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峰
思想與行動是人的兩種基本活動,以第一人稱表述就是“我思”(cogito)與“我行”(facio)。隨著人工智能和腦機接口(Brain-Computer Interface 簡稱BCI)技術的發展,腦機融合的水平將會不斷提升。在較高水平的腦機融合狀態中,腦機接口可以精準地讀取人腦中的行為或動作意念,并將其轉化為控制體外器具設備有序運動的命令,而按照這種命令所形成的器具的運動,就如同人的行動,使得人在身體不動的情況下,就可以按自己意念展開行動,這就是以“意念制動”“心控外物”或“以想行事”的方式而呈現的“我行”。基于腦機融合的“以想行事”,可以使“我思”邁過身體而通達“我行”,形成“我思即我行”的效果,這對于“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與“我行故我在”(facio ergo sum)的存在論爭論提供了一種新的審思視角,腦機融合也由此展現出豐富的存在論意蘊。
“我思故我在”是笛卡爾最著名的哲學命題,是他用來建構自己的世界圖景的形而上學支點,因此也被他稱為其哲學體系的“第一原理”。在笛卡爾那里,“我思”意味著可以通過思考而意識到(我的)存在,這既說明了“我”的本質,也成為理解全部世界的起點,即以其為基礎可以構建起笛卡爾整個主體哲學的框架。例如,與“我思故我在”相對應的普遍命題是“思考者不可能不存在”,由此“思考”和“存在”之間的必然關聯得以建立,從而由“我思”就可以必然地走向存在論的研究。
趙汀陽明確否定了笛卡爾將“我思”作為存在論基礎或形而上學支點的哲學方案,認為這個支點應該替換為“我行”。在趙汀陽看來,之所以要用“我行”替代“我思”,是因為“我思”即使在確認“我”的存在上也是極為有限的,因為“我思”時,我唯一能確定的是精神自我(即正在進行質疑或思維的思考者)的存在,即作為心靈或靈魂的“我”(主體)的存在,而不能確認肉體自我(有廣延的我)的存在,即“身體性的我在”。這樣來看的話,“我思”并不能證明作為身心統一體的我在,至多只證明了思想的存在,即“我思故思在”。也就是說,“我思”在確認我存在的“功能上”,是極為有限的,而“我行”則可以確認肉體自我即身體的存在,因為我的行動必須依賴我的身體才能進行和實施,這就是“我行的實踐性”,正是這種實踐性“才能同時在意識和身體雙重意義上證明我在”。①趙汀陽:《形成本源問題的存在論事件》,《哲學研究》2021 年第12 期。更重要的是,在趙汀陽看來,“我行故我在”中的“我行”作為問題的本源比“我思”可以說明更多的哲學問題,“因為人在創制歷史的事件中開啟的初始問題才是真正的‘本源’。這個初始問題正是同時具有‘行動’與‘創制’意義的‘我行’,它具有遍歷一切意義創制和實踐問題的能力”。②趙汀陽:《形成本源問題的存在論事件》,《哲學研究》2021 年第12 期。也就是說,如果將存在論視為追尋世界本源的哲學理論,那么“本源必定是存在論與創世論的合一,所以需要一個同時表達行動和創制的概念,即‘行’與‘作’合一(相當于do 和make合一),facio 正好兼有行與作之義”。③趙汀陽:《形成本源問題的存在論事件》,《哲學研究》2021 年第12 期。由于本源問題可以通達一切問題,所以“我行”能通達所有問題,而“我思”則不能。當“facio 作為問題的本源比cogito 說明了更多的哲學問題”時,進行這種形而上學支點的置換就成為必然的選項,即必須承認“facio 是第一動詞”,必須“選擇facio 這個概念并提出facio ergo sum (我行故我在)的命題”。④趙汀陽:《形成本源問題的存在論事件》,《哲學研究》2021 年第12 期。這一命題也被有的學者稱為“趙汀陽的第一命題”。⑤孫向晨:《超越存在與存在的高貴化——一場列維納斯與趙汀陽之間的假想對話》,《哲學研究》2021 年第12 期。
可以說,基于“我行”還是基于“我思”來闡釋世界、建構哲學框架,即“我思”與“我行”何者居于存在論的更基本地位,從而作為“第一存在”,在某種意義上是存在論的首要問題,是貫穿于思辨哲學與實踐哲學之間的根本分歧。站在實踐哲學的立場上,“我行故我在”確實比“我思故我在”更具闡釋力與合理性。例如,“我思”可以只停留在心智世界中,而“我行”必須走出純粹的心智世界,與外部世界進行交互,從而既能確認與實在的外物進行交互的身體之存在,也能確認周圍環境或外物的存在,亦即客觀世界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我行故我在”優于“我思故我在”。換言之,對于建構一種更有說服力和現實性的存在論來說,“我行優于我思”。
我們可以列舉出很多理由來表明“我行”在說服力上強于“我思”。如生物進化論就提供了“行”先于“思”的證據,因為思必須發生或“涌現”于中樞神經系統,而行則不然,有了身體,就可以有行。從生物進化的過程上看,身體顯然先于中樞神經系統出現,有身而無腦的“低等動物”就是代表。如果將低等動物的身體活動理解為廣義的行(也就是動物之“動”的能力),那么廣義的行顯然先于廣義的思(可理解為動物的感知或反應能力)。隨著行動越來越復雜,需要應對和處理的環境信息也更為復雜,動物逐步進化出處理這些信息的神經系統,并最后進化出腦這樣的中樞神經系統,由此才形成了廣義的思(感知)的能力與活動。我們可以將這一進化過程視為“行先于思”“行優于思”的生物學基礎。由這一生物學基礎所揭示的普遍關系也可以體現在作為個體的“我行”與“我思”之間,如發生認識論就揭示了兒童個體的認知(“我思”)就是起源于游戲等“我行”的活動之中,是在移動玩具等最初的身體活動(兒童的“行”)中才逐漸形成了“我”與“外物”等方面的認知(兒童的“思”)。這種“我行”優于“我思”的立場,還在技術哲學和工程哲學中被表述為類似于“我行故我在”“我制作故我在”“我造物故我在”等命題。
需要指出的是,探討“我行”與“我思”何者更具存在論上的優位性,其前提是承認兩者之間的不同,即承認“我思”與“我行”是人的兩種不同活動:“我思”并非“我行”,即使是與行相關的思,也不是行本身,即“想做什么”并非“在做什么”,“想象行動”并非“實施行動”,“實踐理念”并非“實踐現實”,“批判的武器”并非“武器的批判”,如此等等。
“我思”與“我行”不同,首先是因為承載它們的“場所”不同:“我思”發生于腦內,而“我行”發生于身體(嚴格地說是肢體或軀體),腦與體之間具有明確的功能區分:腦動不同于體動,腦動為思,體動為行,它們之間可以交互,但無法等同或合并。此外,腦機分離也是兩者不得不被區分的技術原因。在能夠造就腦機融合的腦機接口技術還未問世時,所有的器具裝置都不能由人腦來直接控制,而必須由身體來操作,也就是從“我思”過渡到“我行”,必須經由身體才能實現,即行動必須是具身的。在這里,身體既是將“我思”與“我行”貫通起來的唯一接口,也是將“我思”與“我行”區隔開來的界面或屏障①“接口”和“界面”在英文中為同一單詞:interface,這表明其具有雙重的功能,既把兩種不同的東西連接起來,也將它們區分或隔離開來。:身體不動,“我思”就只能止于顱內,所以“我思非我行”也是腦機分離時代的必然現象,思與行的這種存在論分離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心物二元分離的一個側面。
如果說,在腦機融合時代到來之前,“我思”與“我行”具有明確的區分,且“我行”在存在上優位于“我思”,那么,腦機接口帶來的“我思即我行”,就會促使我們重新審視先前的結論。
能夠造就“我思即我行”效果的主要是“面向運動的腦機接口”,它又被稱為“基于運動想象的BCI ”(MI-BCI:Motor Imagination BCI)。這種腦機接口通過探測和采集神經元活動的物理信號來解析腦中的行為意念,然后將其轉化為智能設備能夠讀懂的指令,以實現對外部設備(如輪椅、假肢、機器人等)運動的控制,使其產生合乎人腦意圖的“動作”,從而實現肢體行動的效果。我們可以將這種由腦機接口介導的行動稱為“人工行動”。
具有人工行動功能的腦機接口,最初是為了治療,即用它來幫助肢體殘疾者、重度癱瘓者恢復行動,由此提高他們的生活質量,減輕家庭和社會的負擔。具有治療功能的技術,通常還會向增強的方向擴展,腦機接口技術也不例外。基于運動想象的腦機接口也可以用來增強人的行動能力,如使健全人有更強的體力、更快的移動速度,甚至附著上“第三只手臂”來幫人做事。②Jaime Riascos, et al., “What if I had a Third Arm? An EEG Study of a Supernumerary BCI System”, Neurocomputing, October 23, 2019.腦機接口不僅能被殘障人士使用,而且也有被正常人使用的潛質,這使其具有了被更多人甚至所有人使用的可能性,由此在將來可以成為一種普遍的替代人的行動即行使“我行”職能的工具。例如,馬斯克的Neuralink 公司對于腦機接口的研發就設定了雙重目標:提高人體機能和治療神經系統的傷病,他將重點首先置于增強健全人的機能、提高其工作效率和能力,然后才是在這個過程中治療病人。也就是說,他更致力于研發的是增強型的、可為健全人使用、能提高其能力的腦機接口。 Neuralink 公司甚至計劃:在8 到10 年內,將植入式腦機接口從動物腦推進到人腦,使正常的健康人之間可以通過腦信號的直接溝通來實現“傳心”(telepathy),即通常所說的“心靈感應”;在25 年內,開發出全腦接口,將人腦的所有神經元與人工智能相聯結,使人工智能直接作為人腦的延展。
無論是作為治療手段還是作為增強手段,只要我們使用腦機接口來介導“我行”,就使“我行”的方式發生了根本變化,即從“以手行事”變為“以想行事”。“以想行事”意味著“大腦可以不通過身體而對物體進行控制”,③拉杰什· 拉奧:《腦機接口導論》,張莉等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6 年,第224 頁。由此,“BCI 現在已經為大腦不以身體為中介,直接對外部環境中的物體施加控制打開了一扇門”。④拉杰什· 拉奧:《腦機接口導論》,第221 頁。或者說,身體不再作為從“我思”到“我行”的唯一通道,“我行”可以不具身地發生,我與外部世界的交互可以用全新的方式來實現,即“通過我們的思想來控制以前需要物理交互的事物”,而交互的結果則是“純粹的思想力量所安排的作品”。⑤Fiachra O’Brolchain, Bert Gordijn,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and User Responsibility”, in Gerd Grübler and Elisabeth Hildt(eds.),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in Their Ethical, Social and Cultural Contexts, Heidelberg: Springer Science, 2014,p.169.不少國外學者對腦機接口開創的這一“以想行事”的行動方式給予了積極的評價,如施泰納特(Steffen Steinert)認為:“腦機接口將人類的思想與各種技術設備和應用程序連接起來,為人類與世界互動提供了有趣而新穎的方式。”“腦機接口介導的事件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它們的非具身化性質。人們可以在身體不動的情況下影響世界,這是人類與世界之間無與倫比的互動形式。”①Steffen Steinert, et al., “Doing Things with Thoughts: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and Disembodied Agency”, Philosophy & Technology,Vol. 32, 2018, pp.457-482.邁克爾·楊(Michael Young)認為,“一動不動、無所作為的身體,現在可以極大地影響世界。迄今為止,人類影響世界的任何手段都需要移動身體,即使只是輕微移動,如說話或眨眼。腦機接口首次使人類能夠在沒有身體作為中介的情況下‘通過思想’去做事情”。或者說,“腦機接口第一次能夠主動(或因果地)在不移動人體的情況下實現世界的變化”。②Michael Young, “Brain-Computer Interface and Philosophy of Action”, AJOB Neuroscience, Vol.11, No.1, 2020, pp.4-6.
可見,腦機接口所介導的“以想行事”,是人無需身體或邁過身體的行動,是動腦不動手的行動,它僅用“我思”就能達到“我行”的效果,此即比爾包默(Niels Birbaumer)所刻畫的: 腦機接口的功能在于僅通過大腦活動就可以將“思想轉化為行動”。③Niels Birbaumer, “Breaking the Silence: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BCI) for Communication and Motor Control”, Psychophysiology,Vol.43, No.6, 2006, pp.517-532.而一旦如此,兩者之間就建立了“我思即我行”的新型關系。當腦機接口(腦控設備)在未來成為一種普遍使用的技術或常態化工具后,當它像智能手機一樣被人隨身攜帶(也是“附著于”人)或“穿戴”時,當它以更精細和更靈敏的方式植入人腦(即植入式腦機接口)而發揮作用時,“我思即我行”或“以想行事”無疑就會成為泛在甚至主導性的人類行為方式。腦機接口的先驅尼科萊利斯(Miguel Nicolelis)對這種行將到來的普遍行為方式進行了具體而生動的描述:“未來的人們將會實現的行為、將會體驗到的感覺,是我們今天無法想象、更無法表達的。腦機接口也許會改變我們使用工具的方法,改變我們彼此交流以及與遙遠的環境或世界進行聯系的方式……我們可以想象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人們僅僅是想一想,就可以使用電腦、開車、與他人交流。人們不再需要笨重的鍵盤或液壓傳動的方向盤,也不必依賴身體動作或口頭語言來表達一個人的愿望。”④米格爾· 尼科萊利斯:《腦機穿越: 腦機接口改變人類未來》,黃玨蘋等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7 頁。
當然,要理解腦機接口所介導的“我思即我行”,還有一個關鍵的環節,這就是在使用面向行動的腦機接口系統時,由“我思”(腦中的意念及相關的信號)所引起和控制的似乎只是外圍的器具設備的運動——“器動”,那么這樣的器動能等同于人的行動即“我動”或“我行”嗎?其實,人的行動本身就不僅僅指“赤手空拳”的活動。人使用工具的活動,尤其是使用手工工具的活動,無疑也是人的行動,此時工具是“并入”人的身體中的,它被身體所同化,甚至被直接視為身體的一部分,所以工具的器動在這里無疑屬于人的動作即行動的范疇。腦機接口介導的器動也具有類似的屬性,只不過它是被人腦所并入和同化的,它和簡單的工具并入人手之中在實質上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從人類使用手工工具起,器動同化于人的行動之歷程就開啟了,而且隨著工具技術的進化,器動的方式及其被同化于人的行動的方式也在不斷進化。例如,使用手工工具時表現為“合體的器動”,此時手工工具全部由人手所掌控,其功能的發揮須臾離不開人為其提供動力和進行操作,其運動路徑和方式幾乎完全融入人的身體活動中。這種合體的行動被直接視為人的行動幾乎不會引起什么爭議,我用手工工具所做的事情就是我做的事情(即“我行”),不會被認為是工具所做的事情。尤其是,當人熟練地使用手工工具而進入海德格爾所說的“上手”狀態時,⑤海德格爾用技術的“上手”來表達技術使用的熟練狀態,即技術在被使用時與使用者融為一體,使得使用者不再需要將其作為關注的中心,甚至不再感受到它的存在(如盲人的手杖、近視者的眼鏡),而專注于人和技術共同作用的對象,即手中正在做的事情。這種狀態也被另一位技術哲學家伊德(Don Ihde)稱為技術的“透明性”。人甚至會意識不到工具的存在,工具與人的身體及其動作融為一體,器動與“我行”也呈現為一體化。換言之,只要是“上手”的器動,皆為“我動”,從而皆為“我行”。
使用無需由人力提供動力的機器時,機器可以離開人相對獨立地運行,但其有序的合乎人類目的的運行則離不開人的操作,這樣的器動可稱為“離體的器動”。相較于使用手工工具時的合體的器動,機器之動似乎呈現出與“我行”相分離的關系。可以說,從直接性上看,此時的器動確實與“我行”出現了某種程度上的分離,這也是“機器勞動”使人與工具產生相互排斥的技術根源。但一方面,由于機器的運作仍受控于人的直接操作,在這個意義上它具有“隸屬于我行”的關系;另一方面,隨著人在機器使用過程中的“上手”程度不斷提高,這種離體的器動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與“我行”融為一體,如人熟練地駕駛汽車時,就會進入人車一體的境界,此時駕車所行駛的路程就會被同化地感受為“我行”的路程,汽車成為“行走的自我”,由此,使用離體的機器所做的事情(器動的功能)就如同“我行”的結果,這也是“器動即我行”的一種狀態。
使用腦機接口系統時,器具系統不是以“合體”而是以“合腦”的方式與人相融,由此導向的是“合腦的器動”。人如果實現了對腦機接口的熟練使用,就意味著人腦的動作意念活動與器具的物理運動可以融為一體,此時可稱為人腦對腦機接口的同化,或腦機接口系統有機地并入了人腦之中,形成了類似于“上手”的“上腦”狀態。由于腦機接口控制的器動是由腦動所控制的,體現的是人腦的動作意念,這樣的器動當然如同“我行”。由此可見,腦機接口系統雖然直接呈現的是“我思即器行”,但由于同化于腦動的“器行即我行”,所以兩者貫通起來就是“我思即我行”。
以上也是器動的進化過程。手工工具介導的合體的器動,需要人力來維持,由此形成的“我行”之能力極為受限,尤其是受人的體力之限,因此“我行”的實踐水平(即改造世界的能力)較低。而在機器介導的離體的器動中,機器運行的動力不再由人力來提供,從而不再受限于人的體力,人的體力只用于對機器運行的操作控制,所以這樣的器動所體現的“我行”之能力較之手工時代的器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也表征了大機器工業時代較之手工時代不可同日而語的人類實踐能力。到了腦機接口介導的器動中,人不再對器動支付任何體力,而只是用腦中的意念或注意力來調動和控制器動的全過程,腦動(“我思”)與器動渾然一體,這也意味著在作為“我行”的器動中,工具從被肢體所同化演進為被大腦所同化,這是人對工具的更高程度和更高水平的同化,這也表明器動可以完全擺脫或超越身體的限制,器動的能力有多強,就標志著“我行”的能力有多強,由此為“我行”能力的增強拓展了新的更為廣闊的空間。
當然,在器動的進化中,具有哲學意義上的飛躍的是從前兩個階段到第三個階段的轉換,即從需要體動才能開啟或控制器動的“以手行事”,轉換為無需體動僅需腦動就能制導器動的“以想行事”,這種轉換實現了:從腦機分離時代的“我思非我行”“無體動則無行動”躍遷到腦機融合時代的“我思即我行”“僅腦動即可行動”,這是具有存在論意義的重大轉換,其基礎就在于腦機融合。目前這種融合剛剛起步,且由于技術不完善,還出現了種種不能有效使用腦機接口的“BCI 盲”①“BCI 盲”(BCI Illiteracy),又譯為“BCI 文盲”, 存在這一問題的人在標準培訓期內無法達到熟練使用BCI 的水平,從而無法有效控制BCI 系統。相關的統計顯示,無論使用哪種BCI 類型,都有15%至30%的人可歸類為BCI 盲。參見Carmen Viduarre, Benjamin Blankertz, “Towards a Cure for BCI Illiteracy”, Brain Topography, Vol.23, No.2, 2010, pp.194–198。現象,因此腦機融合基礎上的“我思即我行”還難以在一些使用者那里變為現實,但隨著腦機接口技術水平的不斷提高,它所包含的“以想行事”或“我思即我行”的巨大潛力必將日趨開顯。
基于腦機融合的“我思即我行”,具有存在論上的多重意蘊,如它更新了“我思”的存在意義,重構了“我思”與“我行”之間的存在論優位性,并為心物二元對立的消除提供了技術支持。
在腦機分離的時代,“我思”的功能極為有限,甚至“除了自證,我思一事無成”。②趙汀陽:《形成本源問題的存在論事件》,《哲學研究》2021 年第12 期。因為當“我思”并非“我行”時,“我思”只能理解世界,“我行”才能改變世界;當改變世界優位于認識世界時,“我行”的存在論地位當然就優位于“我思”。而在腦機融合中,情況則發生了顛覆性改變:“我思”也能改變世界!此時由于“我思即我行”,“我思”的功能就不再局限于純粹的心智領域,而是形成與現實的改變世界的物質活動的直接關聯和融合,從而“我思”也具有了真正的“能動”(能行動)性。這就改變了“我思”的存在論意義:“我思”不再是脫離“我行”的局限于顱內的純思,而是與“我行”相融合,是走向行的思。這樣的“我思”是聚焦于“我行”的“我思”,“我行”成為“我思”指向的目標和凸顯的特征,以至于需要圍繞“我行”來定義“我思”:“我思”(認知)是為了我的適應性行為(“我行”)而對有意義的表征所進行的計算、加工等。這樣的“我思”具有鮮明的“我行”色彩,不僅借助腦機接口取得了“我行”的實際結果,而且還可以在腦機接口的增強下取得身體行動所無法取得的“我行”效果,這樣的“我思”不再是一事無成,而是“無事不成”:只要腦機接口的技術水平足夠高,“我思”想要做的事它都能替我們做到(其極致表達就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此時,“我思”可以達到任何成就,“唯一限制我們的就是自己的想象力了”。①拉杰什· 拉奧:《腦機接口導論》,第216 頁。
另外,如前所述,在腦機分離的時代,只有具備實踐性的“我行”,“facio 才能同時在意識和身體雙重意義上證明我在,而cogito 其實不能證明我在,尤其不能必然推出身體性的我在,只能證明我思自身”。②趙汀陽:《形成本源問題的存在論事件》,《哲學研究》2021 年第12 期。也就是說,在沒有腦機接口介導的情況下,身體是從“我思”到“我行”的唯一通道,“我行”必須是具身現象,所以只要“我行”存在,身體就必然存在,于是只有“我行”才能證明身體的存在。但在腦機融合時代,“我思”從只能證明思(心智或心靈)在,擴展為也能確證身體的存在。因為一方面,由于“我思即我行”,“我思”也具有了實踐性,因此“我思”不僅證明精神自我的存在,也證明了身體自我的存在。另一方面,使用腦機接口造就出“我思即我行”的效果時,使用者還可以反向地通過“身體功能的缺失”來證明身體的存在。在人的日常體驗中,當身體處于正常狀態時,人常常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即“我思”難以意識到一個“習以為常”的身體存在;往往當身體出了問題,如某個部位或器官發生了疼痛或不適,“我思”才會感受到其存在。使用腦機接口也可以凸顯“我思”中的這種體驗。我們知道,作為初始用途的腦機接口是幫助失去身體行動功能的殘障人士重拾行動能力而研發的,他們在使用這一設備時,會自覺地意識到這是一種“邁過身體”而獲取行動效果的新工具,身體功能在此時的缺位,或身體在運動功能上存在的問題,使人反而更強烈地感受到存在一個不能行動的身體,正是這樣的身體使他們“處于敏感狀態的完整意識陷入了一種可怕的狀況之中,無止境地經歷挫折,壓力和痛苦,令他們的意識被困在不動的身體中”,甚至是“被活埋在身體中”,③Steven Laureys, et al., “The Locked-in Syndrome: What is It Like to be Conscious but Paralyzed and Voiceless?” Prog Brain Res,Vol.150, 2005, pp.495–511.所以,他們使用腦機接口進行“我思即我行”的前提就是強烈地意識到存在著一個不具行動功能的身體,需要通過腦機接口來實現身體所喪失的功能,而腦機接口能發揮作用,也確證了這樣一個(不起“我行”功能的)需要模仿其功能的身體的存在,可以說這是腦機接口所提供的一種特殊的驗證身體存在的方式。換句話說,在腦機接口介導的腦機融合中,即使沒有基于身體的“我行”,照樣可以使“我思”通過不具身的“器動”來證明一個具有特殊性身體的“我在”。
總之,在腦機融合的背景下,由于“我思”的功能增強,所以需要重新理解“我思”的存在論意義。因為“我思”具有了“我行”的功能,所以“我思”不僅能自證自我(精神主體)的存在,也能證明身體和外部世界的存在。
在腦機分離的技術時代,“我行”在存在論上優位于“我思”是無可置疑的。而在腦機接口的介導下,“我行”可以邁過身體去實現,“我思”在身體不動的情況下就可以取得行動的成果,“我行”可以非具身地進行,“我思”也可以改變外部世界,這樣,無論是對于確證身體的存在,還是確證外部世界的存在,“我行”都不會比“我思”提供更多的東西,所以“我行”就不再具有存在論上的優位性,而由于“我思即我行”,兩者的存在論地位具有了等價性。就是說,在腦機接口開創的“我思即我行”的關聯中,再爭論“我思”與“我行”誰更優位,是“我思故我在”還是“我行故我在”,就不再有實際意義。或者說,“我思”與“我行”,哪個才是“我在”的基礎,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兩者已經合一。于是,“我思故我在”與“我行故我在”也實現了基于“我思即我行”的相互通達,這種通達并非是回到笛卡爾那里用純粹的“我思”作為理解世界的形而上學支點,而是將融入了“我行”的“我思”來作為這樣的支點,也就是用兩者的融合來作為闡釋世界圖景的基礎。
腦機融合背景下的“我思”與“我行”在存在論上具有等價性,這還體現為,腦機接口不僅建構了“我思即我行”的融合,而且進一步驗證了“我行即我思”的包容。在腦機接口發揮“我行”功能的過程中,代表著“我行”的器動由于執行的是通過“讀心”(或“讀腦”)而來的指令,這些指令是適時的作為行動意向的“我思”,且是在相關設備上可以顯示出來的“我思”,“我思”在此除了可以被“我行”(器動)外在化,還可以被讀心設備加以外在化,使“我思”不再只是“我”自己能體驗的過程,也是他人能讀取的對象。基于腦機接口的“我行”都能在相關的設備上找到與其對應的“我思”,而且是客觀化的對應,于是“我行”所包含的“我思”就進一步成為可用技術手段所驗證的事實,兩者之間在存在論上的交織和關聯由此也得到了加強。
這樣,“我思即我行”與“我行即我思”在腦機接口介導下可以同時成立,即兩者之間可以互逆互換,這也改變了腦機融合實現之前當“我行”優位于“我思”時兩者不可互逆的關系,即之前是“我行”包含“我思”,但“我思”卻不一定包含“我行”,所以“我行”才成為“第一動詞”;而現今“我思”與“我行”達成了互相包含的狀態,從而使得“我思即我行”與“我行即我思”也成為相互兼容且可以互逆的存在論命題,而非先前由于僅有“我行包含我思”而沒有“我思包含我行”時所昭示的“我行”優位于“我思”的不對等關系。
不僅如此,如果從存在論延展到生存論,將優位問題轉換為重要性問題,則在腦機融合的背景下,“我思”的重要性不僅不亞于“我行”,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更甚于“我行”。因為作為生存主體的我,只要有“我思”的能力,就可以借助腦機接口形成“我行”的能力,而一旦失去“我思”的能力,自然也就失去“我行”的能力,此時可見“我思”可以囊括、發動、掌控甚至替代“我行”,而反之則不然,所以“我思”較之“我行”對于我作為一個主體的存在而言更為重要,甚至更為根本。這從將腦機接口作為治療手段的對象中也能看到:失去“我行”能力的肢體殘障人士仍是主體,而失去“我思”能力的腦死亡者就不再具有主體的功能;一個人如果“我思”方面的功能正常而“我行”方面的功能喪失,他仍可以通過腦機接口恢復為正常的主體,而“我思”功能喪失后,即使身體正常,也會隨之失去正常的行為能力,從而喪失作為主體的能力。這里也折射出一個需要重新思考的問題:對于作為主體的個體而言,“我思”的能力與“我行”的能力,究竟哪個更為根本?
腦機融合導向的“我思即我行”,不僅在思與行之間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合一,而且體現了兩個世界的多向度融合。例如,它體現了神經網絡與物聯網(如果將腦機接口視為小型的物聯網)的“并網”,中樞神經系統與人工技術系統的互聯,腦動(我思)與器動(我行)的協同……甚至可以說,“我思即我行”也是另一種“知行合一”。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曾從道德論上消解了“我思”與“我行”的二元區隔,他認為即使是壞的念頭,也有“一念發動處便是行”的知行合一效果;而腦機接口則進一步從存在論上通過技術路徑實現了“思行合一”,因此可視為意義更為根本的“知行合一”。總之,從哲學存在論意義的角度來看,“我思即我行”體現的是內部心智活動與外部物質活動的新型交互,即在新通道、新平臺(腦機接口)上的心物交互。
“我思”與“我行”的傳統區隔,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心物互不關聯的二元論,而腦機接口介導的“我行即我思”,則在新的平臺上彌合了這種二元區隔,這是因為,要使腦機接口有效地發揮“我思即我行”的效應,就必須對大腦活動機制、對心智內容與腦內物理信號之間的關聯有深入的研究,在此基礎上實現“心腦互譯”,并借助心腦互譯來深化心靈活動與神經過程之間的相互糾纏關系,從而對身心關系、心腦關系等哲學問題的研究做出貢獻。
例如,比爾包默認為,將腦機接口技術用于恢復肢體殘疾者的行動功能為分析心靈哲學中的問題提供了新的背景,它在彌合大腦與外部環境之間的鴻溝方面取得的顯著進展,破解了笛卡爾實體二元論的傳統問題。①Niels Birbaumer, “Breaking the Silence: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BCI) for Communication and Motor Control”, Psychophysiology,Vol.43, No.6, 2006, pp.517-532.古爾克(Hayrettin Gürk?k)和奈霍爾特(Anton Nijholt)指出:計算機無法讀取我們的思想,但是腦機接口可以通過解釋我們的大腦信號來推斷我們的心理意圖。使用腦機接口,可以在心靈與大腦有生物學聯系的前提下推斷意圖,亦即從大腦信號中讀取這種意圖,并通過數字化、算法和機械方式實現這種意圖。②Hayrettin Gürk?k, Anton Nijholt,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for Multimodal Interaction: A Survey and Principl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uman-Computer, Vol.28, 2012, pp.292-307.約瑟夫·李(Joseph Lee)進一步認為,腦機接口中的大腦在神經心理學上是與思想、記憶、情感和推理聯系在一起的。大腦雖然不是心智本身,但大腦對于心智和腦機接口的操作以及心智的存在是必要的。因此,腦機接口在闡明心智的本質方面,也許比先驅者所設想的更為精妙:思想翻譯實際上是指將一個人的思想轉化為行動,就是對記錄下來的大腦信號進行復雜分析,而信號是物理的,因此,思想是可以被“讀懂”的,因此它揭開了身心差異的神秘面紗。如果二元論是真的,那么所有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腦機接口的出現得益于神經工程、人工智能和心腦相關概念的驗證,它通過使人腦的意圖得到實現的方式來挑戰二元論,它創造了一個通向心靈的生物電子通道,通過腦機接口可以發現關于移動的意圖、語言交流的意圖、玩游戲的意圖、競爭的意圖甚至繪畫的意圖等屬于心智維度的現象,都是依賴于大腦的,由此否定了實體二元論將身心分開的主張。總之,“交互是腦機接口功能的基礎,它通過維護腦機接口可執行的和現在可以達到的意圖挑戰了二元論,也就是說,存在真正的大腦/思維與身體之間的相互作用,由此形成了對唯物主義的廣泛的技術支持”。③Joseph Lee,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and Dualism: A Problem of Brain, Mind, and Body”, AI & Soc, Vol.31, No.1, 2016, pp.29-40.
腦機接口所具有的心腦互譯功能表明,一個物質性的大腦在進行物質性的活動中形成的物質性的信號包含著心智性的信息,通過智能算法可以使物質信號與心智信息之間實現互譯,其背后無疑存在著心物之間本體論上的關聯,而非二元論所主張的心物分離。腦機接口能夠發揮“我思即我行”效應的哲學前提就是心物能夠交互,而且腦機接口不僅通過技術上的成功、實際應用上的有效等實踐的判據驗證了心物之間的可交互性,還通過新的方式解決了心物如何交互的問題,表明了心物交互方式的多樣性。
腦機融合所造就的“我思即我行”,既開啟了新的存在視野,也為人賦予了一種新的能力,而具備這種能力,既意味著人的“新進化”,也昭示了生存論新風險,由此也提出了需要審慎應用這種能力的新要求。可以說,這是將我們的視界從存在論延展到生存論后必然帶來的人文意義問題。
在腦機融合之前,當人不具有“我思即我行”的能力時,身體是“我行”的必經通道或唯一手段,此時的身體對“我行”具有特殊的限定作用,它在從“我思”到“我行”的轉換中起著“過濾”作用,它將那些力不從心的、為惡有害的“我思”限定在頭腦中,阻隔其具體化為行動,如為了避免身體被報復、被傷害而不敢或不愿將上述的“我思”實施為“我行”,這就對“我思”進行了“設防”。而一旦借助腦機接口超越身體的限制后,從“我思”到“我行”就失去了身體這一過濾裝置,“我行”就不再能通過身體的有限性或趨利避害性而制約“我思”,從而可能導致無所顧忌的“我行”,對他人的傷害或對世界危害之可能風險就會大大增加。在將來,如果功能更強的腦機接口(可稱之為“強BCI”,它可以由強傳感器與強人工智能構成)得以研發和使用,裝備了“強BCI”的人無疑就會成為“超人”,而這樣的超人如果再有為惡的動機,成為所謂“惡超人”,那么他們對人類的安全甚至生存就會構成巨大的威脅。即使是并無惡意的“正常人”在使用功能強大的腦機融合裝置時,也會有情緒波動、思緒混亂以及被不能自控的潛意識干擾或影響“我思”的時候,此時的“我思即我行”也會帶來種種預料不到的問題和風險。這就表明,即便開發了技術性能優良的腦機融合技術,也不能無限度使用其“我思即我行”的功能,而是需要加以嚴格的限制。
但緊接而來的問題是:這個限度應該設在哪里?我們可以假設將腦機接口的應用范圍設定為“只治療不增強”,因為許多技術風險都來自技術從治療到增強的擴展。但問題是治療和增強的界限本來就模糊不清,有的腦機接口技術在用于治療的同時就產生了增強的效果,由此帶來了如何區分治療與增強這個更難解決的新問題。又如,可以限定腦機接口使用的人群和場所,如只讓“好人”使用而不讓“壞人”使用,只能在“非用不可”時使用,而不能在“可用可不用”時使用,如此等等。但接下來的問題是:由誰來鑒別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以及由誰來確定滿足何種條件才是“非用不可”的情形?對此無疑需要有專門的腦機融合倫理甚至腦機融合立法的介入、干預和管理,凡此種種問題,都需要專文、專題甚至設置專域來加以具體而深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