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靜怡 張宗明 陳驥 葉曉,
1.浙江中醫藥大學 杭州 310053 2.南京中醫藥大學 3.成都中醫藥大學
中醫藥興起于我國,數千年的發展既是中醫藥文化不斷豐富自己的過程,也是中醫藥文化與世界多樣文化交流、揚棄的過程。早在秦漢時期,中醫藥已經傳播到我國周邊的日本、朝鮮、越南等國家。在明清時期,隨著航海技術的發展,中醫藥更是廣泛傳播到世界。近幾十年來,中醫藥在海外發展迅速。截至2020年5月,中醫藥已傳播到183個國家和地區[1]。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目前已有103個國家認可使用針灸療法,其中18個已經將其納入醫保體系范疇[2]。2013年后,世界衛生組織發布了若干份 《傳統醫學戰略》文件,建議各國將包括中醫在內的傳統醫學納入醫療體系,為傳統中醫藥提供了國際化之路。2019年,第72屆世界衛生大會審議通過《國際疾病分類第十一次修訂本》(International Classification of Diseases 11th Revision,ICD-11),首次納入涵蓋中醫藥的傳統醫學章節,包括臟腑系統疾病、外感病、八綱證、臟腑證等在內的中醫病證名稱成為了國際疾病 “通用語言”。中醫藥作為中國最具有原創智慧的瑰寶,在我國“一帶一路”以及走出去戰略的推動下,逐漸被越來越多的國家所接受[3]。在現代自然健康理念,系統生物醫學大行其道之時,中醫藥也成功地在世界上展現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態勢。
然而,世界各地的中醫藥發展并不均衡。總體來看,北美洲、東南亞、大洋洲、歐洲發展較快,南亞、中東、南美洲、非洲發展緩慢。目前,世界的話語權依然把握在西方國家手中,中醫藥走向西方國家是中醫藥走向世界的難點與重點。由于意識形態的不同,西方國家長期對中國持有偏見,對中醫藥持懷疑態度。中醫藥目前在西方國家仍然只是處于補充或替代醫學的地位,在大部分國家沒有立法保障,從而導致海外中醫藥行業準入門檻低,行業魚龍混雜,民眾對中醫藥的信任度不高,中醫藥的國際傳播遭遇了一個新的瓶頸。
中醫藥立法對中醫藥在相應國家的健康、規范發展起著重要作用,也是中醫藥在該國發展達到一定高度的產物。本研究將聚焦西方國家的中醫藥立法,選取英國(未立法)、美國(未完全立法)和澳大利亞(完全立法)三個國家為例進行比較和分析,研究中醫藥跨文化傳播的因素,汲取經驗和教訓,從而進一步促進中醫藥的海外傳播。
英、美、澳三國語言相通,文化相似,在西方話語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中醫藥在該三國的傳播均有上百年的歷史,但是由于受到特定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因素影響,各國的中醫藥發展也存在差異。其中,英國尚未對中醫藥立法,美國對中醫藥進行了部分立法,而澳大利亞則已經有了全面的立法保障。
1.1 英國中醫藥立法概況及其特點 由于英國廣泛的殖民活動,中醫藥大約在300年前傳入英國,但是英國人民真正認識、了解中醫藥的時間不過幾十年[4]。英國本土醫療事業發展比較完善,已經實現了全民公費醫療,但民眾也接受中醫藥和針灸診療。由于中醫門診在國家衛生保健體系(National Health Service,NHS)認可的醫療機構中較為少見,中醫藥治療基本上需要自費。此外,由于意識形態、中西醫診療思維不同,中醫藥事業在英國的發展受到了重重阻礙。
進入本世紀后,從2005年開始,在中醫藥理事會的不懈努力下,英國的中醫藥立法取得了初步進展,中醫師作為醫生受到了法律的保護。然而,由于種種阻礙,如醫學界對中藥毒性成分的偏見,部分反中醫人士的聯名上書以及換屆后新衛生部長的對立法事業的阻撓等,英國衛生部于2011年宣布中醫師頭銜不再受法律保護,英國中醫藥爭取合法權益的狀況倒退到2005年以前,中醫藥事業立法前途因此黯淡[5]。
1.2 美國中醫藥立法概況及其特點 中藥最早傳入美國可以追溯到18世紀中后期,那時的中藥常常作為一種香料進口到美國。中醫藥作為一門學科比較系統地傳入美國,則是隨著19世紀40年代大批華人移居美國開始的。1972年尼克松訪華后,由于中美關系的變化,中醫藥的處境得到了大大改善,美國人逐漸開始認識和接受中醫,中藥也開始受到美國人的青睞[6]。
早在1973年,內華達州立法委員會就幾乎全票通過了將針灸、中草藥及其他中醫診療方法合法化的法案,接著俄勒岡、馬里蘭、加利福尼亞等州也紛紛行動,相繼承認中醫針灸合法[7]。至2018年,全美51個州和特區中已有47個州和1個特區承認中醫針灸合法,但是直到現在美國聯邦政府尚未公布全美有關針灸或者中醫方面的法律法規,僅以州立法的形式對針灸進行規范和管理。這就導致了各州法律不同,雖然有立法對中醫藥事業進行了承認和管理,但是各州法律不同的情況在一定程度上也阻礙了中醫藥事業的發展。
1.3 澳大利亞中醫藥立法概況及其特點 澳大利亞的中醫藥是大約19世紀中期隨著華工潮而引入的,但是一直處于被排斥的狀態,中醫藥事業真正得到發展的時間也不過30年[8]。1972年中澳建交后,國際形勢轉好,國內白澳政策被廢除,中醫藥事業從此在澳大利亞得到了發展的契機。20世紀80年代,我國改革開放政策出臺,大批移民來到了澳大利亞,使得澳大利亞中醫藥得到了迅速發展。然而,由于中醫藥行業門檻低,缺乏法律約束,導致該行業魚龍混雜,出現了好幾起醫療糾紛[8]。因此,規范中醫藥行業的中醫藥立法勢在必行。
維多利亞州是澳大利亞第一個為中醫立法的州,其開啟了西方國家為中醫立法的歷程。中醫針灸在澳洲發展較快,規模較大,因此維多利亞州政府決定對中醫針灸現狀進行調研,并研究如何進行立法管理。澳大利亞立法的成功經驗離不開當地中醫藥學會的努力,澳大利亞針灸學會聯合起來,成立了注冊提案委員會,贊成對中醫藥針灸事業進行立法和管制。2000年,維多利亞州通過了中醫注冊法案,成為澳大利亞第一個為中醫藥立法的州。通過維多利亞州5年的成功試驗和澳大利亞中醫藥行業人士的不懈努力,中醫藥立法事業在澳大利亞其他5個州和2個領地得到了推廣[9]。2012年1月16日,澳大利亞聯邦政府正式公布全國中醫注冊標準,在全國進行中醫注冊,由此澳大利亞成為第一個承認中醫合法的西方國家。中醫首次在西方國家得到了法律的認可,從此中醫在西方世界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時代[7]。
2.1 思想文化 英國、美國和澳大利亞同屬西方國家,西方社會的漢學傳統、冷戰記憶和意識形態使得帶有中國標簽的中醫藥面臨著較難為廣大民眾接受的窘迫境地。這3個國家的本土醫學都是西醫,西醫的診斷思維與中醫藥的思維截然不同。在許多西方國家,中醫藥和針灸技術目前還被視為“替代和補充療法”,多數國家對中醫藥辨證施治的整體理論了解不足[10]。美國和澳大利亞是移民國家,歷史讓這兩國的人民有較強的實用主義思想,他們很愿意快速地接受新思想、新事物[11]。因此,中醫藥作為一個療效較佳的治療方法迅速地被許多當地民眾所接受。與亞洲、歐洲這些由地緣、血緣等歷史因素組成的傳統民族國家不同,“美利堅合眾國”本身就是一個反民族主義的概念,作為一個新生的移民國家,美國建國不過二百多年,它少有整個國家共享的集體記憶和歷史經驗,卻有超民族的、幾乎每個個體都經歷的移民經驗[12]。由多元文化構成的美國主流文化和移民體驗使得美國人民有很強的開放思想,也正是如此,他們愿意接受外來的思想,愿意嘗試中醫藥。但是,最早來到美洲大地的是來自英國奉行保守和節儉思想的清教徒,因此美國的文化中也埋藏著保守的一面,這導致了美國在全面州立法的情況下,卻遲遲沒有推行聯邦層次的中醫藥立法。
澳大利亞最初是作為一個天然監獄存在的,而畜牧業的發展與淘金熱吸引了大量海外民眾來到澳洲,使澳大利亞成為了一個擁有上百個民族的多元移民國家。20世紀90年代中期,政府改革了移民政策,強調優先接納技術移民,使得移民群體更加年輕化、高技術化、高學歷化和高素質化[13],從而為澳大利亞帶來了更為開放的思想觀念和充滿生機的經濟前景。借澳洲較為寬松的政府態度和開放包容的人民思想,中醫藥事業在澳大利亞取得了較為完全的立法保障。
英國作為一個老牌資本主義國家,歷史悠久,民眾思想相對較為保守,對新事物的接受度相對美澳較差。英國中醫藥在經歷了上世紀90年代到本世紀初的繁榮之后,遭遇了部分中醫藥連鎖店虛假宣傳,從業人員技術參差不齊、語言交流能力不足,西醫醫師固執反對以及部分中醫藥毒副作用報道等問題[5],中醫藥的形象被黑化、矮化,再加上英國人故有的保守思想,使人們對中醫藥的看法產生偏差和漠視,嚴重阻礙了英國的中醫藥立法事業。
2.2 民眾基礎 中醫藥文化中所蘊含的豐富的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天人合一”、綜合辨證論治的思維方式,無法被許多篤信“實驗與數據”的西方人理解與接受,這在作為西醫起源地之一的英國表現得尤為突出。很多土生土長的英國人明確表示不會嘗試西醫以外的其他醫學。幾位英國醫學和藥理學教授則是中醫和針灸的“專業”批評者,他們聲稱中藥和針灸只起安慰劑作用,而且表示中藥有很大的毒性,不僅在媒體和會議中明確提出反對中醫的意見,甚至聯名其他西醫專家上書英國衛生部抵制中醫。此外,英國有著較完善的免費公共醫療服務體系為國民健康服務,此體系向貧民與非貧民均開放[14],而中醫藥并不在免費范疇內,這導致價格不親民的中醫藥行業競爭力下降。2008年金融危機使該國經濟長期不景氣,更多平民無法負擔起高昂的價格,導致中醫藥行業消費額急速下降[5],中醫藥在英國的民眾基礎進一步削弱。
美國和澳大利亞作為移民國家,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人口占絕大多數,是“民族的大熔爐”,民眾對不同文化具有天然的接受度。從清朝晚期開始,中國就有大量勞工和民眾涌入美澳,中醫藥成為了他們最根本的健康依賴。從上世紀70年代起,由于很多地方的中醫藥民眾基礎牢固,美國部分州開始陸續立法,承認中醫和針灸。從本世紀初期開始,澳大利亞中醫藥立法從民眾基礎牢固的維多利亞州輻射到其他州和地區,最終由點及面,完成了全國性的中醫藥立法。此外,雖然美澳也有醫保制度,但是他們的醫保制度更類似中國的報銷制度,報銷的金額遠沒有英國高。因此,從經濟方面來說,美澳兩國人民比英國可能更愿意嘗試中醫。
2.3 政府認同 政府部門的態度對中醫藥行業立法有重大影響。2011年在英國衛生部長的決定下,通過中醫藥協會不斷努力而即將得到立法保障的中醫藥行業直接退回到了初始階段[5]。大約從2015年開始,英國高校普遍大幅提高學費,這導致正統高校中的中醫藥學歷教育性價比大大降低,因為在中醫藥尚未立法的英國,不管是否擁有中醫藥學歷,都可以從事中醫藥臨床工作。英國2017年正式開始的“脫歐”行動則導致高校的中醫藥研究難以獲取歐盟資助,中醫藥科研工作受到重大影響。因此,英國高校的中醫藥教育一方面招不到學生,另一方面相關科研經費也得不到保證,英國很多高校的中醫藥本、碩、博學歷教育相繼停止,使英國中醫藥立法失去重大支持。另外,英國藥品與保健產品管理局(Medicines and Healthcare Products Regulatory Agency,MHRA)在2014年完全禁用中成藥,使中醫藥在英國的使用大大受限,也十分不利于英國中醫藥立法。
自1972年尼克松訪華后,中醫、針灸等開始在美國熱門起來。美國建成了以商業保險為主、政府對弱勢群體的保障為輔的醫療保險制度,但是美國沒有實行全民醫保制度,且針灸尚未進入美國社會醫療保險中。1997年,美國最高醫學權威機構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召開中醫針灸評估會議,公開肯定了中醫針灸的臨床療效,推進了美國中醫藥事業的合法化進程。俄亥俄州政府于2018年1月1日將針灸治療腰痛和偏頭痛納入醫療補助保險[15],美國聯邦政府主管的醫療保健和幫助中心(Centers for Medicare and Medicaid Services,CMS) 于2020年1月21日宣布將針刺治療下背痛納入聯邦醫保,但是針對中醫藥和針灸醫療病種的保險政策仍然十分有限。由于政府對本土醫學的保護,以及缺少帶頭行業組織,美國聯邦立法任重道遠。
由于白澳政策,澳大利亞中醫藥的傳播與發展曾受到極大阻礙,然而隨著1972年中澳建交,中醫藥發展速度得到了提升。改革開放后,澳大利亞引進了一大批高質量針灸師,使澳大利亞中醫藥事業得到了快速發展。1996年上半年,在澳大利亞中國中醫學院校友會等的努力下,維多利亞州聯盟黨政府率先在澳洲進行了一個大規模、綜合性的中醫藥調研[16]。通過澳大利亞中醫學會等的不斷努力,2000年維多利亞州對中醫藥進行了立法。2012年,澳大利亞聯邦政府公布了全國中醫注冊的標準,中醫藥立法事業在澳大利亞取得了全面勝利。
一直以來,中醫藥國際傳播形成了以中國為中心,以韓國、日本及東南亞國家為外圍,以歐美及其他西方國家為邊緣的輻射狀格局[17]。中醫藥在東盟國家的發展進程與西方國家截然不同,由于東盟地理位置與我國鄰近,自然環境相似,因此這些國家人民的疾病狀況和用藥方式也和我國相似,使得中醫藥在這些地區發展更為順利。此外,東盟國家除了新加坡和文萊,其余都屬于發展中國家,經濟水平較落后,政府需要中醫藥來預防慢性疾病,以降低政府在醫藥方面的負擔[18]。在世界衛生組織先后頒布了兩個傳統醫學全球戰略后,東盟國家都陸續完善了關于傳統醫學的法律法規,為包括中醫藥在內的傳統醫學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通過對這3個國家中醫藥立法過程和現狀的對比,可以發現中醫藥的海外立法是一個艱辛而漫長的過程,而各國立法程度則受到思想文化、民眾基礎和政府態度等多方面因素的綜合影響。基于此,中醫藥的國際跨文化傳播應該更密切關注以下這些因素:(1)西方文化講究醫學的科學性,所以應該盡量用民眾易于理解的科學語言講述中醫藥,盡量綜合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思維和理論來研究中醫的理論、闡釋中醫的思維方式,從而減少中醫文化的異質性,使中醫藥能更好地融入當地文化,被當地人們所接受;(2)培育具有國際視野的、開放型的中醫人才,多參加海內外高層次的交流活動,開拓眼界,采納百家之長,讓中醫藥創新驅動中醫藥事業的發展,使中醫藥煥發出新的光彩;(3)民眾基礎是中醫藥的海外立足之本,只有當地民眾了解中醫、接受中醫和采用中醫治療,中醫藥才能為當地民眾的健康事業作出貢獻,對當地的教育、經濟和就業帶來益處,因此在通過各類途徑科普中醫的同時,應盡量提高中醫藥療效和安全性,打下堅實的民眾基礎;(4)政府的支持對中醫藥最終立法起到關鍵作用,而對政府關鍵人物的游說則尤為重要,這就需要當地中醫藥組織齊心協力,聯系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推舉有名望、能力強的專家學者去推進立法各項活動,中國政府則可以通過高層間交流,增進互信,從而推動中醫藥在該國的最終立法。
中醫藥立法可以保障中醫藥事業合法、合規運營,促進中醫藥事業健康發展。目前,雖然世界各國對中醫藥立法的程度不一,但是已有許多西方國家對中醫藥進行了全面或部分立法,如澳大利亞、新西蘭、葡萄牙、匈牙利、美國、法國和加拿大等,這對世界的大多數國家產生了示范效應,必將大大促進中醫藥在世界各國的立法發展。通過了解中醫藥海外立法的多重影響因素,有助于采取相應的跨文化傳播策略,為中醫藥在更多國家立法作出努力,從而真正使中醫藥立足世界醫學之林,為人類健康命運共同體作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