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學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250014,濟南)
被詩人自稱為“神秘劇”的《該隱》,于1821年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思想、藝術最成熟時期完成于意大利海濱小城拉文納。詩劇取材圣經,有一種蒼涼沉郁之美,但更洋溢著哲學的韻致,可謂哲理詩劇《曼弗雷德》的姊妹篇。它究索宇宙與時間、上帝與人、生命與永恒、死亡與不朽、善與惡、愛與死、知識與罪愆等諸多形而上問題,亙古而彌新、深邃且無盡,是一部極其偉大也是非常難懂的作品。它備受名家贊美,茲以梵·第根的一句點評代表之:“《該隱》雄辯地爭論造物者是否正義,有很高的哲學和詩歌價值?!盵1]
該隱作為《舊約·創世紀》的人物、亞當夏娃之長子,因殺死胞弟亞伯成為人類的第一個殺人犯而受萬世之詛咒。但在拜倫筆下,這是位頂天立地的漢子,一個深度與痛苦不讓哈姆雷特卻似比哈姆雷特更柔情與果決的思想的英雄。他獨立不羈、毫無媚骨、渴望公正,執拗地求解心頭之惑……劇啟,亞當帶領這開天辟地后的首家人正迎著朝暾于被逐出的伊甸樂園外舉行贊美感恩儀式,該隱的父母、弟弟、與其孿生的姊姊也是他的妻子阿達、妹妹同時亦為其弟婦的洗拉,所有成員都高聲、虔誠地呼頌主、感謝主,只除了他一言不發。由于對上帝的質疑充塞胸間,親人們包括愛人的懇求也無濟于事,“他全能,他就必定至善嗎”?[2]大家都去勞作了,他卻仍在痛苦地思考。當此,自稱“精靈之王”的盧西弗——拜倫筆下的“撒但”——出現了,在其誘導下飛赴太空深淵、進入超自然領域,得以領略緲緲時代以前及未來時代之后的生命形態,甚至窺到死亡的國度。他變得更加清醒,好像認識了自己,但那似乎也只是虛無。當返回大地,卻不期犯了殺人罪:在祭獻造物主的儀式中——那本是他不情愿做的事,可虔恭的亞伯已經搭好了兩個壇——在弟弟的懇求下,向上帝獻上他栽種收獲的黍果,而亞伯,則獻上他牧放的頭生的羔羊;耶和華接受了后者,卻對前者大不滿意,讓一陣風吹散祭臺并祭品;該隱激怒了,說出許多激烈的話,亞伯則嚇壞了,為胞兄瀆神之故;怒火中燒的該隱欲把弟弟那剛剛奪去無辜羔羊性命的祭臺也一并挑翻,“愛上帝甚于生命”的亞伯沖上前阻擋,被哥哥手里的木棍擊倒了:“那就拿你的生命去奉獻上帝吧!既然他喜歡生命。”[3]悲劇便這樣發生;通過自己的手認識了一直困惑他的人的死亡,深愛他而他也深愛之的胞弟像那祭獻的羔羊一樣沒有了氣息;伏在亞伯身上,該隱悲痛欲絕……
之所以說《曼弗雷德》和《該隱》是姊妹篇,當然不僅因為二者形式上極相仿佛,例如均為三幕詩劇(盡管前一部采用韻體后一部采用素體),而是主題格調精神意蘊甚為合拍,都關乎人生哲理的探索。兩個悲劇主人公,前者的心靈痛苦發展成宇宙性,所謂“世界悲哀”,但威武凜然,握生死于己手,敢拒天堂之通道,甚至地獄也奈何其不得,傲岸地成為自己的起訴者和裁判官而自行毀滅。后者作為最初的凡人之一,則窮究生命疑惑,把降生、受難、犯罪、死亡等一系列關乎人之本體論的問題思索追問,以自我意識為標尺,與造物叫真、與精靈辯討、與親人說理,一如曼弗雷德,置生命于絕境,承擔責任,漂泊流放。他們是精神的巨子,其博大的心靈和洞穿宇宙的目光,無不以生命與世界為前提、為旨歸,不啻為人類的圣哲呀!
的確,形而上學的主題是《該隱》的顯著特征或至少是個重要特征。在本劇中,該隱是一個偉大的發問者,好像他為無數的問題所困擾,這些問題,其實也正是困擾人類的永恒之問題。比如,當亞當嘆喟造物主何以非要種下那棵知識樹時,他不無遺憾地反問:“你們為什么沒有摘吃生命果?”其意思分明是:偷吃知識禁果被逐出樂園,但若吃的是生命果,豈不一步到位成了神,那還怕失去樂園嗎?人啊,總是畏葸不前,難越雷池半步!他想不明白,何以摘吃知識樹與生命樹的果實就是犯罪,“知識是好的,生命也是好的,它們兩者怎么會是惡的呢”?[4]從來的宗教包括道德宣稱的無不是這樣或那樣的約束,你要搞清楚所以然嗎?那可就違背了信仰的根本前提,因此必須止步!從來的哲學或科學追求的無不是這樣或那樣的真理,你要沉進去弄弄清楚嗎?又總不免陷于混亂或自相矛盾,反倒徒添煩惱!仿佛越是明白人就越容易覺得陷入于渾渾噩噩之中,豈止該隱,難道不是世世代代包括詩人在內的智者們所深刻感到的嗎?
該隱對生命的疑問和思考雖然樸素,其實真正達到了形而上的高度,尤其當我們意識到他乃是作為最初的人類的時候——
哦,這就是生命!——勞苦!
可是為什么我應當勞苦呢?
……他(亞當)為什么
向那條蛇和那個女人屈服呢?或者,
既然屈服了,為什么又要受難?那園子里,
究竟有什么?既然那棵樹種下了,為什么
不是為他而種?假如不是為他而種,
為什么將他安置在樹的附近,并且
還讓樹在園子的中央長成最悅目的一棵?[5]
在該隱看來,這一切是不合邏輯的!所以苦惱、惶惑,他對盧西弗說:“我是在活著,然而只是為死而活著……真愿從來沒有活過啊!”[6]那么死是什么?對于人類的死,還從未經歷亦從未見識過,惟其如此,“我畏懼它,因為不知道它為何物而畏懼”![7]像曼弗雷德的悲哀彌漫世界,該隱的憂愁也帶上了宇宙性,“我感到每天勞動的繁重和綿延不盡的思緒,我環顧蒼茫大地,在那里我仿佛就是虛無”。[8]對生存意義和自我價值的求證是一切生命哲學的起點,也是存在主義思索存在的前提。②該隱不惟是人類的始祖,而且是偉大和勇敢的探索者,人類求解未知的努力由其而始!——被詩人賦予如是非凡的素質,就此而言,他才是人類真正的始祖!他問盧西弗是否肯將一切都教給他,只是難于從命跪拜條件才使之不得不求其次:“只請你讓我知道我的存在的奧秘?!盵9]特爾斐阿波羅廟堂的神圣箴言“認識你自己”在這兒得到了回應,從認識自身開始的求知活動表明人已擺脫自在狀態而屆達或至少是接近自為階段,也許這是邁向自由的真正具實質意義的一步??墒牵R西弗向該隱和阿達斷言:“知識就是痛苦”,當蛇以知識為誘餌使夏娃墮落時,蛇并未說謊。阿達悲憤地指出正由此“積累了重重罪孽”,導致被逐出樂園、勞累、流汗、恐懼、悔恨、憂傷……(知識樹)“那是我們永恒的悲哀”,[10]所以在她看來,與其求知,不如求愛——順及,阿達是拜倫筆下最完美、最感人、最令人難忘的女性形象之一,“她不僅是個富于感情的女子,而且是個患難中的侶伴,悲哀時的慰藉”。[11]——于是便引起關于“愛”和“知”同時又包含“善”與“惡”或者還有“誘惑”與“趨從”的迷惘、判斷與思索。
顯而易見,詩劇中提出的問題或者悲劇主人公的迷惑與思考明白地透露出一個信息就是對圣經或者基督教義的質疑。比如關于原罪、救贖一類核心教義,其存在的基礎顯然于亞當子女的疑惑中動搖了。第三幕第一場該隱和阿達在用樹葉鋪就的眠床邊守著他們的乖以諾時的交談(那也是本劇最美妙、最富有詩意的段落),看著天使般熟睡的嬰孩,做父親的百感交集——
睡吧!笑吧!這歡樂無邪的時光屬于你!
你沒有摘吃禁果——你也不知道自己赤身露體!
但是那個時刻,那個你要為那既非你的、
亦非我的無名罪過遭受懲罰的時刻
必定將臨嗎?……[12]
如此詰問,昭示“原罪”義理荒謬可笑!進而他們談到贖罪,世世代代的贖罪。以其犧牲,真的可以拯救人類嗎?即使能又怎樣;從來人們只知恪遵教義,卻壓根不想是否符合自然律,詩人借悲劇英雄的追問作啟迪:“為犯罪者而犧牲無辜者,這算是什么贖罪呢?”,更何況,“——如果這所謂的罪就是追求知識”?[13](指為求知而吃禁果,言外之意:求知怎么竟成了犯罪的因)包括基督教在內的所有宗教的邏輯似乎都以不容置疑的唯神論作前提,因為這樣便堵死了所有人的嘴,可任憑其在精神上絕對地支配之。神作為萬物之因即唯一至善且全能的主,其實造成很多疑竇,人既是神的造物何以會犯罪?罪與邪惡從何而來?若源于上帝的創造則是否與其至善相悖?而若非因為其創造那他為何不禁絕?假如主做不到絕滅之,那么上帝還是全能的嗎?諸如此類,不僅困擾該隱,也困擾著普羅提諾這樣的哲學家乃至奧古斯丁這樣的神學家,是類問題一天不解決,對宗教的質疑就一天不能消除。詩篇的力量和詩人的勇氣由此可窺一斑。斯亦顯示該隱的不朽之處,如是膽敢開口發問這是為什么的人是偉大的,他可與上帝比肩!
此外,詩劇第一幕結末處該隱、盧西弗、阿達的對話無疑是全劇最不容忽視的段落之一,當然也許是最難理解,不無隱晦、矛盾甚或混亂的段落之一。當阿達表明她愛該隱甚于愛父母,而盧西弗預言他們的后代不會如其這般相愛時,阿達迷惑甚至驚訝,因此發問:“這也算是罪過嗎?”所得到的回答顯然含蘊愛的時代性,它會隨倫理進化而改變(這里折射出拜倫與同父異母姊奧古斯塔之戀情在其心理上留下的陰影)。盧西弗宣稱愛與知識是水火不容的,故要求面前的凡人做出選擇;阿達懇求該隱選擇愛卻得到“為了你,我的阿達,我不選”時,后者自然是無比吃驚的!接下來姊弟的一番對話耐人尋味,特別是該隱的長段道白(“我的乖以諾和他的……”[14])似乎充滿暗示。③為“尋求那作為通向幸福之路的知識”,[15]該隱甘冒風險、以巨大的勇氣追隨盧西弗探秘恐怖的死亡國度,足見人類對于了解世界(包括自身)是何等得迫切!知識包孕是非與價值判斷,倫理與道德觀念只有在知識系統里才能成立和有意義;初民時代,知識匱乏,人的社會屬性還沒有強大到足以削弱或消弭某些當該丟棄的自然屬性,然而不斷發展起來的理性或知性卻在否定之;愛,就其本性而言是盲目的,近似于自然屬性,從這個意義看,它與知便成對立了。美也一樣,阿達姊弟之所以一提到母親的犯禁導致失卻樂園就疾言厲色,原因在于這剝奪了他們享受樂園之美的機會;面對盧西弗“這個永生不死的生命”,阿達“心中充滿歡樂的恐懼”,雖意識到他是造物主的敵人,卻很難抵御、無法逃避,因為,“他的雙目里有一種魅惑一切的魔力”。[16]哲學家羅素關于浪漫主義運動說過一句切中肯綮的話:“浪漫主義者的道德都有原本屬于審美上的動機?!盵17]讀拜倫勛爵的詩,似乎可以感到美的無意識經常不自覺地浸入其精神深處。源自本性的自然傾向是善還是惡,原始人和文明人的價值觀截然不同;如何區分、把握適當的“度”,是自有知性以來困擾人們的一大難題,當然詩人也無例外。阿達和該隱均表現了強烈的美之崇拜趨向,因之靈魂深處似有余悸,然而對待誘惑的拒斥又不免乏力——茲是否也反映了拜倫的迷茫亦未可知。
死亡更是一個巨大的困惑,由于尚未經歷人類之死,所以還搞不清它的本質何在。盧西弗說死神無影無蹤但吞噬萬物;該隱渴望與之搏斗,就像小時候與獅子“打斗玩耍”。然而這個并非實體的東西卻不像獅子那樣輕易玩弄于股掌,反倒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總籠罩心頭,“我恐慌,我覺得它非常兇惡”。[18]生與死是一個過程,又是一對矛盾。該隱已經認識了誕生,從弟弟亞伯妹妹洗拉以及他與同胞姊妹阿達結合生下的乖寶寶以諾與其妹;直到溫和柔順的弟弟亞伯倒在他猝然掄起的木棍下之前,人類死亡尚未真正現身。亞伯之死使之見證了死亡,它一旦在同類身上發生,便立刻顯示出并使之迅即認識到是何等嚴酷!
死的確是最嚴重的事,甚至超過了生!當盧西弗帶著他穿行宇宙深淵,指點窺視“過去、現在和未來世界的歷史”時,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生命、存在、死亡、不幸、美與愛之類。他嘆息自己一無所知,周圍盡是可怖的東西。衍育后代,無異“繁殖死亡,增加謀殺”,不如就此死去的好。當冥冥意識到注定會成為一代代承載苦難之無可計數的人眾始祖時,更禁不住情緒激動、怨憤交加,甚而閃過把熟睡的小寶貝以諾摔死巖石的念頭,以便使死神徹底撲空、斬斷人類苦難的延續。即使盧西弗稱“死亡是另一種生命”,也無法使他歡喜起來,更無法使他不痛恨主,“創造了生命,又要把它引向死亡”![19]或許,對“死亡和生命的萬千恐懼”乃“尋求那作為通向幸福之路的知識”的根本動因。但結果會怎樣呢?最后的答案是什么?“啊——我好像是虛無的!”[20]還有更殘酷者:阿達,他心目中愛與美的化身,盧西弗則以“幻覺”而謂之;而且聲言“一切美麗都會消失”,愛也必將隨之結束,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從這里,聽到了那一貫憂郁的拜倫主義調子。
作為神秘劇,《該隱》的形象體系反倒并非特別抽象,幾個主要人物均具有鮮明的個性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最突出者當首推悲劇英雄該隱和某種程度上為其補充或另一存在的精靈之王盧西弗。
當然,理解該隱并非沒有難度,實在說,頗大程度上也和盧西弗一樣未免讓讀者頭疼。如上所言,他是個偉大的發問者,其問題似無窮盡,而且都是些關乎存在的原初本體論問題也是人類永遠解不開的謎。形而上者謂之道,古往今來,道從來都在解說之中,但完美至善的答案又何嘗有過呢!該隱的困惑的確代表了迄今為止人類的困惑,而最使之糾結的莫過于生命、知識、善惡、上帝的性質之類,是類問題直到今天人們也沒有徹底搞清楚;他為不得其要領而整日愁眉不展,幾近心力交瘁。失去樂園的直接后果是不得不于勞苦中討生活,這無盡無休的日子使之怨怒樂園中發生過的一切:夏娃、誘惑者、知識樹甚至創造者上帝。不情愿向上帝祭拜,在于認定其乃最終之因,包括毀滅之因。他無法相信這被呼為至善的造物主的本質是善的,因為他造出人類卻不給他們辨別真偽和把握自身自由意志的能力,他們最終的墮落難道不是其預設?人類的罪,難道不都是由于他?誠如盧西弗一針見血“他創造只是為了毀滅”。[21]但像加爾文教義困擾、影響詩人一樣,斬斷與宗教的聯系談何容易,拜倫乃“自然神論的繼承者,雖則他否認有個性的上帝,但是還承認‘第一因’的存在”。[22]即使是一尊毀滅的大神,難道就可以撇清與他的關系嗎?如此困惑無時無刻不糾纏著該隱當然也折射出拜倫的迷惘!對上帝的疑問其實就是對自然的懵懂,無論人類怎樣進化,關于同“第一因”的關系終不能找到確切的了斷,這是亙古之謎,是牽惹神學、哲學與科學探索的動因,該隱沒有辦法,詩人沒有辦法,我們也無能為力。
由此可見,該隱的難以理解在于作為一個思想家深思存在,但作為一個行動的人,則又是現實的、生動的,也是便于理解的。簡言之,除了質疑、思考、探詢,這個人類所生下的第一條男子漢,有著比父母和兄弟姐妹更為倔強的個性。
是他確立了人的尊嚴?!秳撌兰o》稱,上帝造人,要讓他管理天空、大地和海洋之萬物,他應是眾靈之王,其威權、智慧和力量是不可匹敵或絕對的。要配得上這身份,必稟賦毋庸置疑的尊嚴。然而,以亞當與夏娃為代表的人類始祖們,要么作為上帝的創造物而感恩戴德,要么因食禁果獲罪而匍匐懺悔,他們的職分不過是充當主的仆從而且心安理得,壓根不敢問個為什么:為什么布下那禁果的陷阱?為什么創造我只是為了奴役我?這說明,上帝,或至高的威權自然律,已成功地讓人類接受了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盡管他們將擁有知識,注定也會成為萬物靈長,但遠非第一因,其命運比愿望的更多舛。亞當告誡:“千萬不要褻瀆主”,夏娃勸說:“滿足自己的現狀吧”,然而該隱則執拗著:“我還是這樣一聲不吭好”,因為不能容忍人與神的不對等;在他,神也無權奪去其意志,既然他立則不公、行事霸道。尊嚴拒絕奴顏婢膝,包括弟弟、妹妹、愛人的懇求均無濟于事,在質疑上帝的公正性、至少沒弄明白是否值得崇拜之前,他是不能下跪的。盧西弗以授之一切包括如饑似渴的知識作條件欲獲得該隱的跪拜同樣遭到拒絕——
我從來不向我父親的上帝跪拜,
雖然我的弟弟亞伯經常懇求我,
讓我和他一道祭神,但是——
為什么我該向你跪拜呢?[23]
盧西弗說該隱,“在一切思想中,你的最堪稱思想;那是你的不朽部分”。[24]他就是這樣一個崇高尊嚴的漢子,一個相類曼弗雷德的“拜倫式英雄”!
尊嚴賦予他反抗的勇氣和力量,不但敢于拂逆父母的意志,不迎合兄弟、愛人的請求,而且把對上帝的疑惑與不滿毫不含糊地表示甚至大聲講出,“他是一切不幸的創造者!”“那么他為什么行惡——既然他是善”?[25]對盧西弗也一樣,敢于質問他,和他辯論,盡管明了他是如造物主一樣強大、甚至平起平坐的精靈大王。當盧西弗說惡是萬物的一分子,該隱斷然否認:“絕不是萬物的一分子。不,我絕不相信,因為我渴求善?!盵26]對該隱而言,即使崇仰也不盲從,盧西弗說:“我就像天神。你愿意像我嗎?”該隱回答:“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碑旊S之遨游到死亡的國度而被問及是否愿意它的存在時,該隱的應對是:“在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之前,我不能回答你?!盵27]
非常明顯的是,拜倫筆下的該隱絕非蠻橫霸道的天生的罪犯,恰好相反,他是個富有責任感、正義感、充滿愛心、俠膽柔腸的男子漢。他本質上是個拒絕惡的人,最使之迷惑者即上帝何以創造萬物的同時整出惡,把知識樹和生命樹置之樂園,導致同樣乃其造物的蛇以之為餌誘人犯罪,整個過程就像一個圈套。在其感覺里,惡包含令他恐怖的死,而意識到作為祖先,必繁衍出無窮的后代,那豈不是“繁殖死亡,增加謀殺”,是故企望于遨游的天體中隕滅,“讓我在這兒死去吧”![28]盧西弗要他返回地球,他態度堅決,“不。我要留在這里”,“讓我在陰影里寄寓吧”![29]為不遺下惡(死亡)而拒絕生,這是怎樣的品性!不難理解,他心里充滿博大的愛,愛一切美好的東西包括大地、天體、宇宙……愛是他不容忽視的本性。詩人以美好的語言讓該隱吟出大段大段贊美星辰或天體運行的壯麗詩篇,縹緲、浩瀚、神秘,同時清晰、明亮、變幻,無邊無際、無始無終,奔涌聚散、翻騰旋轉……但最愛的還是生命,親眷、孩子尤其愛人,其中寫到以諾和阿達的詩溫柔美麗到無以復加,和諧而光潔的詩行仿佛汩汩心泉的流淌,讓人想起詩人每每談及其女兒(艾達、阿萊格拉)或其姊姊(奧古斯塔)時那種無限的柔情。因為有愛,他為盧西弗與上帝決然對立感到遺憾,不由質問:“無窮與永恒也會互相沖突?”“那么為什么相互爭斗?”[30]雖然對上帝存有諸多疑問,但潛意識告訴他,兩個同樣強大力量的分裂只能給世界帶來災難。這其實透露出一種信息,即該隱并不恨上帝,而只是對其某些做法不滿;可以相信,他以自己的方式也同樣愛著作為創造一切的父,如果想通了內心的疑問,他的愛不會比別人來得差。
至于弟弟亞伯,該隱非但愛之而且諒之,換句話說,以兄長的寬懷和理解關愛之。就性格或心靈意向而言,哥兒倆大相徑庭,弟弟謙卑、安于現狀,對上帝的權威和人類的宿命聽之任之;哥哥倔強、剛正不阿,對世間的謎團與人生的困惑窮根究底。亞伯的俯首帖耳,或許在該隱看來屬懵懂渾噩,不過他能理解,所以雖不情愿,但終歸還是依從弟弟而行燔祭。豈料上帝的態度讓他怒火中燒了,而亞伯的惶責無異火上澆油,于是悲劇發生——在詩人筆下,那是一個意外,乃沖動造成事故。如果歸責——按俗世的邏輯——倒是上帝占得分量多些,因為他不能公正地對待兩個祭壇。詩人就明確指出:“這種憤怒與其說是針對人類,還不如說是針對生命和生命的創造者。”[31]看來真如盧西弗揭穿的,上帝造人只是為了贏得跪拜!該隱的禱詞“如果必須用祭壇引誘你,用祭品疏通你”不幸言中;“決不尋求任何只有下跪才能獲得的獎賞”[32]就成無益了!
在詩人筆下,舊約中那個顯然過于魯莽的莊稼漢獲得了空前豐富的性格內涵,就此而言,是拜倫重新創造了該隱,而圣經元典只是提供了一個名字或至多是一種身份的符號而已,當然這個符號在基督教文化體系中被賦予的意義不可小覷。顯而易見,該形象所代表的倫理道德觀是全新的,它無畏權威,以獨立自主的情感與理性或者說自由意志作真善美的衡量標準,其目標乃拒絕奴役,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而悲天憫人和獨往獨來。毫無疑問,它與傳統及現實的倫理價值背道而馳,那是經近兩千年的基督教文化所形成的鐵定的意識形態,其中該隱負載著不馴、奸詐、妒忌、暴力、謀殺等一系列罪責。拜倫以普羅米修斯般的勇氣顛覆強大的宗教權威和通過教會而內化為普遍的社會世俗觀念,把原來那個人神共憤的倒霉蛋塑造成一位性格復雜而鮮明的拜倫式英雄,這不但需要深邃的思想與洞察力,更需要超凡的意志和承受力。
至于盧西弗,毋庸置疑,其之于詩劇的意義并不亞于該隱,好比有疑問就有回答,某種程度上他充當了謎團的解釋者,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
該形象的塑造顯然受彌爾頓《失樂園》啟發,彌氏粉飾圣經中撒但的魔鬼面目,將之寫得高大雄偉,尤其反抗上帝的情節,大氣磅礴、王者風范,詩人旨在借其謳歌當年清教徒革命志士為爭取權力而叛逆朝廷之壯舉,所以仿佛更加突出他的桀驁不馴。比較而言,拜倫的盧西弗少了些魔性而多了些神性,盡管仍顯強悍,但氣質高貴,與其是一個反叛者毋寧是一個啟發者或引導者,其智者或哲人的一面超過其它層面。那么在基督教文化系統中,盧西弗(Lucifer)是否等于撒但(Satan)?嚴格說來是不甚明晰的,因為包括圣經在內的宗教元典其實也如多數古代世俗經籍一樣往往紛紜歧出,新舊約全書中幾乎找不到盧西弗這個名字,⑤在拜倫筆下,準確地說盧西弗不能定義為魔鬼而只能視為精靈,“一切精靈之王”也是其自謂。⑥其存在是超越時空的,自稱“行動不受時間的制約”,既能夠“把永恒擠塞成一個時辰”也“可以把一個時辰拓延為永恒”。[33]按其對阿達的解釋,他其實與上帝同在,“哪兒有你們的上帝和諸神,哪里就有我;他們同我分享萬物。生和死、時間、永恒、天和地……”[34]盧西弗擁有與天使別異的俊美,卻更強力、智慧、充滿亮魅而無絲毫面目可憎或動機陰暗之處。他的確有反抗上帝和被懲罰的經歷,然而并未投降,仍“鄙視一切向上帝屈服的東西”。[35]他對造物主的本質洞若觀火,那就是讓創造物俯首聽命而不肯給他們永恒的生命和知識,因此斷言與其“毫無共同之處!”且“情愿是天上或地上的任何東西,只要不做他的權力的分享者或他的奴仆”。[36]他是鐵了心與上帝分庭抗禮!盧西弗欣賞該隱向往自由和不甘奴役的天性,因為這很像自己。他稱造物主是“堅不可化的暴君”,“其真非善”![37]所以雖然偉大卻無歡樂和幸福,而不停地創造只徒然增加悲哀與煩惱。甚至責詈上帝是“驕橫的家伙”、撒謊者,更像魔鬼,因為其不愿讓創造物永生,還把本身卑賤的弱點推于別類。當阿達說出對他的感覺——魅惑、高貴但不幸?!獣r,他如是回答:“假如這幸福中摻雜了奴性,那我寧肯不要這幸福?!盵38]如此個性,特立獨行而毫無媚骨,同樣的“拜倫式英雄”!
在啟示該隱一步步明確并強化其自由意志上,盧西弗就像蘇格拉底一樣循循善誘,看不到絲毫灌輸或強迫接受之痕,然而又的確似在塑造一顆高貴的心。他告訴該隱靈魂會使之不朽,即使身體化為泥土?!笆庆`魂,敢于利用它們的不朽,是靈魂,敢于直面萬能的暴君?!盵39]
靈魂仿佛生命的上帝,盧西弗啟示之何為不朽及其能量。他嫌惡該隱有任何安于現狀的情緒,在觸及死亡問題而盧西弗說出“化歸于泥土”但聲言并不認識死時,該隱表示自己寧可安寂于泥土,不料得到如此回答:“這只是卑劣的愿望,還不如你的父親,因為他渴望知識?!盵40]進而又讓該隱得到確告:知會使人無所畏懼!于是激發起該隱探求“我的存在的奧秘”的決心,寧隨之投入茫茫混沌而毫不足懼那恐怖旅程。凡此種種可證,盧西弗的確更像啟引人而不是誘惑者。
作為一個全知全能完全可與造物主并駕齊驅的超級精靈,盧西弗稟賦一種格外高貴的品格,即從未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他并非不喜歡該隱、阿達等凡人做其崇拜者,甚至還以知識、能耐、美之類為條件試探著換取對他的崇拜,卻絕不勉強之;他之于該隱和阿達,無絲毫高高在上的心態而是像對朋友般開誠布公。帶該隱遨游途中他如是說——
……一個凡人
正顛簸在水浪上,有人就對凡人說:
“信仰我,你就可以行在水面上?!庇谑?,
凡人就踩著水波,安然行進。但是我決不說:
信仰我,作為一個有條件的信條來拯救你。[41]
如果對被救者開出條件,那拯救者就把拯救的崇高內涵稀釋殆盡了;如果神也這樣做,那么神格也必蕩然無存。斯仿佛啟示,信仰不是交易,乃發自內心的價值趨向,乃自然良知的道德選擇;其拒絕功利的交換,任何誘使的手段無論多么冠冕堂皇都是虛偽!這是對教會干預個人信仰的深刻揭露,詩人從小受宗教熏陶,形成根深蒂固的加爾文教派情結,但現實中他對教會取玩世不恭態度,一方面為其反叛性格所使然,另一方面也與教會的行事風格讓其鄙夷有關。宗教的宣教邏輯非但武斷而且霸道,這是他所不齒的,此可謂不經意間便一語中的、戳其荒謬的一個好例。
不過拜倫筆下的盧西弗并非是萬能的,遠達不到造物主那儼然鐵定的第一因或終極之維,盡管他與上帝抗衡從未屈服并享宇宙間的最大自由還獨擁超級能量。然而,對該隱(包括阿達)的疑問雖未能盡悉作出明了而透徹的解答,卻總是在巧妙地順勢向縱深拓展、把懷疑牽入理性思考,多用否定或者反問方式,使發問者醍醐灌頂而好像也深化了自己。就此而言,盧西弗宛若思想成熟了的該隱,二者的互動各有啟發,前者打開了后者迷惑的眼睛,后者促使前者避免盲目和輕率作答。比如在地獄的深淵(第二幕第二場),無盡無際的昏暗虛空中浮蕩龐大的幻影,具相貌、很美麗,非天使、不人類;該隱的驚奇與惶惑需要回答,而所得到的雖隱晦卻也不失明確,是——或曾經——“是生命,高貴、穎悟、善良、偉大、榮耀的生命?!盵42]二者仿佛進行討論而逐漸辨明真相亦或獲得知識:“……世界被擊碎,成為混沌,而混沌又堆積,創造出一個新世界。這樣的事情,雖然萬世罕見,但在永恒之中卻不足為奇——”[43]茲關乎物質、時間、生命、毀滅與再生的宇宙思維,按對立統一的法則于絕對的相對中運行,震驚似被啟迪,迷惑而有所悟;對類如“所謂真實的東西只不過是幻影”,“與萬物斗爭,給萬物以死亡”,“對惡的無知并不能擺脫惡”、“認識到人的本質的虛無……會減輕他們(指人的后代)許多的苦難”[44]等盧西弗的“虛無主義”告誡,該隱無疑領悟到其中所包含的辯證的真諦。人類終歸要擺脫渾渾噩噩的原初狀態,這是連該叛逆的大神也不得不驚訝的奇跡,不由動情地說:
……那致命的果子
卻也給了你們一份好禮物,那就是你們的知性,
不要讓它屈服于暴虐的威脅,而盲目地去信仰,
違背一切外部的知覺和內心的情感,
要思想,要忍耐——在你自己的心中,
筑起一個內在的世界,不受外來力量的支配。
這樣你就更加接近靈性,
你自己的斗爭就可以獲得勝利。[45]
某種程度上說,主要得之“兩?!蔽拿鞯奈鞣轿幕瘍r值體系的內質素并非半斤對八兩,至少從人格塑造、倫理規范等角度看,基督教起的作用似乎更大。由于教會的不懈努力,圣經以獨斷論的解釋融匯于人們的血液,也支撐起強大的官方意識形態。任何微不足道的疑惑都被指為異端,把與人的社會存在相聯系的一切變成信條,確立起整套不可違背的至高權威。例如“原罪”論——如上所論及——人類始祖被誘惑偷食禁果而喪失樂園的故事被賦予異常豐富的含義,首先人敢于違禁而上帝果斷地予以懲罰,便借以形成人對造物主治罪權威的認同和對自身劣根性的成見,進而引申前者全能至善而后者脆弱愚頑;其次該隱殺弟(經上僅記結果而少過程與動機)事件的發生使“原罪”得以見證,人的致命缺陷暴躁、嫉妒、兇殘,還有詭辯、推諉、怨艾等等顯露,這加劇了人對自身的恐懼。上帝著天使給該隱的額上烙下印記,流放以懲,昭示人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挑戰主的權威或違背其準則必遭懲處!父輩違禁偷食禁果,長子忤逆暴力傷親,原罪以強大的說服力確立起人和上帝的關系:惟無條件地信仰之才有可能避免犯罪,以上帝為核心的基督教倫理觀得以形成。就此而言,該隱的犯罪故事不啻一個大的前提,如果沒有它,一切關于“救贖”的教義便失去依據甚至不可能產生。而現實中,既然人類交往的復雜關系難以杜絕犯罪發生,那么宗教倫理也便披上了真理的華貴外衣。
所謂倫理其實就是秩序,基督教倫理維持了一個龐大的涉及社會人生全方位的井然次第,其制高點便是神圣的上帝。所有人眾(教徒)匍匐于前,拿自由意志換取他的恩典。顯而易見,在這樣的秩序系統里,人是可憐的,因為只能被動地屈從而無主動的自由。詩劇的巨大意義在于,被禁果啟蒙起來的人類始祖們已從懵懂狀態初步得到解放,意外獲得的知性告之善惡生死的朦朧概念,于是對該造物主的秩序產生懷疑——詩劇中主要由該隱承擔這一使命。可以設想,始祖們尚生活在伊甸園即犯禁前的時候,一定會盲目地認為造物安排的一切(即秩序)都是好的,因為不具備判斷的能力。但其后就不同了,例如他們竟然穎悟了善惡相克相生的道理,那是該隱的親歷:一只被蛇咬傷的羔羊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母羊徒然地哀鳴;亞當采藥敷傷,治好垂死的羊羔,令母羊歡喜不已地舔其四肢?!扒魄疲业暮⒆?!亞當說,瞧瞧善是怎樣從惡中產生出來的吧!”[46]能夠辨別善惡就可以理解正義,亞當的行為已經是對先在秩序的否定,因為按照造物的原初設計,羔羊之被蛇咬就如草被羊啃一樣,僅僅反映其秩序的自在機制而已,并不存在善與惡的價值判斷。所以,該隱求解迷惑而盧西弗啟發回應二者互動的辯證過程別具形而上意義,其內含的最有力元素懷疑精神總是戳向基督教倫理的核心教義——這一針對性是不容忽視的。
當然,該隱抑或盧西弗的懷疑也就是拜倫的懷疑,盡管詩人說他絕非宗教的敵人,但并不代表他信從教義與教會。從詩劇來看,集中質疑的是以“原罪論”為核心的教義,因為它乃全部基督教神學的根基,是導向頑固信仰的出發點。恰于此詩人扼住了要害,并指向一個事實即造物者乃全部的因:造人僅給予有限的生,賦智以墮落為條件,悅納血祭惡棄黍供導致兇殺,等等,上帝的本質究竟是善還是惡?對教徒而言,原罪無異于一座沉重的大山,從夏娃的兒女到世世代代的信眾,是神話,又是現實!有勇氣道出胸中塊壘者是勇士,敢于向上帝發問者是英雄!該隱與創造了他的詩人便如此。不言而喻,詩劇涉及的各種問題均圍繞該核心而生成與展開。茲是為綱,綱舉目張,那豐富的蘊含與歷史意義均集中在這里,它顛覆了基督教的信仰基礎,某種意義上也動搖了西方文明的大廈。唯其如此,作品甫一發表,便引起宗教界群起而攻之;多少紳士目瞪口呆,就連作者最好的朋友亦感震驚,例如穆爾為之惋惜,司各特(詩人將此作題獻給他)則覺得表達如此的自由思想未免魯莽。[47]
然而,向往大海者必藐視溪流,鯤鵬搏擊長空必無視鴳雀竄飛蓬蒿……
注釋:
① 該隱殺弟的經文見《舊約·創世紀》第四章。
② 盡管存在主義哲學大致說來乃20世紀的產物,但就其探討的問題甚至它的基本內涵,早在哲學的濫觴期就已是思考的主要對象,如薩特強調的“自由選擇”論——于其“境遇劇”中有著精彩的演繹——即可從希臘戲劇的“自由意志”—“命運”(客觀必然性)的悲劇性沖突模式得到印證;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可謂“存在的選擇決定本質”之古代版的典型范例。
③ 據莫洛亞的《拜倫傳》,詩人與其同父異母姊的戀情導致一個生命的降生,即奧古斯塔的小女兒梅多拉。這里仿佛是寫給奧古斯塔的心語。
④ 拜倫并不像一般輿論或社會偏見所造成的印象那樣憤世嫉俗和難以接近,作為傲岸的爵爺和憤世的叛逆者乃是針對當時虛偽的社會特別上流社會而非哪一個人。事實上,生活中他是個非常紳士、溫良甚至隨和的人,對親人、友人的愛極其真誠而無私,這從其日記、書信及大量相知者的回憶錄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舨己浪顾蛣e他去國離鄉、航船漸漸淡出視野時一句感嘆足以說明:“上帝為了他性情豪爽、心地善良而保佑他吧。”
⑤ 盧西弗或原非基督教之神,而屬最古傳說的天使族類,乃擁有超凡智力的光耀天使,因叛逆而被罰落冥界。后漸植入希伯來人的話語系統甚至經書中,如《舊約·以賽亞書》第14章第12節及其后幾節一般認為是說他的,稱其“明亮之星,早晨之子,你何以竟從天墜落!”。亦或因由天界而墜地府之經歷,逐漸再與圣經里的魔王撒但相混,甚而至于成為撒但的別名,包括變身于引誘夏娃偷食樂園禁果的大蛇。《新約·啟示錄》第12章第9節講到在天上反叛失敗而被摔在地上的大龍,“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但,是迷惑普天下的”。這樣就聯系起了撒但于圣經中的完整意象。不過拜倫的描寫顯然與此相悖,他突出的是盧西弗而非撒但的原初形象特征。為何取“盧西弗”而棄“撒但”,或正是要突出前者的正面性,以替換人們之于后者的一般觀念。
⑥ 關于魔鬼之名謂,盧西弗說:“他(指上帝)對著他的眾天使稱我是魔鬼,天使把這聲音又傳給不幸的人類,人類因為除了膚淺的知覺一無所知,就盲目地崇信這打動他們耳鼓的聲音……”參見:拜倫.該隱∥曼弗雷德 該隱[M].曹元勇,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