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春林
北宋衙前役法問題牽涉北宋役法改革的大背景,故衙前役法改革是探討北宋役法改革的重要內容之一。史籍中常見的“衙前差役最為困弊”“鄉戶衙前多由役重破產”“衙前至破產而亡”等語,實為北宋衙前役法面臨嚴重社會問題的真實寫照。衙前又來源于鄉村上戶,衙前重難影響著社會的穩定,改革衙前役法是役法改革的重中之重。究竟因何要改革衙前役法,鄉戶衙前“役重破產”是否歷史事實?衙前役法改革都涉及哪些內容,如何評估衙前役法改革的效果?與北宋衙前役法改革相關的此類問題,此前已有研究者談及,①關于北宋衙前役法問題,直接或間接研究者較多,諸如聶崇岐、宮崎市定、鄧廣銘、周藤吉之、馬伯良、漆俠、張熙惟、唐剛卯、 裴汝誠、王曾瑜、顧士敏、王棣、李華瑞、黃繁光等前輩學者都有成果涉及,此處不再一一羅列,在后文引用時會標注清楚。但尚不夠全面、深入,尤其對衙前役法關乎國計民安的政治方面認識不夠。北宋衙前役法論題中士大夫常常提到“苦樂均濟”“寬恤民力”“升降戶等”“等第輸錢”等政治話語,對其政治內涵的深入解讀,是揭示衙前役法改革的線索。本文即以此為討論方向深入解讀北宋衙前役法改革問題。所論欠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北宋前期差役衙前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其字句屢見朝臣章奏之中,衙前役“被刑破產”的客觀存在基本上得到大多數學者的認同。①前輩學者基本上肯定北宋前期衙前“被刑破產”的困境事實存在,比如:聶崇岐:《宋役法述》,《燕京學報》第33期,1947年, 第217頁;宮崎市定:《以胥吏的陪備為中心——中國官吏生活的另一面》,載《宮崎市定全集》10,(東京)巖波書店出版社 1999年版,第193—194頁;王棣:《試論北宋差役的性質》,《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3期,第6頁; 張熙惟:《宋代的衙前之役及差役的性質》,載《學思錄》,山東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頁;等等。王曾瑜先生先是指出, 很多地主因當衙前而得利,真正受苦受累者則是他們的佃客,差役使個別地主破產,遂有朝臣“惄焉傷心”,鬧得朝野鼎沸。 參見王曾瑜:《宋朝的差役和形勢戶》,《歷史學》1979年第1期,第82—83頁。但他后來又指出,衙前的差使存在著苦樂 不均的情況,特別是里正衙前、鄉戶衙前等,有賠費破產之虞,這正反映了社會現象的復雜性。參見王曾瑜:《宋衙前雜論 (二)》,《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1期,第55頁。究竟衙前破產都有哪幾種情況,以及衙前破產輿論方向是什么,這可能是解讀衙前役法改革的重要前提。
宋代衙前重難情況見于史料者,以鄭獬撰于宋英宗朝的《論安州差役狀》記載最為全面,是書曰:
伏見安州衙前差役,最為困弊。其合差役之家類多貧苦。每至差作衙前,則州縣差人依條估計家活直二百貫已上定差。應是在家之物,以至雞犬、箕帚、匕筯已來一錢之直,茍可以充二百貫即定差作衙前。既以充役,入于衙司,為吏胥所欺,縻費已及百貫,方得公參。及差著重難,綱運上京,或轉往別州,腳乘、關津出納之所,動用錢物,一次須三五百貫。又本處酒務之類,尤為大弊,主管一次,至費一千余貫。雖重難了當,又無酬獎,以至全家破壞,棄賣田業,父子離散,見今有在本處乞丐者不少。縱有稍能保全得些小家活,役滿后不及年歲,或止是一兩月,便卻差充,不至乞丐則差役不止。蓋本州土人貧薄,以條貫滿二百貫者差役,則為生計者盡不敢滿二百貫,雖歲豐谷多,亦不敢收蓄,隨而破散,惟恐其生計之充,以避差役。以此民愈貧,差役愈不給,雖不滿二百貫,亦差作衙前。一丁既充衙前,已令主管場務,或有差押送綱運,則又不免令家人權在場務,其正身則親押綱運。及本州或有時暫差遣,則又別令家人應副。是一家作衙前,須用三丁,方能充役,本家農務則全無人主管。兼家人在場務生疏,動是失陷官物,及界滿則勒正身陪填。近時朝廷雖罷衙前,而綱運役次猶不減,則見充衙前者,其病愈甚。②鄭獬:《論安州差役狀》,載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25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356—3357頁。
鄭獬提到安州差役衙前的問題發生在募役法施行的前夕,故所提到衙前重難的諸多方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這些差役法的衙前遭遇的苦衷大致分為以下幾個方面:③黃繁光先生總結衙前職役江河日下,乃至成為競相閃走的“賤役”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衙前就得的酬獎日遭剝奪, 利益日見流失,執役戶不堪賠損;二是工作內容日益繁雜,工作環境惡化,致使在役者不堪負荷;三是執役時間太久,工 作性質非鄉戶所長,役戶既心勞力絀又荒廢自家生計。參見黃繁光:《宋代衙前之役的特性與鄉戶的關系》,載《宋史研究集》 第36輯,(中國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264—278頁。筆者據此結合史料記載進行更為全面的總結歸納。
其一,資產核算標準低,民力不負重難。鄭獬所謂:“每至差作衙前,則州縣差人依條估計家活,直二百貫已上定差。應是在家之物,以至雞犬、箕帚、匕筯已來,一錢之直,茍可以充二百貫,即定差作衙前。”“本州土人貧薄,以條貫滿二百貫者差役,則為生計者盡不敢滿二百貫,雖歲豐谷多,亦不敢收蓄,隨而破散,惟恐其生計之充,以避差役。以此民愈貧,差役愈不給,雖不滿二百貫亦差作衙前。”主要傳達兩層意思,一是差衙法下衙前應役的條件是鄉戶資產滿足二百貫,貧薄人戶為躲避差役甚至豐谷不收自愿損失,只因為不滿二百貫;二是資產核算標準混亂,日常生活用品均算進二百貫資產,不足二百貫資產也有可能被差作衙前。并且這個二百貫的標準也不考慮區域之間經濟水平的差異,福州地區也是“主持管押官物,必以有物力者,其產業估可二百緡,許收系”。④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13《州縣役人》,《宋元方志叢刊》第8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888頁。嘉祐年間蘇軾在鳳翔為官,“見民之所最畏者,莫若衙前之役”,“科役之法,雖始于上戶,然至于不足,則遞取其次,最下至于家貲及二百千者,于法皆可科。自近歲以來,凡所科者,鮮有能大過二百千者也。夫為王民,自甕盎釜甑以上計之而不能滿二百千,則何以為民。今也,及二百千則不免焉,民之窮困亦可知矣”。⑤蘇軾:《上韓魏公論場務書》,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87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 311—312頁。可見,應役衙前的鄉戶資產按二百貫的標準,無論在哪個地區都顯得標準過低,遂為衙前重難的表征之一。
其二,不熟悉官場潛規則,為吏胥所欺。鄭獬揭示衙前“既已充役,入于衙司,為吏胥所欺,縻費已及百貫,方得公參”,主要指出身鄉戶的衙前不熟悉也不了解官場生態而遭遇官吏欺詐的事實,這種情況正面刻畫了衙前工作的困難之處,衙前面臨這種情景顯然會增大自己主管官物的成本,官吏盤剝也是衙前主管官物工作中可以預知的風險。蘇轍在辯論衙前可募不可差時也曾直言:“州縣役人,皆貪官暴吏之所誅求、仰以為生者。”①蘇轍:《欒城后集》卷15《民賦敘》,載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第2冊,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055頁。
其三,綱運運費、過路費支出較高,衙前不堪重負。熙寧以前衙前重難綱運途中必須出的運費、過路費并不低,鄭獬指出“腳乘、關津出納之所,動用錢物,一次須三五百貫”,這三五百貫遠超衙前資產標準。這部分支出多數情況下可能僅是陪補官錢支付之不足。天禧元年七月,知許州向敏中曾上言:“京西轉運司支撥均、襄、房、鄧州軍見錢于許州下卸,支與西京及諸州充備收糴斛斗。先準見錢不得令遞鋪遞,若止差衙前破官錢雇腳般載,自是衙前人因般錢陪補,破產者甚眾。”②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食貨42之5,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942頁。腳乘過路之類費用即使在募役法施行之后也常常成為綱運中的沉重負擔。元豐二年三月,太原府路走馬承受全惟幾曾上言: “馬遞鋪兵轉送朝廷邊機遞角,檐擎使命行李,并諸般綱運軍器材料、衣賜絹布之類,略無休息,雇賃腳乘,倍費錢數,窮困凍餒,乞加寬恤。”③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97,元豐二年三月丙戌,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222頁。衙前主管官物負責綱運,難得馬遞鋪兵一樣得到主管上司的體恤,承擔的重負便顯而易見。
其四,主管酒務花費較大,且酬獎無保。除去主管官物途中陪補之外,主管酒務經營酒坊也要交納這類苛捐雜稅。宋人趙抃上奏中曾云: “只自皇祐二年后,本路轉運司擘畫,令酒坊人戶將課利見錢變轉作米麥,每一于市價上明減下三二十文科折,赴逐州倉送納。其所定斛價利,既已大段虧損人戶,及乎輸納之際,不惟倍備腳乘,例用加耗量入,以此縻費,幾及一倍。遂使近年真、揚、濠、泗等州酒戶,破竭家產,陪納官錢,負欠積壓,須至閉罷不免。”④趙抃:《奏狀乞下淮南路應人戶買撲酒坊課利許令只納見錢(十二月一日)》,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41冊,第157頁。腳乘、關津出納費用本為官府日常稅收,北宋政府將部分錢折算在課利錢內“加耗量入”,這和普通百姓當地交納稅糧時“倉省加耗及腳乘之類”⑤蘇軾:《論積欠六事并乞檢會應詔四事一處行下狀》,載《蘇軾全集》文集卷34,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300頁。如出一折。據此可推見,安州衙前主管酒務“至費一千余貫”便不難理解。關鍵是這些重難工作完成之后,“又無酬獎,以至全家破壞,棄賣田業,父子離散,見今有在本處乞丐者不少。縱有稍能保全得些小家活,役滿后不及年歲,或止是一兩月,便卻差充,不至乞丐則差役不止”。衙前酬獎本來用以補償賠費,但經營酒坊也花費較大,基本等于沒有酬獎。
其五,經營酒坊累及家人,經驗不足以致虧空。差役衙前的任務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主管官物綱運,二是主管酒務即經營酒坊,三是本州暫時性差遣。但幾種工作有時不能兼顧,“一丁既充衙前,已令主管場務,或有差押送綱運,則又不免令家人權在場務,其正身則親押綱運。及本州或有時暫差遣,則又別令家人應副。是一家作衙前,須用三丁,方能充役,本家農務則全無人主管。兼家人在場務生疏,動是失陷官物,及界滿則勒正身陪填”。且不說出身鄉戶的衙前是否熟知官場或有無經營酒坊經驗,他的家人對場務工作生疏者則不在少數,失陷官物后衙前賠費破產則不難理解。
鄭獬有安州為官的經歷,對安州衙前面臨的重難實情了解較清楚,他所指出的衙前遭遇基本屬于能夠預見的,除此之外衙前重難工作中還面臨著難以預料或間接的重負,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綱運風險、假官耕牛猝死等難以預料的災害。衙前綱運官物受制于自然環境的影響,這在傳統社會交通運輸不發達的情況下,也是實屬難以克服的問題,一旦遇到天險地段,綱運出事故受損則由衙前賠費,衙前破產也就在所難免。蘇軾做鳳翔府判官時曾了解到關中地區衙前役重的情況,修改衙規,減輕衙前之憂,據說: “關中自元昊叛命,人貧役重,岐下歲以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經底柱之險,衙前以破產者相繼也。”⑥蘇轍:《欒城后集》卷22《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載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第3冊,第1118頁。水路河底巖礁是航災的禍首,這和假借官府耕牛死了需要衙前賠償,差不多都是難以預料的重負。韓絳在信州做官時也曾面臨一些衙前重負的境況: “信州官莊四百頃,以衙前四十人假官牛以耕,牛死輸課不已,人至破產。”①范純仁:《范仲宣公文集》卷15《韓絳墓志銘》,載《宋集珍本叢刊》,線裝書局2004年影印本。
二是經營利薄酒坊而破產,課利錢尤不停收。這種情況的衙前重難并非難以預料的災害所致,而是因為衙前沒有經營酒坊經驗導致虧損破產,或指買利薄的酒坊以致破產,甚至破產后衍生的制度性弊端所致。歐陽修慶歷四年在河東外任時曾指出:“轉運司擘畫,將課利稍多者四十九處,并已官自開沽。其余衙前百姓買撲者,皆是利薄之處。其衙前公人差遣重難,百倍往日,而酬獎場務有利處,官已奪之。其見今利薄場務,又更有邊遠折納陪填之費,兌欠課額,破家業,被鞭撲,不堪其苦。其百姓買撲者,自兵興以來,苦于支移輸納,并無人肯承替。有開沽五七年、十年已上者,家業已破,酒務不開,而空納課利,民間謂之蒿頭供輸。”②歐陽修:《乞免蒿頭酒戶課利札子》,載《歐陽修集編年箋注》第6冊,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559頁。利薄酒坊由衙前經營本來就是官府的惡劣行為,一些鄉戶出身的衙前本來就缺乏酒坊經營經驗,破產后還要受官府無端盤剝,可謂一朝遭遇買撲利薄酒坊便深陷破產危機,純屬買撲制度下的衙前重難。當然,衙前經營酒坊破產也會影響到當地官府的歲課增收,在破產的情況下還要迎合地方官府增收的歲課,想要解脫便只能期待皇天開恩了。③天圣中,宋仁宗曾下詔:“有司裁定歲課或不登而州縣責衙前備償者,立命罷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4《征榷考》,中 華書局2011年版,第407頁。
三是用于支付地方府衙日常費用的無謂賠費。宮崎市定先生指出,地方官府支配公使錢十分有限,正常的宴請費用都由衙前承擔,并且官衙建筑物修葺費、轉運官物運費也可能由衙前承擔。④宮崎市定:《以胥吏的陪備為中心——中國官吏生活的另一面》,載《宮崎市定全集》10,(東京)巖波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 第196頁。慶歷七年十月九日,判北京賈昌朝言:“河北諸州軍及總管司等爭飾廚傳,以待使客,肴饌果實,皆求多品,以相夸尚。蓋承平日久,積習成風,稍加裁損,遂興謗議,為守將者不得不然。……其如諸處州縣似此者多,衙前公人亡家破產、市肆商賈虧本失業者不可勝數。”⑤《宋會要輯稿》刑法2之28,第8298頁。蘇軾尤云:“官賣所在坊場,以充衙前雇直。雖有長役,更無酬勞,長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漸衰散,則州郡事體,憔悴可知。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以從宦于四方者,用力之余,亦欲取樂,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⑥黃以周等輯注,顧吉辰點校:《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62頁。其他如館驛事務支出,也成為衙前重負。包拯曾上奏說:“臣竊見自京至雄州人使,館驛專副,盡是差鄉民有家產者勾當。一年一替,仍須是三人巳上,方可管勾得。前及年終,亦多逃避者。蓋信使往來,三番取給,實為煩費。雖有條貫約束,其諸州久例為弊,難為止絕,鄉民不敢伸訴,以此蕩盡產業。”⑦包拯撰,張國編:《包拯集》卷3《請罷巡驛內官》,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2頁。
北宋差役法下衙前遭遇重難最終導致賠費破產,但破產究竟是什么情形,又導致了什么樣的社會問題?綜觀文獻史料記載,衙前因虧欠官物常常被官府籍沒其家產,“十五年內許其親的子孫、同居骨肉收贖”,⑧《宋會要輯稿》食貨54之2,第7234頁。但經營酒坊破產者,“場務欠折人,籍其產者,許其家收贖”。⑨《宋會要輯稿》食貨54之2,第7234頁。總之,失陷官物后衙前賠費至破產是為常態。問題是,賠費破產導致的惡性問題是衙前破家,衙前無力改變這樣的壓力只有選擇逃避。宋仁宗至和二年四月,知并州韓琦上疏曰:“州縣生民之苦,無重于里正衙前。有孀母改嫁,親族分居,或棄田與人,以免上等,或非命求死,以就單丁,規圖百端,茍免溝壑之患。”⑩脫脫等:《宋史》卷177《食貨志》,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297頁。據此可見,衙前應役者逃避官府差役的這種做法大致通過改變應役身份或改變應役條件的手段來實現。嫁母析戶“以求分丁減等”,?范純仁:《司空康國韓公墓誌銘》,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71冊,第363頁。這和棄田以免上等戶的手段差不多,都是為降低家產水平以達不到上等戶標準來躲避應役;非命求死則是通過家中單丁免役政策來逃避應役。衙前經歷重難后賠費官物以至破產還不算啥,若是賠費不起,“業已盡,或已身死獄中”,“賣妻鬻子”,①張嵲:《蠲逋欠札子》,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87冊,第82頁。這樣就悲慘了,家破人亡的危害性直接導致衙前應役者逃避應役,除了差役制度范疇內鉆空子躲避應役之外,邊境地區的衙前欠折官物時攜家逃到異域也是嚴重的社會問題。天圣六年十二月,宋仁宗曾下詔:“雄州歸信、容城縣兩地供輸人戶充衙前,稍有過犯,即逃入北界,深為不便。自今仰于近里州軍充衙前勾當錢谷場務。”②《宋會要輯稿》兵27之24,第9194頁。
衙前重難是嚴重的社會問題,但從表面來看這個問題僅限于衙前役群體,甚至和衙前將吏無關,衙前將吏非但沒有面臨破產的危險,還成為魚肉百姓的形勢戶之類的角色。宋朝的形勢戶由來已久,“圣朝開國以來,天下承平六十余載。然民間無蓄,稍或饑饉,立致流移。蓋差役賦稅之未均,形勢豪強所侵擾也。又有諸般僥幸,影占門戶。其戶下田土稍多,便作佃戶名字”。③《宋會要輯稿》食貨63之168,第7701頁。“形勢”“豪強”說明其為基層社會中富貴群體,這部分群體通常指社會上的特殊階層。據史載:“其形勢戶,謂見充州縣及按察司吏人、書手、保正、耆戶長之類,并品官之家非貧弱者。”④謝深甫編纂,戴建國點校:《慶元條法事類》卷47《稅租簿》,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34頁;《慶元條法事類》 卷48《稅租帳》,第653頁。此前研究者多據此認為形勢戶主要指官戶、吏人及鄉役戶,⑤關于宋代形勢戶,日本學者加藤繁根據當時“用語最多的用例”,認為“所謂形勢戶,也可以看傲和官戶有同樣的意義”。 參見加藤繁:《中國經濟史考證》第2卷,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310頁。李埏指出,宋代的所謂“官戶”或“形勢戶” 既包括品官,也包括部分鄉村上戶。參見李埏:《李埏文集》第2卷,云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29頁。尹敬坊則具 體歸納認為,宋代形勢戶包括官戶、吏人和鄉役戶,并且認為衙前之類的公人也應該屬于形勢戶。參見尹敬坊:《關于宋代 的形勢戶問題》,《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0年第6期,第26—35頁。王棣又指出,從宋代關于形勢戶的法定概念來看, 形勢戶主要是指由在中央、各路府州軍縣各級官府衙門充任胥吏和鄉村基層政權頭目及其家屬為主體的具有某種特殊身份 的社會集團,再加上品官之家,便組成了宋代的形勢戶。參見王棣:《宋代經濟史稿》,長春出版社2001年版,第256頁。不過官戶有時又是有別于形勢戶的,有時形勢戶中也包括了官戶,而鄉村上戶角色的鄉役戶沒有官戶的政治地位,只有在應役期間鄉役戶及鄉戶出身的胥吏才被歸入形勢戶。⑥朱瑞熙指出,鄉村上戶的政治地位比官戶要低一些,但在他們輪流擔任州縣職役和鄉役即在任吏職期間,就可以跟官戶一 樣成為“形勢戶”。參見朱瑞熙:《宋代社會研究》,中州書畫社1983年版,第34頁。周寶珠先生認為,形勢戶包括官戶 和各級胥吏等勢要人家,它的范圍相當廣泛,官戶與形勢戶中的非官戶二者是不相同的,官戶有特權,憑特權而享有免役、 免差科的權利;形勢戶中的非官戶無特權,憑借權勢和豪橫而逃避賦役,從封建法律來看,一是合法,一是不合法,二者 的政治地位也不相同,不能混為一談。周寶珠:《關于宋代詭名戶問題》,載宋史研究室編《宋史研究集》,河南師大學報編輯部, 1984年,第3頁。葛金芳也認為,在不同的場合下,“形勢戶”一詞有時偏重于指官戶,有時則是指州縣吏人之家,端視 語境而定。葛金芳:《南宋全史·典章制度》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74頁。廖寅、駱忠軍也認為,用“形勢 戶”來指稱宋代民間強勢力量是相當到位的,在不同的語境中宋人所用“形勢戶”的概念其內涵和外延并不固定,常常出 現差異,導致我們今天的理解也常常因人而異。參見廖寅、駱忠軍:《宋代基層治理研究:概念、范式與方法》,載姜錫東 主編《宋史研究論叢》第17輯,河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11頁。田曉忠認為,鄉役人員不屬于“官”這個階層,而是“庶 人在官者”,是“以職役于官”的民戶,盡管在其應役期間,鄉村組織的頭目會上升為“形勢戶”,但是一旦不應役,就恢 復了其“民”的身份,鄉村組織主要頭目就是富民。參見田曉忠:《宋代“富民”與國家的關系——從鄉村組織及其頭目分 析說起》,載林文勛等《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8頁。這些認識大致不錯,衙前將吏即是鄉戶出身的胥吏,但研究者并沒有理清這類群體是否可歸類為形勢戶。我們權且不論其他胥吏是否也可歸類為形勢戶,單就衙前將吏來說他們不是官戶,所以通常在文獻記載中是有別于形勢戶的。宋初以來,形勢戶之類特殊階層已成為社會禍首,影響到國家稅收,宋真宗朝一些士大夫就曾提議制定限田政策來約束他們。乾興元年十二月(時仁宗已即位,未改元),臣僚上言: “以三千戶之邑五等分算,中等已上可任差遣者約千戶,官員、形勢、衙前將吏不啻一二百戶,并免差遣,州縣鄉村諸色役人又不啻一二百戶,如此則二三年內已總遍差,才得歸農,即復應役,直至破盡家業,方得休閑。所以人戶懼見稍有田產,典賣與形勢之家,以避徭役,因為浮浪,或縱惰游。更有諸般惡幸影占門戶,田土稍多,便作佃戶名目,若不禁止,則天下田疇半為形勢所占復。請自今見任食祿人同居骨肉,及衙前將吏各免戶役者,除見莊業外,不得更典賣田土,如違,許人告官,將所典賣沒官,自減農田之弊,均差遣之勞,免致私役不禁,因循失業。”⑦《宋會要輯稿》食貨1之20,第5950頁。這里顯然把官員、形勢、衙前將吏做了區分,衙前將吏享有和形勢戶相同的免役待遇,和必須經歷重難的衙前役相比,兩者待遇簡直有天壤之別,即使衙前將吏源自精熟衙前重難工作的長名衙前,①鄧廣銘先生認為,“衙前將、吏”包括都知兵馬史等所謂“牙(衙)校”,也包括孔目官在內的“公吏”,并不指衙前職役。 參見鄧廣銘:《宋代“衙前將、吏”考釋》,載《鄧廣銘全集》第7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92—393頁。另外, 關于衙前役和衙前將吏兩者遷轉的問題,此前學界并無一致的認識。蘇轍曾云:“嘉祐以前,長名衙前除差三大戶外,許免 其余色役。”(蘇轍:《欒城集》卷45《論衙前及諸役人不便札子》,載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第3冊,第784頁。) 唐剛卯先生據此認為,這即指衙前將吏有免役特權,里正、鄉戶衙前服役并沒有免役特權,其身份是鄉戶,而衙前將吏是吏, 可以授憲銜、出職、免役。參見唐剛卯:《衙前考論》,載中州書畫社編《宋史論集》,中州書畫社1983年版,第132頁。 王棣先生指出,只有召募來的長名衙前才有轉為三司軍將出職補官的可能,從宋代有關衙前記載來看,卻并未看到有鄉戶 衙前“赴闕補官”的實例,但鄉戶衙前主持管押官物,長名衙前并不主持管押官物。參見王棣:《試論北宋差役的性質》,《華 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3期,第3—4頁。顧士敏先生認為,北宋前期“里正衙前”及“鄉戶衙前” 迅速發展起來,衙前軍將隨之衍化為差役的職名而被簡稱之曰“衙前”,其全稱反沒而不聞。參見顧士敏:《北宋“衙前”考》,《云 南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1986年第4期,第33頁。魏峰則指出,鄉戶中差充的鄉戶衙前只有應役期滿,愿意投充的 才可升轉為衙前將吏,募役法施行以后,鄉戶的支差由役轉化為貨幣形式,衙前也就有向“吏”轉化的趨勢,長名衙前可 以被視為兩種衙前合流的典型過渡形態。參見魏峰:《衙前與宋代基層組織研究》,西北師范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第6— 12頁。按:史載衙前“主持官物,必以家業及二百緡者聽,更重難日久,至都知兵馬使者,試驗其材,遣赴闕補官”(陳耆卿: 《嘉定赤城志》卷17《吏役門·州役人》,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可知衙前役遷轉都知兵馬使之類衙前將吏的條件是“更重難 日久”,其表明直接遷轉為衙前將吏的是長期從事衙前工作的長名衙前,并且主持官物無誤。漆俠先生也認為,得到都知兵馬使 一類的“衙職”,做衙前的必須“更重難日久”,在主管官物期間忍受“十分重難”才能得到。參見漆俠:《宋代經濟史》,第 455頁。綜上可見,長名衙前看似衙前將吏的前身,但兩者的社會地位并不相同,從鄉戶出身的衙前役到衙前將吏是社會身 份質的轉變。也不可將兩者歸為一類。既然如此,我們可以推測,北宋士大夫非議的衙前重難問題主要針對的是衙前役群體及衙前主管官物問題,即“北宋時期差役所發生的變化和有關差役的爭論和改革,都是圍繞著鄉村地主上戶怎樣在保留差役承擔者對廣大農民剝削壓迫的特權的前提下,逃避、轉嫁、減輕以至消除差役所形成的負擔而展開和進行的”。②王棣:《北宋差役的變化和改革》,《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2期,第87頁。
應役衙前者躲避重難工作或怨聲載道的歷史情形似乎不用描繪便可周知,盡管有些學者把衙前問題歸為地主階級內部問題,③王棣先生認為,北宋時期差役中州縣役的職責主要是管理和押運官物,供各級衙門驅使奔走和管理各類雜事,這些職責本 身并不導致充役戶與廣大農民的對立,這些職責卻多多少少地給充役戶帶來了損失,因此北宋輪充鄉戶充役的州縣役可以 說是充役戶的負擔,這些州縣役主要反映了北宋時期封建國家與部分地 主上戶(有時還包括一些富裕農民)之間的矛盾。參 見王棣:《試論北宋差役的性質》,《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3期,第10頁。也有學者指出,“衙前承擔賠填官物失陷之責的制度規定源于唐代的行綱賠填制度”。④李金水:《王安石經濟變法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9頁。但唐代行綱賠填問題遠沒有宋代嚴重,宋代定差上戶輪充衙前職役,本為規避官物失陷造成官府損失,有意識將這種風險轉嫁到鄉戶身上,可謂宋代新創和必須面對的役法問題。這些鄉村上戶的應役角色必然賦予衙前役法問題更廣泛的社會關注度,畢竟社會結構中堅力量的穩定勢必影響到社會的穩定發展。事實上,北宋衙前役法改革的初衷也著實是為了解決應役人公平應役的問題,公平應役的深層內涵主要是為了穩定社會結構,使得鄉村上戶這樣的社會主體角色不至于動搖或滯后社會發展進程。至于口號性質的“寬恤民力”盡管有其主觀的指向或空泛的政治慰藉作用,但于役法改革中有著更為深刻的意味。
皇祐四年(1052)十月之后,時任河北轉運使的包拯上奏《直勾衙前請限二年一替》云:
臣竊見河北沿邊諸州軍,只管一兩縣處,其得替押錄、里正人數至少,供應衙前不足,遂于近下散戶內直差未充衙前客司執役應副,重難差遣,并無年限替期。且自來條貫,應得替押錄、里正充衙前三年及二年,滿日并放歸農。蓋以先歷優輕,令免重難一次。所有直差衙前,又不曾經歷優輕,卻令長入不與番替,直候家產蕩盡,方得逐便。若比押錄、里正先歷優輕,又有歸農年限,則苦樂甚不均濟。欲乞將應河北諸州軍直差衙前客司,并與二年一替,其情愿永充者,亦聽從便。⑤包拯:《包孝肅奏議集》卷7,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83頁。
包拯提出河北沿邊州軍從散戶中直差衙前即使經歷重難也無年限到期更替,這和押錄、里正充衙前的工作待遇相差甚遠,后者可以先經歷優輕工作,并且可以免一次重難,年限為三年及二年,直差衙前則“不曾經歷優輕,卻令長入不與番替,直候家產蕩盡,方得逐便”,顯然有失公平。這里所謂“苦樂甚不均濟”,主要指衙前種類之間應役時間和應役強度有失公平,衙前種類差別背后涉及的是應役人身份的差別,苦樂之所以不均的主要原因可能和應役人的身份有關。包拯所說直差衙前的“散戶”即鄉戶,大致出現在包拯上奏之后。宋仁宗曾下詔“禁役鄉戶為長名衙前”,①《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297頁。說明鄉戶直差長名衙前的情況可能并不局限于河北沿邊諸州軍。實際上,押錄、里正在此之前享受的優惠待遇并不止是到期番替,皇祐年間宋仁宗還曾下詔:“州縣里正、押司、錄事既代而令輸錢免役者,論如違制律。”②《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297頁。盡管熙寧年間推行募役法標志著役法的進步,但此時“輸錢免役”有違役法的公平。不過,此后罷里正衙前而推行鄉戶衙前仍是訴諸于“苦樂甚不均濟”,衙前承擔者的公平與否也是這一役法探索中的關鍵問題。盡管充里正衙前者也是鄉村上戶,但區域之間貧富差別大,里正承擔衙前重難工作的壓力也有所差別。時知并州韓琦曾上疏曰:
州縣生民之苦,無重于里正衙前。有孀母改嫁,親族分居,或棄田與人,以免上等,或非命求死,以就單丁,規圖百端,茍免溝壑之患。每鄉被差疏密,與貲力高下不均。假有一縣甲乙二鄉,甲鄉第一等戶十五戶,計貲為錢三百萬,乙鄉第一等戶五戶,計貲為錢五十萬;番休遞役,即甲鄉十五年一周,乙鄉五年一周。富者休息有余,貧者敗亡相繼,豈朝廷為民父母意乎?請罷里正衙前,命轉運司以州軍見役人數為額,令、佐視五等簿通一縣計之,籍皆在第一等,選貲最高者一戶為鄉戶衙前,后差人放此。即甲縣戶少而役蕃,聽差乙縣戶多石役簡者。簿書未盡實,聽換取他戶。里正主督租賦,請以戶長代之,二年一易。③《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297頁。
韓琦要求罷里正衙前的關鍵點即是“貲力高下不均”可能造成“富者休息有余,貧者敗亡相繼”,他給出的解決方案是“通一縣計之,籍皆在第一等,選貲最高者一戶為鄉戶衙前”,考慮到縣域之間戶數有別,差役數量可偏重于戶多且應役需求少的縣。這一提議基本得到了京畿、河北、河東、陜西、京東西轉運司的贊同,知制誥韓絳、蔡襄也認為江南、福建里正衙前的弊端十分嚴重,韓絳請求推行“鄉戶五則法”,蔡襄則要求以產錢多少定役重輕,宋仁宗派吳幾復、蔡稟到江東、江西調研后同意推行五則衙前法。這種按戶等對應役重役輕的五則法,主要按應役人財產多少來劃分戶等,不同戶等承擔衙前工作的強度有所區別。至和元年,前轉運使蔡襄上言:“本路差使衙門不均,請行復位,以產多少,均重難分數。產錢五百者,定入十九分重難以上,遞加至三十三分止。其鄉戶衙前,歲以六十六人為額,以十二縣產錢通排,共存留九百九十戶。仍請罷里正,以寬衙前歇役年限。”④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13《州縣役人》,《宋元方志叢刊》第8冊,第7888頁。他對韓絳提出的五則法再次深化和系統化,按家資錢數折算重難分數,這樣更落實了韓琦期望的“貲力高下自均”;再按家資錢數統計十二縣衙前需求量,為罷里正衙前找到客觀理由。不過,既使施行了五則法,也并沒有解決鄉村上戶應役衙前而破產的問題。差役鄉戶衙前而罷里正衙前,以家資錢數為準,看似解決了應役者公平應役的問題,然而并未從根本上解決衙前可能破產的問題,也未曾從風險角度分析推論差役鄉戶衙前造成的社會穩定問題。治平四年九月,諫官司馬光上《衙前札子》云:
臣竊見頃歲國家以民間苦里正之役,廢罷里正,置鄉戶衙前。又以諸縣貧富不同,東鄉上戶家業千貫,亦為里正;西鄉上戶家業百貫,亦為里正,應副重難,勞逸不均。……又里正止管催稅,人所愿為。衙前主管官物,乃有破壞家產者。然則民之所苦,在于衙前,不在里正。今廢里正而存衙前,是廢其所樂而存其所苦也。……其所以勞逸不均,蓋由衙前一概差遣,不以家業所直為準。若使直千貫者應副十分重難,直百貫者應副一分重難,則自然均平。今乃將一縣諸鄉混同為一,選物力最高者差充衙前,如此則有物力人戶常充重役,自非家計淪落,則永無休息之期矣。……故置鄉戶衙前已來,民益困乏,不敢營生,富者返不如貧,貧者不敢求富,日削月朘,有減無增。①司馬光撰,王根林點校:《司馬光奏議》卷23《衙前札子》,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51—252頁。
司馬光指出,解決應役衙前者勞逸不均的根本首先是要以家資數量為準,其次要充分考慮物力最高者差充衙前后“家計淪落”的現實問題,最后要反思置鄉戶衙前后貧富者競相困乏陷入死循環怪圈的原因。司馬光承認“以家業所直為準”差遣衙前重難工作可以實現衙前應役者之間勞逸均平,但戶等之外差遣衙前造成“富者返不如貧”又折射出苦樂不均的景象,這種不均主要指鄉戶富者群體日益困乏,其結果是富者群體“日削月朘,有減無增”,社會深陷潰敗漩渦自不待言。有學者也曾指出,宋代差役并非全民性的,這是極其嚴重的問題,免役之戶有官戶、女戶、單丁、僧人、坊郭戶等,另有形勢戶亦可免役,造成差役集中于少數,還是由于形勢戶的民產所致,田產多歸免役之戶,則差役自然落入其余。②王明蓀:《北宋中期以前役法的改革論》,載《宋遼金史論文稿》,(中國臺北)明文書局1981年版,第140頁。所以說,衙前役法要改革的主線并不完全是應役者公平應役的問題,仁宗時嘗試推行的“鄉戶五則法”并沒有取得多么好的效果,治平四年司馬光對差遣鄉戶衙前的誹議,基本上澄清了差役衙前的核心問題是應役者破產危及社會穩定發展,應役者是社會發展的主體階層。熙寧年間推行募役法,條例司上言:“考眾所論,獨其言使民出錢雇役者,人以為便,合于先王使民出財,以祿在官庶人之意。應昔于鄉戶差役者,悉計產賦錢,募民代役,以所賦錢祿之。愿選官分行天下,付以條目,博盡眾歡。”③《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27,熙寧四年十月壬子附錄,第5521頁。
在討論差役衙前弊端時往往繞不開衙前身份的特殊性,過去我們關注役法改革的時候注意到雇募衙前提高了衙前工作的效率,對衙前應役者作為鄉戶的基本社會角色似乎不自覺地忽略了。事實上,北宋朝臣在論及衙前問題時比較關注衙前輪差過繁影響社會生產的問題,將這一關注點落實到奏議文本中常常冠以“以寬民力”的話語。宋仁宗至和二年,文彥博《奏理正衙前事》中提到,陜西民間苦于輪差里正衙前,“欲令陜西都轉運使相度轄下州縣,有鄉狹戶少處,將比近三兩鄉合差一里正,即可選力及人戶充役,且不致差遣頻并,庶寬民力,況目前累有上言,乞盡罷里正者,今以三兩鄉合差一里正,事亦酌中”。④文彥博:《文潞公集》卷17,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8頁。此后宋仁宗罷里正衙前,并下詔要求諸路轉運司、開封府界查訪是否有因衙前役重受害者,并設“置寬恤民力司”。⑤《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298頁。在衙前役法問題上,寬恤民力的指向是節約衙前數量,將里正衙前從破產的旋渦中解放出來,畢竟里正衙前的破產直接關系到鄉村社會的穩定。韓琦曾說:“國朝置里正,主催稅及預縣差役之事,號為脂膏,遂令役滿更入重難衙前。”⑥《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79,至和二年三月辛亥,第4330頁。里正本為鄉役,負責催稅及縣役預先等事務,因為是肥差,所以待其鄉役滿兩年后令其承擔衙前職役的重難工作,“面對州縣官吏的壓榨而困窘不堪,難于應付,甚至因應差服役而破家蕩產,流移逃亡”。⑦刁培俊:《宋朝的鄉役與鄉村“行政區劃”》,《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第92頁。既然里正衙前工作已成為里正們的困擾,勢必影響到他們作為鄉役時的工作態度及效率,仁宗罷里正衙前之后,“鄉役里正也隨之廢止”。⑧刁培俊:《分工與合作:兩宋鄉役職責的演變》,《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第96頁。宋英宗時,寬恤民力所這一機構還在,但對衙前已應役的鄉戶來說,其負擔并未減輕。鄭獬曾上奏要求降旨到寬恤民力所,令湖北路臣僚落實“以寬民力”的役法主旨時說:“重難滿日,亦許作分數指射,不系酬獎,酒坊或三五名并作一處,以為優饒。其已經一次衙前者,亦乞立作年限,方得再差。兼自來條貫,衙前與免科配及本戶稅皆納本色,而本州科率折變,并亦不免。”⑨鄭獬:《論安州差役狀》,載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256,第3356頁。鄭獬所說的湖北安州地區衙前酬獎得不到如實兌現,免稅等優惠待遇也基本得不到保障,這種情況至少反映出“寬恤民力”對制度規范語境中的執行偏差是一種政策效率性渲染。那么,衙前雇募是否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寬民力呢?
蘇轍曾云:“昔嘉祐以前,鄉差衙前,民間常有破產之患。熙寧以后,出賣坊場以雇衙前,民間不復知有衙前之苦。”①《宋史》卷339《蘇轍傳》,第10831頁。熙寧前后衙前役法改革的成果主要是解決了衙前破產賠費問題,這是一種進步,提高了衙前役的工作效率,一定程度上實現了“以寬民力”的目的。元祐初年,司馬光始議差役法,中書舍人范百祿和司馬光說:“熙寧免役法行,百祿為咸平縣,開封罷遣衙前數百人,民皆欣幸。其后有司求羨余,務刻剝,乃以法為病。今第減助免錢額以寬民力可也。”②《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67,元祐元年二月丁亥,第8840頁。這里已肯定熙寧衙前募役法下減少衙前數量的積極一面,但也指出役法執行過程中對百姓的盤剝,減少助免錢額便是“以寬民力”的具體措施。通過上文梳理我們發現,衙前役法語境下“以寬民力”的前提是提高衙前工作效率,減少衙前賠費破產這樣的負外部效應,根本措施是減少衙前數量或需求量。熙寧新法改革中“省衙前役以寬民力”是其重要的內容之一,所寬民力差不多就是寬社會勞動力,寬社會勞動力的壓力,寬社會發展的動力。
衙前役法改革中戶等的規范化論爭,多半與“苦樂均平”“寬恤民力”的德政相關,盡管執政者的主觀訴求只是實現國富或發展,但這樣的政治倫理觀卻一直充盈著北宋役法改革的語境。衙前差役造成上戶破產或析戶降等,對鄉村社會發展的影響不言自明。前文已討論過衙前問題影響到鄉村社會的發展動力,即所謂民力潰敗,但“寬恤民力”作為一句政治話語,對解讀衙前役法改革的走向及成效具有一定的意義,這猶如新舊兩黨的話語籌碼一樣,可以為我們理清衙前改革的路線提供幫助。如果說“寬恤民力”是一種政治理想的話,“民力重困”則是新舊兩黨改革衙前役法的舉證。
一如前文所論,北宋衙前役法改革的視點是“寬恤民力”以實現“苦樂均濟”,均濟的主體是鄉戶階層,但衙前只輪差上戶,即主戶群體中的上戶,里正衙前、鄉戶衙前的身份主要是上戶,鄉戶階層指向的是社會主體,而上戶則體現了差役的可行性及社會關懷,畢竟上戶有資產可賠費,不至于造成鄉村潰敗。那么,如何調整戶等的標準或認定哪些主戶為上戶,則是賦役制度中不可回避的問題。北宋的戶等制完全是為了科配各種賦役,③李埏:《李埏文集》第2卷《教材、講稿與教法》,云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04頁。上戶包括哪幾等,或戶等的標準如何衡定,顯然是衙前役法改革的主要問題。戶等調整是否能夠解決民力重困,是衙前役法改革最為棘手的問題,也是衙前役法頻頻被朝臣詬病及役法變奏的原因。
北宋鄉戶階層主要指主戶中的上戶,按宋初九等戶,上戶至少指“量輕重給役”④《文獻通考》卷12《職役考》,第341頁。的前四等,太平興國三年程能提議免后五等差官役后,九等戶制變成五等戶制,九等中之后五等合并為一等。⑤《李埏文集》第2卷《教材、講稿與教法》,第198頁。按曾布謂“上等人戶盡罷昔日衙前之役”,⑥《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303頁。衙前差役主要差“上等戶”或“上戶”。北宋的戶等與役法掛鉤,⑦王棣:《宋代的戶等制度》,載《宋代經濟史稿》,長春出版社2001年版,第257頁。或者說戶等制度的作用便是用以科配各種賦役,⑧《李埏文集》第2卷《教材、講稿與教法》,第204頁。衙前役法改革中的戶等問題則成為朝臣們爭議的關鍵。
北宋前期衙前輪差第一等戶,并且考慮到應役戶人丁、物力情況。宋太宗淳化五年,下詔各縣,“自今每歲以人丁、物力定差,第一等戶充里正,第二等戶充戶長,不得冒名應役”。⑨《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淳化五年三月戊辰條,第775頁。里正被抽差衙前,可見衙前由第一等戶充,但這樣的差役存在一刀切的弊端。馬端臨曾指出差役法的不足是“差役不公,漁取無藝”。①《文獻通考》卷13《職役考》,第380頁。有學者即提出,北宋差役不均主要體現在各地差役頻率不均,資產標準也不均,并且地區之間差異大。②李金水:《王安石經濟變法》,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1—242頁。事實上,這些問題主要指衙前役面臨的問題。皇祐中,知并州韓琦上疏所謂“每鄉被差疏密,與貲力高下不均”,③《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297頁。即指出北宋差役衙前的主要問題,可直觀描述為區域貧富差異以及鄉戶資產與被差衙前重難不匹配,甚至有些地區差役下戶從事衙前重難工作。④慶歷四年,歐陽修知諫院奉使河東時曾上《義勇指揮使代貧民差役奏狀》云:“頗見影庇卻鄉縣重難差役,卻差下等義勇人 戶,充州縣重難、里正或衙前等差役。”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卷13,(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68頁。他提出的解決方案也是在充分考慮區域差異的情況下以資產高者輪充衙前,較之北宋前期只認第一等戶輪差衙前的區別是,鄉戶衙前只選第一等戶中資產最高的一戶,這樣就規避了一等戶中資產差異大無法均平的問題。但韓琦的方案未能解決各地衙前不足,應役衙前者“規圖百端,茍免溝壑之患”,州縣衙前輪差不足便會降低戶等的資產標準,這樣一來衙前問題仍是惡性循環難以解決。值得注意的是,北宋南北方經濟水平及社會基礎差異大,韓琦的衙前法在京畿、河北、河東、陜西、京東地區較為適用,而淮南、江南、兩浙、荊湖、福建主要推行“五則衙前法”。知制誥蔡襄任職福建時曾上奏說:“臣前知泉州、福州,備見鄉戶衙前舊來敕條,約每州合用人數、存留,上等人排定姓名,逐年勾差,以其產高下為重難分數。只如合用十人,存留百戶,是十年一次充役,十貫產錢合差重難十分,七貫只差七分,最為均平,兼絕詞訟。若今五年卻充衙前,二十年間便充四次,雖有富強,無不破產,于理未安。”⑤蔡襄:《啟請里正衙前札子》,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47冊,第10頁。這種“以產錢多少定其所入重難之等”的衙前役法即是“五則衙前法”,韓絳在安撫江南西路饑民時即采用這種方法。所以說,韓琦提出罷里正衙前時,朝廷便差遣尚書都官員外郎吳幾復到江東,以及派殿中丞蔡稟去江西調研,得到江南各地反饋可行性意見后遂在江南地區推行“五則衙前法”。按此法:
凡差鄉戶衙前,視貲產多寡置籍,分為五則,又第其役輕重放此。假有第一等重役十,當役十人,列第一等戶百;第二等重役五,當役五人,列第二等戶五十,以備十番役使。藏其籍通判治所,遇差人,長吏以下同按視之,轉運使、提點刑獄察其違慢。⑥《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298頁。
按資產高低劃分戶等,再根據重難役的強度對應一二等戶數,一來重難強度不同的工作交由資產不同的鄉戶,似乎實現了均平原則,“兼絕詞訟”;二來拓寬了應役面,一定程度上減輕了鄉戶壓力,不再強制輪差資產不同的一等戶承擔衙前工作。但五則衙前法和韓琦的衙前新法一樣,只是解決應役人公平問題,⑦有學者曾指出,無論是鄉戶衙前法,還是五則衙前法,其出發點不外乎使充役戶的負擔平均一點。參見張偉:《淺議北宋熙 寧年間的役法改革——兼評王安石與司馬光在役法問題上的論爭》,《寧波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3期,第60頁。本質上并沒有規避衙前經歷重難工作后破產的情況,畢竟鄉戶衙前仍是優先定差一等戶,⑧五則衙前法并沒有破壞一等戶應役的規則,畢竟輪差衙前仍要考慮應役者資產賠費的能力,五則衙前法中按資產分為五等 戶,可能只是應役的一等戶中再分等。聶崇岐先生認為,“所謂五則法,蓋先將應充衙前之戶按財力分為五等,再將衙前職 任輕重難易分為五等,遇點派時,即以第一等戶充第一等重難衙前之役,第五等戶充第五等輕易衙前之役”(聶崇岐:《宋 役法述》,第214頁)。有學者將此理解為,“仁宗時期罷里正, 由戶長督租賦,罷里正衙前, 差鄉戶衙前,實際上是將第一 等戶中物力最高者承擔衙前,改為鄉村全部上三等戶輪差衙前”(李志學:《北宋差役制度的幾個問題》,第35頁),顯 然是自相矛盾的認識,既然差鄉戶衙前,并沒有改變差役一等戶為衙前的基本原則。也有學者臆斷為:“韓琦等人差鄉戶衙 前的建議,意在均平地主階級內部負擔,把原來由一小部分人承擔的衙前,由一個較廣泛的階層承擔起來,從此里正衙前不 復為地主階級之患。”趙英:《試論北宋職役制度》,《內蒙古大學學報(歷史學專集)》1981年增刊。但這些應役的鄉戶大多數對官場經營并不“勾當精熟”,⑨《宋會要輯稿》食貨66之45,第7893頁。主管官物出錯以至傾家蕩產則在所難免。
馬端臨評述北宋衙前役法時曾云:
夫均一衙前也,將吏為之則可以占田給復,鄉戶為之則至于賣產破家。然則非衙前之能為人禍也,蓋官吏侵漁之毒,可施之于愚戇之鄉氓,而不可施之于諳練之將吏故也。韓、蔡諸公所言固為切當,然過欲驗鄉之闊狹、役之疏密而均之,且既曰罷里正衙前,而復選貲最高者為鄉戶衙前,則不過能免里正重復應役之苦,而衙前之弊如故也。此王荊公雇募之法所以不容不行之熙豐歟!①《文獻通考》卷12《職役考》,第344頁。
此論基本切中衙前輪差鄉戶的要害,鄉戶賣產破家的主要原因即他們是“愚戇之鄉氓”,不如“諳練之將吏”,常常被官吏“侵漁”盤剝,王安石推行雇募制也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但雇募招到的應役人應該精熟于官場營生,至少經歷過衙前重難工作,才可能有一定的經驗,無論是先前從事過長名衙前工作的鄉戶,或是見利起意的其他鄉戶,其社會身份應該均為上戶。仁宗朝廢里正衙前,再興鄉戶衙前,五則衙前法考慮到鄉戶資產不均,遂發明戶等對應重難分數的役法策略,但基本上沒能解決上戶不均問題,這一問題的落腳點應該是上等鄉戶充衙前的問題。司馬光在治平四年九月就曾提到:“國家以民間苦里正之役,廢罷里正,置鄉戶衙前。又以諸縣貧富不同,東鄉上戶家業千貫,亦為里正;西鄉上戶家業百貫,亦為里正。應副重難,勞逸不均。乃令立定衙前人數,每遇有闕,于一縣諸鄉中選物力最高者一戶補充。行之到今,已逾十年,民間貧困,愈甚于舊。……其所以勞逸不均,蓋由衙前一概差遣,不以家業所直為準。若使直千貫者應副十分重難,直百貫者應副一分重難,則自然均平。”②司馬光撰,王根林點校:《司馬光奏議》卷23,第251頁。司馬光的建議是將韓琦的衙前法與五則衙前法進行調和,這樣似乎解決了上戶承擔衙前時財力不均的問題,但上戶是否適合衙前工作,是否仍賠費官物,是否有能力經營酒坊,仍是應役者需要考慮的。據史載:
熙寧元年,知諫院吳充言:“今鄉役之中,衙前為重。民間規避重役,土地不敢多耕,而避戶等;骨肉不敢義聚,而憚人丁。故近年上戶浸少,中下戶浸多,役使頻仍,生資不給,則轉為工商,不得已而為盜賊。宜早定鄉役利害,以時施行。”后帝閱內藏庫奏,有衙前越千里輸金七錢,庫吏邀乞,逾年不得還者。帝重傷之,乃詔制置條例司講立役法。③《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299頁。
熙寧初年面臨的衙前問題是上等民戶數量不足,又要承擔重難以至破產,這就將衙前差役的缺陷提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宋神宗著意改革差役法的行動便開始了。推行免役法以應對鄉戶沒有承擔衙前重難工作經驗,落腳點是在苦樂均平的視域下重定戶等,其目標是戶等改革的同時保證免役錢的征收。熙寧三年十月,免役法推行之前,判司農寺鄧綰、曾布曾上言:“畿內鄉戶計產業若家貲之貧富,上戶分甲乙五等,中戶上中下三等,下戶二等,坊郭十等,歲分夏秋隨等輸錢。”④《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27,熙寧四年十月壬子,第5522頁。《鄧綰舊傳》還指出:“輸錢計等高下,而戶等著籍,昔緣巧避失實。又詔責郡縣,坊郭三年,鄉村五年,農隙集眾,稽其物產,考其貧富,察其詐偽,為之升降,用意高下者以違制論。衙前主帑藏,出納奸盜,故多負償。歲滿,計所歷輕重,酬以榷酤酒場,使自售,收其贏。能者收或倍稱,民被誅刻;不能者失利,不償所費。爭訟日煩,乃收酒場,官自募人增直賣之,取其價以給衙前。”⑤《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27,熙寧四年十月壬子,第5523頁。雖然此后推行的免役法解決了衙前疑難問題,但戶等又關系到免役錢(助錢)的征收。一方面可能未曾照顧到戶等之間免役錢負擔差異變化,監察御史劉摯就曾指出:“上戶常少,中、下之戶常多。上戶之役數而重,故或以今之助錢為幸;下戶之役簡而輕,故皆以今之助錢為不幸。優富苦貧,非法之意。”⑥《宋會要輯稿》食貨65之7,第7800頁。另一方面一些地方官為保證免役錢征收而超升民戶等第,御史中丞楊繪便指出酸棗縣超升民戶等第問題,認為“超升等第以就多出錢”。⑦楊繪:《上神宗論助役》,載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255,第3344頁。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同判司農寺曾布對此則不以為然,他上言解釋說:“畿內上等人戶,盡罷昔日衙前之役,故今所輸錢比舊受役時,其費十減四五。……上戶所減之費少,下戶所減之費多,言者謂優上戶而虐下戶,得聚斂之謗。……言者則以謂品量立等者,蓋欲多斂雇錢,升補上等以足配錢之數。”⑧《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303—4304頁。宋神宗朝征收免役錢以實國富的契機是解決衙前問題,但雇募衙前需要上戶充足才有積極投充者應募,盡管曾布曾提到一些地方降等的案例,升等造成物力原屬中下戶的鄉戶不堪重負卻是不爭的事實。
元祐元年正月九日,侍御史劉摯上言:“州縣上戶常少,中下戶常多。自助役法行以來,簿籍不改,務欲敷配錢數,故所在臨時肆意升補下戶入中,中戶入上,今天下往往中上戶多而下等戶少,富縣大鄉上戶所納役錢,歲有至數百緡者或千緡者,每歲輸納無已,至貧竭而后有裁減之期。”①《文獻通考》卷12《職役考》,第357頁。這里所說的情況是為元祐初年役法面臨的問題,事實上是役錢征收總額的提高造成上戶不能完成。監察御史王巖叟也提到安喜地區,“役法未行時,第四等才一千六百余戶,由役錢額大,上戶不能敷足,乃自第五等升三千四百余戶入第四,復自第四等升七百余戶入第三。自舊以來,等第之法,三年而一升降,須其家業進而后升之,民乃無怨。今下戶之薄產,未嘗有所增,而直升其等,俾輸役錢,以區區之一邑,而歲斂一萬四千七百余緡,則斂法太重而民力不能勝,民力不能勝。”②《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64,元祐元年正月戊戌,第8704頁。免役納錢成了役法改革面臨的主要問題,免役是否可行成了元祐役法改革的關鍵,因為上戶“貧竭而后有裁減之期”,至少上戶承擔衙前工作不至破產破家,戶等之間對免役法的認同也有差異,“凡言便者,多上等人戶;言不便者,多下等人戶。”③《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67,元佑元年二月丙戌,第8824頁。不過,元祐初司馬光主持下部分恢復差役法之后,下戶面臨的壓力并未解決,最后戶等問題的焦點又轉移到了中戶。先是蘇轍指出,“上等人戶既充免役衙前,則以次人戶須充以次色役,如此則下戶充役,多如熙寧以前。方今人戶,久為苗役所困,物力比熙寧以前貧富相遠,而差役之法比舊特重,此眾議所以未服也”。④蘇轍:《乞令戶部役法所會議狀》,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94冊,第270頁。其兄蘇軾也提到:“今來若是衙前召募得足,即須將以次重役于第一等戶內差撥”,⑤蘇軾:《諸處色役輕重不同札子》,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86冊,第267頁。“高強戶同是第一等,而家業錢數與本等人戶大段相遠,若止應第一等色役,顯屬僥幸,有虧其余人戶”。⑥《宋會要輯稿》食貨65之55,第7827頁。除了上等戶遞次差撥外,上等戶中家業錢數差異也是問題,但這還不是焦點,重點是差募并行下衙前酬償有坊場錢、河渡錢來保障,而中戶則負擔過重,蘇氏兄弟則將這個問題歸結為差法弊端。元祐二年蘇軾曾指出:“差役之法,天下皆云未便。昔日雇役,中戶歲出幾何;今者差役,中戶歲費幾何。”⑦《宋史》卷178《食貨志》,第4322頁。元祐四年,御史中丞李常也提到:“中下戶舊輸錢不過三二千,而今所雇承符、散從之類,不下三十千。然則今法徒能優便上戶,而三等、四等戶困苦日甚。”⑧《宋史》卷178《食貨志》,第4322—4323頁。蘇軾也直言:“改行差法,則上戶之害皆去。獨有三等人戶,方雇役時,戶歲出錢極不過三四千,而令一役二年,當費七十余千。”⑨《宋史》卷178《食貨志》,第4323頁。按蘇軾的認識,免役法時上戶“歲出役錢至多”,“以至破散,化為下等”,下戶“雖所取不多”,但也成為負擔,而差役法下不再征收免役錢,上戶、下戶負擔均減輕了,唯獨中戶壓力最大。當然,元祐初年恢復差役法后,簿籍混亂不清,也是苦樂不均的原因之一。元祐六年恢復免役法之前,三省曾提議:“諸州縣置差役都鼠尾簿,取民戶稅產、物力高下差取,分五等排定,而疏其色役年月及其更代人姓名于逐戶之下。每遇差役,即按籍自上而下,吏毋得移竄先后。坊場、河渡錢以雇衙前而有寬剩,亦令補助其余役人。”⑩《宋史》卷178《食貨志》,第4325頁。
至此,粗略可見,北宋役法改革中有關戶等問題的朝議,實則關系到政府平衡民力與提高賦役效率的努力。先是熙寧免役法推行以提高一等上戶應役衙前工作的積極性,穩定或加大上戶數量,負面地增收了免役錢,超升戶等也一定程度上傷害了物力只達中戶水平的上戶;再是元祐初年廢止免役錢后承擔衙前工作的一等上戶,以及物力低下的下戶,均從免役法的負擔中擺脫了出來,下戶不用承擔色役工作,也不用上交免役錢,一等上戶承擔衙前工作的酬獎依舊由坊場、河渡稅錢來支付,中戶既沒有補償也還要應役,便成了最困難的階層。
衙前役法在北宋役法改革中地位尤為突出,北宋仁宗朝衙前募役在江南地區的初步嘗試,以及衙前破家竭產是為役法改革面臨的重要問題,這都為衙前募役手段向全國推廣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韓絳行狀曾云:
縣邑以衙前為重役,一當其役則破家竭產,民至有嫁祖母與母而析生異居以避役者,公為立則衙前法奏行之,民以為便。……公在三司,時議欲使官戶量出免役錢,兼并之家計田頃承役,唯存鄉役及弓手之外并與蠲除。單丁女戶在第一等者,亦量納役錢。其余一切以免役錢雇召。如此即不限田,而官戶兼并之家不敢過制以貪利,中人得以置田以為生,品官不必充役,而無業之民得以應募矣。至是,上手扎取之,公具錄以進。上令學士草詔訪問。既進入,上以未見哀痛惻怛之意,手定詔稿密封示公,令公潤色以進用,以咨訪焉。王荊公領條例司,深以公言為然,遂推廣衙前之法以及它役。①朱熹:《朱子全書》第1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86—688頁。
韓絳的衙前法即雇役法,這樣的役法是在戶等制改革的基礎上推行的。史載:“知制誥韓絳、蔡襄極論江南、福建里正衙前之弊,絳請行鄉戶五則之法,襄請以產錢多少定役重輕。”②《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298頁。這種五則衙前法首先解決的是以產錢定應承擔役的輕重程度,并以產錢多少定籍定等,這樣就解決了衙前應役者的公平性,提高了衙前效率,對推行雇役法也有一定幫助,因為戶等改革其中一個重要目的是為了役錢征收的公平性。韓絳的衙前雇役法應該在江南地區實踐過,仁宗景佑中就有江南地區“募有版籍者為衙前”的案例,③《文獻通考》卷12《職役考》,第342頁。慶歷中荊湖轉運使王逵也曾“率民輸錢免役”,④《宋史》卷177《食貨志》,第4297頁。這些免役法性質的役法實踐成效顯著,單純的“罷里正衙前,民稍休息”,顯然只是一時的差役法成效,江南地區的免役法嘗試才是真正實現了“民稍休息”,畢竟“省衙前役以寬民力”才是免役法的積極效果。⑤《宋史》卷166《職官》,第3942頁。總體來說,衙前雇募方式的推廣是免役法推行的契機,也是熙寧役法改革的主要方向,既使到了元祐元年司馬光改革役法時雇募衙前的基本手段仍然得以繼承。
其次我們需要澄清的是,北宋衙前役法幾經更革的主要原因是“因言衙前傷農”,次要原因是需要改善應役者應役的公平性,以及需要規避免役錢征收的非規則性及額外征收免役寬剩錢帶來的鄉戶壓力。北宋前期里正衙前的主要問題是應役者常常賠費破產,造成鄉村上戶動蕩異常,罷里正衙前后由鄉村一等戶充役,資產不同的一等戶承擔輕重不同的衙前工作,則解決了應役者公平應役的問題,王安石推行免役法時主要解決了應役者不精熟衙前工作的問題,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鄉戶的壓力,司馬光廢免役法的初衷是為了解決免役錢及免役寬剩錢征收造成的下戶壓力,但仍然招募衙前顯然也說明規避“衙前傷農”的意旨。不過,衙前役法問題并不全是“民”的問題。盡管有學者曾指出,鄉戶衙前的職責并不體現地主階級對農民階級實行統治的職能,也不導致他們與農民的對立,他們的職責決定他們是“役勞作”而不是“役國事”,只能帶來負擔,而無法帶來特權。⑥王棣:《試論北宋差役的性質》,《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3期,第6頁。事實上,投名衙前者也未必是“役國事”,雖然沒有帶來多大負擔,也無法帶來特權,其應役目的是出于個人私利。這主要是因為我們忽略了衙前役法與國家賦入之間的關系,免役法下免役錢的征收抑或增收寬剩錢均可見國家賦入的影子。呂公著曾指出:“免役之法,當須少取寬剩之數,度其差雇所宜,無令下戶虛有輸納,上戶取其財,中戶取其力,則公私自然均濟。”⑦《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57,元豐八年六月戊子,第8550頁。中戶升等為上戶則有應役身份,卻無交納免役錢的能力,能夠投充衙前工作自然是理想狀態。所以說,衙前役法的改革關注點是如何動員鄉戶承擔重難工作,并且保證一定程度的國家財政收入,伴隨著民力之論或戶等之議的語境推展開來的是衙前效率與稅錢增收之間的偏正式契合關系,即賦、役并進向由役及賦的目的性轉向。
宋神宗朝因衙前役法的改革推及役法的整體改革,元祐元年司馬光改革新法后廢除免役錢,恢復差役法的同時僅用坊場等稅錢招募衙前,但招募衙前的基本手段一直沿續下去。元祐七年九月丙戌六日,三省言:“朝廷以募役之法,常使無役下戶一概出錢助免,上戶差役行之歲久,頗困細民,故議改法,將不可執役及力重役輕人戶,令等級出錢,卻充空閑不及四年處雇募州役,仍令本路將多補少,移那支使。……及檢會坊場、河渡等自來止用支酬衙前,自募法后,方行出賣收錢助役,今來上件錢專充衙前等支用外,尚有寬剩,數目不少,亦合補助其余役人。”①《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77,元祐七年九月丙戌,第11355頁。哲宗親政后漸有恢復新法之意,待章惇再入中樞便于紹圣元年四月主張改用雇募之制,而紹圣至元符年間役法之爭,基本就在于役額多寡與納錢多少,真正恢復雇募之制到崇寧以后才算完成。縱觀北宋后期的役法改革歷程,不難發現役法雇募趨向是在招募的基礎上調試和轉變,這基本上是沿著元祐衙前招募制度的轉變而轉變。
北宋前期衙前役法問題存在區域差別,據史載: “役法新舊差募二議俱有弊。吳、蜀之民以雇役為便,秦、晉之民以差役為便,荊公與司馬溫公皆早貴,少歷州縣,不能周知四方風俗,故荊公主雇役,溫公主差役,雖舊典亦有弊。蘇內翰、范忠宣,溫公門下士,復以差役為未便,章子厚,荊公門下士,復以雇役為未便。內翰、忠宣、子厚雖賢否不同,皆聰明曉吏治,兼知南北風俗,其所論甚公,各不私于所主。”②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11,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9頁。
王棣先生認為,“這些可謂是貼切之語,平允公正之論”。③王棣:《北宋役法改革中的南北差異》,《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1期,第64頁。僅從政見的現實性來看,蘇轍、司馬光的認識可能并不存在黨爭因素,④張呈忠先生曾指出,政策上的共識固然可能促進新黨、舊黨的和解,但并不等于人事上就一定可以合作,而政策上的分歧 往往會加劇人事上的矛盾,同時又認為,盡管蘇轍與司馬光存在某些主張上的分歧,認為自己不是“君實之人”,但在基本 立場上仍和司馬光是一致的,在役法論爭中蘇轍旗幟鮮明地彈劾章惇維護司馬光便是最好的證明。參見張呈忠:《論司馬光 時代的新法改廢與新舊黨爭——兼與趙冬梅教授商榷》,《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筆者認為,這 種說法未免前后矛盾,蘇轍與司馬光關于衙前役法的政策認識顯然不同,這和人事上是否合作并無關聯,正因為蘇轍不認同 司馬光的役法主張,在元祐元年八月被提職為起居郎時曾辭任。北宋衙前役法的南北差異由來已久,皇祐中役法改革時,韓琦提出的衙前法只適用于京畿、河北、河東、陜西、京東地區,而淮南、江南、兩浙、荊湖、福建主要推行“五則衙前法”,此前荊湖轉運使王逵也曾“率民輸錢免役”,可見江南地區較早嘗試雇募衙前。不過,差役法下江南地區熱衷雇募式長名衙前并不能抹煞應役者“被刑破產”的事實,北方有韓琦筆下的“孀母改嫁,親族分居”,江南也有鄭獬筆下“棄賣田業,父子離散”,畢竟差役法是強制應役,危害較之免役法下自愿應役者因不習官場營生以致破產更大。北宋衙前役法從差役向雇役的轉變是順應時代發展的可行選擇,既使區域間存在一定的差異性,雇役制仍是最優選擇,即使是差役制下施行所謂的衙前“官雇”,⑤筆者曾指出,元祐初年司馬光廢除免役錢后在差役制下推行招募衙前制度,實際是雇主身份由私向公的轉移,這種官雇衙 前和免役法下的雇募制并不相同,衙前役法能否從物質方面激勵應募者或代役者,是否從社會角色轉移方面解決應役身份 轉移,才是解決衙前問題的關鍵。參見董春林:《北宋衙前役法考論》,《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第153頁。也無法保證衙前役的酬償經費,畢竟社會結構的變化也促使役法改革。
差役法下里正衙前或鄉戶衙前的社會身份都是上戶,一旦應役者要躲避輪差衙前工作,首先要降低戶等,這樣的惡性問題使得衙前應役者不足,政府只有降低認定上戶的標準,其壓力必然傳遞到家產更低的人戶頭上。鄭獬便指出安州地區: “每至差作衙前,則州縣差人依條估計家活,直二百貫已上定差。應是在家之物,以至雞犬、箕帚、匕筋已來,一錢之直,茍可以充二百貫,即定差作衙前。”⑥鄭獬:《論安州差役狀》,載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256,第3356頁。二百貫的資產認定標準本身就不高,并且還摻了不少水分,上戶不足的情況不言自明。上戶主要指第三等以上人戶,一般來說,“第三等以上人戶皆能自足”,但不同區域物質生活水平差異較大,相比而言上戶的應役能力可能存在差異性。乾興元年,“以三千戶之邑五等分算,中等以上可任差遣者約千戶”;①《宋會要輯稿》食貨63之169,第7701頁。治平年間,“逐縣五等戶版簿,中等已上戶不及五分之一”;②張方平:《論天下州縣新添置弓手事宜奏》,載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7冊,第85頁。紹圣三年,“假一縣有萬戶焉,為三分而率之,則民占四等、五等者常居其二”。③《宋會要輯稿》食貨66之68,第6918頁。這樣的變化與衙前役法改革不謀而合,治平年間上戶嚴重不足的可能原因是鄉戶躲避差役工作,而衙前役承擔重難工作以致破產,成為鄉戶望而生畏的主要原因。宋仁宗時韓琦提出改革衙前役法,韓絳嘗試推行“五則衙前法”,但都是解決輪差衙前的公平性問題,并沒有解決衙前破產的問題。所以說,廢除里正衙前推行鄉戶衙前并不曾解決衙前“被刑破產”問題,應役者析戶降等是造成“中等已上戶不及五分之一”的主要原因。戶等比例失調帶來的問題有二:一是衙前應役者不足,差役對象無形中波及中戶;二是民力無法保證,影響社會穩定。
所謂“苦樂均濟”“寬恤民力”,主要還是優化社會結構、穩定社會發展的意思。北宋士大夫屢屢提到這些政治術語,多半也是緣于對戶等比例失調的感觸,而衙前役法問題與此直接相關,甚至正是衙前役法問題才導致了這樣的政治面相。理論上講,衙前役法由差到雇的轉變確實可以解決衙前“被刑破產”這一問題,但我們必須清楚的是,役法的改革只是社會治理的手段,役法的優劣影響到的終究是社會的穩定與發展,更直觀地說,役法改革表層解決民力問題,深層則訴諸官本位的政治意旨。④朱瑞熙先生曾指出,在熙豐以前,地主士大夫之所以熱心衙前役改革,完全是因為衙前役對上戶愈利少弊多,妨礙了上戶 經濟的發展,衙前役不斷改革的過程,實際上也就是地主階級內部不斷調整的過程。參見朱瑞熙:《關于北宋鄉村上戶的差 役和免役錢問題》,《史學月刊》1965年第7期,第24頁。然而,這種政治意旨絕非政治斗爭那樣主觀。⑤一些偏重于政治史研究的成果,基本將北宋役法改革中士大夫的政策主張,單純的歸結為政黨斗爭的工具或籌碼。比如, 李華瑞先生曾指出,元祐更化后,新舊黨爭則演化成殘酷的權力之爭,他們以變革或反變革為名,而行互相傾軋、打擊報 復之實。參見李華瑞:《兩宋改革的特點及歷史作用》,《宋史論集》,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14頁。方誠峰先生 講到司馬光的政治設計時指出,“多元主義”觀點使得司馬光一直所強調的人才、德行優先具有了新的針對性——選賢任能, 但在司馬光的政治多元立場上,這種對人才,特別是對德行的強調,成了消解政治爭議副作用的有效手段。參見方誠峰: 《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6頁。張呈忠先生也提到,呂公著、范純仁屬溫和一派, 劉摯、王巖叟屬激進一派,但蘇軾的態度就比較復雜,他固然是司馬光差役法的反對者,同時又是最堅定的青苗法反對者, 可見當時人的共識與分歧是多層次的,他們的派別恐難遽斷。參見張呈忠:《論司馬光時代的新法改廢與新舊黨爭——兼與 趙冬梅教授商榷》,《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第70頁。羅家祥先生認為,舊黨是為了發泄積憤、 排除新黨而反對新法,故在爭論中往往避實擊虛、強辭奪理、無視國情;新黨并沒有企求在最高統治集團獲得與舊黨分庭 抗禮的地位,而只是依據新法、舊制的利弊得失,基于趙宋王朝的長遠利益而力為辯駁。參見羅家祥:《朋黨之爭與北宋政 治》,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7頁。筆者認為,從熙豐變法到元祐更化,衙前役法改革問題一直關聯著政治 動態的焦點,但那些士大夫的政策性認識,并不能簡單理解為他們主觀的政治標簽。王安石推行免役法解決鄉戶不精熟衙前生態的問題,同時也征收免役錢為朝廷創利,利弊評估之后不難發現,輪差衙前弊端得以解決。這一役法改革,使衙前役非但不再賠費,并且還征收應役者役錢給自愿投名者,衙前胥吏化意味明顯起來。⑥宮崎市定:《以胥吏的陪備為中心——中國官吏生活的另一面》,載《宮崎市定全集》10,(東京)巖波書店出版社1999年 版,第198頁。這里胥吏化體現出的是職業化,顯而易見,衙前從差役到雇役是從非職業化向職業化的轉變。司馬光廢除免役錢,改變衙前雇募主體,只是針對基層役法管理機構的失職而言,衙前職業化的趨勢并未改變,這一役法改革也未曾淪為黨爭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