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子賢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北京 海淀 100872)
哈貝馬斯作為20世紀以來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對歷史唯物主義“重建”式的解讀具有非常重要的研究價值。延續黑格爾傳統哲學的思辨范式,以重建啟蒙理性的話語體系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重建,是哈貝馬斯在抽象層面進行的現代性批判理論創造。這與歷史唯物主義從勞動生產出發著眼于現實社會歷史狀況的批判邏輯大相徑庭。哈貝馬斯從現代資產階視角出發規劃了“重建”之路,在理論重構中削弱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革命性、攻擊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批判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過時性,同時也割裂了歷史唯物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整體性的緊密關聯。有必要客觀反思哈貝馬斯的理論洞見,同時對他的曲解和重建做出回應與批判。
哈貝馬斯在《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與科學》中闡釋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對生產關系合理性的影響時使用一個了概念叫“鈍化”。通過這個形象的比擬,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質疑。哈貝馬斯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作為馬克思的批判利刃,進入現代社會歷史之后的境遇并不順暢,面對諸如現代高度發達的科學技術、道德規范結構對現代社會的推動作用、工具理性與交往理性的劃分、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內部改良等等,呈現出了理論的無力。所以哈貝馬斯判斷已經“鈍化”的歷史唯物主義需要“重建”。
哈貝馬斯歷史唯物主義“鈍化”批判邏輯與馬克思構建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走的都是勞動的路徑。在他看來歷史唯物主義有隱疾,這就是馬克思理論傳統中存在的問題。進入現代社會歷史,隱疾表現為理論的“鈍化”,問題呈現出消極的影響。第一個問題是歷史唯物主義中駐扎著未經批判的歷史客觀主義。哈貝馬斯說:“馬克思的社會理論的規范基礎從一開始就是不明確的?!彼J為馬克思社會理論的批判性建立在模糊的理論之上,批判本身是松動和需要被批判的。那么馬克思是如何在模糊性中構建社會理論的呢?哈貝馬斯給出的答案正是勞動生產,他認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勞動內核是值得懷疑的。第二個問題是歷史唯物主義對資產階級規范和價值的全面否定是不合理的。哈貝馬斯批評馬克思簡單地從存在和意識的角度進行批判,進而否定資產階級的全部規范與價值的行為是錯誤的,這種一刀切的批判實際上掩蓋了具有積極作用的部分。順應現代理性的要求,資產階級中正面的、積極的、有效的規范與價值需要被正視和確立。第三個問題是歷史唯物主義對社會進化動力的解釋過于強調勞動生產的地位而忽視了道德規范結構的巨大作用。哈貝馬斯稱馬克思將驅使社會進化的發展動力限制在勞動生產力領域中的做法在現代是過時的。隨著社會存在的更新,新的生產關系的產生與新的生產力的使用都已經突破了馬克思社會理論的界限。但是在道德規范的結構中,新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將發揮出更強的社會進化動力。同時現代社會的發展邏輯也從以勞動生產為主導的發展邏輯開始向文化價值、道德觀念、規范等等發生轉向。哈貝馬斯說:“文化在向新的發展水平過渡時似乎發揮著一種比許多馬克思主義者迄今所認為的還要重要的作用?!币虼藷o論從批判歷史客觀主義上講、或是走出馬克思社會理論的模糊性上講,還是從向新的社會進化動力轉變上講,哈貝馬斯都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整個理論體系是有問題的。馬克思勞動生產范式的批判在現代的表現是無力的,是鈍化的。在他看來,在現代為總體規范和價值進行辯護的工作和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重建的工作都應當交由交往理論來完成。
在哈貝馬斯看來,歷史唯物主義呈現出了全面的“鈍化”。首先,他將歷史唯物主義簡單視作一種進化理論,因此適用的現實領域并不廣泛。在《社會學中的理論比較:以進化論為例》一文中他表達了任何社會進化理論都有一定的適用范圍限制,歷史唯物主義同樣受到這種限制,因而不是萬能的。接著他說明了適用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既定現實領域只有兩個,一是在“社會運動”的領域中,一是在“階級沖突”的領域中。歷史唯物主義對社會歷史進行解釋的合法性不能超出這兩個領域,其理論指導效用自然也不能。因此,在歷史唯物主義中說勞動解放與人類解放之間存在某種必然關聯是不可靠的。
其次,哈貝馬斯認為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發生了兩種馬克思未曾現實考察的新情況,第一種是國家干預活動的增加。資本主義社會中舊有自由主義被遏制,舊有危害因素影響被削弱,現代國家對經濟政策的強力掌控使得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制度框架整體呈現出了一種理性的、政治的轉變。第二種是科學與技術的發展使得科學技術成為第一生產力,這引發了三重影響。第一,隨著人類社會歷史進入現代,平等交換的意識形態也遭遇了瓦解的現實境遇,馬克思勞動價值學說也難以為繼。第二,科學技術深度參與制度框架構建,一方面掌控了統治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則取代了生產關系對生產力的掌控權。由于對科學技術的依賴,生產力喪失了繼續作為人類解放原動力的作用。生產關系也在現代有效調節手段下不再作為對生產力的制約與阻礙。哈貝馬斯認為科學技術真正瓦解了馬克思生產范式內含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他接著說:“社會和國家也就不再處于馬克思的理論所規定的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之中。”第三,現代科學技術帶來的物質豐富程度已經達到了馬克思不能理解的水平,人類的美好生活已是普遍狀況。階級斗爭也“鈍化”了。進入潛伏狀態中的階級對立已經不會再呈現出馬克思時代的激烈狀況,更不能發揮出推動社會進步的作用。發達的科學技術在哈貝馬斯等一些西方學者眼中就是一味包治百病的神藥。現代社會歷史的新情況決定了馬克思勞動生產范式已經不適合繼續被當作正確分析社會歷史的合理選擇,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邏輯已經過時了。換句話說,哈貝馬斯認為“鈍化”的歷史唯物主義不能在現代提供切合社會歷史具體狀況的科學性理論解釋。
除了在理論上存在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質疑,哈貝馬斯對歷史唯物主義還有實踐層面上的質疑。他認為從世界大同衍生而來的共產主義作為一種同一性已經被塑造成了未來社會的模型,因此共產主義就成為了一種“政治任務?!彼勾罅址ǖ浠臍v史唯物主義實踐并不美好,這使得共產主義呈現出了一副死氣沉沉的政治任務范式的面貌。但是哈貝馬斯如果能正確理解真正的歷史唯物主義,就必然不會從這種具有片面而教條的實踐中推斷出歷史唯物主義的不合理。他形而上地將一種特定歷史階段、特定社會存在中的實踐探索當作歷史唯物主義本身也證明了他并沒有真正理解其中奧義。
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過程也是構建交往理論的過程,他認為交往理論是繼承了馬克思批判性的現代性批判。事實上,哈貝馬斯與交往理論進入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批判的目的就完全站到了馬克思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對面。試圖通過交往理論完成對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合法性的再次確證是哈貝馬斯的理論愿景。在他看來驅使人開展行動的因素一方面是由經驗、技術、知識所統籌,另一方面是由通過普遍承認所保障的社會規范所統籌。哈貝馬斯稱:“馬克思對相互作用和勞動的關系并沒有做出真正的說明,而是在社會實踐的一般標題下把相互作用歸之于勞動,即把交往活動歸之于工具活動?!彼J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只局限于工具理性,使得實證主義得到強化的同時削弱了理論的批判力與科學性。哈貝馬斯認為主體無論從手段的技術方面,或者是從手段的戰略方面都不是使交往行為合理化的限制與規范。只有交往行為遵循的對主體通性的規范具有真正的限制力。主體通性規范如何限制交往行為呢?哈貝馬斯對此的回答是“責任感”與“道德實踐”。所以主體憑借本身出于責任與道德的自我約束開展交往行為。事實上,交往行為本身作為勞動生產出的社會關系的現代表現依然不能脫離生產關系的制約,責任與道德往往不能作為具有決定權的制約因素。但是在哈貝馬斯看來這完全是對不同社會歷史的考察。生產關系的制約已經隨著馬克思時代的過去而過時。在這里他強調了語言與對話在交往行為中的重要中介性作用,在使用語言進行對話的過程中主體獲得了彼此需要的“理解”與“承認”。主體間的利益以及矛盾都可以在對話中得到完滿的解決。資產階級抽象的幻覺泡沫在任何時代都有美好的新衣。在哈貝馬斯的思辨邏輯結構中,對話各方主體使用可理解的語言并保證交流的真誠就可以得出具有共識的結論,他宣稱這個共識性的結論具有推動社會進一步發展的現實意義。
關于“對話”作用的論述呈現出了哈貝馬斯的理論創造中抽象的理想主義色彩。必須承認哈貝馬斯交往理論對現代社會進步理論的發展做出了應有貢獻,但是作為設想中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創造,它顯然不是理論藍圖所預言的那種對社會發展具有強大推動力的存在。
哈貝馬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曲解并不是偶然的特例,這類對歷史唯物主義帶有曲解誤讀的理論嘗試在20世紀西方理論界時有發生。這類西方學者往往站在現代資產階級的立場上進行理論批判。每當討論涉及到現代與現代性批判時,“馬克思主義過時論”的調性就會躍然紙上以削弱歷史唯物主義在現代的科學性。他們表面上都承認馬克思在19世紀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批判的邏輯,但是在本質上維護現代資產階級合法性,以柔和的批判方式替代激烈的批判方式續寫社會批判,著力消解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體系的革命性。歷史唯物主義的堅定追隨者要對這樣的理論挑戰與質疑進行有力回應與反駁。根據對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可以預見這種抽象的“重建”只能在思辨邏輯中生效,在歷史唯物主義關注的社會歷史領域內失效。“作為亞里士多德的學生,黑格爾相信動態的客體,如概念,按照最初的設計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展,或者說其最初的設計包含著終結?!惫愸R斯正是按照這條抽象思辨的邏輯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重建,他確實可以被看作是黑格爾的好學生。然而馬克思的哲學革命正是建立在總體歷史觀上,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武器對黑格爾歷史唯心主義進行批判。這場戰斗還在繼續。
雖然哈貝馬斯對現代社會歷史的考察和認識有其合理性,但是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建式的曲解是需要被批判的。首先不能認同他提出“重建”的核心本質是對真正歷史唯物主義的維護與發展,事實上“重建”產生的效果反而是對歷史唯物主義以及馬克思主義整體性的破壞與遏制。其次,他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聲稱科學與技術的高度發達帶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變革進而取消了馬克思生產范式的現代合理性,以及他對階級斗爭的現代性考察,包括他認為可以完成對重建工作的交往理論都不能駁倒整個歷史唯物主義。哈貝馬斯的批判沒有抵達馬克思社會理論的深處,只是對社會歷史表面變化進行觀察,沒有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歷史的本質核心,終歸是一種抽象的思辨邏輯在現代的復活,這與馬克思在歷史唯物主義中的哲學變革是兩種道路。
事實上,對于任何理論體系的重建工作都不能在其動態發展的過程中開展。重建的可能必須建立在已經完成的前提之上。試想,再偉大的建筑師與工程師也無法對一幢還處于建設中的大廈進行重建,可行的方案只能是對原有圖紙進行補充或者局部的修改。只有與原方案和諧共存的補充與修改才能作為積極的因素,若與原方法核心相悖都將導致大廈的傾塌。所以,哈貝馬斯的重建工作究竟是意在推動歷史唯物主義在現代的發展,還是假以所謂“重建”的名義,對“推倒”或“破壞”歷史唯物主義的行為作委婉修飾就不言而喻了。進入現代資產階級陣營中的歷史唯物主義失去了革命性批判的鋒芒,就真的可以如哈貝馬斯所愿完成人類的解放任務了嗎?寓于馬克思主義整體性中的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新的世界觀而誕生,具有開放發展的理論框架,是有機運動的而不是僵化封閉的理論體系。同時作為馬克思主義科學體系全部歷史觀,它具備了科學性與革命性的統一,這種統一不僅在理論的層面得到彰顯,也在現實的實踐中得到證明。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所表述的“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以及“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等等理論判斷都依然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歷史中具有符合科學性的效用。勞動生產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核心,同時也是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現實與資本邏輯的重要理論武器,如恩格斯所說馬克思正是在勞動發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會史的鎖鑰?!敝灰祟惿鐣v史一日沒有突破資本主義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桎梏,時代的邊際就沒有發生實質性的變化,歷史唯物主義的真理性與合法性就依然不會失色。換言之,人類解放的現代路徑仍然由歷史唯物主義視域內的現實勞動生產鋪就,哈貝馬斯構建的交往理論并不能在現實的社會歷史中對實質意義上的社會變革產生如他所預期的好效果。歷史唯物主義經過歷史的洗禮進入現代,在個別理論問題的分析中確實需要與時俱進以防止“鈍化”,但是真正能幫助歷史唯物主義有效應對社會歷史新挑戰的正確“重建”只能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內部的有機發展過程中發生。哈貝馬斯抽象的理論創造在“重建”的意義上破壞了理論體系的整體性,不是正確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