與反思的浪潮中,不僅強調經驗研究的描述倫理學異軍突起,而且規范倫理學內部也重新思考生活世界的意義。
道德輿論作為道德生活的組成部分,其研究的重要性也正是在上述變遷中更為凸顯。描述倫理學是順應“道德生活”回歸而出現的一種新型理論形態,因而與規范倫理學和元倫理學相比,承認描述倫理學的存在并將其納入倫理學體系是較為晚近的事情。但恰恰是這一新的理論方向,為我們提供了道德輿論研究的新契機和新動力。描述倫理學強調對“不同地區和不同時代的不同民族和文化的道德信仰和道德實踐進行實證(觀察)研究”[4](2)。它既不像規范倫理學一樣在哲學思辨中研究并制定道德行為的善惡標準,也不像元倫理學一樣從語言分析中解釋并探討道德術語的意義與邏輯,而是以經驗研究方法描述并分析社會生活中的道德事實及其規律,如道德社會學、道德心理學、道德人類學等。其中,道德社會學的產生及其可能的發展進路賦予了道德輿論一定的研究空間。作為道德社會學的重要開拓者之一,涂爾干認為道德社會學的研究對象應為“道德事實”,道德事實同自然現象一樣,可以用客觀的、科學的方法來加以研究。在這個意義上,道德事實是客觀的、實在的,而道德輿論具有較強的主觀性,這似乎與道德事實有著天然的隔閡,所以涂爾干表示“科學考察的首要對象不是社會輿論,而是社會狀況”[5](70)。但人們往往忽略了一點,事實上涂爾干在論述中也承認了道德輿論所包含的實在性,他提道:“不過,我們也很難說,社會輿論不包括任何實在,也很難認為對集體良知的渴望只是一種幻象……此外,假如學者和哲學家所倡導的道德與輿論無關,他們的努力就會成為徒勞之舉,因為他們所考慮的道德不過是一紙空文而已。”[5](70)可見,道德與輿論密切相關,道德輿論也包含著一定的道德事實,也能成為“道德科學”的研究對象。只不過與純粹的道德狀況相比,其存在更多的主觀不確定性。
之所以涂爾干更強調對道德狀況而非道德輿論的觀照,這與他所倡導的“實證主義”和“社會唯實論”相關。以實證主義為立場,他始終堅持道德現象與自然現象的一致性,道德科學與自然科學的一致性,以及道德科學必須建立在客觀的道德事實基礎上;以社會唯實論為視域,他又進一步把道德現象看作是一種外在于、獨立于人之外的集體性的客觀存在。所以即便涂爾干意識到道德輿論的意義及其與道德事實的關聯,但考慮到其主觀性特質而始終未對其給予應有的關注。然而,隨著社會學研究方法的不斷發展,尤其是多元話語分析的出現,道德輿論的重要性正在呼之欲出。與傳統實證方法不同,多元話語分析強調話語實在論或話語建構論,“認為作為我們研究對象的任何實在(包括客觀實在和主觀實在)都是由特定的符號、話語建構起來的,不是純粹給定的,所有的實在都是一種話語性的實在”[6](6)。在此意義上,道德現象便不再僅僅被看作是一種客觀的、外在的東西,而是成了一種“話語性實在”。如果沒有話語符號的理解、加工與建構,它就只是一片混沌,難以像現在一般呈現在世人面前。而道德輿論正是實現了眾多話語文本之間基于道德現象的道德對話,在指涉客觀道德現象的同時,更蘊含著道德對話的話語建構力量。因此,在多元話語分析背景下,道德輿論的分析理應能夠成為道德社會學乃至整個描述倫理學研究的前沿趨勢。
與此同時,道德輿論研究的重要性在當代規范倫理學發展進程中也逐漸凸顯。如同注重生活世界的描述倫理學一般,面對道德準則與道德生活脫節帶來的一系列道德難題以及現有理論資源的局限性,當代規范倫理學的研究視角也逐漸從抽象的道德準則轉向以價值和意義為特征的具體的道德生活。而在諸多思想成果中,哈貝馬斯通過借鑒并改造胡塞爾的“生活世界現象學”、奧斯丁等人的語用學以及阿佩爾的話語倫理學,明確地提出了倫理學研究的“生活世界”范式。這種生活世界范式不僅要求關注原先被忽視的實踐與經驗,而且要求聚焦于主體間的對話關系及其道德規范意義,這為后世規范倫理學研究進一步開拓出新的話語哲學視域。而我們所謂的道德輿論正是一種以道德對話為核心的道德生活,這與上述話語倫理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方面,道德輿論作為道德生活的組成部分,與話語倫理學觀照的道德生活視域相契合;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道德輿論作為一種道德對話的表達方式,更與話語倫理學立足的對話商談機制相對應。正因為此,雖然哈貝馬斯在其文本中并未直接提及道德輿論,但事實上相關意蘊早已體現在“公共領域”的概念里。如在其早期的奠基性之作《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中,他就深入考察了公共領域的歷史形態變化及其對政治倫理生活的影響,并將公共領域看作是“一個由私人集合而成的公眾的領域;但私人隨即就要求這一受上層控制的公共領域反對公共權力機關自身,以便就基本上已經屬于私人,但仍然具有公共性質的商品交換和社會勞動領域中的一般交換規則等問題同公共權力機關展開討論”[7](32)。其中,公共輿論正是作為公共領域的三要素之一而出場。只不過結合資產階級民主政治發展的研究主題,當時哈貝馬斯筆下的公共輿論更側重于政治倫理的意義。隨后哈貝馬斯的著作則從前期研究中抽象出“交往行動”“話語”等核心概念,為道德生活譜寫出更為宏大的話語倫理理論體系,這為道德輿論研究奠定了更為深刻的規范倫理學資源。
但僅僅停留在哈貝馬斯這里還不足以印證道德輿論研究在當代規范倫理學尤其是話語倫理學中的重要意義。哈貝馬斯之后,主體間性、話語哲學逐步成為規范倫理學中的重要學術思潮,一大批學者如韋爾默、霍耐特、弗斯特、弗雷澤、羅蒂等先后加入研究陣營中,為基于主體間性、話語哲學的道德規范性建構進行理論探索。雖然這些學者較少直接提及道德輿論的相關議題,但話語倫理學的不斷探索與發展間接說明了道德輿論研究的重要性,同時也將提供更為豐富多元的理論資源。如以韋爾默為例,他雖然延續了哈貝馬斯的話語哲學傾向,但認為由于哈貝馬斯在現實的交往實踐外又預設了一個“衡量共識合理性的理性證明的理想標準”[8](144),所以并沒有徹底擺脫形而上學的束縛,沒有真正邁向生活世界的領域。在此問題上,羅蒂與韋爾默的思想也基本保持一致,他也贊賞哈貝馬斯的話語哲學部分,但意圖揚棄其先驗道德哲學的內容:“我們應該走得更遠些:我們需要通過放棄他的一種要求來使理性自然化,即‘一個無條件性的環節被筑進相互理解的實際過程中去’。”[9](141)韋爾默與羅蒂的話語倫理理論似乎更具有回歸“道德生活”的現實意義,也與當前道德輿論的“情感在先理性在后”[10](71)的后真相特征更為契合。無論如何,當代規范倫理學的“生活世界轉向”,尤其是話語倫理學的興起與發展,確實為道德輿論研究留得一席之地。
當代倫理學研究回歸“道德生活”的總體趨勢主要表現為描述倫理學的異軍突起和規范倫理學的深度變革,而恰恰這兩個方面均彰顯出道德輿論研究的重要性。不僅如此,它們也指明了道德輿論研究內在的兩種研究向度:“道德輿論”和“輿論道德”。
順應“道德生活”回歸而興起的描述倫理學注重以經驗性視角展開對道德生活的研究,“道德輿論”研究正是以道德生活的經驗性視角為基礎,聚焦道德輿論的經驗性問題。在此視角下,我們可以將“道德”理解為名詞,作為對“輿論”內容的限定。概言之,“道德輿論”意指公眾對特定道德事件所表現的具有一定影響力、帶有傾向性的道德意見總和。其中,公眾是發出“道德輿論”的主體,道德事件是引發“道德輿論”的客體,道德意見為“道德輿論”呈現的本體。需要強調的是,這里的“道德輿論”研究主要還是受到多元話語分析的指導。因為,正如前述,傳統實證方法強調客觀性,即便在一定程度上承認“道德輿論”的實在意義及其與道德事實的關聯,但仍認為它更多是一種主觀性的表達,不能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與之相較,多元話語分析強調主客觀相統一的話語建構,在其指導下,不僅道德狀況本身已然是一種話語建構的結果,而且“道德輿論”在道德生活中也承擔著重要的話語建構使命,因而,“道德輿論”可以成為多元話語分析的研究對象。總之,以道德生活的經驗性視角為基礎,“道德輿論”研究可以通過多元話語分析實現對道德輿論的經驗性呈現,并且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現實的道德生活。
一方面,借助多元話語分析可以把握“道德輿論”的話語呈現內容,并以此窺見道德生活的基本狀況。道德意見是“道德輿論”的話語呈現內容,它是公眾面對特定道德事件,根據自身道德認知所表達的相關道德態度。這些道德態度或是理性的發聲,或是情緒的宣泄,抑或行動的激發。道德態度的性質如何往往取決于公眾對道德事件的道德認知,而公眾的道德認知又受制于其對現有道德規范的信念程度。當道德認知轉化為道德態度時,道德態度則反過來作用于道德規范。總之,作為“道德輿論”話語呈現內容的道德意見內含道德認知、道德態度、道德規范等多重元素及其相互關系,而這些因子本身也均是道德生活狀況的重要表征。以往由于研究技術的局限,具體的道德意見相對難以捕捉,只能依靠個體的主觀觀察和記錄。當前,依托多元話語分析的設計,配合大數據等新興技術的加持,科學抓取并研究關于特定道德事件的道德意見已經成為一件相對容易的事情。比如,可先根據特定道德事件的發展趨勢,將事件劃分為若干階段,然后選取某一熱門網絡媒介平臺——如以新浪微博為例——,借鑒平臺獨家的官方輿情信息監測系統“新浪輿情通”找到影響力最大的幾個意見領袖,在其主頁搜索事件關鍵詞,并按照事件發展的若干階段對相關微博進行時間排序,篩選出幾個意見領袖在事件各階段影響力最大(轉評贊最多)的幾條原創微博,接著利用計算機“爬蟲”軟件,對相關微博下方評論的“博主”“博主主頁”“評論內容”等信息進行抓取,最終通過分層抽樣等方法,對樣本進行道德認知、道德態度、道德規范等方面的研究。雖然這種方法無法窮盡所有的道德意見,但若依托較為科學的方法設計還是能夠具備一定的代表性意義。
另一方面,在此基礎上,還可進一步剖析“道德輿論”的話語建構方式,并可借此探測道德生活的內在邏輯。多元話語分析不僅承認可從話語呈現內容來了解現實的基本狀況,而且還認為可從話語建構方式掌握現實的內在邏輯。它提供了分析話語建構方式的基本模式,以此直觀“人們在特定話語系統的約束和引導下將這一‘社會現實’建構出來的過程和機制”[6](10-11)。具體到“道德輿論”的問題,可將前期抓取的話語呈現內容為研究對象,重點剖析以下相關議題:第一,“道德輿論”采用了何種話語策略,具有怎樣的道德效應?公眾在發表道德意見的時候,往往會采用一定的話語策略,如對象描述策略、陳述模式策略、修辭方法策略、主題構成策略等,這些可通過分析道德意見的話語呈現內容來掌握。至于相關話語策略產生的道德效應,則可將“道德輿論”放置在更為廣闊的社會背景中,探測其對公民道德發展與社會風尚建設的影響,與此同時亦可基于社會調查來掌握公眾對相關道德效應的基本認知。第二,“道德輿論”為何采取上述策略,其內在的話語系統及其規則是什么?其發生的作用機制是什么?一般而言,“道德輿論”采取的話語策略背后均有深刻的原因。無論是對象描述策略、陳述模式策略,或是修辭方法策略、主題構成策略,都會受到相關話語系統及其規則的影響。比如,以面對同一道德事件的陳述模式策略為例,官方權威媒體與普通網民會因話語系統及其規則的不同而存在差異。官方權威媒體代表著主流意識形態的身份,其怎么說、說什么等陳述模式一定程度上會受到官方政治話語規則的制度化影響,而普通公眾的身份則相對自由,因而會呈現更為多樣化的話語陳述。第三,如何理解并處理多元“道德輿論”之間的關系?不同的話語系統會有不同的話語規則,進而產生不同的話語策略及其影響,這使得現實生活中的“道德輿論”往往展現出紛繁多樣的景象。那么,把“道德輿論”話語建構的多種可能性揭示出來,認識“道德輿論”的多元性與復雜性,就成為“道德輿論”多元話語分析的重要目標。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能更為清晰地認識當前價值多元時代的道德生活。
立足道德生活經驗性視角的描述倫理學確立了“道德輿論”研究,并使其憑借多元話語分析實現了對道德輿論乃至對整個道德生活的經驗性描述與再現。回歸“道德生活”的規范倫理學則將賦予道德輿論研究另一個重要的研究向度:“輿論道德”。規范倫理學是關于義務和價值合理性問題的一種哲學研究,旨在為探討人的行為的合理性原則而努力,回歸“道德生活”的規范倫理學則更加注重以合理性視域來反思道德生活本身。因而,“輿論道德”研究正是以道德生活的合理性視域為基礎來考察道德輿論的合理性問題,即關于“道德輿論”是否合乎道德的問題。由此可見,與一般意義上的輿論道德或輿論倫理①雖然嚴格意義上講道德與倫理有所區分,但由于筆者的意圖不在于此,且目前相關研究中道德與倫理常有等同,輿論道德與輿論倫理均有作為對輿論的規范性研究而出現,同時考慮到論文標題整體上的和諧度,所以本文將輿論道德與輿論倫理等同,且統一采用了輿論道德的表述方式。研究略有不同,它不僅在研究對象上更強調對“道德輿論”而非一般輿論的分析,而且更聚焦“道德輿論”中對話的合理性問題而非一般的合理性討論,因為歸根結底,蘊含道德輿論研究的規范倫理學實為主張“生活世界轉向”的話語倫理學。在此意義上,作為對“道德輿論”的話語倫理分析,“輿論道德”研究強調考察“道德輿論”是否以合乎道德的方式進行對話,是否能發揮出對話的道德影響力,是否能通過對話達成某種道德共識,產生道德壓力,助力道德規范的踐行與完善,推動道德秩序的維系與道德德性的養成。在話語倫理學看來,整個道德生活的核心正在于主體間的對話關系,因而“輿論道德”研究不僅有助于更好地認識道德輿論本身,而且也有助于更深刻地反思道德生活的合理性問題。
那么,具體應如何進行“輿論道德”研究?如何來審視“道德輿論”是否合乎道德?話語倫理學提供了建構合理對話的幾種不同路徑,可以作為反思“輿論道德”的重要參考依據。以哈貝馬斯為代表的理想主義者認為,合理的對話需要符合三個基本條件:一是在本體論意義上賦予合理的對話普遍有效性的基礎,包括語言表達的可理解性、話語陳述必須符合客觀的真實性、話語必須符合社會規范的正當性以及言說者態度的真誠性;二是確保交互主體的交往資質,參與對話的人應掌握一般交往規則的能力,如認知能力、言說能力、反思能力等;三是營造自由、寬松、平等的“理想的言語情景”,參與對話的人必須在話語論證、做出解釋、實施表達式話語行為和實施調整性話語行為方面具有同等的權利。這些條件確實對“輿論道德”研究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如有學者便嘗試提出“理解、真實、正當、真誠的表達也是對治互聯網公共討論和人際交往病癥的良藥”[11](10)。立足于此,“輿論道德”的基本狀況也可依照上述三個條件依次考察。但正如學者們所擔憂的,哈貝馬斯的話語倫理學雖然主張規范倫理學研究的“生活世界轉向”,可事實上他自己又深陷于客觀主義、理性主義、先驗主義以及形而上學的窠臼中,這使他的理論多多少少帶有烏托邦色彩,與真實的生活世界有所脫節。現實生活中的“道德輿論”尤其是互聯網背景下的“道德輿論”恰恰充滿著感性色彩,充斥著不確定性,這更加凸顯了哈貝馬斯理想主義的局限性。
反觀韋爾默等人,他們的超越形而上學的思想則似乎為合理對話的審視提供了一種更合乎現實的路徑。韋爾默充分理解后現代背景中的偶然性與不確定性,他借鑒維特根斯坦和羅蒂的思想,強調合理的對話并不在哈貝馬斯所設立的“理想的言語情景”中,而是在日常的語言游戲里,在現實的歷史進程中。比如,在討論意義的問題時,他以“維特根斯坦式的反思”為方法,認為“意義只是對那些說話者之間(with)以(in)語言交流關于(about)某物的看法時才‘存在’(exists)”[8](175);在討論民主政治的問題時,他以羅蒂的實用主義為資源,認為民主政治是在“人類的歷史籌劃”中展開的,因而必須直面人類交往過程中的多元性、偶然性與差異性。換言之,韋爾默所認為的合理對話并不是如哈貝馬斯所強調的一定具有一個普遍理性原則的預設背景,而是一個更具有包容性的模式:“應該追求更大的寬容、更敏于修正自己的判斷或與多元性相處,更樂于尋求對舊的問題的新的描述或新的解釋。”[8](146)的確,在“情感在先理性在后”的后真相時代,要想“輿論道德”完全依托于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已然困難,韋爾默超越形而上學的思想更順應多元文化碰撞的時代背景。這種思想鼓勵人們重新正視情感的在先,承認偶然的存在,讓人們在更為開放、自由的平臺中進行道德的多元對話,讓每個人都有權利按照自己認為合理的方式發表道德意見,同時也讓人與人之間不同的道德意見進行自由交流。依韋爾默看來,只有在這種自由主義的環境之中,才能真正實現合理的對話,才能真正發揮出對話的道德影響力,才能涌現出更具有“道德”價值的“道德輿論”。
雖然韋爾默的思想更合乎當前“道德輿論”的基本樣態,但似乎還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輿論道德”的相關問題,仍存在著一些潛在的難題有待進一步探討。比如在當前的“道德輿論”中,情感的表達乃至情緒的宣泄會使得“道德輿論”走向兩個極端,或導致輿論觀點的群體極化,或導致輿論觀點的分崩離析。或許在韋爾默眼中,這些極化或離散的觀點都是生活世界中應當被允許存在的偶然性,只有在偶然性中才能不斷推動道德觀念的發展與進步,所以應當給予一定的寬容度。但問題在于,我們對偶然性的寬容度的限度在何處?眾多道德事件也表明,群體極化的輿論環境可能引發社會的“道德滑坡論”,而分崩離析的輿論環境則有可能誘發社會的“道德虛無論”,這顯然與韋爾默對偶然性寄予的希望相背離。可見,韋爾默的思想似乎也無法完全規避價值風險,“輿論道德”研究還將期待著話語倫理學的進一步發展。
當代倫理學回歸“道德生活”的進程賦予了道德輿論研究新的進路,在異軍突起的描述倫理學與深度變革的規范倫理學影響下,新的道德輿論研究不僅將包含以道德生活的經驗性視角進行的“道德輿論”研究,而且也將囊括以道德生活的合理性視域展開的“輿論道德”反思。那么,假如道德輿論研究能以回歸“道德生活”的方式得以復興,這又將對當代倫理學的發展產生何種影響呢?
道德輿論研究內含的“道德輿論”與“輿論道德”兩大研究向度表明,相關研究將直接推動描述倫理學和規范倫理學的各自拓展。回歸“道德生活”是當代描述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發展的主題變奏。在理論視域的轉變過程中,描述倫理學在道德社會學等方面著力拓展,規范倫理學則在話語倫理學等領域大力探索。無論是道德社會學還是話語倫理學均潛藏著道德輿論的研究議題,支持著道德輿論的創新研究。事實上,道德輿論研究也正在推動著描述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的進一步發展。在描述倫理學領域,“道德輿論”的多元話語分析路徑超越了以涂爾干為代表的實證主義道德社會學立場。這種方法論的轉變順應著社會學研究方法的主流變革趨勢,讓道德社會學研究擁有了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同時,就道德社會學的研究對象而言,道德本身并非一種純客觀的東西,它體現出較強的主觀性特質,用客觀理性的實證主義方法顯然難以真正把握。也正因為此,傳統道德社會學的發展一度遭遇到方法論上的質疑。而多元話語分析方法將主客觀性融合于一體,能適當規避傳統道德社會學方法論上的局限性。在規范倫理學領域,道德輿論研究的立足點在于話語倫理學,致力于探討“輿論道德”的問題。然而就目前的理論資源而言,“輿論道德”的問題還無法得到真正解決,還亟待話語倫理學研究的深入突破。如前述,雖然話語倫理學的集大成者哈貝馬斯提供了合理對話構建的理論體系,但理想主義的架構已然有些脫離現實的道德生活;雖然哈貝馬斯的繼承者如韋爾默等人嘗試真正超越形而上學的思想,直面現實的道德生活,但又容易跌入滑坡主義或虛無主義的深淵。在理想與現實的搖擺中,話語倫理學對“輿論道德”問題的解釋力仍有所欠缺。未來的話語倫理學研究應當重點思考如何在回歸“道德生活”的前提之下處理好理想的規范性與現實的偶然性之間的關系,既避免理想主義的霸權,同時又避免現實主義的軟弱,才能更好地服務于道德輿論的規范倫理學探討。總之,道德輿論研究的拓展將使人們進一步反思現有描述倫理學和規范倫理學的不足,從而為兩者的發展帶來新的機遇與動力。
更進一步而言,道德輿論研究還能以“話語分析”為中介,達到描述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之間對話互動的效果。長期以來,描述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被認為處于事實與價值的兩端,描述倫理學致力于對道德現象進行經驗性的再現,規范倫理學著力于對道德標準進行合理性的反思,兩者之間存在著事實與價值之間難以彌合的鴻溝。在描述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的各自指導下,“道德輿論”研究和“輿論道德”研究確實分別進行著經驗性層面和合理性層面的探索。然而,巧妙之處在于,“道德輿論”研究主要采用多元話語分析方法,而“輿論道德”研究則主要采取話語倫理學的方式。兩種方法論背后均是以語言學的轉向為依托,以話語的分析為支撐。而話語分析的特質正在于對主客觀融合的強調。因此,即便“道德輿論”的多元話語分析立足經驗性研究,其也內含一定程度上的合理性判斷,同時即便“輿論道德”的話語倫理學研究扎根合理性分析,其也囊括一定意義上的經驗性考察。因而,在“話語分析”的共同視域下,“道德輿論”研究與“輿論道德”研究之間存在著天然的聯系,也期待著相互的對話:讓“道德輿論”研究為“輿論道德”研究提供事實確證,讓“輿論道德”研究為“道德輿論”研究帶來倫理思辨。這樣的道德輿論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彌合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鴻溝,促進描述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之間的互動。此類研究無疑契合于當前“越來越多的學者結合社會科學的實證研究方法與倫理思辨分析的方法進行道德研究”[12](9)的發展趨勢,具有重要的理論創新意義。
道德輿論研究對描述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探索的推動作用,足以展現出其對當代倫理學發展的總體價值。那么,具體到當代中國的倫理學研究,道德輿論研究是否具有獨特的意義呢?雖然前述論證多取自西方的理論資源,但事實上,與西方相比,道德輿論研究對當代中國倫理學研究而言更具有重要的價值。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與西方宗教型文化不同,倫理道德始終是中國文化的內在基因。“中華文化最大特點是倫理道德對于個人安身立命和社會生活的特殊意義,呈現倫理型文化的特征。”[13](27)并且,調查研究表明,即便經過改革開放40 年來外來文化的沖擊與洗禮,“中國社會大眾依然守望著自己的文化傳統和精神家園”[13](44)。倫理型文化的本質使得倫理道德成為中國社會生活的核心問題。中國的社會生活本質上就是一種道德生活,離開倫理道德的指引,中國的社會生活將喪失其精神內核。與此同時,倫理道德也成了中國社會輿論關注的焦點議題。一旦有道德相關的事件發生,必將引發中國社會大眾的熱切討論,尤其隨著中國互聯網技術的不斷飛躍以及各大網絡交流平臺的先后崛起,任何一個道德事件的發生都將引發道德輿論的熱議,掀起道德輿論的波瀾。因而,不僅中國的社會生活更能體現出道德的面向,而且中國的社會輿論也更能展現出道德的方面。概言之,道德生活與道德輿論在中國現實社會中享有獨特的優先地位。如此一來,在互聯網高速發展的當代中國,進行回歸“道德生活”的道德輿論研究,勢必能激發出其更大的研究價值。首先,可以考察當代中國道德輿論的話語呈現內容與話語建構方式,以此來系統呈現和分析當代中國道德生活狀況,揭示當代中國道德生活的發展軌跡與發展規律;其次,在把握當代中國道德輿論基本情況基礎上,可以進一步剖析當代中國道德輿論的合理對話構建問題,并提出有效的合理性引導策略,以此推動當代中國道德生活的良善有序發展;最后,實現以當代中國的道德輿論探究當代中國的道德生活,以當代中國的道德生活把握當代中國的社會文化發展①此部分關于當代中國道德輿論的具體研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但因本文的寫作意圖主要在于提出道德輿論研究的新進路,且論文篇幅有限,故未能詳細展開。。總之,道德輿論研究扎根于當代中國特有的生活實踐,能夠推進當代倫理學中國故事與中國敘事的構建,符合重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當代倫理學知識體系”[14](29)的重大要求。當然,要想真正成為當代中國倫理學知識體系的重要構成,道德輿論研究的系統構建就不能單純建立在已有的西方理論基礎之上,還應期待更多中國理論、中國思想、中國學術的深度滋養。立足中國,放眼世界,只有在中西方文化對話與交流中,才能建構出更具有解釋力的理論體系。此乃當代道德輿論創新性研究的必然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