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鋼琴作品創作的“技”“樂”“意”在《唐人詩意兩首》中的體現

肖 楊

一、作品介紹

作者徐振民，祖籍山東煙臺，著名作曲家，中央音樂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徐振民先生對古詩詞十分的熱愛，并將其融入自己的創作中，其作品創作中有不少都取材于中國古詩。如交響音詩《楓橋夜泊》和《金陵懷古》等，都是以古詩詞為題材進行創作的。《唐人詩意兩首》是徐振民先生創作于1998年的一套鋼琴作品，是應美國著名的鋼琴家、伊斯曼音樂學院拜瑞斯·奈德教授（barry snyder）的邀請而作，并由其在美國進行了首演，并引起國內外強烈的反響與轟動。這套作品是基于唐代著名詩人陳子昂《登幽州臺歌》與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兩首唐代古詩的詩意而改編寫成的。

《登幽州臺歌》講述了詩人陳子昂登臨古幽州臺，面對蒼茫天地，表露心中的苦楚與人生抱負不得實現的憤懣與悲哀。感慨因錯失機遇而孤獨、悲涼地度過一生。表達了詩人對前途、對人生的思考和探索。而《題破山寺后禪院》的詩詞描繪了古寺及周圍景色，營造出安逸寧靜、悠然自得的向往生活。詩人常建一生喜愛大自然，有著隱居山林、淡泊名利的心愿。表達了詩人寄情于山水之間的隱逸情懷。兩首詩作的風格迥然不同，第一首的大氣磅礴相比，第二首則更有含蓄之美。

二、《唐人詩意兩首》之“技”

（一）民族五聲調式的運用

民族五聲調式廣泛存在于中國古代和民間音樂中，并且在這個基礎上形成了中國民族調式的種種變化和完整的音樂理論體系，民族五聲調式是中國音樂作品之魂。中國鋼琴作品的創作同樣離不開對五聲調式的運用，對中國五聲調式旋律主導作用的共識是鋼琴音樂創作中表現中國風格的重要因素。以五聲調式為基礎的裝飾性旋律線，成為中國鋼琴旋律展開的重要基礎，也增加了中國鋼琴音樂獨特旋律線條的韻律感和節奏感。

《唐人詩意兩首》其一《登幽州臺歌》，為單三部曲式結構。在調式上呈示段為C羽；中段為C宮（燕樂）－F角（五聲）－升F羽（雅樂）；再現段為D商（清樂）－降B羽－D商。

其二《題破山寺后禪院》，也為單三部曲式結構，相較于第一首作品，它的五聲調式的特點更加濃郁，并在五聲調式的基礎上進行擴展，出現了七聲調式以及十一聲調式。呈示段為五聲升G商－A羽（清樂）－升G商與A羽；中段為B羽（五聲）－D羽（五聲）－F商（清樂）－降B羽（五聲）－升G商（五聲）－升C羽（清樂）－升F角（五聲）－C商（五聲）－升C商（五聲）－E商（五聲）－C羽（清樂）－升F羽（清樂）；再現段為A羽（清樂）－升A角（五聲）－F徵（五聲）－升C角（雅樂）－升G角（雅樂）－升F宮（燕樂）。頻繁的調性變化使音樂的色彩也在不斷變化，營造出詩句的景象與意境。

（二）中西結合的調式和聲

這兩首作品在創作技法上既運用了西方的十二音體系，在旋律中又運用了五聲調式的特點，是以五聲調式為骨架的泛調性寫作。作曲家在這首作品中把十二音現代作曲技法與中國民族調式相結合，準確地表現出了原詩中所蘊含的意境。在和聲上的運用也十分個性，它的和聲中有采用根音下二度的方式進行，調性的不斷變化使和聲色彩也在不斷變化。并且大量運用了高疊和弦以及西方寫作常用的五度、七度的和弦結構，使音樂更富表現力，更豐富了音樂立體化的音響效果。

在這兩首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見作者以民族化的音樂語言融入現代音樂創作技巧。在民族五聲調式的基礎上，借鑒西洋傳統和聲技法，形成新的和聲模式，促使傳統和聲與民族調式相交織。它的音樂主題材料高度集中，利用多調性的調性處理手段，頻繁地進行調性變化，將不同的調性與調式材料相融合，使音樂材料更加豐富，還極大地豐富了作品的色彩。在織體上不斷變化，通過多變的節拍、多樣的節奏與節奏型以及節奏型與復雜拍子的結合，構成了一種繁復龐大的音響效果。并且采用了線性邏輯的和聲方法，橫向的音樂走向著重強調的是和聲的橫向功能，追求一種“線條美”，使寫意的情感更好地傳達給觀眾的聽覺。

三、《唐人詩意兩首》之“樂”

中國鋼琴音樂作品是鋼琴藝術與中國民族風格的融合，中國鋼琴音樂作品創作大多都基于民族音樂或民間生活題材，它們都具有明顯的民族特點。如丁善德的《中國民歌主題變奏曲》，王建中的《瀏陽河》都是以民歌進行改編創作。這些作品都被賦予了時代氣息且被人民喜聞樂見。縱觀徐振民的作品創作，會發現他對古詩詞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有不少作品都是以詩詞為題材進行創作。這些作品都極具民族氣韻，并且賦有一定的民族精神。在《唐人詩意兩首》中，我們從作品的名字便可以得知它帶給我們的音樂是一種“詩意”。

（一）《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倫然而涕下。

古詩講述了詩人陳子昂登高眺遠、感嘆自己懷才不遇的苦悶心情。徐先生以現代人的角度通過對古詩的深入理解，以古詩所想表達的含義并加入自己的思考進行創作，每一句古詩都與音樂相呼應，每一樂句都包含著對古詩含義的理解，都有所要表達的詩意。作曲家將詩詞語調的不斷變化融到自己的創作當中，將詩詞豪邁的韻律與鋼琴磅礴的氣韻相結合，淋漓盡致地傳達了詩意與音樂。

樂曲第一小節為引子，低音區帶倚音的主和弦有著悲壯的音響效果，奠定了整首樂曲凄涼悲壯的基調，緊接著轉為高音區，運用音域的對比來體現詩詞中“前人”與“后人”的時空感。A段（2-10小節）的旋律主要描繪了幽州臺清冷的環境，暗喻了詩人內心落寞，整體色彩悲切凄涼。4個小節的連接（11-14小節）進入到B段（15-24小節），作曲家通過速度的變化、力度的遞進與對比，調性的不斷改變，節拍的交替來表達詩人內心深處對于懷才不遇的憤恨。整個曲子的音樂情緒循序漸進，一層一層的通過柱式和聲織體強調音響效果并且與長線條的音樂旋律融會貫通，將整首樂曲推向高潮，展現了蕩氣回腸的氣量，將唐詩中詩人所暗含的內在情緒表現出來。又通過兩個片段的連接（25-34小節）將速度慢下來，音樂的基調開始回歸清冷與寧靜。最后旋律也回到了變化再現的A段（35-47小節），音色效果和B段有著強烈的對比，充滿落差感的音樂情緒也使人感同身受。音樂的最后在輕力度中回歸寧靜，多處長音的使用給人一種傷懷悲壯之感，像是一聲聲壯志難酬的嘆氣，詩人一腔熱血胸懷大志卻無奈被現實打敗，獨有面對天地述說心中的悲憤之情。整首樂曲的旋律將詩人的情感與音符合二為一。

（二）《題破山寺后禪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

《題破山寺后禪院》是唐朝詩人常建的名篇。這是一首題壁詩。詩詞描繪了古寺及古寺周邊的風景，營造出安閑清幽、自得其樂的向往生活。詩人寄情于山水并通過山水表達心境。整首樂曲強調“靜”與“禪”的感受。徐先生通過對本詩的理解，加上對音色和意境的追求，通過起承轉合的旋律為聽眾描繪了一幅如山水畫般的音樂畫卷。

A段（1-11小節）從第一小節低音區的六連音與高音區的旋律音均是五聲調式，帶有強烈的中國民族音樂色彩，整段音樂具有一種令人向往的朦朧感，音色明暗交接、虛實結合，描繪了詩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的情景。B段（12-31小節）是本曲的華彩段落，均是連音的跑動，通過調性不斷地更替，輕快明亮的音樂情緒層層遞進，就好像詩人在表達對美景向往與走向美景的喜悅之情。在四五度疊置和弦慢速上行后，再次出現了六連音織體的雙手跑動，行云流水般的音樂旋律就像郁郁蔥蔥的樹木在眼前層層疊起，將音樂進一步的發展。24—28小節變為雙手連音跑動，通過琶音將全曲推向高潮，引出再現部。再現部（32-50小節）音樂速度變慢，第一主題再現，音樂的感覺變得深沉寧靜，在音色上比也A段的旋律更具有柔和與朦朧感。這層層疊進的音樂意境詮釋了詩詞中詩人寄情山水、淡泊名利的情懷。

四、《唐人詩意兩首》之“意”

意境一直是中國藝術的追求，它像是一種藝術感受，在任何一種藝術形式中，我們都可以看到藝術手法對意境的創作。中國鋼琴音樂也不乏用技法對意境進行營造的作品，如王建中的《平湖秋月》通過大量的裝飾性旋律和手法描繪了一幅颯颯秋夜，鏡湖月圓的典型東方式圖畫。意境是中國藝術的重要特征，它表現為音樂美、圖畫美、人情美、哲理美的綜合。《唐人詩意兩首》為唐詩改編的鋼琴曲，作為唐詩本身就包含著意境的描寫，徐振民先生也在作品中將唐詩中對于意境的追求體現得淋漓盡致。我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這首作品情中見景的圖像美、景中傳情的人情美、情景交融的音樂美以及對人生思考探索的哲理美。

（一）“大氣磅礴縹緲幽遠”

《登幽州臺歌》原作中沒有具體的物境描寫，但整首作品俯仰古今、語言奔放，將詩人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情緒表現得淋漓盡致，同時也營造出天地幽遠的獨特意境。徐先生緊扣原作，以天地情懷的角度進行創作，眾多的時空境界一一在畫面中呈現。營造出歷史與天地時空的對望，令聽者如同詩人般身臨其境，體現了中國文化“天人合一”的境界。運用五聲調式展現古詩中憂思、感慨的情緒，通過旋律、織體橫縱向的裝飾性前進，作品產生了空靈、立體的效果，畫面充實，耐人尋味。而用多個五聲調式混用，節拍和調性頻繁更替，速度的加快，力度的變化，復雜節奏的對位，音域的擴張來展現詩人的情緒由憂轉憤，也將全曲推向高潮，營造出一種大氣磅礴的意境。樂句或樂段的銜接處“形散而意聚”，用連綿不斷的氣息將整首作品如絲線般貫穿。最后的再現段，主旋律的再次出現進一步地加深了詩人的悲憤之情，樂曲的結束用一個省略三音的和弦以及一個極弱的長音，使音樂委婉生動、意味悠長，仿佛“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營造出了一種縹緲幽遠的意境。整首作品三段旋律各不相同，但在不同音符間都在塑造同一種意境、表達同一種情感。

（二）“淡泊名利寧靜致遠”

《題破山寺后禪院》是唐代山水詩中獨具一格的佳作，抒發的是寄情山水的隱匿胸懷。詩人以獨特創作視角和運用語言為讀者營造了一種寧靜悠揚的意境。整首作品強調的是一個“靜”，并且將禪意與靜意相融合。詩以題詠禪院而抒發隱逸情趣，從晨游山寺起而以贊美超脫作結，樸實地寫景抒情，而意在言外。整首作品從景到情，再由情入景。徐先生很好地利用了這一點，將音樂的創作與詩作可謂融為一體。作品伊始，作者運用五聲調式以及豐富的節奏型將情景構建，“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畫面感隨著音樂撲面而來。結尾段運用跳音的雙音與和弦將“鳥鳴”與“鐘磬之聲”描繪。音樂由靜轉動、由近而遠，這樣一靜一動、一近一遠的對比，將一幅山高水長、鐘靈毓秀的山水畫動聽地展示在聽眾前，使人不由自主地在音樂的時間流逝中產生空間的想象。作品中關于風景、自然等各個因素的描寫和題材中均包含著繪畫個性的元素，徐先生以其特有的文化氣質、音響與音色的選取對所需要描寫的詩情畫意進行描繪、對所要表現的具體意境進行雕琢，對表現的主題個體性格與其內涵進行深化。表現了作者對這樣一種美好情景的向往，借景抒情，傳遞出作者的優雅寧靜的文人品格，整首作品將“物境”、“情景”與“意境”很好地融合，從而也營造了淡泊名利、寧靜致遠的境界。

結 語

徐振民先生在《唐人詩意兩首》這首作品中，將中國鋼琴音樂特色的“技”“樂”“意”相融合并發揮得到了極致。音樂與詩樂思想結合，深刻體現了作者的文化修養與藝術造詣。以古詩詞為題材創作的鋼琴作品并不多見，像這樣的精品更是少之又少，因此這套作品值得被更多的人發現與演奏，讓它得到更多的傳播與喜愛。中國鋼琴音樂的創作作為民族文化與西洋音樂的融合，始終貫穿著中華民族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它有著自己的特點，有著深深的民族烙印，也一直在不斷的發展。本曲與我們平時演奏的古典作品不太一樣，它更注重的是對鋼琴音樂對意境的營造與審美。想要真正彈奏好本曲，應該對詩詞、技法、文學意境等方面進行研究與學習。同理在學習其他中國風格鋼琴作品時我們也要學會去掌握其文化內涵、風格意蘊和特色技法，才能在演奏時將作者所營造的音樂意境完美的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