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笑笑
(馮笑笑/西安美術學院)
安東尼·塔皮埃斯是20 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西班牙最著名的藝術大師。藝術家關注物質世界的靈性,強調卑微的物質具有永恒的價值和內在的神秘性。長期以來,圖像和語言總是存在從屬關系,文字受圖像支配或圖像受文字支配。語言符號的文字和視覺再現的圖像從來不會一下子出現,總有一種順序,從圖像到文字或從文字到圖像,即語言符號和賦形成分被分割。但是這種傳統藝術作品中的文字與圖像分離的關系在當代藝術作品中被打破,尤其是繪畫作品中,書寫性的文字既作為視覺形象表現力的載體,又作為文化感知的介質,具有雙重審美價值。西班牙藝術家塔皮埃斯的大量作品中將各種形式的文字符號嵌入抽象的空間背景中,創造了與流暢的手寫體相呼應的繪畫風格。作品中文字的文化含義與文字圖像的外觀價值互相關聯,互通有無,形成對畫面共同“沉默的揭發”。文字的圖像外觀和文字的文化內涵可以各自言說,也可以互相增補。對于藝術家作品中文字符號的研究,文章將從兩個方面展開,一是文字作為“可視圖像”外觀價值的解讀,二是文字作為“可讀文字”文化價值的解讀,最后落腳點在文字可讀性與可視性并置的組合之力。
文字具有天然的文化價值,是探索視覺作品主題的一個有效切入口,可以作為一種獨特的“文獻資料”。觀者可通過塔皮埃斯文字符號的含義,在作品中尋找矛盾、隱含意義、暗示性的意識形態等。
塔氏作品中頗有辨識度的文字使用形式可以概括為兩種:一是單個字母符號的書寫;二是詞語和句子的書寫。單個字母符號背后蘊含著獨特的、神秘主義的文化含義。詞語和句子的書寫則更多為作品命名,揭示作品主題,表現政治立場。
首先,單個字母符號書寫背后的文化含義,可以從固定性與發散性兩個方面探究。塔皮埃斯是西班牙神秘主義的愛好者,其作品中單個字母符號的書寫,如A、T、M 等,深受中世紀哲學家、神學家雷蒙·盧爾(Ramon Llull)的影響。哲學家通過結合字母和與字母和類別相關的數值,創建表盤來洞察思想。字母盤中的字母蘊含著豐富的含義,字母與每個表中的某個站點連接,每個字母代表無限領域中的無限的意義,神秘主義者將字母作為一種媒介來“復制心理圖形”。他賦予了七個幾何圖形特權:A、S、T、V、X、Y、Z。盧爾最喜歡的字母是“A”和“T”,A 代表了尊嚴,T 代表了區別意義的原則,這些字母也出現在塔皮埃斯的許多作品中。我們通常對塔皮埃斯作品中字母“A”和“T”的解讀很明確:它們是藝術家塔皮埃斯名字和他妻子名字的縮寫,書寫的主要目的是在作品中表示藝術家的存在。但我們忽略了藝術家受到神秘主義者盧爾的影響這一層面,作品中的單獨字母符號的解讀應該涉及神秘主義文化的內涵,每個字母背后有其獨特的被賦予的含義。例如,藝術家解釋“M”是自由意志的代表。
字母符號除了固定的文化解讀,還具有文化發散性。塔皮埃斯認為繪畫是一種反思生活和幫助旁觀者看到超過現實生活的更多方面的手段。除了藝術家明確表述的字母含義,塔氏使用字母符號喚起觀者的思考,意義的生成依賴觀者的協作與參與。作品中的文字符號,不只是傳達意義的,更是生成意義的。換言之,文字符號為觀者提供了“意義”的“發生皿”,觀者可以根據日常生活經驗進行解讀。塔氏作品中字母的文化含義可以作為一個發散點,不同的讀者可以根據不同的語境賦予其獨特的文化含義。例如,字母“M”在中國文化的背景下很可能被解讀為“夢”,這樣作品就有了新的解讀維度。
接下來,我們討論塔氏作品中書寫的詞語和句子的文化含義。和詞語與句子相比,單獨的字母更具有明確的含義,藝術家作品中的詞語和句子主要有兩個作用:一為作品命名,揭示作品主題;二表現明確的政治立場。
塔皮埃斯經常使用詞語或句子為作品命名,提供作品意義解讀的突破口。1988 年作品INFINIT畫面四周的文字符號引人注目,上下部分寫“INFINIT”,左右分別書寫“INFINITUM”,作者用四次書寫強調了此畫的主題——“無限”。
1989 年A La pintura,作品的頂部出現清晰的文字“A La pintura”。“A La”在加泰羅尼亞語言中是“翅膀”的意思,跟隨文字的解讀,我們在畫面左下角可以尋找到作者勾畫的翅膀的形狀。假設沒有文字的提示,我們無法準確捕捉該線條形狀的具體寓意。
20 世紀70 年代,塔皮埃斯頻繁運用明確的文本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及21 世紀初的很多藝術家都將注意力轉移到社會和政治問題上來。藝術家深知對語言表達的內容及公開發表言論的權威實行控制是獲得和行使權利的重要途徑。藝術家選擇直截了當地陳述文字信息來表達政治立場。1972 年作品《加泰羅尼亞自由權》上面書寫著“CATALONIA(加泰羅尼亞)”“LIBERTY(自由權利)”。這幅作品直截了當地表達了對加泰羅尼亞被壓迫、被折磨的反抗,以及對加泰羅尼亞自由的吶喊。
在此部分,筆者對藝術家文字符號的文化價值進行考察,為了方便并全面探究塔氏作品中文字符號的含義,首先將文字符號的使用分為兩大類:單個字母的書寫和詞語與句子的書寫,再分別從兩種形式出發,尋找其文化意義。對于單個字母的含義,作者可從固定性和發散性出發,充分把握字母符號的固定意義與發散性意義的可能性;詞語與句子書寫的目的是使主題澄明,更重要的是直截了當地表達作者的政治立場。
作為有形特征的視覺符號,文字在視覺層面發揮著作用,其形狀、顏色、結構、物質等視覺特征都可以在將語義功能懸置之后獲得視覺美感層面的意義,文字在此時只是構成藝術品多種形式的一種結構。美國評論家簡·羅伯森及克雷格·邁克爾丹妮在他們的著作《當代藝術的主題 1980 年以后的視覺藝術》中運用“不透明”來描述這種無法透過詞語獲得意義的外延層面。尤其對于看不懂加泰羅尼亞語或英語文字的個體來講,文字不具有文化意義,只是畫面視覺元素的一部分。批評家關注到了塔皮埃斯作品中書寫性文字的可視外觀價值。正如吉列爾莫·索拉納提醒我們的:“早從1949 年開始,塔皮埃斯就從未停止過追求原始的書寫、重寫、簽名、涂鴉……這不僅僅是一種煉金術士的嘗試,更是一種強烈的愿望,要求反對主導西方幾個世紀的以邏輯為中心的傳統,驅散與邏輯相伴的持續的幻覺。單詞是完全透明的幻覺。”澤維爾·安提奇提到,塔皮埃斯的人造的書寫不同于字母書寫,取決于它傳達的內容。它完全是它所顯示的:存在就是整個現實。它不再代表,它就是它。這就是書寫的力量,旨在維持一種不再次要的現實。
藝術家塔皮埃斯從早期繪畫開始一直強調文字的獨特外觀審美特征,而造型藝術則強調文字視覺層面的價值。筆者對塔皮埃斯作品文字符號的外觀價值研究,主要從兩個點出發:文字的物質性及文字的空間性。
塔氏作品中文字符號的書寫注重對質地的考慮,塔皮埃斯頻繁運用厚重的漆黑的混合丙烯顏料來書寫文字,運用溶劑隨意造成的墨跡的形狀來書寫,或者運用透明重疊或者蝕刻技術來書寫文字,將文字符號的物質性置于較高的位置。1961 年的作品《顛倒的黑色T》中,黑色的平緩的畫面中間倒置的字母“T”將畫面分割為三個空間。厚重材質塑造的凸起的“T”成為畫面的視覺中心,凸出畫面的文字以自身的厚度強調了其物質性。由于材質的獨特性,文字符號占據了畫面第一空間。在1964年創作的《棕色上的白色標記》棕色背景的畫面上,塔皮埃斯同樣運用“T”元素的組合構成畫面,即置于畫面上方倒置的字母“T”與正放的字母“T”。但與1961 年的作品字母“T”的材質的凸起不同,這幅作品的字母“T”以凹陷的姿態展現,強調了文字的物質性。藝術家對文字外觀質感的關注,懸置文字的文化含義,強調了文字作為畫面圖像元素的視覺表現力,讓長久以來被壓抑的創作材料的物質性回歸藝術,讓材料自身的生命肆意綻放,豐富了視覺效果。
塔氏作品中文字符號視覺的空間性也是要考慮的重點。首先,文字本身具有高度的空間性,單個文字自身構造及文字筆畫和字形組合的實體造型元素具有空間表現力,不同文字造型有不同的架構與比例關系。藝術家把文字當作畫面點、線、面等構成因素來看待,利用文字的聚集或散構,增加畫面的律動感與節奏感。藝術家通過筆畫的牽連、頓挫,圍繞中心點的繞動,形成抽象的幾何圖形,使文字的節奏和韻律感得到強化,這就是對文字自身空間感的敏感把握。我們以藝術家常用的字母“T”為例,橫線與豎線的組成構成其上下結構的特征,文字架構具有平衡感,整幅畫面用“T”架構就有均衡之感。其次,文字實體造型元素以外畫面其他空間的關系也是文字視覺空間感的一部分。文字的正形與背景的負形的組合,形成的空間是一個整體,它們互相依存。塔皮埃斯經常把文字放置在畫面的四個邊,完成對畫面氣息的聚攏。此外,藝術家運用重疊書寫的方法增強視覺張力。畫面中重疊的文字虛實結合,觀者能感到被遮擋的文字想要從遮擋中掙脫出來以恢復自我完整的力量,形成上下多個空間,是多個文字單獨空間組成的復合空間。
在此部分,筆者對藝術家作品中文字符號的外觀價值進行剖析,將塔氏在繪制文字過程中的側重點“質地”與“空間感”作為探究入口。藝術家對文字“質地”的側重強調繪畫材料的物質性,旨在豐富觀者的視覺感。對于文字“空間感”的分析,筆者從文字自身空間感、文字與背景的空間布局、重疊書寫的多重空間三方面展開,多維度呈現藝術家對文字視覺效果的把握。
上文筆者對塔皮埃斯作品中文字符號的外觀與文化價值分別進行了探究,兩者的雙重考察便于我們全面解讀藝術家的文字符號。藝術家具有代表性的“繪畫性文字”在外觀和文化兩個層面各自發力。文字符號外觀價值的考量聚焦其“面相”,文字作為純粹的畫面元素,考察其線條質感等形式語言,我們可用形式分析的方法解讀畫面元素。藝術家可利用文化含義清晰地表達自己立場與觀點。但是,由于文字解讀的一般確定性,其豐富感和可感性差一些,這時,圖像以其外觀形象的表現力與審美震撼力彌補了這一不足,使畫面內容更加充盈。
繪畫性文字將形象和思想進行有機的統一,使藝術家感性的藝術感知與理性的文字語言相呼應。在塔皮埃斯作品中,文字的文化價值不會因為圖像追求獨特藝術表現力而消解,文字的外觀價值不會由于其內涵的確定性走向圖像的隱形,這是藝術家將文化與視覺藝術相融合的新探索。在閱讀藝術家作品的過程中,視覺形式語言研究與文字文化內涵的界定自然結合,雙層解讀豐富了藝術感知的過程與深度。雙層解讀過程是放慢藝術體驗的過程,觀者在進行圖像外觀視覺感受后,繼續前進探知深層畫面文字含義,當然這個過程不固定先后順序,可以先從視覺出發,也可以從文化出發。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文化價值的主導性和外觀價值的主導性是審美角度問題,它們沒有優劣之分。這種雙重路徑給予觀者反復回味與再解讀的空間,隨著觀者自我意識的升級,開始以合作者的身份參與意義生產。視覺元素與文化元素在藝術家制造的境遇中共生,在視覺中語言沒有被封口,在閱讀中圖形未被隱形,兩者互為增補,釋放組合之力。現代主義藝術側重圖像自身的形式分析,后現代藝術講究外圍語境對藝術作品含義的界定。塔氏用自己的方式將文字與圖像有機結合,圖像具有的視覺形式使現代形式分析可以立足,文字具有的文化價值使后現代外圍語境的解讀可以切入。文字與圖像的關系一直是學者們關注的重點,將塔皮埃斯作品中“圖像式”的文字作為一個切入點,對其進行文化價值與外觀價值的雙重考察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