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偉
進入新世紀,拉美政治以“粉紅浪潮”開局。從1998年查韋斯當選委內瑞拉總統開始,拉美左翼紛紛登上政壇,掀起了左翼集體主政的“粉紅浪潮”,這一“浪潮”一直延續到2016年前后。2016年巴西總統羅塞夫被議會彈劾,左翼勞工黨政府結束了在巴西將近14年的執政,巴西政治方向開始右轉。受此影響,秘魯、智利等巴西鄰國的政治風向也開始發生右轉。然而,拉美左翼力量并未偃旗息鼓。在蟄伏兩年之后,2018年,墨西哥左翼政黨國家復興黨在大選中勝出;2019年,阿根廷左翼聯盟“全民陣線”候選人費爾南德斯當選總統。2020~2022年,隨著左翼政黨相繼在玻利維亞、秘魯、尼加拉瓜、洪都拉斯、智利、哥倫比亞等國大選中獲勝,左翼主政的國家重新在拉美地區占到多數。此次巴西前總統、左翼勞工黨候選人盧拉在2022年巴西大選中的勝出,無疑為拉美整體左轉發揮了“固盤”作用,但也釋放出了一些“變盤”信號。
2021~2022年是拉美地區的“超級選舉周期”,總共有十多個國家舉行了地方或全國性選舉,其中八個國家進行了總統選舉,因此這一時期也是觀察拉美政治生態演變的重要節點。2021年,拉美有五個國家舉行總統選舉,其中四個國家均為左翼勝出。2022年,拉美舉行總統選舉的國家有三個,左翼勝選的占到兩個,左翼勢力的優勢依然明顯。尤其是,長期由右翼主政的哥倫比亞在2022年實現了歷史性“左轉”,而此次巴西大選盧拉的回歸更是終結了巴西右轉的趨勢,打破了巴西最近30年“總統連選連任”的規律。哥倫比亞和巴西的政治左轉充分體現了左翼在拉美選民的政治偏好上具有相對優勢。經過這兩年的政治調整,拉美地區重新回歸到左翼集體主政的局面,其規模甚至超過了新世紀初期的“粉紅浪潮”。
盧拉回歸在此輪拉美左翼浪潮中具有較強的代表性。一方面,盧拉是拉美左翼代表性人物,他不僅在1980年參與了巴西最大左翼政黨勞工黨的創立,在1990年推動了拉美左翼政黨和組織對話平臺——圣保羅論壇的創建,而且還是新世紀初拉美“粉紅浪潮”的標志性人物。因此,盧拉的回歸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拉美左翼具有較強的生命力,或者說,左翼回歸在拉美有著一定必然性。另一方面,盧拉和其他一些拉美左翼代表人物都因涉腐問題經歷低谷,盧拉甚至因涉腐問題入獄服刑580天,但他能在恢復“自由身”后的一年內再次贏得總統選舉,這充分反映了巴西國內三種復雜的社會情緒:即民眾對勞工黨的排斥情緒已經有所減退,對博索納羅政府治理國家不滿的情緒占到主流,以及對勞工黨主政時期經濟繁榮的懷舊情緒日益濃厚。盧拉回歸將使拉美政治此輪左轉更加穩固,目前,拉美前六大經濟體(巴西、墨西哥、阿根廷、智利、哥倫比亞、秘魯)均為左翼執政。
如果說新世紀初的“粉紅浪潮”體現的是拉美國家民眾對新自由主義弊端的反思與批判,拉美左翼政府或從意識形態層面,或從政策層面,針對新自由主義發展模式的替代方案進行了程度不同的探索,那么新“粉紅浪潮”的再次集體出現反映出拉美國家民眾對近年來國家治理低效,尤其是對國家應對新冠疫情集體失效的失望。然而,盡管此輪左翼集體主政的規??赡鼙刃率兰o初更大,但是政治生態調整的深度并不及上一波“粉紅浪潮”,此輪“粉紅浪潮”回應的核心問題是治理路徑問題,而不是發展模式選擇問題。
如前所述,從2022年巴西總統選舉的結果看,巴西左轉符合拉美政治生態的總體趨勢,但與此同時,此次巴西選舉又反映出幾個值得關注的現象,這或許折射出拉美政治存在“變盤”的可能。
第一,政治極化日益加劇,“第三條道路”缺乏空間。2022年大選是巴西最近30年競爭最激烈的一次,這一點從選前民調到首輪投票結果均有所體現。在首輪投票中,博索納羅僅落后盧拉5個百分點,這是自1989年巴西恢復民主選舉以來差距最小的一次。另外,盧拉和博索納羅的反對率都較高,且差距不大——10月初博索納羅的反對率為51%,盧拉的反對率也高達46%,這充分體現出選民的政治立場是極為對立和排斥的。與此同時,本次選舉投票過早集中在兩位核心候選人身上,這也反映了巴西政治的高度極化,“第三條道路”和“中間道路”在巴西的認同度下降。在第一輪投票中,盧拉和博索納羅合計獲得了92%的選票,而排在第三位的候選人西蒙娜·特貝特僅獲4%的選票,這是在歷次選舉中非常罕見的局面。事實上,政治極化問題在拉美其他國家同樣存在。2021年,在厄瓜多爾和秘魯的總統選舉中,排名前兩名的候選人選票差距僅為5%和0.25%;2022年,在哥斯達黎加和哥倫比亞的總統選舉中,排名前兩名的候選人選票差距也分別只有6%和3%??梢灶A測,政治極化問題將是拉美政治的主要特征。如果從全球政治變化新態勢來看,拉美國家政治極化問題或將進一步加劇。

2022年11月2日,巴西現任總統博索納羅的支持者舉行示威,抗議選舉結果。
第二,左翼的回歸并不等于右翼的完全退潮。盡管博索納羅在大選中落敗,但其高達49.1%的得票,就不能說他所代表的右翼完全輸了??紤]到左右兩派的立場完全對立,巴西大選后,博索納羅支持者的情緒需要較長時間才能逐步消退,這也基本決定了盧拉將帶著接近50%的反對率開始執政。換言之,盧拉雖然勝出,但左翼在巴西目前的政治氛圍中很難說占有優勢。比如,在總統選舉第二輪投票中,盧拉在13個州獲勝,而博索納羅拿下14個州。若以人口集中度最高的州府來比較,博索納羅在16個州府贏得了多數選票,而盧拉則只拿下11個州府。在議會選舉中,博索納羅所在的自由黨在參眾兩院均成為第一大黨,也是本次兩院選舉后席位增長最多的政黨。若算上博索納羅競選聯盟的其他政黨,博索納羅競選聯盟在參眾兩院的議席數量分別達到25席和194席,均超過盧拉競選聯盟在參眾兩院的總議席(16席和144席)。由此可見,右翼雖在總統選舉中敗選,但在議會選舉中占據了優勢,這也表明巴西右翼勢力并未退潮,相反贏得了蓄勢擴展權力的空間。由于行政、立法兩個選舉體現出的政治屬性不一致,未來的府院關系將趨于復雜,甚至存在形成均勢的可能性,這將對盧拉未來四年執政直接形成巨大挑戰,甚至直接沖擊政局的穩定。事實上,在巴西勞工黨執政的13年中(2003~2016年),勞工黨在議會的協調工作做得并不成功,盧拉在第一個任期(2003~ 2006年)就被曝出“大月費案”(通過行賄爭取議員支持),而羅塞夫則在2016年因違背財政責任法而最終被議會彈劾。
府院對峙是新“粉紅浪潮”周期拉美左翼政府面臨的普遍性問題。在秘魯,中左翼執政黨自由秘魯黨僅占國會130席中的37席,而主要的中右翼政黨(人民力量黨、爭取進步聯盟黨)則合計占到40個議席;在阿根廷,中左翼執政聯盟在中期選舉中僅贏得31%的選票,而前總統馬克里所屬的中右翼聯盟則贏得40%的選票;在墨西哥,反對黨聯盟占到眾議院500個總議席的39.4%,對左翼執政聯盟形成很大牽制;在洪都拉斯議會128個議席中,左翼執政黨自由與重建黨僅占50席,而兩大右翼政黨(國民黨、自由黨)則擁有66席。由此可見,拉美政壇目前左右力量博弈處于均勢,這與新世紀初左翼占絕對優勢存在根本區別。府院矛盾給拉美左翼執政帶來巨大障礙,比如,目前秘魯左翼總統卡斯蒂略正面臨議會的輪番彈劾動議。
第三,“反建制右翼”力量成為影響拉美政治“晴雨”的重要因素。博索納羅是巴西“反建制右翼”代表性人物,他的崛起徹底改變了巴西政黨的力量格局,尤其大大擠壓了中右翼政黨的群眾基礎,使得選舉氛圍從以往的“包容性競爭”轉變為“排斥性對立”。另外,博索納羅對整個拉美地區的政治氛圍有很強的影響力。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是,博索納羅在2019年將美國的保守派政治行動大會(CPAC)引入拉美,并將其發展成為拉美右翼保守力量的對話論壇,與拉美左翼“圣保羅論壇”形成直接對立。過去四年,CPAC在巴西召開了兩次會議,吸引了拉美保守派代表人物的參與,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智利的卡斯特和阿根廷的米雷。前者在2021年智利大選中以微弱優勢敗給博里奇,后者則可能成為2023年阿根廷大選中的“黑馬”。此外,在2022年哥倫比亞大選中敗選的埃爾南德斯、新當選的秘魯利馬市長阿利阿加也都屬于“反建制右翼”,他們都不同程度地反對全球化,反對現行政治制度,鼓吹“陰謀論”,擅于煽動民族主義情緒。另外,博索納羅在巴西大選中表現出來的強勢(2018年選舉獲勝、2022年以微弱票數遺憾敗選)有可能在拉美地區產生示范效應,這股力量也將對拉美政治生態產生重要影響,甚至可能對拉美政治制度、民主治理帶來巨大沖擊。
社會的不斷撕裂與政治極化的加劇、府院關系緊張度的上升、經濟的持續低迷、貧困問題的惡化,都是當前集體主政的拉美左翼面臨的現實挑戰,其治理的效果不僅關系他們執政的穩定性,而且也將決定拉美新“粉紅浪潮”周期的長短。
總體來看,拉美左翼可能的政策選擇包括以下四個方面:其一,爭取廣泛的政治共識,尤其要努力彌合黨派之間的對立仇視情緒;其二,爭取促進經濟增長的內外有利因素,確保國內宏觀經濟穩定和拓寬國際合作將是兩條并行思路;其三,推進地區一體化,強化地區集體身份認同,在日趨激烈的大國競爭中提升本地區的戰略自主性;其四,優先南南合作,建設廣泛的合作伙伴網絡。

2021年11月14日, 阿根廷右翼反對黨聯盟“共謀變革聯盟”成員在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慶祝該聯盟贏得該國主要地區的立法選舉。
盧拉的回歸鞏固了拉美新“粉紅浪潮”,盧拉也得到了本地區所有左翼政府的一致力挺。在勝選宣言中,盧拉強調自己肩負“重建巴西”的責任;而對拉美左翼而言,盧拉其實也肩負著“重振拉美左翼”的使命。在諸多現實挑戰面前,以盧拉為代表的拉美左翼既要秉持進步理念,利用好上一周期左翼執政的有效經驗,還要審時度勢,在內外變局下尋求政策上的創新,切實解決拉美國家在國家治理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只有這樣,拉美新“粉紅浪潮”的勢頭才能更加鞏固并保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