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海寧
(解海寧/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本文在對《北京人》的學術研究進行了簡單梳理后,分別從《北京人》的人物設置和時代背景兩方面展開討論。在討論人物設置時,筆者從環境設置與人物設置兩方面,討論曹禺是如何通過環境設置與人物設置描述《北京人》中的“祖先崇拜”現象的。在討論時代背景時,筆者試圖分析劇本創作時的社會環境,找到《北京人》“祖先崇拜”這一面向設置的動因。
在對曹禺《北京人》戲劇研究進行梳理后,筆者發現,在現有的研究語境下,曹禺的《北京人》被大多數研究者認為是“反傳統”的,且與當時的抗戰背景無關聯。對于其中人物形象的創制,研究者更多關注人物形象的原型——曾文清,認為其身上有著曹禺的影子,而愫方則有著曹禺婚外戀對象方瑞的身影,或是關注人物之間關系與已有的文學體系或文學流派之間的關系。部分研究者將其與《紅樓夢》或契訶夫的戲劇理論進行關聯分析;也有部分研究者關注《北京人》中的“原始性”元素,但大多將“原始性”元素與“反傳統”相聯系,認為“原始性”是《北京人》中“反傳統”的武器。筆者想針對學界研究空白再做探究,想要探討的是《北京人》中的“傳統”因素。筆者認為這種“傳統”因素在某種程度上與所謂的“原始性”不僅不相悖,還是其在同一書寫邏輯上的延伸,且這種聯系直指當時抗日救亡的社會現實,并不是與現實無關的。
在討論人物設置之前,筆者首先探討《北京人》中曹禺設置的環境背景。作為人物活動的場域,筆者認為,《北京人》中曾宅的環境設置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著作者的創作態度。
在第一幕開頭,曹禺運用了大量的筆墨將曾宅仔細描繪了一番。他筆下的曾宅似乎與落魄并不沾邊,透露出幽靜典雅的韻味。比如,他在描繪曾家的小書齋時,就寫道:“此時耀目的陽光通過客廳里(即大客廳)一列明亮的窗子,灑滿了一地,又反射上去,屋內陰影浮沉,如在水中,連暗淡失色的梁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脫落的藻飾也在這陽光的反照里熠熠發著光彩。”對于耳室則有如下描寫:“這耳室里沿墻是一列書箱,里面裝滿了線裝書籍,窗前有主人心愛的扁木書家桌,紫植八仙凳子,案上放著筆墨畫硯,磁器古董,都是極其古雅而精致。這一代的主人們有時在這里作畫吟詩,有時在這里讀經清談,有時在這里卜卜課,無味了就打瞌睡。”
考慮到曹禺對曾宅的描繪,筆者很難認為曹禺對“傳統”是抨擊的。筆者認為《北京人》存在對傳統的回護,而在此種傾向的延長線上的便是人物設置中的傳統面向的揭示——無論是帶有曹禺自傳性的曾文清,還是具有傳統美德、隱忍退讓的愫方,筆者認為這些面向最終匯聚為“祖先崇拜”的取向。可以說,第一幕開篇的環境描寫便已奠定了《北京人》中面向傳統的基調。
對于《北京人》中的人物關系,筆者認為整個曾家是依靠一群女性而存在的。曾家的男性都是虛弱、病態且幼稚的。老太爺曾皓不懂家務,只專注自己的壽材,家務全部依靠大兒媳曾思懿打理;他身體虛弱,依靠愫方照顧自己。大兒子曾文清沉迷于書畫飲茶,又沾染煙癮,在婚姻中處處受妻子擠兌,在情感上依靠愫方,在生活中自己奶媽來訪時,表現得像一個孩子。女婿江泰如果不是因為娶了曾文彩,也不會進入曾家,作為一個倒插門女婿,反而常常抱怨,好吃懶做。孫子曾霆不諳世事,對自己的包辦婚姻不滿意,卻被自家租客的女兒袁圓吸引。由此可見,在《北京人》中,曾家中的男性是無法脫離女性而存在的,曾家中的女性相較于男性,反而是強力的。這些女性群像構成了《北京人》中“祖先崇拜”的重要背景——曾家男性的集體衰弱,這也正是曹禺呼喊一個更加原始強力的“北京人”而不是現實中這些衰弱的北京人的原因。
筆者認為《北京人》一劇中男性人物應該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曾皓、曾文清、曾霆、江泰組成的曾家男性;第二類是袁任敢所代表的知識分子;第三類則是機械修理工“北京人”。筆者這樣劃分的依據是他們各自的象征意義不同。
曾家的男性代表的是沒落的士大夫群體。在現實中,作為官宦大家“敬德公”的后代,曾家早已破落,不僅宅院徒有其表,家財也已所剩無幾,子孫們各個脫離社會,不具備生存能力,可以說是一群不肖子孫。但曹禺對曾家的這群男人并不是一味批判。
在曾家男性中,曹禺塑造了“中華文化”所孕育的兩個無用的子孫——文清和江泰。雖然他們無用,但他們并不是壞人。在曾文清的人物小傳中,曹禺將他塑造成一個熱衷于詩畫的文人,對其外貌描寫也極盡夸贊之能事。江泰雖然無所事事,滿腹牢騷,但他爽直,富于熱情。這樣看,與其說曹禺筆下抨擊的是沒落的封建家族,不如說他傳達的是對這些不適應現代社會生存方式的人的惋惜。這里也暗含著曹禺模糊的矛盾,那就是他既愛傳統的文化(文明),又時刻感受到這個文明的無力。
袁任敢的身份是一名考古學者,也就是一位知識分子。他所代表的是現代的“文人”群體,即所學的知識是可以用來維持生活的。但是,他在劇中的作用與他的身份并不相同,他的存在并不僅僅是用來反映曾家子孫們脫離時代,他的另一重要作用是為不能發聲的“北京人”發聲。在劇中,“北京人”是寡言的,這是為塑造其孔武有力的形象而服務的,而袁任敢的角色就像是一位頌者,無時無刻不在謳歌著“北京人”的現實指向——北京猿人。曹禺曾經借袁任敢之口,對原始北京人的生活做了充滿詩意的想象,表達了自己對猿人的贊美和深刻向往之情。這種人物設置使他在“祖先崇拜”這一“儀式”中承擔著關鍵作用。
戲劇中的“北京人”形象與北京猿人有密切聯系。而這一形象也恰恰是《北京人》這部作品中與“祖先崇拜”最直接相關的。在作品中,“北京人”的形象除了直接被展示出來的部分,其余大多是由袁任敢描述的。
在曹禺的筆下,“北京人”身上是充滿著“未來”與“希望”的。他的體型高大、威猛、強悍,曹禺描寫他“整個是力量”,是“野得可怕的力量”,他的身上藏蓄著“充沛豐滿的生命和人類日后無窮的希望”,尤為重要的是“他的巨大的手掌似乎輕輕一扭便可掰斷了任何敵人的脖頸”。他果敢,有判斷力,活得快活,具有很強的行動力。這種“力”與“原始”的結合使“北京人”具有了神秘性。而加劇此種神秘性的是“北京人”另一個特點——沉默寡言。
姚丹認為,“北京人”沉默寡言的特性與曹禺對他“身上是充滿著‘未來’與‘希望’的”設定是矛盾的。而造成這種矛盾的原因是“‘工匠北京人’……雖然外形與力量‘巨大’,但是精神世界包括自我表達還未成型”;創作者曹禺“捕捉到‘工匠’與士大夫文化不同的精神氣質,可是他沒有辦法用這些勞工‘北京人’的語言來表達,因為這樣的語言和他的這一套士大夫的語言是脫鉤的”,而這就導致了“‘工匠北京人’實際的表現狀態和袁任敢所宣揚的原始北京人敢愛敢恨那種痛快之間有一種落差”。
但筆者認為,“失語”的表現也可另作他解。正如上文所述,“北京人”的“失語”是增添其神秘性與原始性不可或缺的部分。可以說,“北京人”的“力”正是因其語言的喪失而得以體現的。這是符合人物塑造規律的,在現實生活中,沉默寡言的人往往更讓人敬畏。“北京人”的“失語”也會讓讀者產生這種感受。其二,“北京人”真的有言說的需要嗎?在《北京人》中“北京人”的“力”依靠曾家人的視角展現,對他的“力”的推崇則依靠袁任敢的敘述展現出來。因此,“北京人”已經不需要再進行自我描述了,他已經在眾人面前和袁任敢的敘述中完成了對形象的展示與塑造。可以說,《北京人》中“北京人”一直存在于他者的視角中,這個形象本身有一種被觀察的特點,這種形式的展示與塑造和神秘性、原始性的結合讓“北京人”具有了客體的特征,這也是“北京人”能夠作為“祖先”符號而存在的原因。
既然要討論《北京人》反映的時代精神,那么就需要討論《北京人》的創作年代。曹禺開始創作《北京人》應在他創作《蛻變》之前,即1940 年上半年之前。這時抗日戰爭已經處于僵持階段,身處重慶的曹禺,感受到“亡國”的壓力。1939 年時,曹禺曾被聞一多邀請前往昆明導演《原野》。
姚丹認為:“曹禺設置人類學家袁任敢,設置‘工匠北京人’……這里自然包含著民族自豪和自尊。”她認為曹禺《北京人》中的“北京人”是包含著民族的自豪和自尊的。
但筆者認為,“北京人”這一形象的意義不僅是在學術成果上的,在這個時代環境中,“北京人”本身就是一個充滿了隱喻的符號。在同一片土地上生存過的祖先與后代能產生如此大的不同,結合正面戰場上的敗退,曾經孔武有力、富于創造的中國人竟然被一度視為“蕞爾小邦”的日本逼入生死存亡的地步的背景,此種反差不會不引起曹禺的思索。于是,在《北京人》中,當曾家孱弱的后代面對前來討債的杜家人,發聲應對的都是女性——無論從鄉下前來探親的陳奶媽,還是日常主持家務的大奶奶曾思懿。曾家的男性在這一事件中都是集體失語的。而在中秋節“北京人”第一次出場時,“北京人”的強健便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這是曾家第一次依靠“力”對杜家人進行驅逐,是整部戲劇中為數不多的對男性的“力”的直接展示。不僅如此,在劇本的最后,帶領著曾家這座看似華美的破宅子中的人走出了困境的也正是這位“北京人”。這樣一位強健有力的“北京人”,顯然是理想性的。就像拜倫在《哀希臘》中對希臘人的呼告一樣,曹禺《北京人》中的“北京人”形象具有為了喚醒中華民族而設立的色彩,經由人類學家袁任敢之口,發出了對中華民族原始祖先的贊美。無論劇中的現代的北京人,還是當時現實中的沉淪的中國人,在強力的祖先面前都成了缺失“力”的人,所謂的“祖先崇拜”便在這層意義上得以實現。因此,筆者認為《北京人》并非沒有關照當時的社會現實,只不過這種隱憂自發地通過“北京人”這一人物形象的設置表現了出來。
雖然筆者一再強調《北京人》中的傳統面向,強調其中由人物設置與時代環境共同作用產生的“祖先崇拜”的場域,但這種面向并非指向過去,恰好相反,這種指向是面向未來的。對祖先的呼喚只是為了渡過眼前的難關,讓現實中這些虛弱頹廢的不肖子孫們回憶起曾經的強健,在祖先的帶領下打破囚禁之門。在八十多年前,局促于西南一隅的曹禺很可能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創設的“北京人”這一形象所承擔的內涵。但是,出于作家的敏銳,他仍然將這些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細微之處訴諸筆端,塑造了一個苦難中具有挺拔身影與強力的祖先,其在試圖引導其不肖子孫的過程中,化為一個曖昧不清的神話,供人敬畏、追隨與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