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業
這里所說“早期中國”是指秦漢時期以前的中國。早期中國是“一元”還是“多元”,是否存在“一體”,是一個宏大話題?!霸北疽鉃槿耸?,①《爾雅· 釋詁下》:“元、良,首也?!惫弊?,邢昺疏:《爾雅注疏》卷二,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53 頁。引申為肇始本原;②《周易· 乾· 彖》:“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保ㄍ蹂鲎?,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卷一,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7 頁。)《爾雅· 釋詁第一》:“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始也?!保ü弊?,邢昺疏:《爾雅注疏》卷一,第8 頁。)《說文· 一部》:“元,始也。”(許慎撰,臧克和、王平校訂:《說文解字新訂》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2 年,第1 頁。)“體”本意為肢體,③《詩經·鄘風·相鼠》:“相鼠有體,人而無禮。”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三,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206 頁。引申為一般事物之體。④《周易· 系辭上》:“故神無方,而易無體?!蓖蹂鲎?,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卷七,第268 頁。因此,“一元”抑或“多元”,實際是早期中國有一個根本還是多個根本的問題;是否存在“一體”,是早期中國是否為一個文化實體的問題。
古史傳說中的中華先民,遠以伏羲女媧為祖,近以軒轅黃帝為宗,基本屬于“一元”“一體”“一統”。近代疑古運動興起,古史體系幾乎被摧毀,顧頡剛提出的疑古綱領就包括“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和“打破地域向來一統的觀念”。⑤顧頡剛:《答劉胡兩先生書》,《古史辨(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99—101 頁。相信古史傳說有真實歷史背景的學者也多放棄了“一元”“一統”說,如傅斯年的“夷夏東西說”,⑥參見傅斯年:《夷夏東西說》,《慶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論文集》(下冊),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外編第一種,1935 年,第 1093—1134 頁。蒙文通和徐旭生的“三大民族”或“三大集團”說。①參見蒙文通:《古史甄微》,成都:巴蜀書社1999 年;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年。從考古學角度來看,20 世紀前期有仰韶、龍山西東“二元”說;②參見梁思永:《小屯龍山與仰韶》,《梁思永考古論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 年,第91—98 頁。五六十年代有比較絕對的“中原中心”說,實質上是以黃河流域作為中華民族搖籃的“一元”說。③如1959 年安志敏就說“黃河流域是中國文明的搖籃”,黃河流域史前文化“推動和影響了鄰近地區的古代文化”。安志敏:《試論黃河流域新石器時代文化》,《考古》1959 年第10 期。80 年代前后蘇秉琦針對“中原中心”說提出“區系類型”說,將中國新石器時代文化劃分為六大區,認為各區之間在文化內涵、發展道路和源流方面都存在差異,④參見蘇秉琦、殷瑋璋:《關于考古學文化的區系類型問題》,《文物》1981 年第5 期。和他后來提倡的文明起源的“滿天星斗”說互有聯系。 1989 年費孝通明確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說,影響巨大。他還曾嘗試在史前時期找尋中華民族的起源,以舊石器時代多地發現古人類遺存、新石器時代有多個文化區為由,認定中華民族在源頭上就是“多元”的;以新石器時代的文化交流,說明中華民族在源頭上有著“一體”格局。⑤參見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 年第4 期。
中華民族起源和形成階段的“一體”格局比較容易理解。早在1986 年,嚴文明就提出中國史前文化既有統一性又有多樣性,形成了一個“重瓣花朵式”格局,成為統一的多民族的現代中國的史前基礎。⑥按:1986 年嚴文明在美國弗吉尼亞州艾爾萊召開的“中國古代史與社會科學一般法則”國際學術會議上提出了這個觀點。參見嚴文明:《中國史前文化的統一性與多樣性》,《文物》1987 年第3 期。1987 年張光直提出公元前4000 年以后中國各地文化相互交流而形成了一個史前的“中國相互作用圈”。⑦參見張光直:《中國相互作用圈與文明的形成》,《慶祝蘇秉琦考古五十五年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 年,第6 頁。Kwangchih Chang, The Archaeology of Ancient China, Fourth Edition, Revised and Enlarge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7.“重瓣花朵式”格局和“中國相互作用圈”都是中華民族早期文化“一體”格局的形象表達。“多元”說則值得商榷?,F在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有多個民族單位,史前的考古學文化有多個樣貌,都固然是事實,但中華民族或中華文化的根本卻不見得是多個。 1995 年石興邦就提出“中國文化是一元而非多元,是一元多支或一元多系”。⑧石興邦:《炎黃文化研究及有關問題》,《炎帝與民族復興》,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1—6 頁。本文主要從考古學角度來論述早期中國的“一元多支一體”格局。
“元”既是根本,那么最根本的就應當是能夠長久傳承的核心思想觀念以及文化基因,而非易變的物質文化。根據考古發現,我們能夠比較清楚地看到,距今8000 年左右在中國大部地區已經有了共同的宇宙觀、倫理觀、歷史觀等核心思想觀念,已形成共有的文化基因。
中華先民早期共有的宇宙觀,就是“天圓地方”觀。距今8000 年左右,在長江中游的湖南洪江高廟遺址白陶祭器上面,壓印有八角形復合紋飾:中央是弧邊四角形,外接圓形,再外為八角星紋,最外面是多周圓形,被認為是已出現“天圓地方”宇宙觀的證據。⑨參見賀剛:《湘西史前遺存與中國古史傳說》,長沙:岳麓書社2013 年,第342—345 頁。這種八角星紋后來流傳到長江下游、黃河下游、西遼河流域甚至甘青地區,尤以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距今5000 多年前的八角星紋“洛書玉版”最具代表性。⑩參見陳久金、張敬國:《含山出土玉片圖形試考》,《文物》1989 年第4 期。這件玉版四周的穿孔上九下四、左右各五,發現的時候就夾在墓主人胸口位置一件玉龜的背甲和腹甲之間。?? 參見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凌家灘——田野考古發掘報告之一》,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第46—49 頁。? 參見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年,第370—394 頁。? 按:在《列子·湯問》《淮南子·覽冥訓》等文獻中,有女媧“斷鰲足以立四極”的記載;在《雒書》中有靈龜“上隆法天,下平法地”的記載(《初學記》鱗介部龜第十一引)。參見李新偉:《中國史前玉器反映的宇宙觀——兼論中國東部史前復雜社會的上層交流網》,《東南文化》2004 年第3 期;徐峰:《中國古代的龜崇拜——以“龜負”的神話、圖像與雕像為視角》,《中原文物》2013 年第3 期。八角星紋及其周邊穿孔數本身就蘊含“四方五位”“八方九宮”的空間數理之意,?? 參見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凌家灘——田野考古發掘報告之一》,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第46—49 頁。? 參見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年,第370—394 頁。? 按:在《列子·湯問》《淮南子·覽冥訓》等文獻中,有女媧“斷鰲足以立四極”的記載;在《雒書》中有靈龜“上隆法天,下平法地”的記載(《初學記》鱗介部龜第十一引)。參見李新偉:《中國史前玉器反映的宇宙觀——兼論中國東部史前復雜社會的上層交流網》,《東南文化》2004 年第3 期;徐峰:《中國古代的龜崇拜——以“龜負”的神話、圖像與雕像為視角》,《中原文物》2013 年第3 期。而夾在龜甲之間,很可能就是要以較圓圜的背甲象天、以較方平的腹甲形地,?? 參見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凌家灘——田野考古發掘報告之一》,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第46—49 頁。? 參見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年,第370—394 頁。? 按:在《列子·湯問》《淮南子·覽冥訓》等文獻中,有女媧“斷鰲足以立四極”的記載;在《雒書》中有靈龜“上隆法天,下平法地”的記載(《初學記》鱗介部龜第十一引)。參見李新偉:《中國史前玉器反映的宇宙觀——兼論中國東部史前復雜社會的上層交流網》,《東南文化》2004 年第3 期;徐峰:《中國古代的龜崇拜——以“龜負”的神話、圖像與雕像為視角》,《中原文物》2013 年第3 期。寓意“天圓地方”。
高廟白陶上還有一些復雜的組合圖案,核心是一種“見首不見尾”的大口獠牙帶雙翼的“飛龍”形象,“飛龍”或者太陽被巨大的鳳鳥向上托舉,且常位于梯狀物之間。巧合的是,在高廟大型祭壇上有4 個邊長1 米的巨大柱洞,發掘者推測原來有過“排架式梯狀建筑”,很可能和白陶上的梯狀形象一樣,都屬于很高的“天梯”或“通天神廟”。祭壇上還有幾十個埋有火燒過的動物骨骼或人骨的祭祀坑。龍、鳳、日、“通天神廟”,與燔柴舉火有關的祭祀坑,都說明高廟遺址有過祀天儀式,①《周禮· 春官· 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十八,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451 頁。)《儀禮· 覲禮》:“祭天,燔柴?!保ㄠ嵭?,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卷二十七,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533 頁。)也理應存在敬天信仰。②參見韓建業:《中國新石器時代的祀天遺存和敬天觀念——以高廟、牛河梁、凌家灘遺址為中心》,《江漢考古》2021 年第6 期。令人驚訝的是,類似高廟文化的大口獠牙的龍形象,還見于同時期西遼河流域興隆洼文化的遼寧阜新塔尺營子、③參見劉勇:《遼寧阜新查海遺址發現七千五百年前石雕神人面像》,《光明日報》2019 年9 月29 日,第11 版。內蒙古林西白音長汗等遺址,④參見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白音長汗——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科學出版社2004 年,彩版20。而阜新查海遺址村落中央則有一條堆塑的長近20 米的石龍。⑤參見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查海——新石器時代聚落遺址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 年。高廟所在的湘西地區和西遼河流域相距數千公里,卻都能有如此相似的神龍形象,暗示與其相關的敬天信仰或者“天圓地方”觀念,可能普遍存在于8000 年前的中國大部地區。此后這種觀念代有傳承,祀天遺跡也時有發現。最有代表性的是5000 多年前紅山文化的牛河梁大型祭祀遺址,這里發現了不少祀天的圓壇或“圜丘”,⑥《周禮· 春官· 大司樂》:“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二,第586 頁。其中一座圓形三圈大壇,⑦參見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發掘報告(1983~2003 年度)》,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 年,附圖一。內、外圈直徑比例和《周髀算經》里《七衡圖》所示的外、內衡比值完全相同,被認為是“迄今所見史前時期最完整的蓋天宇宙論圖解”。⑧馮時:《紅山文化三環石壇的天文學研究——兼論中國最早的圜丘與方丘》,《北方文物》1993 年第1 期。
上述5000 多年前的凌家灘大墓還出有玉龜形器,有的內插玉簽,被推測為數卜龜占用具。⑨參見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安徽含山縣凌家灘遺址第五次發掘的新發現》,《考古》2008 年第3 期。而在距今8000 多年前屬于裴李崗文化的河南舞陽賈湖遺址墓葬中,則隨葬有內含石子的真龜甲,⑩參見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舞陽賈湖》,北京:科學出版社1999 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舞陽賈湖(二)》,北京:科學出版社2015 年;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舞陽縣博物館:《河南舞陽縣賈湖遺址2013 年發掘簡報》,《考古》2017 年第12 期。有的龜甲上還刻有可能表示占卜結果的字符,?? 賈湖M344 中的一例類似眼睛的符號,馮時認為對應古彝文的“吉”。參見馮時:《中國古文字學概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第24—25 頁。? 參見宋會群、張居中:《龜象與數卜:從賈湖遺址的“龜腹石子”論象數思維的源流》,《大易集述:第三屆海峽兩岸周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成都:巴蜀書社1998 年,第11—18 頁。? 參見王楠、胡安華:《印證神話傳說:賈湖遺址發現骨制“規矩”》,《中國城市報》2019 年7 月22 日,第13 版。? 參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秦安大地灣——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 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臨潼白家村》,成都:巴蜀書社1994 年。? 參見《浙江義烏橋頭新石器時代遺址》,《2019 中國重要考古發現》,北京:文物出版社2020 年,第23—27 頁。? 參見王長豐、張居中、蔣樂平:《浙江跨湖橋遺址所出刻劃符號試析》,《東南文化》2008 年第1 期。應當是更早的八卦類龜占數卜工具。?? 賈湖M344 中的一例類似眼睛的符號,馮時認為對應古彝文的“吉”。參見馮時:《中國古文字學概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第24—25 頁。? 參見宋會群、張居中:《龜象與數卜:從賈湖遺址的“龜腹石子”論象數思維的源流》,《大易集述:第三屆海峽兩岸周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成都:巴蜀書社1998 年,第11—18 頁。? 參見王楠、胡安華:《印證神話傳說:賈湖遺址發現骨制“規矩”》,《中國城市報》2019 年7 月22 日,第13 版。? 參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秦安大地灣——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 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臨潼白家村》,成都:巴蜀書社1994 年。? 參見《浙江義烏橋頭新石器時代遺址》,《2019 中國重要考古發現》,北京:文物出版社2020 年,第23—27 頁。? 參見王長豐、張居中、蔣樂平:《浙江跨湖橋遺址所出刻劃符號試析》,《東南文化》2008 年第1 期。以龜甲占卜可能和龜甲象征“天圓地方”有關,與龜甲經常一起出土的骨“規矩”,則可能是規劃天地、觀象授時的工具。?? 賈湖M344 中的一例類似眼睛的符號,馮時認為對應古彝文的“吉”。參見馮時:《中國古文字學概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第24—25 頁。? 參見宋會群、張居中:《龜象與數卜:從賈湖遺址的“龜腹石子”論象數思維的源流》,《大易集述:第三屆海峽兩岸周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成都:巴蜀書社1998 年,第11—18 頁。? 參見王楠、胡安華:《印證神話傳說:賈湖遺址發現骨制“規矩”》,《中國城市報》2019 年7 月22 日,第13 版。? 參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秦安大地灣——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 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臨潼白家村》,成都:巴蜀書社1994 年。? 參見《浙江義烏橋頭新石器時代遺址》,《2019 中國重要考古發現》,北京:文物出版社2020 年,第23—27 頁。? 參見王長豐、張居中、蔣樂平:《浙江跨湖橋遺址所出刻劃符號試析》,《東南文化》2008 年第1 期。與賈湖類似的字符,在渭河流域甘肅秦安大地灣?? 賈湖M344 中的一例類似眼睛的符號,馮時認為對應古彝文的“吉”。參見馮時:《中國古文字學概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第24—25 頁。? 參見宋會群、張居中:《龜象與數卜:從賈湖遺址的“龜腹石子”論象數思維的源流》,《大易集述:第三屆海峽兩岸周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成都:巴蜀書社1998 年,第11—18 頁。? 參見王楠、胡安華:《印證神話傳說:賈湖遺址發現骨制“規矩”》,《中國城市報》2019 年7 月22 日,第13 版。? 參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秦安大地灣——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 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臨潼白家村》,成都:巴蜀書社1994 年。? 參見《浙江義烏橋頭新石器時代遺址》,《2019 中國重要考古發現》,北京:文物出版社2020 年,第23—27 頁。? 參見王長豐、張居中、蔣樂平:《浙江跨湖橋遺址所出刻劃符號試析》,《東南文化》2008 年第1 期。和陜西臨潼白家?? 賈湖M344 中的一例類似眼睛的符號,馮時認為對應古彝文的“吉”。參見馮時:《中國古文字學概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第24—25 頁。? 參見宋會群、張居中:《龜象與數卜:從賈湖遺址的“龜腹石子”論象數思維的源流》,《大易集述:第三屆海峽兩岸周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成都:巴蜀書社1998 年,第11—18 頁。? 參見王楠、胡安華:《印證神話傳說:賈湖遺址發現骨制“規矩”》,《中國城市報》2019 年7 月22 日,第13 版。? 參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秦安大地灣——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 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臨潼白家村》,成都:巴蜀書社1994 年。? 參見《浙江義烏橋頭新石器時代遺址》,《2019 中國重要考古發現》,北京:文物出版社2020 年,第23—27 頁。? 參見王長豐、張居中、蔣樂平:《浙江跨湖橋遺址所出刻劃符號試析》,《東南文化》2008 年第1 期。等白家文化遺址中也有發現。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長江下游浙江義烏橋頭遺址上山文化陶器上,?? 賈湖M344 中的一例類似眼睛的符號,馮時認為對應古彝文的“吉”。參見馮時:《中國古文字學概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第24—25 頁。? 參見宋會群、張居中:《龜象與數卜:從賈湖遺址的“龜腹石子”論象數思維的源流》,《大易集述:第三屆海峽兩岸周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成都:巴蜀書社1998 年,第11—18 頁。? 參見王楠、胡安華:《印證神話傳說:賈湖遺址發現骨制“規矩”》,《中國城市報》2019 年7 月22 日,第13 版。? 參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秦安大地灣——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 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臨潼白家村》,成都:巴蜀書社1994 年。? 參見《浙江義烏橋頭新石器時代遺址》,《2019 中國重要考古發現》,北京:文物出版社2020 年,第23—27 頁。? 參見王長豐、張居中、蔣樂平:《浙江跨湖橋遺址所出刻劃符號試析》,《東南文化》2008 年第1 期。發現了六畫一組的八卦類卦畫符號;在蕭山跨湖橋遺址跨湖橋文化的角器、木器上,?? 賈湖M344 中的一例類似眼睛的符號,馮時認為對應古彝文的“吉”。參見馮時:《中國古文字學概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第24—25 頁。? 參見宋會群、張居中:《龜象與數卜:從賈湖遺址的“龜腹石子”論象數思維的源流》,《大易集述:第三屆海峽兩岸周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成都:巴蜀書社1998 年,第11—18 頁。? 參見王楠、胡安華:《印證神話傳說:賈湖遺址發現骨制“規矩”》,《中國城市報》2019 年7 月22 日,第13 版。? 參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秦安大地灣——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 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臨潼白家村》,成都:巴蜀書社1994 年。? 參見《浙江義烏橋頭新石器時代遺址》,《2019 中國重要考古發現》,北京:文物出版社2020 年,第23—27 頁。? 參見王長豐、張居中、蔣樂平:《浙江跨湖橋遺址所出刻劃符號試析》,《東南文化》2008 年第1 期。發現了六畫一組的八卦類數字卦象符號,這些與同時期賈湖的數卜當屬一個傳統??梢?,龜占、數卜、規矩及其“天圓地方”觀同樣被黃河流域和長江下游地區所共享。
中華先民早期共有的倫理觀、歷史觀,當指重視親情、崇拜祖先、不忘歷史的觀念。這在史前時期的土葬“族葬”習俗中有集中體現。從距今1 萬多年前以來,中國大部地區發現的墓葬基本都是土坑豎穴墓,將祖先深埋于地下,“入土為安”,并裝殮齊整,配隨葬物品;有的還實行墓祭,顯示出對死者特別的關愛和敬重,是重視親情人倫和強調祖先崇拜的反映。尤其是黃河流域裴李崗文化、白家文化、后李文化的墓葬,基本都位于居址附近,同一墓地墓葬的頭向習俗大體相同,當屬同一群人“聚族而居,聚族而葬”的結果,強調了可能有血親關系的同族同宗之人生死相依的關系。①《周禮· 地官· 大司徒》鄭玄注“族墳墓”一詞,曰:“族猶類也。同宗者,生相近,死相迫?!编嵭?,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十,第262 頁。屬于裴李崗文化的河南新鄭裴李崗、②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一隊:《1979 年裴李崗遺址發掘報告》,《考古學報》1984 年第1 期。郟縣水泉、③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一隊:《河南郟縣水泉裴李崗文化遺址》,《考古學報》1995 年第1 期。舞陽賈湖等墓地,墓葬或分區分群,或成排成列,有一定空間秩序,體現了現實中同一氏族(宗族)的人群在親疏關系、輩分大小等方面的秩序。同一墓地延續一二百年甚至數百年之久,說明族人對遠祖的棲息地有著長久的記憶和堅守,體現出對祖先的頑強歷史記憶,也為后世子孫在這塊地方長期耕種生活提供了正當理由和“合法性”。④參見韓建業:《裴李崗時代的“族葬”與祖先崇拜》,《華夏考古》2021 年第2 期。
早期中國共有的宇宙觀、倫理觀、歷史觀,統合形成“一元”的“敬天法祖”信仰,又分解為整體思維、天人合一、誠信仁愛、和合大同等文化基因。⑤參見韓建業:《從考古發現看八千年以來早期中國的文化基因》,《光明日報》2020 年11 月4 日,第11 版。這類觀念信仰或文化基因,使得中國人能將自身置于天地宇宙古往今來的適當位置,存誠敬之心,有家國情懷,著意于修積德慧,而非個人至上、物欲至上。
早期中國的“多支”,既表現在考古學文化的多個樣貌或多個支系,也體現在文明起源和形成過程的多種路徑或多種子模式。
考古學文化是“能夠在考古學遺存中觀察到的,存在于一定時期和一定地域,并具有一定特征的共同體”。⑥嚴文明:《關于考古學文化的理論》,《考古學初階》,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 年,第78 頁??脊艑W文化屬于可觀察到的物質文化范疇,比較容易隨時空發生變化,且有一定的變化規律和發展譜系。由于考古學文化與族群存在一定程度的對應關系,因此對考古學文化演變譜系的梳理,一定程度上也是對中華民族發展譜系的探索。中國地域廣大、環境多樣,考古學文化面貌自然也是多種多樣,現在已命名的考古學文化數以百計,對考古學文化大區或大系統的歸納有著多種方案。除蘇秉琦的“六大區”說外,佟柱臣有七個文化系統中心說,⑦參見佟柱臣:《中國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多中心發展論和發展不平衡論——論中國新石器時代文化發展的規律和中國文明的起源》,《文物》1986 年第 2 期。嚴文明先是提出稻作農業、旱作農業和狩獵采集三大經濟文化區,甘青、中原、山東、燕遼、江浙、長江中游六大“民族文化區”和周邊地區的六個小文化區,⑧參見嚴文明:《中國史前文化的統一性與多樣性》,《文物》1987 年第3 期。后又提出華北鬲文化系統、東南鼎文化系統、東北罐文化系統的文化三系統說。⑨參見嚴文明:《中國古代文化三系統說》,《丹霞集——考古學拾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 年,第55—71 頁。
但正如安志敏所指出的那樣,考古學文化的“興起、演變、消亡以及遷徙和交流等,都在考古學遺跡中呈現出復雜的跡象”。⑩安志敏:《論環渤海的史前文化——兼評“區系”觀點》,《考古》1993 年第7 期。對中國史前文化區系的整體劃分,只是根據自然環境、生業狀況和部分文化要素概括的結果,不表明每個文化區真能數千年一脈相承、連續發展。要劃分出更加可信的文化區或文化系統,只有在分階段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做到。
我們主要根據變化最為敏感的陶器的情況,將中國新石器時代早、中、晚期分別劃分出若干支文化系統:距今1 萬多年至9000 年的新石器時代早期晚段,有華南和長江中游南部的繩紋圜底釜文化系統、錢塘江流域的平底盆—圈足盤—雙耳罐文化系統、中原地區的深腹罐文化系統、海岱地區的素面釜文化系統和華北—東北地區的筒形罐文化系統等五支文化系統;約距今9000~7000 年的新石器時代中期,有黃河和淮河上中游的深腹罐—雙耳壺—缽文化系統、長江中下游和華南的釜—圈足盤—豆文化系統、華北和東北地區的筒形罐文化系統、泰沂山以北地區的素面圜底釜文化系統等四支文化系統;?? 參見韓建業:《中國新石器時代早中期文化的區系研究》,《考古學研究》(九),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 年,第24—36 頁。約距今7000~5000 年的新石器時代晚期,有黃河流域的瓶(壺)—缽(盆)—罐—鼎文化系統、長江中下游和華南的釜—圈足盤—豆文化系統、東北地區的筒形罐文化系統等三支文化系統。①參見韓建業:《早期中國——中國文化圈的形成和發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71—72 頁??梢?,隨著時間的推移、聚落和人口的不斷增加,文化交流融合趨勢越來越明顯,文化系統的數量逐漸減少。
文明起源和形成的道路或模式各地也有所不同。嚴文明就曾提出中國文明不但有多個起源中心,而且“各地方走向文明的道路或方式當然就有可能不大相同”。②嚴文明:《中國文明起源的探索》,《中原文物》1996 年第1 期。具體來看,約距今6000 年以后,中國大部地區加快文明起源的步伐,父系家庭和家族組織凸現、戰爭頻繁發生,但同時各地又表現出不同特點,我們將其歸納為“東方”“中原”和“北方”三種模式。③參見韓建業:《略論中國銅石并用時代社會發展的一般趨勢和不同模式》,《古代文明》第2 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 年,第 84—96 頁。
“東方模式”指面向東南沿海的黃河下游、長江中下游地區,葬俗表現出視死如生、富貴并重、奢侈浪費的特點,物質文化很發達,社會分工明確,發展道路波瀾起伏,約距今4000 年后走向衰落。“北方模式”指面向西北內陸的黃河上中游大部地區,喪葬觀念生死有度、重貴輕富、務實質樸,物質文化不很發達,社會分工有限,發展穩定持續?!爸性J健敝冈ブ形鳌x南、關中東部地區,總體和“北方模式”接近,但也表現出一定的“東方模式”特點?!氨狈侥J健焙汀爸性J健彼诘狞S河中游地區最后長期成為政治上中國的中心所在。李伯謙認為,“紅山文化古國是以神權為主的神權國家,良渚文化古國是神權、軍權、王權相結合的以神權為主的神權國家,仰韶文化古國是軍權、王權相結合的王權國家”,仰韶古國得以承續發展,原因就在于其“能自覺不自覺地把握社會可持續發展的方向,避免社會財富的浪費”。④李伯謙:《中國古代文明演進的兩種模式——紅山、良渚、仰韶大墓隨葬玉器觀察隨想》,《文物》2009 年第3 期。這是對于中華文明起源不同模式的更加深刻的認識。
嚴文明提出的“重瓣花朵式”格局、張光直提出的“中國相互作用圈”,都是在表達早期中國的“一體”格局。但兩人的觀點有一定區別:張光直“中國相互作用圈”中的各文化互相“平等”,中原或黃河中游并無特殊地位。而嚴文明的“重瓣花朵式”格局有主有次,“花心”就是中原,“重瓣”就是與中原分層聯系的周圍文化。因此,“一體”格局還涉及是否有中心的問題。根據對考古材料的梳理,我們會發現早期中國的“一體”格局實際上有過一個較長的起源、形成和發展的過程,而且在絕大多數時間段存在黃河中游或者中原地區這個中心。
距今8000 年左右的新石器時代中期,雖然可分四支文化系統,但以中原地區的裴李崗文化實力最強、位置最特殊,最容易和周圍地區發生全方位交流或對周圍文化產生更大影響。裴李崗文化的西向遷徙影響,使得渭河—漢水上游地區出現農業和壺、缽、罐等陶器,促成了白家文化的誕生;北向影響使得冀南地區文化面貌大為改觀,在本來屬于筒形罐系統的磁山文化當中新見大量壺、缽等泥質陶器;⑤參見河北省文物管理處、邯鄲市文物保管所:《河北武安磁山遺址》,《考古學報》1981 年3 期。東向影響導致淮河中游地區雙墩文化的產生;⑥參見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館:《蚌埠雙墩——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科學出版社2008 年;韓建業:《雙墩文化的北上與北辛文化的形成——從濟寧張山“北辛文化遺存”論起》,《江漢考古》2012 年2 期。南向也對彭頭山文化有一定影響。⑦峽江地區的枝城北類彭頭山文化遺存的一些地方性因素,如雙鋬平底或圈足深腹罐、小口聳肩扁壺等,當為受到裴李崗文化影響而產生。參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宜都城背溪》,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 年。正是在裴李崗文化的相對主導作用下,中國大部地區文化初步交融形成“一體”格局,有了雛形的“早期中國文化圈”,或者文化上“早期中國”的萌芽。⑧參見韓建業:《裴李崗文化的遷徙影響與早期中國文化圈的雛形》,《中原文物》2009 年第2 期。此時在黃河中游和西遼河流域出現了秩序井然的社會和一定程度的社會分化,在中國大部地區產生了較為先進復雜的思想觀念和知識系統,恰好進入中華文明起源的第一階段。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黃河中游或者中原地區一定程度上是具有中心地位的。
距今6000 年左右的新石器時代晚期后段,晉南、豫西和關中東部交界地帶崛起了實力強大的仰韶文化東莊—廟底溝類型。和之前的半坡期相比,廟底溝類型的遺址數量激增三四倍,出現了明顯的聚落分化,涌現出數十萬甚至超百萬平方米的大型聚落,出現了數百平方米的殿堂式建筑,①參見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一隊等:《河南靈寶西坡遺址105 號仰韶文化房址》,《文物》2003 年第8 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南一隊、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河南靈寶市西坡遺址發現一座仰韶文化中期特大房址》,《考古》2005 年第3 期。率先邁開了進入中華文明起源第二階段的步伐。廟底溝類型迅速向周圍強力擴張影響——其影響北到內蒙古中南部和蒙古國東南部,②類似廟底溝類型的彩陶器和粟作農業等,不僅廣泛見于內蒙古中南部的鄂爾多斯和岱海等地,還擴展到現在比較干旱的錫林郭勒地區,甚至蒙古國東南部地區。參見納古善夫:《內蒙古蘇尼特右旗吉日嘎郎圖新石器時代遺存》,《考古》1982 年第1 期;Д. Содномжамц, Г. Анхсанаа. Дорнод Монголоос Олдсон Будмал Хээтэи Нэгэн Ваар. Н??дэлчдийн ?в судлал (TomusХХIIII,Fasciculus1-22), Улаанбаатар, 2021 он.東北達西遼河流域,③類似廟底溝類型的黑彩花瓣紋彩陶缽等,見于遼寧喀左東山嘴等遺址的紅山文化遺存當中。參見朱延平:《紅山文化彩陶紋樣探源》,《邊疆考古研究》第6 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07 年,第78—87 頁。東至長江下游,④安徽潛山薛家崗和肥西古?。▍⒁姲不帐∥奈锟脊叛芯克骸稘撋窖覎彙罚本何奈锍霭嫔?004 年,第304 頁;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安徽肥西縣古埂新石器時代遺址》,《考古》1985 年7 期)、江蘇海安青墩(參見南京博物院:《江蘇海安青墩遺址》,《考古學報》1983 年2 期)、吳縣草鞋山(參見南京博物院:《吳縣草鞋山遺址》,《文物資料叢刊》(3),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年,第1—24 頁)、金壇三星村(參見江蘇省三星村聯合考古隊:《江蘇金壇三星村新石器時代遺址》(圖五三,5、10),《文物》2004 年2 期)等遺址所見花瓣紋彩陶,以及龍虬莊二期M141 的葫蘆形瓶等(參見龍虬莊遺址考古隊:《龍虬莊——江淮東部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科學出版社1999 年),都屬于廟底溝類型因素。南至長江中游甚至洞庭湖地區,⑤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枝江關廟山》,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 年;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澧縣城頭山——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年。西南到四川西北部,⑥參見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四川茂縣波西遺址2002 年的試掘》,《成都考古發現(2004)》,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 年,第 1—12 頁。西至陜甘甚至青海東部⑦參見青海省文物考古隊:《青海民和陽洼坡遺址試掘簡報》,《考古》1984 年第1 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甘青工作隊、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青海民和縣胡李家遺址的發掘》,《考古》2001 年第1 期?!斐烧麄€黃河中游地區仰韶文化面貌的空前統一,⑧嚴文明指出“廟底溝期是一個相當繁盛的時期,這一方面表現在它內部各地方類型融合和一體化的趨勢加強,另一方面則表現在對外部文化影響的加強”(嚴文明:《略論仰韶文化的起源和發展階段》,《仰韶文化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 年,第122—165 頁)。張忠培認為此時是“相對統一的時期”(參見張忠培:《關于內蒙古東部地區考古的幾個問題》,《內蒙古東部區考古學文化研究文集》,北京:海洋出版社1991 年,第3—8 頁)。王仁湘稱廟底溝期的彩陶擴展是“史前中國的藝術浪潮”(參見王仁湘:《史前中國的藝術浪潮——廟底溝文化彩陶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 年)。導致外圍地區文化格局發生重要調整,其影響的深度和廣度前所未見。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大部地區文化正式交融形成以中原為核心的“一體”格局,意味著最早的“早期中國文化圈”或者“文化上的早期中國”正式形成。⑨參見韓建業:《廟底溝時代與“早期中國”》,《考古》2012 年第3 期。
廟底溝時代形成的“文化上的早期中國”,還具有核心區、主體區和邊緣區等三層次結構:核心區的晉西南豫西及關中東部,最具代表性的花瓣紋彩陶線條流暢,設色典雅;主體區的黃河中游地區(南側還包括漢水上中游、淮河上游等),也就是除核心區之外的整個仰韶文化分布區,花瓣紋彩陶造型因地略異,線條稚嫩遲滯,其中偏東部彩陶多色搭配,活潑有余而沉穩不足;邊緣區即黃河下游、長江中下游和東北等仰韶文化的鄰境地區,時見正宗或變體花瓣紋彩陶,但主體器類都是當地傳統,常見在當地器物上裝飾廟底溝類型式花紋。這樣的三層次結構清楚地體現了中原核心區主導下的文化整合過程,奠定了后世政治上中國畿服制分層次統治的基礎。
距今5000 年左右進入銅石并用時代,“文化上的早期中國”范圍進一步擴大,黃河、長江和西遼河流域出現了多個區域中心,出現大型聚落、大型祭祀中心、大型墓葬等,貧富分化、階級分化、社會分工都比較顯著,表明中國大部地區社會已經普遍復雜化至相當高的程度,進入邦國林立的“古國”階段,⑩蘇秉琦曾提出“古國—方國—帝國”的文明演進之路(參見蘇秉琦:《迎接中國考古學的新世紀》,《華人· 龍的傳人· 中國人——考古尋根記》,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4 年,第236—251 頁),嚴文明稱其為“古國—王國—帝國”(參見嚴文明:《黃河流域文明的發祥與發展》,《華夏考古》1997 年第1 期),王震中將其修正為“邦國—王國—帝國”(參見王震中:《邦國、王國與帝國:先秦國家形態的演進》,《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 年第4 期)。是中華文明形成的關鍵時期。但各地區之間并不平衡。浙江余杭良渚古城外城600多萬平方米,高臺“宮城”30 萬平方米,還有大型水利工程、大型宮殿、豪華墓葬;?? 參見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良渚古城綜合研究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 年。甘肅慶陽南佐聚落面積600 萬平方米左右,九處夯土臺圍繞的核心區也有約30 萬平方米,還有中軸對稱的大型宮殿、多重夯筑加固的大型環壕。①參見李小龍、楊林旭、張小寧、韓建業:《甘肅南佐遺址發現仰韶大型環壕聚落》,《中國文物報》2022 年2 月11 日,第8 版。這兩個遺址是當時中國最大、最復雜的超級中心聚落,是中華五千年文明的明確見證。自距今4700 多年前開始,黃土高原地區遺址急劇增多,北方長城沿線突然涌現出許多軍事性質突出的石城,同時在黃土高原文化的強烈影響下,內蒙古中南部、河北大部和河南中部等地的文化格局發生突變,從此以后黃土高原地區就初步成為早期中國大部地區的中心。②參見韓建業:《中國北方早期石城興起的歷史背景——涿鹿之戰再探索》,《考古與文物》2022 年第2 期。
距今4100 年左右的青銅時代早期,黃河流域龍山文化大規模南下豫南和長江中游地區,使得范圍廣大的石家河文化區劇變為王灣三期文化和肖家屋脊文化,很可能對應古史上的“禹伐三苗”事件,③參見楊新改、韓建業:《禹征三苗探索》,《中原文物》1995 年第2 期。隨后夏王朝誕生。夏代初年的版圖也就很可能不但涵蓋黃河流域,還包括原“三苗”之地豫南和長江中游地區,甚至長江上游、下游和西遼河流域大部,也就基本對應《禹貢》“九州”之地。④參見朱淵清:《禹畫九州論》,《古代文明》第5 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年,第55—69 頁;韓建業:《龍山時代的文化巨變和傳說時代的部族戰爭》,《社會科學》2020 年第1 期;韓建業:《從考古發現看夏朝初年的疆域》,《中華讀書報》2021年 6 月 30 日。這個時期中原不但是文化上“早期中國”的中心,也成為初步“大一統”的夏代“天下”之政治中心。⑤參見王震中:《夏代“復合型”國家形態簡論》,《文史哲》2010 年第1 期。中華文明從此進入“王國”時代或者成熟文明社會階段。約距今3800 年以后以偃師二里頭為都城的晚期夏王朝階段,以及商、周王朝時期,中原的中心地位更加穩固并長期延續。
總結起來看,早期中國大部地區共有“一元”的宇宙觀、倫理觀、歷史觀等核心思想觀念,也有共同的文化基因,存在“多支”文化系統和多種文明起源子模式,交融形成以黃河—長江—西遼河流域為主體的、以黃河中游(或中原地區)為中心的、多層次的“一體”文化格局。這樣一個萌芽于8000 年前、形成于6000 年前的超穩定的“重瓣花朵式”文化格局,也就是“早期中國文化圈”或者“文化上的早期中國”,后世則發展為“文化上的中國”。“文化上的中國”是“政治上的中國”分裂時向往統一、統一時維護統一的重要基礎,一定程度上和“中華文明”具有對等性。
“文化上的中國”或“中華文明”有其獨特性。西亞8000 多年以來也有發達而頗具共性的文化,但宇宙觀是“多元”的,諸城邦各為其主、各有其神,缺乏穩定的中心,蘇美爾的王權只是城邦王權或者小王權,可稱“城邦文明”模式。埃及自距今5000 年前開始,文化高度統一,缺乏分支文化系統,法老對尼羅河廣大地區擁有廣幅王權或者大王權,可稱“埃及文明”模式。⑥布魯斯·G. 崔格爾等將西亞、希臘等地的早期國家稱之為“城邦國家(city-states)”,將埃及這樣的早期國家稱之為“領土國家(territorial states)”。參見布魯斯·G. 崔格爾:《理解早期文明:比較研究》,徐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69 頁。“城邦文明”模式從根源上講不是一種可以自然趨于“一體”或“一統”的文明模式,只能通過軍事征服建立“帝國文明”,但“帝國文明”由于缺乏深層的統一基礎而很容易崩潰。“埃及文明”本質上就是“一體”或“一統”程度很高的文明模式,但因缺乏分支文化系統和社會子模式的多樣性而少了許多變通而長存的可能性。只有“一元多支一體”格局的“文化上的中國”或者中華文明,本質上趨向“一體”“一統”而又包含多種發展變化的可能性,既長期延續主流傳統又開放包容,是一種超穩定的巨文化結構。這個“一元多支一體”格局和文獻記載的夏商周時期圈層結構的畿服制“天下”格局吻合,⑦《尚書·禹貢》載夏禹劃分九州并實行甸、侯、綏、要、荒五服制;《尚書·酒誥》記載商代有內、外服制:“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378 頁。)《國語·周語上》記載周代也是五服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保ㄐ煸a:《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 年,第6—7 頁。)與此相適應的文明起源模式可稱之為“天下文明”模式。
早期中國的“一元多支一體”格局或“天下文明”模式,從根本上與中國相對獨立又廣大多樣的地理環境有關?!跋鄬Κ毩ⅰ奔葲Q定了早期中國文化的獨特性和“一體”性,也決定了其“開放性”,使其有機會不斷吸收新鮮血液發展自身;“廣大多樣”既保證了一個偉大文明必須具備的足夠大的地理空間,也使中國文化具有“多支”系統,擁有變革的多種可能性,決定了中華文明強大的可持續發展能力。中國還有世界上最廣大、最深厚的黃土等土壤堆積區,大部地區尤其是黃河、長江流域位于適合種植谷物、發展農業的中緯度地區,所以8000 年前就形成了具有互補性的“南稻北粟”農業體系,為中華文明奠定了堅實根基。黃河中游地區水熱條件適中能長期持續發展農業,地理位置居中便于文化的吸納與輻射,因此才有條件成為“文化上的早期中國”的中心。早期中國早熟而強大的農業體系,必然需要精準的農時而催生出早熟的天文學和敬天觀,也必然需要超穩定的社會結構而產生祖先崇拜,由此產生的“天圓地方”“天人合一”的宇宙觀自然是“一元”而非“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