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熙
四川春雷律師事務所,四川 綿陽 621000
管理人合同解除權制度的核心價值在于最大限度地擴充破產財產,以保障全體債權人得以最大限度清償,單從此點出發其實符合《企業破產法》的設計目的,且該制度在德國、日本、美國等國的“破產”或“支付不能”制度中均有類似規定,屬于國際通行做法。但筆者認為我國與美、日、德等國存在一定的經濟文化差異,因此制度的設計和執行應密切聯系我國的具體狀況,以保障其制度價值的發揮不脫離必要的合理性,而合理性的考慮從來不是單方面的,特別是當制度的執行涉及關聯方重大利益問題時,該制度就不應僅僅追求其最初的設計價值,還應考慮該價值的實現是否給關聯方帶來了難以承受或是超出普通大眾認知范圍的負擔。
《企業破產法》第二十六條規定:召開第一次債權人會議前,管理人決定繼續或者停止債務人的營業或者有本法第六十九條規定事項的,應當經人民法院許可。而《企業破產法》第六十九條規定,管理人擬履行債務人和合同相對人均未履行完畢的合同或者其他對債權人有重大影響的行為,應及時報告債權人委員會。
從上述規定可知,立法期望通過上述規定對管理人行為進行限制,以保障債權人重大利益不受侵犯,防范顯失公平的情況發生,但筆者認為該兩處規定以及其他相關法條并未限制“管理人的合同解除權”,反而規定“在管理人要求繼續履行雙方未履行完畢的合同時,合同相對人可以要求管理人提供擔?!?,由此可知立法認為合同的解除更符合合同相對人的權益,這顯然忽略了一些情形下解除合同將對合同相對人可能造成更大損失的可能。例如債務人為房企,在房價飆升的狀態下,管理人擬對買賣雙方均未履行完畢的購房合同進行解除(僅支付部分首付,后續分期尚未向開發商支付完畢,當然此處并非指銀行貸款分期)。
有觀點認為《企業破產法》第二十六條規定了“管理人行使涉及債權人重大權益的行為需要經過人民法院同意”,因此人民法院自然會在面對特殊事項時予以考慮,否定管理人提出的合同解除要求,以此消除特殊情況下合同解除權帶來的不公,因此對管理人合同解除權的擔憂是多余的。但筆者想要表明的是,只在第一次債權人會議召開之前管理人行使解除權時需要經人民法院同意,但此后的只需向債權人委員會或人民法院報告即可,所以特殊情況下,合同相對人的重大權益仍然存在遭受嚴重不公可能。
通過對上述條款分析可知,現行《企業破產法》在立法設計中已經考慮到不公情形的防范手段,但是在設計防范手段時考慮并不充分(這也和新生經濟事物超出立法預見有關),由此導致在特殊情形下適用管理人合同解除權所造成的矛盾無法通過《企業破產法》制度本身進行消除。
根據列舉的法條規定可知,當前的法律框架下,通常而言只要是雙方未履行完畢的合同管理人都有權決定是否撤銷合同,但筆者認為,無論理論上的權限如何,管理人最終決定是否行使撤銷權需要符合制度設計目的,該管理人撤銷權是限于破產程序的特殊撤銷權,而《企業破產法》的設立目的是“最大限度增加債務人財產數額,維持公平受償次序”,也就是說,只要管理人認為撤銷雙務合同有利于增加全體債權人受償額度的,其就有權利、有義務解除合同。但是筆者同樣認為,即便是為了有效推動破產程序的實施,制度的設計和執行都不應偏向于某一方,而應綜合考量其制度的執行是否會對其他民事主體帶來顯然的不公,應該是謹慎的和被社會大眾所能接受的。
既然從現行制度規定本身無法消除解除權給合同相對人帶來的不公,那么就應從對管理人合同解除權制度的理解和適用方面加強對其的限制。我國法律制度深受日、德等大陸法系國家的影響,《企業破產法》也不例外,既然體系之間存在聯系,那么制度矛盾的解決也必然存在可以借鑒的地方。例如日本,筆者認為其在合同解除權制度遭遇特殊情形時的處理方式就有可借鑒之處:
《日本破產法》也規定了管理人享有合同解除權,但日本最高院在個案的受理過程中當法院認為管理人合同解除行為顯失公平的情況下會駁回管理人的解除行為,法院的說理核心內容是“法律賦予破產管理人解除權的根本目的是在個人的公平保障和破產程序的順利推進之間尋求平衡,如果合同解除已經對當事人顯著不公,則管理人不得解除該合同?!盵1]
筆者認為《日本破產法》“允許基于對個人實質公平保障,而禁止管理人行使解除權”,便是前述法院判決的法律依據。就我國而言,在無明確的禁止管理人合同解除權的法律依據的情形下,對于管理人合同解除權的限制還需要辦案法官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作出有益的判例創設,并不斷積累最終實現由量到質的改變。通過上述法條及案例借鑒,可以得到啟發,即立法賦予管理人合同解除權的目的是促進破產程序與社會間總體之平衡,當這種平衡在特殊情況下反而會因合同解除權遭到破壞,那么這種追求社會總體之平衡的制度本身就是不平衡的,那么其適用就應得到限制。
筆者認為應從兩方面消除合同解除權的弊端,一是直接限制管理人對合同解除權的適用范圍,從源頭上消除給合同相對人造成的影響;二是充分保障合同相對人在合同解除后的權益保障,合同解除將給整體債權人帶來清償率的提升,而因此受到影響的合同相對人理應受到更好的對待。具體建議如下:
“雙方均未履行完畢”是理解和適用該條內容的核心,例如,王欣新教授在《破產法理論與實務疑難問題研究》中提出的,未履行完畢的義務是屬于實質性的核心義務還是附屬性義務,這是判斷合同解除是否給相對人帶來顯著不公平后果的要素之一[1]。因此,如果未履行完畢的義務僅指主要義務的,對于主要合同義務已經履行的,就不應再將合同視為“雙方均未履行完畢的合同”,至于如何認定已經完成合同主要義務,應根據不同事項由受案法院具體認定,如果案件是破產開發商和購房者的,則可以借鑒《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中的“限制取回權規則”。
當然也有觀點會指出,《企業破產法》對此本就有規定,例如《企業破產法司法解釋二》第三十五條:“出賣人破產程序中,若管理人決定繼續履行保留所有權買賣合同,但買受人未能按照約定履行義務的,管理人則可以取回標的物,但如果買受人已經支付了約定價款75%以上的除外。”和第三十六條:“出賣人破產程序中,管理人決定解除任何雙方均未履行完畢的所有權保留買賣合同并取回標的物,買受人若以其不存在違約理由為由要求繼續履行合同,并提出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惫芾砣私獬龣嘣谄飘a領域屬于特殊法規定,且《企業破產法司法解釋二》實施時間晚于《買賣糾紛解釋》,屬于新法,根據特殊優于普通,新優于舊的原則,合同能否解除應以《企業破產法司法解釋二》規定為準,所以《買賣糾紛解釋》在此不具有引用價值,也沒有借鑒的必要。
對法律適用原則問題筆者并不反對,但筆者認為上述觀點忽略了一些特殊情況,例如房屋買賣合同不能歸屬于保留所有權的合同(理由詳見《買賣糾紛解釋》第三十四條),而《企業破產法司法解釋二》第三十五條和第三十六條所指的對象均為保留所有權買賣的合同,既然如此則不適用于房產買賣合同,但《企業破產法》中規定的“管理人合同解除權”終究是新于《買賣糾紛解釋》中的“限制取回權”,所以在此也只能將“限制取回權”作為今后限制管理人合同解除權的參考,而不是對抗解除權的直接依據。
法院可以根據案情,靈活適用《企業破產法》第六十九條第一款第十項以及第二款,管理人要求解除購房合同的,無論是否成立了債權人委員會,人民法院都應基于對整個破產程序的監督要求管理人征求法院意見,對于管理人已經做出解除決定相對人訴至法院后,法院基于重大公平考慮可以對案件作出傾向于合同相對人的個案裁判,以圖有效監督和限制管理人對合同的解除,糾正因管理人合同解除制度造成的顯失公平弊端。正如前文所述,《企業破產法》賦予破產管理人合同解除權的核心目的是在對個人的公平保障和破產程序的有效推進之間尋求最佳平衡點,若合同解除可能對合同相對人造成顯著的不公或者超出普通大眾認知的后果,那么法院應限制管理人對該合同的解除。
對于行使合同解除權造成的損失,《企業破產法》僅規定相對人有權申報債權,但對所申報的債權性質是普通債權還是共益債務并無明確規定(《企業破產法》第五十三條),后經過《企業破產法司法解釋二》第三十六條:“出賣人破產其管理人決定解除買賣合同的,若買受人已經依法履行了買受義務的,買受人有權要求管理人,就該合同解除而形成的損失作為共益債務進行處理”和2002年《優先受償權批復》第一條、第二條:“通常情況下,工程價款優先受償權優先于一切債權甚至是抵押權,但該權利也不得對抗已付全部或大部分購房款的消費者”,及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行異議和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二十九條:“最高人民法院,將消費者的認定范圍,限定在名下沒有其他房產,因而購買商品房用于居住,并已支付合同價款超過約定總價50%的情形”的補充規定才確定了如下清償規則:
1.對于管理人解除的保留所有權合同,造成的損失為共益債務;
2.已經支付大部分房款的購房者,管理人解除合同而形成的債權雖不是共益債務,但其效力優先于工程優先權和抵押權。
根據上述歸納可知,僅在部分情況下合同相對人已經支付的合同款項可轉為共益債務或優先債權,但對于其他情形下產生的債權性質并無明確規定。在司法實踐中的通常做法是作為普通債權進行處理,例如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在房地產企業破產中,采用的就是普通債權說。筆者認為,管理人為了擴大破產財產而解除合同的行為,是為了大部分債權人的利益,那么由此產生的應支付給合同相對人費用符合共益債務的特性,應作為共益債務處理。但在當前并無直接的法律依據的情況下,直接將合同解除產生的全部債權認定為共益債務并不現實,也不可能得到司法實踐的認可,因此必須要有現行的法律對其進行一定的支撐,筆者認為可以從合同解除行為具有追溯性的這一觀點入手解決這一問題[2]。理由是合同的解除,其解除效力溯及于已經履行的部分,破產債務人也再無持有合同相對人已支付款項的正當理由,則該款項的性質應歸類于不當得利債務,作為共益債務清償給合同相對人,以彌補管理人合同解除權給合同相對人造成的損失(依據是《企業破產法》第四十二條第三款)。
通過對《企業破產法》的分析,可知立法者也考慮到管理人行使合同解除權等職責可能引起的不公,并制定了防范措施,但這些防范措施并不全面。例如特定情況下的交易合同的解除將給合同相對人帶來顯失公平的后果,而法律制度的靈魂是在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間尋求總體平衡,顯失公平已經絕對打破了這條平衡的底線。筆者堅持認為,在法律賦予管理人特殊解除權的同時,本就應該同等賦予合同相對人特殊的保護,以防止權利的天平終傾向于破產管理人,況且合同解除相對人所做出的犧牲將惠及全體債權人,正所謂“為眾人抱火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立法更應對這樣的奉獻理念保駕護航。在當前無直接法律依據可用于維護合同相對人應享有之權益時,在個案的操作中應該嚴守法律于社會之平衡底線,限制管理人合同解除權的行使并充分保障合同相對人的生存權,不因制度的機械執行而遭受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