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云龍
中國古代農業科學技藝蔚為大觀,園藝溫室栽培技術是其中的一朵瑰麗“奇葩”。“堂花”原本指的是南宋臨安馬塍地區(今浙江杭州)的一項園藝促成栽培技術,目前學界鮮有關于古代“堂花”的系統研究。①關于古代“堂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農學和史學領域,朱洪濤《中國古代的溫室栽培技術》(《農業考古》1984年第2期)、谷豐《人工促成栽培法——唐花術》(《農業考古》1988年第2期)等,對此進行了簡要介紹;拙文《“堂花”考——中國古代園藝促成栽培技術探源》(《池州學院學報》2020年第6期),集中梳理“堂花”名稱與淵源、技術發展與系統原理、流傳應用與社會影響等。然而,南宋臨安東、西馬塍地區作為“堂花”技藝發祥地,相關研究并不充分;至于“唐花”文學意象,更是無人屐履,因而有必要進行的進一步的研究。另外,需要補充的是,“堂花”技藝在明清以降實則由原來所處的歷史場域,名稱輾轉訛傳、內涵被歧解增殖而交互進入文學視野之中;在演變和嬗遞的過程中,又因審美活動、書寫場景、取材路徑等繁復交織,涌現了大量詩、詞等題詠“唐花”,凝定成為具有典型性的“唐花”經典意象,建構積聚了豐富的文學意義。
故本篇的目的,首先簡要鉤稽“堂花”內在機制,并探討形成背后的動力因素;然后尋繹由“堂花”至“唐花”的衍義邏輯,通過對詩、詞等文本中“唐花”意象的溯源考察②20世紀80年代以來,圍繞古典詩學中的“意象”“事象”“物象”展開了廣泛討論,如陶文鵬:《意象與意境關系之我見》(《文學評論》1991年第5期)、蔣寅:《語象·物象·意象·意境》(《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韓經太、陶文鵬:《也論中國詩學的“意象”與“意境”說——兼與蔣寅先生商榷》(《文學評論》2003年第2期)、周劍之:《從“意象”到“事象”:敘事視野中的唐宋詩轉型》(《復旦學報》2015年第3期)等,均對相關概念進行了闡釋。楊合林、張紹時:《20世紀80年代以來意象范疇研究綜述》(《中國文學研究》2014年第3期),從意象范疇的概念界定、淵源流變、意涵闡釋、研究視角等幾個方面對這一時期的研究狀況做出梳理和總結。但是,諸多論說、觀點似未達成一致,因而筆者此處所說的是一般意義上的“意象”。,勾勒其文學書寫的發展脈絡和繁盛圖景;并借此考察“唐花”滲入后世文人集體記憶及其流衍的相關文化省思,管窺清人如何嘗試突破創作困境、用書寫策略創造質變效果,希冀由此提供所具有的可資借鑒的學術意義。
“堂花”并非是自然界里花卉植物的總稱,也不是某一類或某一種花卉植物的代稱,最初指的是一項重要的園藝促成栽培技術,現存對此最早的完整記載,始見于南宋周密《齊東野語》卷十六“馬塍藝花”,節錄如下:
馬塍藝花如藝粟,槖駝之技名天下。非時之品,真足以侔造化,通仙靈。凡花之早放者名曰“堂花”(或作塘)。其法:以紙飾密室,鑿地作坎,緶竹置花其上,糞土以牛溲、硫黃,盡培溉之法。然后置沸湯于坎中,少候,湯氣熏蒸,則扇之以微風,盎然勝(按:“勝”又作“盛”)春融淑之氣,經宿則花放矣。若牡丹、梅、桃之類無不然,獨桂花則反是。蓋桂必涼而后放,法當置之石洞巖竇間暑氣不到處。鼓以涼風,養以清氣,竟日乃開。此雖揠而助長,然必適其寒溫之性,而后能臻其妙耳。余向留東、西馬塍甚久,親聞老圃之言如此。①(宋)周密撰,朱菊如等校注:《齊東野語校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330頁。
據此可知,周密曾居留于臨安東、西馬塍頗久,親聞老圃藝花之法“堂花”(或作“塘花”),并且對其基本原理(“加熱增溫法”和“冷卻降溫法”)作了詳細記錄。周密,字公瑾,號草窗,宋末元初人,所著《齊東野語》是一部內容豐富的筆記,舉凡舊事軼聞、風土民俗、藝術文學等無所不包。②周密另一部著作《武林舊事》,主要記錄南宋都城臨安的城市風貌、朝廷典禮、社會風俗、四時節物等各個方面,也為我們了解臨安經濟、文化、社會面貌等提供了較為豐富的史料。“堂花”是我國古代農業園藝史上的重大轉捩標志之一,而上引資料也為農業園藝技術史、發展史研究提供了珍貴史料。
馬塍地區作為“堂花”技藝的發祥地,關于它的地理位置,《咸淳臨安志》卷三十“東西馬塍”載:“在余杭門外,土細宜花卉,園人工于種接,都城之花皆取焉。或云‘塍’當為城,蓋錢工舊城。余杭門外元自有北關門,今夾城巷乃故基也,地與此相接。”③(宋)潛說友:《咸淳臨安志》(第4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47頁。檢視諸多文獻資料,“堂花”技藝之所以出現在臨安馬塍地區,其背后有著特定的動力因素。管見以為,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宋代社會繁興,城市人口不斷增加、商品經濟大力發展,“坊”“市”區隔界線被打破,市鎮設置“瓦舍勾欄”等專屬商業區、組織開設不同的“市”“行”,為市民提供了便捷的消費場所。《夢粱錄》卷一三“鋪席”:“自大街及諸坊巷,大小鋪席,連門俱是,即無虛空之屋。每日清晨,兩街巷門,浮鋪上行,百市買賣,熱鬧至飯前,市罷而收。”④(宋)吳自牧:《夢粱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7頁。其中,最具典型的是花卉種植業、花卉消費與貿易產業等繁榮興起,花木成為一種重要的商品,有學者指出:“花圃,原來是貴族、官僚、封建主莊園的附庸,到宋代也成了獨立的商業性的農業。”①漆俠:《中國經濟通史·宋代經濟卷》,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9年,第184頁。花圃成為“獨立的商業性的農業”,其生產與經營模式、所有權屬性的“下移”,推動了市場進一步擴大,同時也為商品經濟發展注入了新的動力。
就花卉種植而言,全國各地鋪衍開來并出現了著名的生產基地,中原地區洛陽、陳州盛產牡丹;川蜀地區以天彭產牡丹、昌州和洪雅產海棠為最;東南地區均形成代表性的花卉生產基地(如湖州蓮花、揚州芍藥、蘇州菊花/梅花、漳州蘭花等)。與之桴鼓相應的是,商業交易漸興,尤其南渡之后臨安成為都城,花卉市場非常繁榮,出現“花朵市”“官巷花市”“城西花團”②(宋)西湖老人《西湖繁勝錄》不分卷、(宋)吳自牧《夢粱錄》卷13“團行”;又,《都城紀勝》載:“花園酒店,城外多有之,或城中效學園館裝拆。”可知這也是非常獨特的新型場所。等各種新形式。春季花卉消費旺盛,銷售品種繁多,《夢粱錄》卷二“暮春”:
是月春光將暮,百花盡開,如牡丹、芍藥……水仙、映山紅等花,種種奇絕。賣花者以馬頭竹籃盛之,歌叫于市,買者紛然。③《夢粱錄》卷2,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5頁。
究其原因,以種花為生的花農、花戶們獲得經濟效益回報相對較高,這不僅大大提高了種植積極性,同時也促進了花卉貿易的繁榮。還有一則材料描繪當時花卉售賣景象:
四時有撲帶朵花,亦有賣成案時花,插瓶把花、柏桂、羅漢葉。春撲帶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撲金燈花、茉莉、葵花、榴花、梔子花;秋則撲茉莉、蘭花、木樨、秋茶花;冬則撲木春花、梅花、瑞香、蘭花、水仙花、臘梅花,更有羅帛脫蠟像生四時小枝花朵,沿街市吟叫撲賣。④《夢粱錄》卷13,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0頁。
一方面,社會對花木植物的需求量顯著增大,東、西馬塍適時成為花卉生產與貿易基地,《都城紀勝》“園苑”載:“東、西馬城(按:“城”同“塍”)諸園,乃都城種植奇異花木處。”⑤(宋)佚名:《都城紀勝》,清武林掌故叢編本。馬塍花農、園戶們廣植花木,栽植一些深受歡迎的“四時奇花”,《夢粱錄》亦載:“又有錢塘門外溜水橋,東、西馬塍諸圃皆植怪松異檜,四時奇花,精巧窠兒,多為龍蟠鳳舞,飛禽走獸之狀,每日市于都城,好事者多買之,以備觀賞也。”⑥《夢粱錄》卷19,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79頁。另一方面,或許正是為了能使鮮花四時供應不斷,“堂花”技藝應運而生,栽植“非時之品”而“反季節”滿足市場需求。
宋代經濟發展繁榮、享樂文化氛圍漸興,不僅滿足了社會物質需求,同時一定程度上也推動文人雅士和市民階層們尋求精神上的慰藉。宋人對于“物”的觀察與體認,較之于隋唐時期有過之而無不及,“燒香”“點茶”“插花”等成為一時雅事。尤以愛花風氣最為濃厚,種花、賞花、簪花和餐花等各種以花卉為名目的活動形式,不勝枚舉。花卉在有宋一代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矚目和重視。
無論是皇室貴族、文人雅士,抑或是普通市民階層,游賞之風貫通盛行。仁宗、真宗時期,宮廷游宴燕集即以“賞花釣魚宴”為主,“歲歲賞花釣魚,群臣應制”⑦(宋)歐陽修:《歸田錄》卷2,明稗海本。,皇家苑囿、私家園林成為游賞的固定場所。①參看(宋)周密:《武林舊事》卷2“賞花”與卷3“禁中納涼”、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3、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7《駕幸瓊林苑》等。南宋臨安都城因偏居一隅而相對穩定、繁榮,都城內外園林叢立,“杭州苑囿,俯瞰西湖,高挹兩峰,亭館臺榭,藏歌貯舞,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矣”②《夢粱錄》卷19,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76頁。按:張端義《貴耳集》、周密《武林舊事》等亦有類似記載。,士民游賞之風更熾,《夢粱錄》記載:
湖山游人,至暮不絕。大抵杭州勝景,全在西湖,他郡無比,……至如貧者,亦解質借兌,帶妻攜子,竟日嬉游,不醉不歸。此邦風俗,從古而然,至今亦不改也。③《夢粱錄》卷1,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頁。
除此之外,雖然皇家興造園林、離官別館較為簡省④《宋史》卷85《地理志》第三十八“行在所”:“建炎三年閏八月,高宗自建康如臨安,以州治為行宮,宮室制度皆從簡省,不尚華飾。”,但是仍專門“栽種百花,映掩湖光景色,以便都人游玩”⑤《夢粱錄》卷1,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頁。,以至于感慨“臨安風俗,四時奢侈,賞玩殆無虛日”⑥《夢粱錄》卷4,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7頁。。士民們尤其喜愛在歲時節慶賞花出游:
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放之時,最堪游賞,都人皆往錢塘門外玉壺、古柳林、揚府、云洞、錢湖門外慶樂、小湖等園,嘉會門外包家山王保生、張太尉等園,玩賞奇花異木。最是包家山桃開渾如錦障,極為可愛。⑦《夢粱錄》卷1,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頁。
重陽佳節之時,“禁中與貴家皆此日賞菊,士庶之家,亦市一二株玩賞”⑧《夢粱錄》卷5,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0頁。,以上可以看出宋代“自上而下”各階層濃烈的愛花、賞花之情。
需要指出的是,臨安東、西馬塍地區是一處遐邇聞名的花卉游賞勝地。周密《張約齋賞心樂事(并序)》記錄“二月仲春”十一項事宜,其中即包括“馬塍看花”;《西湖繁勝錄》亦載:“木樨盛開,東馬塍、西馬塍園館爭賞。”⑨(宋)西湖老人:《西湖繁勝錄》不分卷,明《永樂大典》本。影響所及,馬塍地區甚至還形成了“斗花”習俗,《百菊集譜》記載:“臨安西馬城(一作“塍”)園子,每歲至重陽謂之‘斗花’,各出奇異,有八十余種。”⑩(宋)史鑄:《百菊集譜》卷2,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此外,“馬塍”又成為南宋文人普遍歌詠的對象,如朱淑真《東馬塍》、張偉《馬塍》、周密《西塍秋日即事》《西塍廢圃》、葉適《趙振文在城北廂兩月,無日不游馬塍,作歌美之請》等。要之,“自上而下”盛行的游賞之風以及人們在臨安東、西馬塍賞花、“斗花”等,某種程度上正是催生“堂花”技藝的另一動力因素。
我國自古以來就重視農業園藝種植與生產,歷代園藝師們在不斷探索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經驗和培植技巧,其中園藝領域內的溫室栽培技術即是一項重要發明。秦代時期,我國既已利用坑谷(“溫泉環境”)種瓜,是人工促成栽培技術實踐的最早雛形;漢代時期,“溫室”條件進一步改善并已從露天環境移換至室內場所,班固《漢書·召信臣傳》載:“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茹,覆以屋廡,晝夜燃蘊火,待溫氣乃生。”①(漢)班固:《漢書》卷89,清乾隆武英殿刻本。此后農業園藝技術、農業工具與種植設備逐步完善,溫室栽培技術漸趨形成。
隋唐時期,皇室宮苑種花、賞花之風興起,溫室栽培技術正式施設于栽種花木植物,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其七)“慣看溫室樹,飽識浴堂花”②(唐)白居易著,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全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93頁。和王建《宮詞一百首》“宮花不共外花同,正月長生一半紅”“太儀前日暖房來,囑向朝陽乞藥栽”③(唐)王建著,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編輯:《王建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3頁。等,皆歌詠其事。迨至宋代,臨安馬塍花農們繼承并汲取我國悠久傳統的栽植經驗,體悟并總結“因時而異”“因花而異”園藝之道,適時創造出“堂花”技藝。東、西馬塍種花人的技藝,被譽為“都城之冠”,董嗣杲《東西馬塍》(在溜水橋北,羊角埂是也。河界東西土脈,宜栽花卉,園人工于種接,仰此為業。間有園亭,不過養種。西塍有土神廟,額扁作“馬城”)詩云:
土塍聚落界西東,業在澆畦奪化工。接死作生滋夜雨,變紅為白借春風。幾家衣食花姿異,兩岸園池地勢同。病叟扶鋤耡晩照,前身莫是槖駞翁。④(宋)董嗣杲:《西湖百詠》卷上,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奪化工”“接死作生”“變紅為白”等語,皆稱贊了馬塍花農們的高超藝花技術。方岳《湖上八首》(其二)詩云:“今歲春風特地寒,百花無賴已摧殘。馬塍曉雨如塵細,處處筠籃賣牡丹。”⑤(宋)方岳:《秋崖集》卷1,清乾隆間翰林院抄本。乍寒冽風摧殘百花,唯有馬塍花圃培育出花卉而使得“處處筠籃賣牡丹”,這正是運用了促成栽培技術。藝花水平之高,由此可窺一斑。
總的來說,宋代商品經濟大力發展,影響了社會的各個方面。臨安都城的種花業興盛發達,花卉種類和栽培品種顯著增多;花卉商品消費與貿易興起,馬塍地區被打造成花卉種植和貿易基地,同時也是一處游賞勝地,而這與宋代“自上而下”的游賞之風密切相關;興造園林需要栽植花木以作映襯,不僅振興了花卉貿易,反過來又會促進人們改進花木栽培技術,最終促使宋代花事景況進入全盛階段。
同一個名詞術語或不同的名詞概念,在后人著述或援引中,既有混用,也有臆改。以“堂花”一詞來說,即存在這樣的境況。元代雖有文人記述臨安馬塍地區的藝花風俗,但并未見文獻援引“堂花”技藝;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引用“馬塍藝花”時,則已將“堂花”徑改為“唐花”⑥現今雖沒有充足資料來證實“堂花”訛傳為“唐花”是肇始于此,但可以肯定的是,迨至明代,“堂花”與“唐花”逐漸分離,前者代表栽植技藝,而后者代表花木植物。也有少部分人使用“唐花”作為統稱。;此后又流衍出現其他多種名稱,諸如“薰(熏)花”“燂花”“(出)窖花”等,其中以稱呼“唐花”最為普遍。
明清以降,北方地區以北京為中心,南方地區以蘇州、杭州等地為中心,均形成了專門的花卉生產和貿易基地,同時在市場需求的推動下出現了大量的花木盆景。花匠、花農在利用“堂花”技藝的基礎之上,創造了一些名為“唐花”的盆景(盆玩、盆栽等),成為文人雅士、達官貴人乃至普通市民的賞玩對象。以“唐花”為代表的花木盆景(梅、牡丹等)受到追捧,側面反映了明清物質消費的繁興,原先由上層階級消費的“非時之品”下移至普通民眾亦能享用,這變遷的過程正反映了人們生活方式、審美意識悄然發生變化。
與此同時,觀賞題詠“唐花”也是一種“精神文化消費”,是審美文化活動的集中體現。廣義來看,題詠“唐花”是古代花卉文學書寫類型之一;更確切地說,實際是對古代“溫室花卉”文學書寫的賡續。這一傳統淵源有自,唐白居易和王建分別提及“溫室樹”“浴堂花”和“宮花”“暖房”;南宋胡仲弓《梅花窠子》詩云:“園丁藏密室,不許雪霜欺。火氣十分燠,春風第一枝。”①(宋)胡仲弓:《葦航漫游稿》卷2,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元代歐陽玄《漁家傲南詞(并序)》云:“十月都人家百蓄……花戶油窗通曉旭。回寒燠,梅花一夜開會屋。”②(元)歐陽玄:《圭齋文集》卷1,《四部叢刊》景明成化本。按:此外,從袁桷《次韻張伯雨梅花島》“云屏油幕”“內火回環”等描述來看,可知北方地區吸收借鑒了南方的“堂花”技術,參看程杰《中國梅花審美文化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176頁)。均是描寫峭寒之季,在溫室內生火“烘梅”,早發盛開。明代亦有不少題詠“溫室花卉”作品,明趙時春《出窖花》③(明)趙時春:《浚谷集》卷6,明萬歷八年周鑒刻本。、鐘惺《丘長孺宅看暖室梅花》(同馬時良、仲良、商孟和)④(明)鐘惺:《隱秀軒集》宇集,明天啟二年沈春澤刻本。分別題詠“出窖花”和“暖室梅花”,從中還可看出此時業已熟練運用促成栽培技術。清宮廷建造花窖“恒春圃”,主要用以培植花卉和盆栽植物等,乾隆三十一年(1766)御制《恒春圃》詩云:“溫室暖且潔,花窖奚稱數。四時皆有花,因號恒春圃。”此后多次贊詠,“布置花臺與竹籞,一室之中宛瓊圃”;“一室堪稱圃,四時常看花”⑤(清)弘歷:《御制詩集》(三集)卷54、卷56、卷78,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等。乾隆四十二年(1777),法國傳教士入華參觀“花窖”并繪有“花兒洞”實景圖,由此亦可一窺昔日“唐花”景致。質言之,“唐花”是由農業園藝領域內的“堂花”技藝衍伸轉化而來,伴隨著名稱訛傳流衍、內涵雜糅歧解以及“唐花”盆景賞玩熱潮興起,是其進入文學視野的前提,而“溫室花卉”文學書寫傳統無疑推進了這一形塑歷程。
“唐花”作為一種意象而開始進入文學領域之中,大抵是在明末清初時期。王士禎不僅在《居易錄》《香祖筆記》等書中,詳細記錄“堂花”(唐花),而且還多次賦詩吟詠“唐花”,《庚午新正過朱竹垞太史齋中,探春、緋桃諸花盛開,賦三絕句》云:“馬塍曾說野人家,每先東皇管物華。今歲長安霜雪少,試燈風里見唐花。”⑥(清)王士禎:《帶經堂集》卷53,清康熙五十年程哲七略書堂刻本。《冬杪門人李蒼存送盆花奉答》云:“雪后唐花取次開,憶君獨酌盡深杯。雨花小劫匆匆過,好問文殊師利來。”⑦(清)王士禎:《帶經堂集》卷54,清康熙五十年程哲七略書堂刻本。以上二首敘述了“唐花”源自于馬塍,“試燈風里見唐花”一句更是廣為流傳,可以想見當時節日繁榮景象;并且已用“盆花”作為禮物,贈人酬答、賦詩唱和。稍晚的徐發《早春》詩云:“新月如鉤掛碧空,六街游眺興無窮。隔墻歌管娛殘夜,出窖名花媚好風。珍惜飛鳴憐病鶴,消除矜躁仗枯桐。盍簪招取同心友,把酒應多酌次公。”自注:“出窖花,所謂‘唐花’也,三春花一時并開,夏季花則不能矣。”⑧(清)沈德潛輯評:《清詩別裁集》卷18,清乾隆二十五年教忠堂刻本。此時業已興起賞玩“唐花”之風。
雍正、乾隆時期,“唐花”作為文學意象出現在更多畛域當中。乾隆多次題詠“唐花”,撰有《唐花謠》《御制戲詠唐花》等詩篇,《御制戲詠唐花》云:“?煴裊裊萬芳新,巧奪天工火迫春。設使言行信臣傳,憐他失業賣花人。”①(清)于敏中:《日下舊聞考》,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386頁。在感嘆“唐花”巧奪天工的同時,卻又表達了對賣花人同情之心,顯示了對歷史經驗的辯證看待。百齡《唐花》詩云:“芳菲一窖出春前,頃刻花開各逞妍。豈是吹來寒谷律,只疑分得化工權。根如不朽生無盡,樣可翻新見每憐。畢竟幻同殷七七,鶴林千朵散云煙。”②(清)百齡:《守意龕詩集》卷12,清道光讀書樂室刻本。直接以“唐花”為題,歌詠“芳菲一窖”花開逞妍。陳昌圖《元日詠唐花分得盆梅》《齋中唐花盛開,而余將于役田盤,悵惘就道,留詩別之》③(清)陳昌圖:《南屏山房集》卷7,清乾隆五十六年陳寶元刻本。,主要稱贊“唐花”之盆梅。沈德潛《鄧尉觀梅雜詠》(其三)詩云“窖花珍北地(京師冬月窖中以火烘花,春花俱放,名曰‘唐花’),接干讓吳邦”④(清)沈德潛:《歸愚詩鈔余集》卷9,清乾隆刻本。,認為吳中盆梅能和京師窖梅一較高下,而沈氏是親眼見證兩地的實際景況,可見“唐花”已普及開來。全祖望《半查索賦烘梅詩》云:“山中方傲雪,日下已催香。我愛冰心凍,誰夸陽燧良。春應隨臘轉,人更較天忙。從此唐花墅,迎暄次第芳。”⑤(清)全祖望:《鮚埼亭詩集》卷3,《四部叢刊》景清鈔本。贊揚梅花在凜冽寒風中傲霜斗雪,李調元對此詩頗為贊賞,《雨村詩話》注曰:“花有非其時而以火催開者,名曰‘唐花’。唐者,房也,言花養于暖房而開也。”⑥(清)李調元著,詹杭倫、沈時蓉校正:《雨村詩話校正》,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202頁。吳省欽《次韻唐花四詠》⑦(清)吳省欽:《白華前稿》卷36,清乾隆刻本。、程晉芳《次韻璞菴同年唐花四首》⑧(清)程晉芳:《勉行堂詩集》卷20,清嘉慶二十三年鄧廷楨刻本。各自題詠海棠、蘭、梅、牡丹等四種;戴敦元《唐花二種》分別題詠桃花、杜鵑花⑨(清)戴敦元:《戴簡恪公遺集》卷1,清同治六年戴壽祺鈔本。按:此一時期諸如此類作品,不勝枚舉,茲不贅述。,可知此時“唐花”已新增海棠、蘭、杜鵑花等,并且多以組詩形式進行歌詠。需要指出的是,紀邁宜《儉重堂詩余》收錄《塞垣春》(洞菊)、戴文燈《甜雪詞》卷下收錄《百字令》(次東坡韻,答鄭前村唐花之作),可知清前期文人即已作詞吟詠“唐花”。隨著栽植技藝進一步提升,培植“唐花”鋪衍開來,文人吟詠“唐花”詩、詞等不僅隨之劇增,書寫場景、取材路徑也發生了較大改變。
嘉慶、道光時期,“唐花”的文學書寫達到鼎盛,友人互贈“唐花”酬答、題詠情緒高漲。一些地區還興起了多個詩社、詞社文人群體,交相唱和吟詠。最為典型的是,清代涌現了大量的“消寒集會”⑩“消寒會”指舊俗入冬后,相邀好友聚會唱和,上溯至唐代既已出現,也叫“暖冬會”。,眾人結社聚會、酬酢游賞燕集。嘉慶二十三年(1818)冬到次年春期間,孫原湘、吳震等人結社“消寒詞會”,輯有《消寒集》,推崇南宋諸家而多詠物佳作。孫原湘、周僖、孫文釣、吳震、張爾旦等五人,以“唐花”為題材分別題詠,茲舉一詞為例:
瑤花慢·唐花 孫原湘
誰從地底,偷取春來,把春翻瞞得。繁華太驟須不是,羯鼓催將消息。紅爐扇焰,看漸逼、芳心趨熱。偏暗中、送暖噓溫,奪了東風權力。
深林盡有芳菲,寧讓與冬烘,先弄春色。開非異種,異只在、未到應開時節。生香縱好,人巧極、天真微失。算此時,惟有梅花,自挺耐寒仙骨。①(清)孫原湘:《天真閣集》卷36,清嘉慶五年刻增修本。
眾人以《瑤花慢》詞牌分別填詞贊詠,將“唐花”的美麗工巧描繪得極其充分;多用擬人筆法,上承周密《瑤花慢·朱鈿寶玦》,詠物之外別寄一番高雅志趣。道光六年(1826)冬月,王相、卓筆峰等人結社“九九詩會”(“九九”亦寓“消寒”之意)。集會詩存有總集,更為難得的是,該詩會《會約》載錄于《白醉題襟集》卷一。在“消寒第二會”中,嚴鍔、卓筆峰、郝玉光、王相等人吟詠“唐花”。
這一時期還有個人“消寒”之作,李佐賢《消寒八詠》其八《花窖》云“何勞問訊嶺頭梅,花事關心入窖培”;《唐花》云“誰信人工奪化工,唐花烘岀殘冬月”②(清)李佐賢:《石泉書屋詩鈔》卷4,清同治四年刻本。,驚嘆贊賞之情,溢于言表。
晚清以來,一方面,社會普遍培植“唐花”,涌現了大量民歌書寫“唐花”,其中主要以竹枝詞為主,諸如孔慶镕《揚州竹枝詞》、楊紹霆《吳興迎歲竹枝詞》、康發祥《海陵竹枝詞》、尤維熊《虎邱新竹枝詞》、寶廷《都門歲暮竹枝詞》③寶廷《偶齋詩草》存有多首吟詠“唐花”之作,如《詠唐花海棠》《冬日嘆》《春日感懷》《唐花九詠分得海棠》等,可資參看。、李云棟《山塘竹枝詞》、王廷鼎《津沽竹枝詞》、蔣寶齡《吳門竹枝詞》、佚名《燕臺口號一百首·其八》等,收錄多首吟詠“唐花”之作,從中亦可窺見各地風土民俗。另一方面,“唐花”題材還頻繁出現在書畫、版畫等藝術領域,清代流行的《歲朝圖》常以“唐花”(牡丹、玉蘭)入畫④祁寯藻《黃在軒水部寫贈丁亥〈歲朝圖〉,兼貽唐花二種,賦謝》詩云“看花飲酒讀君畫,醉吟肝肺生槎牙”,可見晚清文人不僅將“唐花”題材繪入《歲朝圖》,并且以“唐花”作為贄獻而酬答唱和。;也有以“唐花”為題材賦詩附于畫上,如《消寒積玉合錦書畫長卷》第四段《唐花四詠》錄有朱珪四首“唐花”詩作⑤(清)李佐賢輯:《書畫鑒影》卷9,清同治十年利津李氏刻本。。現今庋存于日本海社美術館的濃淡墨版《大慶豐年圖》,畫中呈現的是慶祝節日的場景,花棚中繪有數叢碩大艷麗的“唐花”牡丹。不僅如此,清代流行的世情狹邪小說,諸如何剛德《春明夢錄》、魏秀仁《花月痕》第三十五回、陳森《品花寶鑒》第七回和第三十三回、李汝珍《鏡花緣》第二回等,均已使用“唐花”作為景物描寫對象。民國年間,南社群體中的朱祖謀、王蘊章、龐樹柏、葉玉森等人,亦有不少題詠“唐花”新奇艷麗的作品,可見“唐花”文學書寫傳統一脈相承,影響深遠。
綜上,“唐花”盆景作為明清時期物質消費的新型事物,不僅見證了社會文化風俗嬗替的多個面相,它的逐漸流行也表明社會經濟發展推動了相關商品產業的“下移”,同時有力地促進了花木盆景的營銷制作和栽培技藝的適時創新。而觀賞題詠“唐花”作為精神文化領域的審美活動,使我們看到明清社會審美文化嬗遞的一個側面;“唐花”意象的生成、演變及其書寫圖景,還集中體現了文學意象建構的典型縮影,同時亦展示了明清文人們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
上文通過考察“堂花”技藝形成背后的動力因素,由此管窺商品經濟發展背景下宋代農業園藝所受浸染的各個方面,而由“堂花”衍義至“唐花”的重大轉變,反映在文史場域里所匯聚的深遠影響,已滲入后世文人集體記憶之中。尤為明顯的是,一些文人接武討論“唐花”性質,引發了社會廣泛關注。實際上,在宋代既已出現關于“堂花”技藝的“反思”,周密《齊東野語》除了援引“堂花”技藝之外,還進一步審視:“草木之性,欲遂其性耳。封植矯揉,非時敷榮,人方詫賞之不暇,噫,是豈草木之性哉!”①《齊東野語校注》卷16,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330頁。吳自牧《夢粱錄》同樣辯證看待:“秋茶,東西馬塍色品頗盛。栽接一本,有十色者,有早開,有晚發。大率變物之性,盜天之氣,雖時亦可違,他花往往皆然。”②《夢粱錄》卷18,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69頁。二者主要從依循自然規律的角度出發,認為應當尊重“草木之性”,不可違時而“盜天之氣”。
有清一代,隨著“唐花”的普遍涌現,一方面,已有不少文人指出其不足之處并進行相應的文化省思,裕瑞《唐花說》指出:
花發四時,各隨序候,不能越俎也。而在青者,稟融和之氣,尤不能為嚴冬苦寒之生意也。今于苦寒之際,別開生意,以人矯揉代天化工,不借鶴林,司放唐苑鼓催,能使紅紫迎人,爛如春半。人心亦巧矣哉!舊傳“唐花”,未詳其法如何?今見花廠,概以暖炕熏蒸,時勤澆灌,以擬陽煦,以代膏雨,預要花期為歲底玩耳!及至花風梅雨前芳索漠矣。其盛也色香,已為半減;其衰也根株,何望大年。縱善將息,精華奪盡,亦幾槁木已!竊思天地間,人物同在陶冶,人焉能逞巧,反常顛倒于物乎!③馬清福主編:《滿族文學史》(第3卷),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36頁。
批駁“唐花”違背了自然規律,有違于時序的更替,主張花卉植物的生長應順其自然。方濬頤《唐花說》亦認為:
以人巧奪天工,以火力回春氣。開閉藏之槖籥,破造化之機緘。當冰天雪地凋零萬卉之時,炫采揚葩,爭妍斗麗,人以為花之幸,吾則以為花之戹也。請匹夫人自少而壯而老,培其本質,厚其胚胎,詩書道義以涵育之,無異乎雨露風日以長養之。蓋必經年累月而后生意足,必盤根錯節而后天機暢。若桂、若梅、若蘭、若菊,夫豈浮榮薄植一覽無余者,所可擬耶!今之人恃文字為敲門磚,假軍旅為催官符,非不早達,非不立顯,隆隆赫赫,斑斑艷艷,博取眼前富貴。④(清)方濬頤:《二知軒文存》卷12,清光緒四年刻本。
贊嘆花匠們巧奪天工的同時,又指出爭妍斗麗“唐花”的不幸,以風行培植“唐花”來諷喻社會上那些投機取巧的行徑,告誡人們不應“博取眼前富貴”。值得一提的是,方濬頤本人有數首吟詠“唐花”的作品,諸如《客贈牡丹十盆,皆含苞欲放,詩以張之》《唐花三疊》《春明續憶七古十八首·之八》《除夕齋中獨坐,歌以遣興》等,詩云“真花不比唐花好,能令冰雪回春早”⑤(清)方濬頤:《二知軒詩鈔》卷8,清同治五年刻本。,實是對“唐花”傲雪斗霜的高度褒獎。
另一方面,也有人關注“唐花”自身的實際情況,顧元熙《唐花賦》序云:“南方窖花,牡丹為盛。北方地寒,梅亦不花。花者,皆唐花也。早開而無香,且易悴也。”⑥(清)陸以湉:《冷廬雜識》卷2,清咸豐六年刻本。指出“唐花”易于凋零,并且“早開而無香”。張眉大《海南日抄》評述:“京師馬塍鬻花,往往發非時之品,早放者名‘唐花’,蓋以烘之而生,然開不耐久。”⑦(清)張眉大:《海南日抄》,清嘉慶元年刻本。同樣認為“唐花”雖是“非時之品”,但“開不耐久”。丘逢甲《割花嘆》(有引)還記載了“唐花”遠售至臺灣地區:“臺市每冬令,水仙花船由廈來,千筐百簍,堆積盈肆。市儈割其本之半,種之盆盎以售。葉茁輒拳曲,花早吐短干間,蕊小于常,亦易謝。雖復楚楚,全無天然致,蓋剝削已甚,真氣內損。花如有知,應自嘆所遭之不幸耳。市人顧群以為美而效之,是可嘆也!”詩云:“烘而出之名唐花,薰炙猶惜消英華。愛之何忍更用割,玉質豈任霜鋒加?”①(清)丘逢甲著,丘晨波等編:《丘逢甲文集》,廣州:花城出版社,1994年,第37-38頁。作者認為割種水仙花并進行“薰炙”,制作“唐花”出售有違自然常理,“愛之何忍更用割”表達了強烈質疑和叩問。以上所引及相關論述,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唐花”的流行實是社會商品經濟發展的一個重要表征。
此外,還有一部分人認為“唐花”過于奢侈富貴,因為“唐花”盆景較多出現于皇宮貴族和富貴之家,這一潛在認知在一些詩作中多有反映,查慎行《盆梅》詩云:
姑射有仙人,冰肌故綽約。歲寒守巖谷,風雪從饕虐。無端被巧匠,栽接移根腳。本是桃寄生,而含梅跗萼。經冬傍花窖,漸亦喜熏灼。昨登廟市來,帶土入城郭。千錢買一本,手為解其縛。我室清如冰,依然愁冷落。瓦盆一小器,局促焉足托。本性倘可回,相期返丘壑。②(清)查慎行:《敬業堂詩集》卷38,《四部叢刊》景清康熙本。
花卉盆景的栽培及觀賞歷史由來已久,這首詩不但印證清初已在花窖“熏灼”培植盆梅,而且因其名貴,價格相對高昂,“千錢”才能夠“買一本”。程盛修《廟市口占》詩云:“夭桃郁李杏花天,暖窖薰籠自隔年。才得一枝傾國色,豪家不惜買千錢。”③(清)程盛修:《夕陽書屋詩初編》,清乾隆三十八年刻本。由此可知,暖窖培植的一些珍稀“唐花”,實屬豪家賞玩之物,因而有人將“唐花”視為豪家雅室的風物象征。
從文學規律和常理來說,“堂花”原本指的是一項園藝促成栽培技術,而并非指的是自然界的具體事物,因而不具備進入文學視野的基礎條件④當然也有一些特殊情況,如現今學界討論的“事象”或“語象”(如顏色、聲響以及動詞等),這些并非是日常生活中的具體事物,但是經由文人們共同書寫、象征化的淬煉提取和藝術表達,使其超越物質屬性而彌具文學性,儼然亦是一種“文學符號”。;而一旦其內在機制趨于成熟、文化意涵漸次擴充之后,輾轉約定俗成并被賦予成為自然事物——“唐花”,歷經眾多文人的代際傳承和共同書寫,凝定成為經典文學意象。因而就清代文人面臨的創作困境及其應對策略而言,蔣寅在《生活在別處——清詩的寫作困境及其應對策略》一文中,認為明清時期“內容的日常化”和“藝術的平庸化”已成為詩歌最突出的現象,詩歌所表現的日常感覺經驗也日益陳舊老化。鑒于此,他又指出清代詩人從擴大題材、改變寫法、提高寫作難度出發,嘗試擺脫“日常經驗”。⑤蔣寅:《生活在別處——清詩的寫作困境及其應對策略》,《文學評論》2020年第5期。按:該文詳細指出清代詩人應對策略具體表現為:以旅行離開日常經驗的空間,以詠史懷古超越日常經驗的時間,以提煉生活場景和制造事件提升和裝飾日常經驗,以詠物設定和虛擬特殊經驗,以物象的情境化和規模化的組詩提高寫作難度,挑戰寫作極致。這一觀點與本文所要探討的內容不謀而合,但筆者還想補充的是,上述論題不僅僅只反映在傳統的詩歌領域,表現在賦、詞乃至民歌體裁等方面亦尤為明顯。
清代文人面臨所處的創作困境,首要考慮的即是擴大題材范圍、尋覓新穎意象,而“唐花”以及積淀的豐富文化意涵,無疑承擔了書寫對象的角色作用;并且隨著審美活動的豐富演變和增殖(如清代社集的鼎盛),書寫場景、取材路徑等亦適時而變,于是文人們爭相精營構思、以新詞新語呈現“陌生化”的表達效果。清人題詠“唐花”組詩、組詞等規模化,同場共題或分題拈韻等詠物主題化形式,互相酬唱贈答、競爭創作展示文采,用書寫策略創造質變效果,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人嘗試突破創作困境的向上努力,儼然成為清代文學壇坫的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堂花”作為一項園藝促成栽培技術,始見應用于南宋臨安馬塍地區,而這與宋代發達的花木商品經濟、“自上而下”的游賞之風和園藝栽植技術的悠久傳統等動力因素密不可分。降至明清時期,“堂花”由原來所處的歷史場域,衍義并交互進入文學視野之中,凝定成為具有典型性的“唐花”經典意象。通過對明清以來詩、詞等文本中“唐花”意象的溯源式考察,我們大致可以窺見“唐花”意象生成、演變及其書寫圖景的基本概貌;“唐花”滲入后世文人集體記憶及其伴隨的相關文化省思,至今仍有借鑒價值。
由“堂花”衍義至“唐花”,其文學屬性的增強提升,是古代花卉文學書寫不斷豐富、古代審美文化嬗遞演進的一個典型縮影,尤其是延續了“溫室花卉”文學書寫傳統,而這與導源于“堂花”技藝的內在機制亦息息相關。明清以來經過文人們的累積書寫,“唐花”意象演化為一個具有高度藝術表現力的“文學符號”,最初主要出現在詩歌領域,衍伸擴展至詞、賦、民歌、書畫等眾多領域;書寫對象承載的具體種類也由“唐花”之梅、牡丹,增加了海棠、蘭花、杜鵑花等觀花植物。文學體裁擴充與書寫題材增多,不僅反映了“唐花”意象越來越響應于創作實踐及其文人內心的藝術自覺,同時也印證了“唐花”切近生活體驗以及人們對其認識的層累加深。
綜合觀之,“唐花”的文化意義指向大致體現在兩個層面:就歷史場域而言,有助于揭示其(“堂花”)在農業園藝技術史和發展史過程中的轉捩意義,對此相關探究仍值得深入拓展;就文學方面而言,“唐花”意象及其文學書寫是中國古代花卉文學與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生成和演變過程中內涵日益豐厚、意蘊漸趨充實,積淀了豐富的審美特質和人文魅力。考察“唐花”意象化進程及審美嬗遞,不僅有助于比較探討文史場域內同類問題的時代性及其關聯性①例如,先前學界討論“爛柯”故事的演變,對其流傳過程中的情節變化進行全面檢視,推證“爛柯”意象生成及其所寓含的新的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參看韓斐《爛柯故事的演變及其文學意趣的提升》,《浙江學刊》2019年第1期。,對于將來重新衡估明清文學的學術價值以及推溯其他文學意象生成、演變的具體歷程等,也具有一定的可資借鑒的參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