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畢含 冉一辰
1.重慶市彭水縣人民檢察院,重慶 409600;
2.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四分院,重慶 409000
彩禮,是指婚姻關系當事人一方(主要指男方)及其親屬依據習俗向對方(主要指女方)及其親屬給付的錢物。彩禮也可稱為財禮,這是中國幾千年來沿襲下來的一種習俗,古代意義的彩禮有著買賣婚姻的含義。因而在新中國第一部婚姻立法中遭到嚴格否定,認定“借婚姻關系索取財物”為買賣婚姻,彩禮是不合法的。在原《婚姻法》實施以后,對于公開買賣婚姻,原則上均應將其因此所得財物予以沒收,并得酌情處罰。對于變相買賣婚姻,得斟酌具體情況及情節輕重予以沒收,并對當事人予以教育或必要的懲處。[1]
然而中國社會的鄉土性極強,地區間仍然堅持一定的婚嫁習俗,在以前彩禮被認定為男方對女方家庭的一定補償,因為傳統觀念認為女人嫁出去就成為男方家的人,所以才有著買賣婚姻的意味。
但是隨著社會發展,經濟水平的逐漸提高,以及自愿、平等締結婚姻觀念的傳播,對男女提倡平等,影響著人們對彩禮的看法,它不再是買賣婚姻的標簽,而變成了對新生家庭共同生活的一種保障。因此,在我國大多數地區,尤其是農村地區婚嫁時給付彩禮是極為普遍的現象,而若未能成功締結婚姻引發對彩禮返還的爭議更是層出不窮。法律具有滯后性,當社會就某一問題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時,要對法律進行修改或出臺司法解釋,讓法律能夠適應社會發展。因此,最高院看到解決彩禮返還問題的緊迫性,于2003年時出臺了相關司法解釋,明確在“未辦理結婚登記”“未共同生活”以及“生活困難”情形下,可以主張返還彩禮。2020年《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第五條僅繼承了2003年的原《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十條的規定,并未針對近20年的新問題有所回應,具體反映到司法實踐中仍有許多問題,主要集中在彩禮的法律屬性和彩禮返還的具體規則等問題。
彩禮返還規則的司法適用中存在明顯的問題。主要包括三類:彩禮法律屬性界定不明,彩禮的范圍界定不清,彩禮返還比例大相徑庭。對彩禮法律屬性的認定關系著彩禮合法性的認定以及明晰“彩禮”的功能價值定位。對于彩禮的范圍界定以及返還比例認定關系著男女雙方對于不能締結婚姻風險的責任承擔。法條規定得過于概括,就不足以滿足司法實踐的需要,目前尚無統一的裁判規則,導致同案不同判的現象,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過大也不利于公平的貫徹。[2]
對于彩禮的法律屬性,通說的觀點是贈與說,但其內部也有不同主張。一是附停止條件的贈與說,該說以締結婚姻為條件,當條件達成時贈與行為生效,若條件未達成贈與行為未生效,女方負有返還義務。二是附解除條件的贈與說,該說與前者的區別是,彩禮給付時贈與行為已經生效,若締結婚姻的條件未達成則解除條件達成,贈與行為喪失效力。但兩種學說在本質上都主張在以能否締結婚姻作為判斷是否返還彩禮的條件。理論界更加偏向附解除條件贈與說,史尚寬、王澤鑒、王洪、林誠二等教授都持該主張,并且原《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的官方理解與適用中亦采用該觀點。[3]
但是該觀點有一個爭議點,解除條件是“不能締結婚姻”還是“不能維持婚姻”。若將解除條件理解為“不能締結婚姻”,那么司法解釋邏輯將不能自洽。只能解釋第一種未登記結婚的情形,而后兩種情形當事人已然登記結婚為何能要求返還彩禮?也許把它理解為登記結婚的例外能解釋通,但稍顯勉強。顯然將解除條件理解為“不能維持婚姻”更為合理,當事人給付彩禮是為了尋求一段穩定的婚姻關系,而締結婚姻明顯是需要以共同生活時長來判斷的。但是現代社會婚姻觀念的變化,閃婚閃離的現象時有存在,對于共同生活的判斷只能交由司法機關裁判。大數據時代立法機關應在大量調研的基礎上,規定一個較為科學、平衡的時間點來判斷。[4]
司法實踐中,大多數法院對彩禮的定性問題也沒有明確,有一些法院避而不談,例如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只在說理中提及“給付彩禮是我國的民間婚俗”。也有一些法院認定為贈與,但對于是否為附條件的贈與,附的是解除條件還是停止條件沒有統一論調。例如浙江省諸暨市人民法院明確“給付彩禮的行為性質上應屬于附條件的贈與”。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認定為特殊贈與“彩禮給付具有特殊的目的而一般的贈與不會帶有此種特殊目的”。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持相同處理態度,認為并“不是一般性的贈與,而應是以結婚為目的的給付”。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是這樣描述彩禮給付行為的:“彩禮是指按照習俗男方家庭以男女雙方結婚為目的在婚前送給女方的禮金或物品”,說明其也認可是一種附條件的贈與行為。江西省井岡山市人民法院持類似處理態度,賦予了彩禮給付行為特定目的限制“為了男女雙方締結婚姻”。[5]
對于彩禮返還范圍的認定,各地法院也有不同標準。要明晰這個問題首先要理清彩禮的概念、外延。按照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發布的參照意見,可知彩禮內涵的三個要素:依據當地習俗、與締結婚姻相關、大額財物。上海市高院的解答中認為彩禮三要素為:風俗習慣、締結婚姻、不得已而給付。深圳市中院認為彩禮要素包括結婚目的、較大數額財物。江西省高院對于彩禮概念規定得較為籠統:“以結婚為目的,于婚前給付對方的財產。”但其未解答男女雙方在籌備婚禮過程中為款待、宴請親友所支出的費用,戀愛期間贈與對方的財物等是否為彩禮。北京、深圳對于彩禮認定有數額限制,而大額與否的判定是基于什么標準沒有規定。上海市高院對于彩禮給付有“不得以”因素,給付方出于被脅迫而非自愿給付的彩禮,當然應認定為無效民事法律行為,全部予以返還。若基于這一邏輯,遵循婚俗自愿給付卻未能締結婚姻的彩禮就無權主張返還了。我國《民法典》明文禁止借婚姻索取財物的行為,而實踐中婚約財產糾紛中的彩禮給付多是基于風俗而自愿給付的,并不是違法行為,因此自愿給予的彩禮才是界定范圍的重點。因為訂立婚約到締結婚姻的過程中往往少不了金錢往來,對于戀愛期間贈與對方的財物、求婚時的贈與、籌備婚禮過程中所支出的費用等是否屬于彩禮范圍亦需要探討。
1.見面禮認定爭議。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見面禮屬于互贈性質,不屬彩禮。見面禮是一方父母基于特殊身份關系贈與另一方的,給付該財產的直接目的并非為締結婚姻關系,而是從感情上對另一方的認可與接納,應屬另一方的個人財產。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見面禮是為了雙方訂立婚約,由男方向女方支付的彩禮款項屬于彩禮的范疇。結合各地習俗來看綜合判定,若見面禮屬于雙方互贈則不考慮數額差距不應該認定為彩禮;但若是一方父母單方面給與另一方,另一方沒有回贈,則應該認定為基于結婚目的給予的彩禮。
2.貴重金屬通說認定。司法實踐中大多認可貴重金屬屬于彩禮范圍,彩禮包括在婚約期間與結婚時向女方贈送的貴重禮物與禮金。求婚鉆戒,手鐲、項鏈、耳環等三金其贈送目的和初衷是為了締結婚姻,這些都是具有特定意義和金錢價值的物品,都屬于彩禮范疇。
3.籌備婚禮過程中所支出的費用。由于婚紗、婚紗照、婚宴費用屬于消費性支出,女方及其家庭并未獲益,不能算作贈與,不屬于彩禮。而互相往來給的少量現金紅包、禮品、煙酒、衣物等不認為是彩禮,而應理解為婚前贈與。
4.戀愛期間的贈送行為認定。對于此問題要根據數額大小和是否具有特定含義來判斷。若是雙方在交往過程中為表達情感、出于自愿所給付的小額財物或者是雙方在交往期間,轉賬給付的有特殊意義數額的金錢,例如520元、1314元等,應認定為贈與。
彩禮的范圍界定不清,導致彩禮返還比例大相徑庭,當事人請求返還彩禮就具有了不確定性,嚴重危及司法裁判的統一性。調查中的五個省市考慮返還彩禮的要素各不相同,較為重合的因素只有共同生活時間長短的判定。江蘇、江西、山東還規定了彩禮不予返還的情形,不局限于是否符合登記結婚這一要件。上訴案例中對于見面禮的認定有提及,其中上海市案例一見面禮金額為26000元,濟南市案例二見面禮金額為10001元。就數額來看案例一是案例二的兩倍,卻沒被認定為彩禮,沒能返還。法律的適用考慮當地社會習俗、經濟狀況等是必要的,但是在地域流動性如此強烈的當今社會,不同地區的婚姻結合極為常見。如此,對于彩禮返還要求差異如此明顯,顯然有失公平。
在《民法典》的時代背景下,習慣被賦予了法律淵源的地位。彩禮的給付與返還是屬于《民法典》所規定的風俗習慣,承認彩禮返還習慣的法源地位是貫徹《民法典》的重要體現。彩禮是民間的習俗,源于古時六禮制度,它有特定的目的。同時在一些習俗保留較完整的地方,對于彩禮給付也有特定程序。正如北京市高院的觀點,強調彩禮給付時應有符合一般生活常理的一定程序和方式。因此,確認彩禮返還比例時,要充分考慮地方習俗。若地方習慣對此有廣泛認同,在不違背法律的前提下可以吸收,避免法律規定與民間習慣脫節從而激發矛盾。
雖然在法律上沒有直接對“共同生活”進行定義,但我們可以借用對夫妻權利義務和同居的定義,結合生活常識將其定義為:男女雙方共同生活是相互扶持,共擔生活壓力的持續、穩定地共同居住在一起的行為。司法解釋規定沒有登記結婚和雖已登記結婚但確未共同生活可以請求返還,這兩種情形的返還比例都是以共同生活時長為判斷核心。也可知,“共同生活時長”因素在司法實踐中獲得普遍認可。一是要確立共同生活時長所對應的彩禮返還的比例幅度。理論上共同生活時長越長彩禮返還比例就越低,但由于司法實踐中沒有統一標準,不同省份之間對于相近時間的案件裁判不同的現象層出不窮。盡早進行標準確立,才能減少類似案件彩禮比例返還相差過大的現狀。二是以共同生活兩年為界限判決是否返還彩禮。根據江西高院的觀點:雙方共同生活時間超過兩年,因感情破裂提出分手或離婚的,一方要求對方返還彩禮的,不予支持。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條規定“因感情不和分居滿兩年”調解無效的,應當準予離婚。說明立法精神認可夫妻之間分居滿兩年視為感情破裂;反推在以締結婚姻為目的,給付彩禮后男女雙方同居滿兩年,可以視為履行了一定的夫妻之間的權利與義務。事實上已經達到付彩禮想要達成的目的,有了符合婚姻生活的實質內容,因此,不予返還彩禮更為合理。
法理上,婚約制度屬于《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應接受民法原則的指導與規制。保護婦女、兒童合法權益原則,是《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重要原則。根據上述對共同生活時長超過兩年可以判決彩禮不予返還的邏輯,女方孕育子女可以推斷出其有維持穩定婚姻的意愿,并且也實際履行了一定夫妻義務,且女方孕育子女勢必影響以后的婚戀。而女方流產、終止妊娠等情形使其身心都遭受損失應該得到補償。有必要將涉及女方權益等情形通過立法或者司法解釋納入彩禮返還的考量范圍。實踐中,考量雙方子女孕育的因素貫徹較好,有上升為普適性規則的現實條件。對于女方懷孕卻流產的情況鮮少考量,但有保護婦女權益的必需性,因此降低彩禮返還比例較為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