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耀文
唐后期“設官以經之,置使以緯之”①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19《歷代官制總序》,北京:中華書局2016 年,第474 頁。的制度格局經過唐末五代的整合與調適,逐漸形成“以差遣要劇為貴途,而不以階、勛、爵邑有無為輕重”②脫脫等撰:《宋史》卷161《職官志》,北京:中華書局1977 年,第3768 頁。的制度文化新面貌,其中,發揮關鍵作用的是使職差遣制。有學者已經指出,唐后期“使職差遣制逐漸取代了三省制下的職事官制度”。③陳仲安、王素:《漢唐職官制度研究》(修訂本),上海:中西書局2018 年,第104 頁。由于使職差遣在行政運作中的作用日漸突出,劉后濱將之概括為“使職行政體制”,④“中書門下體制”與“使職行政體制”都是劉后濱先生提出的概念,參見劉后濱:《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04 年;劉后濱:《唐后期使職行政體制的確立及其在唐宋制度變遷中的意義》,《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5 年第6 期。揭示了整合與調適期的行政體制,實際上蘊含了政務使職化運作的基本內涵。
政務的使職化運作方式以使職差遣為依托,運作實態則要征諸文書行政,而官文書印與文書密切相關。王永興曾考察了唐代官府文書的押署和鈐印。⑤王永興:《敦煌吐魯番出土唐官府文書縫背縫表記事押署鈐印問題初探》,《文史》第40 輯,1994 年。盧向前分析了牒式文書的處理程式,勾勒出署名、受付、判案、執行、勾稽、抄目六個環節,認為“‘勾稽’手續實際上包括了鈐印這一過程”。⑥盧向前:《牒式及其處理程式的探討——唐公式文研究》,《唐代政治經濟史綜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年,第353 頁。管俊瑋指出“鈐印程序位于勾檢和抄目兩個不同環節之間”,⑦管俊瑋:《從國圖藏BD11178 等文書看唐代公文鈐印流程》,《文獻》2022 年第1 期。細化了對鈐印環節的考察。森安孝夫、丘古耶夫斯基、馮培紅、孫慰祖等學者,或究心于官印形制的承衍,或聚焦于印與制度的關系,或集矢于政務文書鈐印,成果頗豐。①學界對唐宋官印的研究,參見森安孝夫:《河西帰義軍節度使の朱印とその編年》,《內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2000 年15 號;丘古耶夫斯基:《俄藏敦煌漢文寫卷中的官印及寺院印章》,魏迎春譯,《敦煌學輯刊》1999 年第1 期;巖本篤志:《敦煌秘笈所見印記小考:寺印· 官印· 蔵印》,《內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2014 年第28 號;片岡一忠:《中國官印制度研究》,東京:株式會社東方書店2008 年;馮培紅:《歸義軍節度觀察使官印問題申論》,劉進寶、高田時雄主編:《轉型期的敦煌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297—329 頁;孫慰祖、孔品屏:《隋唐官印研究》,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 年;周佳:《宋代官印行用考》,鄧小南主編:《宋史研究諸層面》,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 年,第325—355 頁。尤其是代國璽透過印制的演變考察漢唐間行政機構的組織形態變遷,抉出“設官分職”與“分司統職”兩種政府組織結構,切入點正是漢唐印制從官名印到官署印的發展脈絡。②代國璽:《漢唐官印制度的變遷及其歷史意義》,《社會科學》2015 年第8 期。以上認識,極具啟發意義,但對唐中期以后出現的使職差遣印卻措意不多。
誠然,唐宋是行用官署印時期。圣歷二年(699)二月“初備文昌臺二十四司印,本司郎官主之,歸則收于家”,③王溥:《唐會要》卷57《尚書省諸司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1154 頁。寺監機構和各州縣也設官署印,題為“某寺/某監/某州/某縣之印”,由監印官負責收管使用。但隨著行政體制的演變,使職差遣漸成政務實踐的主體,朝廷政務常以使職化的方式運作。在此背景下,使職差遣的置印與用印就成為無法忽視的議題。以往的研究對使職差遣印與其他行政機構的官署印不加區分,籠統地視為“官印”進行考察,認為使職差遣置印是使職固定化的表現。④管俊瑋認為,開元二十一年前后,節度使和采訪使先后完成了使職固定化的過程。而節度使固定化則是漸進式的,經歷了行軍置印、軍鎮置印、節度使置印。采訪使固定化是突進式的,通過置印完成了固定化的過程。參見管俊瑋:《丹砂挈印窠:唐前期的官印與制度》,清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9 年,第31—67 頁。實際上,使職差遣置印恐怕與固定化問題無涉,而更多的是指向行政運作效率。因為隨著省部寺監等機構的使職化,這些機構內部也會辟置使職差遣印。譬如開元二十三年(735)三月,始命禮部侍郎試貢舉之人,次年九月二十日“禮部以貢舉請別置印”,⑤《唐會要》卷76《貢舉中· 緣舉雜錄》,第1639 頁。印文為“禮部貢院之印”。⑥王應麟記載:“禮部有貢院,自唐開元始。舊制,印章曰‘禮部貢院之印’,元豐廢貢院,毀舊印,以其事歸禮部。(元豐)六年閏六月十四日戊子,禮部請別鑄‘禮部貢院之印’,從之。”王應麟:《玉海》卷116《紹興貢舉法》,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1987 年影印本,第2156 頁下。元豐改制,廢貢院而毀印,但旋即重置。南曹則有“吏部南曹之印”與“新置南曹之印”兩枚使職差遣印。⑦“南曹之印”不知何時設置,但廣德元年(763)十月,天子播遷,“考功郎中裴谞懷考功及南曹二印赴行在”。參見《唐會要》卷84《租庸使》,第1834 頁。可知此時已有南曹之印。文宗開成二年(837)六月,吏部奏長定選格,增置南曹郎中一人,并請“別置印一面,以‘新置南曹之印’為文”。參見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7 下《文宗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570 頁。置印的緣由與具體的政務密不可分,卻真實地體現了禮部與吏部政務的使職化運作。
最值得關注的是唐后期的御史臺與大理寺,因為他們在政務使職化的過程中摸索出了一套新的置印與用印模式。這兩個機構先后辟置了“御史臺/大理寺出使之印”,甚至御史臺還衍生至“八印”,完全突破了設置官署印的規制。后周至宋代,又行用了大量的“奉使之印”和“奉使朱記”。從出使印到奉使印的發展有內在的關聯,以此為視角可以探究王朝政務使職化運作的基本進程,惜至今未見相關成果,本文擬對此問題進行考察,不妥之處,誠祈賢者惠示。
通常認為,使職差遣的發展侵蝕了職事官的職能,形成了使職主導的行政模式——“使職行政體制”。正如劉后濱指出的那樣,“使職的出現和原有行政部門的使職化,勢必與原來由尚書六部統屬寺監和州縣的行政體制發生沖突”。⑧劉后濱:《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第148 頁。但是,省部寺監與州縣等機構職權的旁落,不全是使職差遣的發展導致的。從機構自身的發展脈絡來看,省部寺監等機構內部早已蘊含著政務實踐方式使職化的因素,其動因主要是基于對實踐效能的追求。其中,大理寺與御史臺仰賴自身的職能,是職事官系統內最早出現使職化運作方式的機構。寺司與臺司奏置并行用的“出使之印”,集中體現了這兩個機構政務運作方式使職化的進程。
官署印的設置以機構為單位,省部寺監等職事官機構各有官署印,行用也各有規定。御史臺與大理寺原本各有一枚官署印,題為“御史臺之印”與“大理寺之印”,由主簿收管使用。《唐六典》記載兩司主簿的職掌分別是“掌印及受事發辰,勾檢稽失”與“掌印,省署抄目,勾檢稽失”。①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13《御史臺》,北京:中華書局2014 年,第380 頁;《唐六典》卷18《大理寺》,第503 頁。各類政務文書的鈐印、收發、登記、勾檢等都由主簿完成。因此,舉凡御史臺或大理寺需要鈐印的場合,都要經過長官的審核,然后由主簿負責鈐用本機構的官署印。然而,隨著王朝政務的增多,僅一枚本司本屬的官署印已無法滿足其履職的需求,為了保障政務的順利開展,他們先后請鑄“出使之印”,御史臺還衍生至御史臺八印。這是朝廷有司的政務以使職差遣的形式完成、行政方式呈現使職化的必然結果。
唐代御史系統是最早出現遣使情形的機構,這緣于臺司的本職,尤以監察御史最典型。監察御史原為正八品上的職事官,基本職掌是“分察百僚,巡按州縣,乣視刑獄,整肅朝議”。②《唐六典》卷13《監察御史》,第381 頁。這些職事深居臺中是無法完成的,職事本身決定了他們必須離臺理事。這就產生了一個困難,即御史臺只有一面御史臺之印,臺司公事例由主簿“受事發辰,勾檢稽失”,③《唐六典》卷13《監察御史》,第381 頁。若御史離臺在外,遇到行遣文書的場合,該如何處理?
《唐會要》卷62 《雜錄》記載了御史在出使時面臨的窘境及其處理辦法:
長慶三年(823)八月,御史臺行從印一面,出使二面。比來御史出使推按,或用廢印,或所在取州縣印文狀。伏以使臣銜命推按,事須用印,無非且要,既于所在求印,事以漏泄,伏請令有司鑄造。從之。④《唐會要》卷62《雜錄》,第1282 頁。
可見,在長慶三年之前御史出使執行相關使務,在需要用印的場合主要依賴兩個渠道解決:一是用廢印,二是借用所在州縣印。
廢印即“廢官之印”,是將朝廷廢置不用的官署印重新啟用,屬于舊印的二次利用。如憲宗元和十三年(818)四月,“內出廢印二紐,賜左、右三軍辟仗使”。⑤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40,元和十三年四月戊辰,北京:中華書局1956 年,第7749 頁。“廢印二紐”,《唐會要》作“內出印六紐”云云,所指恐非一事,廢印二紐引起了“印異于事”的實際,廢印的印文與辟仗使所簽署的神策軍文書不符,所以“內出印六紐”是為“特賜辟仗使印,俾專事焉”。前者是賜廢印,后者是賜辟仗使專印,不能視為一事。參見《唐會要》卷72《京城諸軍》,第1535 頁。這兩枚“廢印”的印文內容與辟仗使無關,但此前必然在政治活動中使用過。辟仗使行用這兩枚廢印,在實踐中就是“印異于事”,即辟仗使行遣的政務文書,其所鈐之印的印文與辟仗使的簽押不相符。⑥使職差遣行用廢印而造成的“印異于事”類文書,在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有所展現,如斯坦因所獲吐魯番文書OR.8212/529 是前后粘連的兩份文書,分別鈐“尚書比部之印”與“左豹韜衛弱水府之印”,后印所鈐文書是敕檢校長行使發給西州都督府的使牒,是用廢印行遣文書的實例。圖版與錄文見沙知、吳芳思編:《斯坦因第三次中亞考古所獲漢文文獻(非佛教部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 年,第60—61 頁。不久,“特賜辟仗使印,俾專事焉”,⑦《唐會要》卷72《京城諸軍》,第1535 頁。使簽押與鈐印相一致,廢印繳還,不再行用。
行用廢印固然是為了因應文書鈐印制度的要求,卻體現了朝廷政務使職化運作的一般情形。正常規制下,諸有司機構各有官署印,日常政務處理屬于“有法式事”,只須按相關流程執行即可。但使職差遣用印并不屬于日常行政的范疇,所以才會有廢印的重新啟用。廢印既已廢罷不用,便已失去了原本的政務價值。重新啟用廢印正是基于臨時派遣人員負責相關事務的現實需要,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臨時性,用畢即罷,這與設置使職差遣的初衷相契合;二是高效性,重新鑄印的行政成本不符合朝廷遣使的迫切現實。因此,廢印才有了用武之地。
唐代館驛使一般由御史擔任,任館驛使的御史離臺在外,不可能使用御史臺之印,所以行遣文書時一度使用廢印。直到貞元十九年(803),在韓泰的奏請下才辟置了館驛使的專印。柳宗元《館驛使壁記》載:“先是,假廢官之印而用之。貞元十九年,南陽韓泰告于上,始鑄使印而正其名。”⑧柳宗元撰,尹占華、韓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卷26《館驛使壁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 年,第1738 頁。可見,御史出使若使用廢印,自然會奏請隨身攜帶。任館驛使的御史行用廢印,實際上與辟仗使行用廢印時的情形一樣,會產生落款簽押與所鈐之印的印文不一致的“印異于事”類文書。“鑄使印”是鑄與館驛使名稱相符的“館驛使之印”,才實現了“正其名”的目的。
借印即借用其他有印機構的印來鈐文書。這些“有印機構”既包括職事官系統的省部寺監與州縣,也包括已經置印的使職差遣機構。劉子凡指出,使職借印“并不是借出官印,而是將文書送到其他官府用印”。①劉子凡:《唐代使職借印考——以敦煌吐魯番文書為中心》,《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6 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211 頁。因此,該流程本身就存在漏泄信息的弊端,顯然與御史出使推按刑獄諸事不契。謂“所在取州縣印文狀”便是如此,負有巡察地方、監督州縣之責的御史,巡察監督之后,在需要行遣文書處理政務或向相關負責機構反映情況時,卻要將相關文書材料交給被監督、被巡察的機構用印,這是政務實踐中的一個矛盾。例如,法藏P.T.1190 文書鈐“肅州之印”,該文書的發出機構是某個未置印的使職差遣機構,借用了肅州州府的官署印來鈐印文書,明顯是一份“印異于事”類文書。此外,借印還須給有印機構發出請印文書,與需要鈐印的文書一起由有印機構鈐印。②參見趙耀文:《法藏P.T.1190 漢文書殘片考釋——兼論發文機構與“肅州之印”的相關問題》,《敦煌學輯刊》2022 年第1 期。
正因為用廢印與借印都有自身的弊端,所以,長慶三年八月,御史臺才在御史臺之印外又新增了三面印,即一面行從印、兩面出使印。“行從印”指“御史臺行從之印”,據《唐六典》記載:“諸司從行者各給行從印,其文曰‘某司行從之印’;駕還,則封納本司。”③《唐六典》卷4《禮部》,第120 頁。其行用僅限于君主巡幸的場合。“出使印”指“御史臺出使之印”。“出使”即承擔某項差遣,完成相應的使務。在此之前,未見有任何機構請鑄或行用出使印,所以出使印應是御史臺首創,也是唐代朝廷機構的首次鑄造。
出使印和行從印不同于御史臺之印,這集中體現在該類印可以離開臺司而被攜至各地。御史臺之印由御史臺主簿監掌,在中央使用,相對固定。出使印與行從印則更加靈活,視實際需要行用,完全符合“使”的發展趨勢。可以說,朝廷應御史臺的請求增鑄印鑒,正是為了解決御史出使用印的現實問題,提高了離臺御史處理事務的效率,實際上也加深了御史臺的使職化運作程度。
御史臺政務的使職化運作在五代時期更加突出。爰至后唐,御史臺擁有的印不斷增加,出現了巡印、監察印等具有特定職能的使印。但出使印依舊存在,并未廢罷,而且隨著時局的發展與現實的需要,這些使印逐漸官名化、專屬化,有淪為特定官職使用的趨勢。后唐長興四年(933)五月,御史中丞龍敏上疏,指出了御史臺在處理事務時遇到的新困難,曰:“臺司除御史中丞隋[隨]行印,及左右巡使、監察使并出使印等外,其御史臺印一面。先準令式,即是主簿監臨。近年已來,緣無主簿,遂至內彈御史權時主持,又常隨本官,出入不定。伏緣臺中公事,不同諸司,動系重難,常虞留滯。當申奏申堂之際,及牒州府之時,事無輕重,并使此印。今準令式,逐日有御史一員臺直,承受制敕公文。其御史臺印,今后欲勒留臺中,不令在外。選差令史一人、帖司一人同知此印。”④王溥:《五代會要》卷17《御史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285 頁。該疏奏的重點是重申御史臺之印的使用規范,兼及御史臺的其他印。“隋行印”即“御史臺行從之印”。“左右巡使”指“御史臺左/右巡之印”,“監察使”指的是“御史臺監察之印”,“出使印”指“御史臺出使之印”。龍敏未提及的是“御史臺監倉之印”與“御史臺監庫之印”。諸印之外尚有一面“御史臺之印”,上述諸印合稱“御史臺八印”。“八印”并非指八面印,而是指八種類型的印。如長慶三年八月,初置出使印時就一次性辟置了兩面,此后應該也有增損。當然,諸印并非同時辟置,但都是御史臺行用的印。
龍敏將諸印分別系于不同官職之后,決非無意為之,而是這些官職與相應的印之間具有某種關聯。進而言之,這似乎暗示了隋行印、巡印、監察印、出使印專屬化的傾向,即隋行印常為御史中丞負責,巡印為兩巡御史專掌,監察印為監察御史所掌。該疏奏的核心是闡述作為御史臺官署象征的臺印逐漸官名化的問題,所謂“常隨本官,出入不定”是也。這是由于法律規定的御史臺知印官主簿長期空缺,內彈御史以使職掌印而造成的現象,所以龍敏提出“御史臺印,今后欲勒留臺中,不令在外”,并選令史與帖司一同知印的解決辦法,這透露出御史臺官員逐漸占擁諸印的事實。究其根源,正是御史臺官員各自負責相關政務、獨立行遣文書而使用印鑒的實際需要。這表明御史臺的事務已在很大程度上分化,各御史逐漸成為負責某個方面或領域的主要人員。這一變化的實質是臺司政務使職化,各御史所掌不再是泛指處理臺中公事,而是以使職的身份專司某事,譬如左右巡(兩巡御史)、監倉御史、監庫御史等。
要之,長慶置印與龍敏疏奏都只是御史臺印制更革的歷史片段,其間百余年的變化情況未詳,但可以明了的是,在此期間又創置了巡印、監察印、監倉印等使印,而臺印與出使印也一直在行用。新辟置的諸印與臺印并行不悖,但專業化程度更高。辟置之初,僅僅是為了便于臺中御史完成差遣任務,御史出使只攜帶出使印,使罷便將出使印歸臺。然而,隨著差遣任務的固化,相關的印也逐漸成為處理特定使務的專屬印,甚至開始與特定的使職直接掛鉤。這個過程展現出御史臺政務運作的使職化程度在不斷加深。
大理寺辟置出使印的緣由與御史臺相似,大理寺之印是大理寺的官署印,由主簿監掌使用,大理寺履職時也有遣使的現實需要。《唐六典》載大理司直與大理評事的職掌,謂“司直掌承制出使推覆,若寺有疑獄,則參議之。評事掌出使推按。凡承制而出推長吏,據狀合停務及禁錮者,先請魚書以往,據所受之狀鞫而盡之”。①《唐六典》卷18《大理寺》,第504 頁。司直與評事都有出使的職能,也就是要承擔相應的差遣任務,需要離開本寺而完成。大理司直是“承制出使推覆”,而評事僅是“出使推按”,這種差別體現的是他們使主的差異。“承制”表明他們的使主是皇帝,而后者則僅是執行大理寺職務范疇內的事務。
然而無論“承制”與否,大理寺都有出使的需要。一面大理寺之印自然無法滿足大理司直與評事的出使需求,何況大理寺之印也不可能被某位出使者外帶,在此情況下,大理寺也需要相應的解決辦法。他們首先提出請用廢印,會昌元年(841)六月,大理寺在上疏中明確指出使用廢印的情況:“當寺司直、評事,應準敕差出使,請廢印三面。比緣無出使印,每經州縣及到推院,要發文牒追獲等,皆是自將白牒取州縣印用。因茲事狀,多使先知,為弊頗深,久未厘革。臣今將請前件廢印,收鎖在寺庫,如有出使官,便令赍去,庶免刑獄漏泄,州縣煩勞。敕旨:依奏。仍付所司。”②《唐會要》卷66《大理寺》,第1359 頁。
該疏奏將“請廢印三面”的原因講得頗為清晰,歸納起來主要有兩點:一是本寺沒有出使印;二是出使人員離開本寺,行遣文書要借用州縣印,多有不便。這其實與御史臺出使御史面臨的是同樣的問題。大理寺官員的解決辦法是請廢印,并將頒賜的三枚廢印“收鎖在寺庫”,由本寺掌管。換言之,此前使用廢印也受節制,出使任務完成后,請賜的廢印要按照規定上繳給有關機構,而負責印鑒頒賜與收繳的機構是尚書省禮部。
大理司直與評事用廢印固然可解燃眉之急,但終究不是長久之法。會昌元年六月二十八日呈上疏奏,到了十一月,大理寺又奏請“創置當寺出使印四面”,并明確提出奏請辟置出使印的緣由,謂:“臣于六月二十八日,伏緣當寺未有出使印,每準敕差官推事,皆用州縣印,恐刑獄漏泄,遂陳奏權請廢印三面。伏以廢印經用年多,字皆刓缺。臣再與當司官吏等商量,既為久制,猶未得宜。伏請準御史臺例,置前件出使印。其廢印卻送禮部。敕旨:宜量置出使印三面。”③《唐會要》卷66《大理寺》,第1359 頁。
黃正建在考察大理寺官員時已經留意到了這段材料,認為大理寺“前期出使頻繁,并有‘出使印’,后來此印作廢,以致出使時只能用州縣印,等于提前泄露了出使的目的任務等,因此到武宗時又重新刻制了三面出使印”。④黃正建:《唐代大理寺官員考略(之一):大理評事——以墓志資料為中心》,《紀念岑仲勉先生誕辰130 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9 年,第351 頁。但他似乎將“出使印”視作“廢印”,恐有誤。仔細審讀這段記載,是年(841)六月大理寺奏請了三枚廢印,但奏請的廢印因為使用年限過久,磨損嚴重,且非長久之法,遂有本次“創置當寺出使印四面”的奏請,并自愿將原先請求留在本寺使用的廢印送還給禮部。所以,“出使印”并不是“廢印”,大理寺使用的“廢印”必然是已經被廢置的廢官之印,印文內容應該與大理寺無關。
大理寺的這次請鑄出使印,武宗并沒有全部同意,而只允許給大理寺鑄造三面出使印,其敕旨云“宜量置出使印三面”。①《唐會要》卷66《大理寺》,第1359 頁。而且明確提到“準御史臺例,置前件出使印”,所以,大理寺新鑄出使印的印文可據御史臺例判定為“大理寺出使之印”。用廢印與用出使印在鈐印方式上沒有差別,不同的只是文書的簽署與印文相匹配。辟置專印較之借用州縣印,承擔使務的使職在現實政務運作中獨立化程度增強,執行效率更高。
總之,御史臺與大理寺先后奏置出使印,雖是基于對政務運作效率的追求,但本質上卻是由行政運作方式的轉變引起的,而這種轉變即是政務的使職化運作。當遣使執行相應的政務成為有司履職的一般形式時,如何解決使職差遣處理使務時用印的需要,最大限度地發揮使職的功能,是遣使機構必須解決的難題。在唐后期的政治實踐中,御史臺與大理寺在履行遣使職能時,摸索出了一條使職化運作的政務處理之途,那就是給本臺、本寺承擔出使任務的官員請鑄出使印。“出使之印”是沒有固定使名的使者在處理政務時使用的印鑒,目前僅見御史臺和大理寺有行用的痕跡。這類萌蘗于有司的出使印,極大地便捷了使職差遣履職的需要,是朝廷有司使職化運作的物化表現。
湖南省博物館收藏有一枚銅質印窠,縱57 毫米,橫54 毫米,柱鈕無孔,朱文陽刻“奉使之印”四字,印背題“上”字。該印已經引起了印學研究者的興趣,并根據形制與印文而將之斷定為唐代的官印。②該枚“奉使之印”在各類印集與學者的研究中都被視為唐代文物。參見湖南省博物館編:《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上海:上海書店1991 年,第111 頁;莊新興、毛子良主編:《中國璽印篆刻全集》第1 卷《璽印》,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 年,第60、142 頁;鄧京:《唐代“奉使之印”的印紐及印背》,《古璽印收藏與鑒賞》,北京:中國書店2013 年,第79—80 頁。但唐代文獻中不見有關該印的任何記載,在宋代文獻中卻頗為常見。那么,“奉使之印”行用的社會背景與政治意涵究竟是什么?該印的行用說明了什么問題?
“奉使”即奉命出使,奉使并不是一個職官,而是各類使職差遣的泛稱。所以,“奉使之印”自然也不是特定的官名印或官署印,而是承擔相應差遣任務的官員使用的印。因此,“奉使之印”的出現必然與使職差遣的發展密切相關。然而,唐代的鑄印活動中從未提到過曾鑄“奉使之印”,相關文獻中亦見不到唐代行用“奉使之印”的痕跡。關于鑄造“奉使之印”的最早記載,是在宋人編撰的《冊府元龜》中,始于后周顯德年間。據《冊府元龜》載,顯德五年(958)十月“鑄奉使印五十面”。③王欽若等撰,周勛初整理:《冊府元龜》卷61《帝王部· 立制度》,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 年,第654 頁。這批“奉使印”鑄造數量頗多,且未言明其所屬機構,只籠統地以“奉使印”稱之,可能印文就題為“奉使之印”。沒有明確歸屬,這已經與唐后期鑄造“出使之印”的情況不同,出使印一般冠以“某司”,僅限于相關司局的官員出使行用,其他沒有辟置出使印的司局則沒有使用的資格。若僅題為“奉使之印”,則并非某個特定司局的專屬印,而是所有使職都可以請用的一種使職差遣印。
此外,一次性鑄造五十面同類型的印,如此大規模的鑄印活動不可能是為了給某個有司配備官署印。前論大理寺請鑄四面出使印,朝廷才準許了三面,此次鑄造五十面,恐怕只有多個使職差遣機構才能消化。因此,數量如此多的奉使之印,其使用范圍應已不再限于特定機構,而是所有出使人員都可以請用。這就使得朝廷政務的處理更加高效,使職化運作程度更高。
后周雖然有鑄造行用“奉使之印”的記錄,然而,“奉使之印”真正大行其道并在政治生活中發揮作用卻是在宋代。宋代未見鑄造行用出使印的記載,奉使印卻屢見不鮮。《宋史·輿服志》載:“其奉使出入,或本局無印者,皆給奉使印。景德初,別鑄兩京奉使印。”④《宋史》卷154《輿服志》,第3590—3591 頁。可見宋代奉使印給付與行用的基本條件。一是“奉使出入”,即出使在外時攜帶奉使印,便于臨時處置政事;二是“本局無印者”,特指臨時建立、尚未置印的使職差遣機構。前者為個人,后者為機構,都有請用奉使之印的資格。至于兩京奉使印,《續資治通鑒長編》曰:“初鑄印二十鈕,給在京厘事官,以‘兩京奉使’為文。先是,給印皆以‘奉使’為文,內外無別,故改鑄焉。”①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66,景德四年七月癸巳,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第1477 頁。可見,兩京奉使印就是專為在京厘事官準備的奉使印。
《宋史·輿服志》載:“監司、州縣長官曰印,僚屬曰記。又下無記者,止令本道給以木朱記,文大方寸。或銜命出境者,以奉使印給之,復命則納于有司。后以朝命出州縣者,亦如之。新進士置團司,亦假奉使印,結局還之。此常制也。”②《宋史》卷154《輿服志》,第3593 頁。顯然,無論是個人還是機構,無論是“銜命出境”還是“以朝命出州縣”,抑或“新進士置團司”,都是以任務型組織完成相應事務的政治實踐,屬于政務使職化運作的范疇。諸如此類,都會給“奉使之印”。謂之“常制”,說明并非一時特例,而是一項制度化舉措。同時,使用該印尚有一個制約措施,那就是“復命”和“結局”之后,印要交還給管理機構。這是“奉使之印”管理與行用的制度規范,表明政務使職化運作在宋代已經是一種政治實踐的常態。
至道三年(997)三月二十九日,宋太宗趙光義駕崩,太子趙恒即位,是為宋真宗。四月四日,以宋白、郭贄等為大禮五使,“后郭贄知大名府,命給事中魏庠代禮儀使,請給印,詔以奉使印給之”。③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禮29 之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第1321 頁。此時大禮五使尚未置印,但涉及喪葬禮儀和陵墓工程諸事,都需要行遣政務文書,所以魏庠請印,朝廷賜給奉使之印。咸平五年(1002)六月,詔曰:“諸路部署、副部署、鈐轄、都監等有用奉使印者,令少府監各鑄本司印賜之。”④《續資治通鑒長編》卷52,咸平五年六月甲申,第1138 頁。想必這些職位設置之初都是臨時配給奉使之印,以備行遣文書之需,孰料后來置而不廢,竟成為一種常制,直到鑄賜印文與使名相一致的“本司印”。
景德二年(1005)七月四日,牧司奏云:“按唐《六典》,凡馬有左右監,仍以土地為名。欲將諸州牧龍坊改為監,以本州島軍土地為名。先是,諸坊借用奉使印,今請各鑄印給用。”⑤《宋會要輯稿》兵 21 之 5 至 6,第 9052 頁。這說明在是年七月以前,諸州設置的牧龍坊都是用奉使之印行遣事務,從宋初到此時改坊為監,已歷四十余年,“在外之監十有四”,⑥《宋史》卷198《兵志》,第4928 頁。若一坊配一枚奉使之印,那么當時至少有十四枚奉使之印,而這還只是小小的牧龍坊之印。由此便可理解為何顯德鑄印時,一次便鑄造五十面奉使之印了。
景德四年(1007)的貢舉,祠部員外郎、京東轉運使滕元晏與知制誥周起用奉使之印“封印舉人卷首”,⑦《續資治通鑒長編》卷67,景德四年十二月,第1512 頁。不知為何不襲用唐后期辟置的“南曹之印”和“新鑄南曹之印”,反而使用奉使之印,但這說明貢舉活動中也會用到奉使之印。科舉制度在宋代愈益嚴密,有糊名、鎖院、謄錄等制。大中祥符八年(1015)正月,設置了謄錄院,“令封彌印官封所試卷付之,集書吏錄本,諸司供帳,內侍二人監焉。命京官校對,用兩京奉使印訖,復送封印院,始送知舉官考校”。⑧《續資治通鑒長編》卷84,大中祥符八年正月甲午,第1913 頁。在這些環節中,包含了試卷密封鈐印,然后經謄錄院“錄本”,京官校對,再在錄本上鈐奉使之印等流程。這與滕元晏、周起用奉使之印的情況相類似。
真宗時期,王曙以右諫議大夫為河北轉運使,受“部吏受賕”的牽連而降知壽州,后“徙淮南轉運使,勾當三班院,權知開封府”,⑨《宋史》卷286《王曙傳》,第9632 頁。大中祥符七年(1014)七月,他提出了在權知開封府任上處理政事時所遇到的問題:“本府解送舉人,承前每場以[過落]姓名及奏牒送府印,頗涉漏泄。自今望給奉使一印。”⑩《續資治通鑒長編》卷83,大中祥符七年七月,第1887 頁。“過落姓名”,《長編》漏“過落”二字,考正德本《群書考索》37《貢舉類》為“過落姓名”云云,當據此乙正。
知開封府屬于使職,從王曙的措辭來看,他雖然對開封府的一應事務都要負責,但自己本身并沒有相應的印,才會出現“送府印”的程序,實際上是將相關材料送給開封府實際掌印的人員鈐印。前論使職差遣的借印程序在此也有體現。但“漏泄”之虞給王曙的政務操作帶來了不便,為了保護相關政務信息,也為了便于開展工作,遂奏請“奉使一印”,得到了皇帝的許可。
奉使之印的行用在熙寧時期發生了一次制度性調整。神宗熙寧四年(1071),曾將一部分使職所持奉使印的印文題為“奉使朱記”,供低級使職使用。李燾記載該次印制厘革的始末,謂:“詔自今文臣兩省、武臣橫行以上,中外權時差遣,給奉使印,余皆給銅記,其文以‘奉使朱記’為名。以樞密院言前此不以官之高下,事之大小,皆給印,無所甄別,兼印數不足故也。”①《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20,熙寧四年二月癸酉,第5353 頁。
馬端臨的載述更突出“權時差遣”的內容,曰:“不以職務緊慢,余官如使外國、接送伴、體量安撫、制勘之類,給奉使印,余給銅記,以奉使朱記為名。”②《文獻通考》卷115《王禮考十· 圭璧符節璽印》,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3534 頁。顯然,“奉使之印”與“奉使朱記”的使用并行不悖,只是有了較為顯著的等級高低或事務緩急的區分。李燾認為這是因無差別的給印以及印數不足而導致的結果,而馬端臨指出這是宋代的新規制,謂“先是,臣僚差使,不以官序高下、職務慢緊,例給奉使印,而令式節文非劇司者,記,故密院有請也”。③《文獻通考》卷115《王禮考十· 圭璧符節璽印》,第3534 頁。“記”即是“朱記”,馬端臨提出了“非劇司”給朱記的意見,并將之歸入“令式”的范疇。
熙寧五年(1072)九月,在樞密院承旨司的奏請下,朝廷詔曰:“禮部每旬申已納未收奉使印,今后每季申樞密院。”④《宋會要輯稿》職官13 之3,第3370 頁。可見,使務完成之后,使職差遣主動納印的情況并不順利,需要由禮部統計,每旬申省,每季申樞密院。顯然,宋代使職差遣行用奉使之印或奉使朱記這一“常制”是被嚴格落實了的,而這種規制其實衍生自唐代的“出使之印”,但在宋代貫徹得更深入。究其根源,當是宋代朝廷政務的使職化運作程度加深的結果。
基于政務使職化運作的需要,奉使印記在南宋時期仍舊行用不衰,或作為特定使職差遣的官文書印,或作為使職差遣機構的司印。如紹興五年(1135)三月,詔:“樞密院計議官呂用中、徐康,編修官霍蠡,并以檢察逐路經費財用為名,用中浙西,康江東,蠡浙東路,仍借奉使印。上皆召見,賜裝錢而遣之。”⑤李心傳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87,紹興五年三月戊戌,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第1671 頁。呂用中等三人都是被任命為使職去“檢察逐路經費財用”,三人分別去浙西、江東、浙東,給他們每人都配備了奉使之印,以便他們隨時踐履行移文字的職能。紹興九年(1139)二月,高宗命實錄院“下禮部關借奉使印一面行使,候結局日送納”。⑥《宋會要輯稿》職官18 之61,第3511 頁。實錄院編修實錄,也沒有賜鑄專印,而是借用奉使之印。
奉使之印還曾充當使職差遣機構的司印,其中虞允文與史正志的經歷尤具代表性。紹興三十二年(1162)二月,以虞允文為川陜宣諭使,允文“乞置司興元,及借奉使印”。⑦《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97,紹興三十二年二月辛丑,第3872 頁。《宋會要輯稿》更是詳述了虞允文提出的五條要求,其中兩條是“今乞以‘川陜宣諭使司’為名,其兵部尚書印記,見在行宮本部,今關借奉使印一面行使”與“置司去處,欲且就興州踏逐空閑去處,以備一行官署等安泊”。⑧《宋會要輯稿》職官41 之10,第4003 頁。虞允文明確表示,川陜宣諭使的衙署名為“川陜宣諭使司”,他雖然是試兵部尚書,但并不能帶兵部的官署印執行宣諭任務,所以需要借一枚奉使之印當作司印來使用。
隆興元年(1163)七月,又以虞允文為湖北京西路制置使,允文奏“乞以‘湖北京西路制置使司’為名,下所屬鑄印。緣起發日逼,乞且就用近關借到奉使印,沿路行使,候給降到新印日繳納”。⑨《宋會要輯稿》職官40 之12,第3993 頁。雖然他已奏請鑄印,但事急從權,便借了一枚奉使之印充作湖北京西路制置使司的司印。不久,待制置使印鑄賜給虞允文之后,他便需要將這枚奉使之印交還給尚書禮部。次年(1164)七月,虞允文被召赴行在,戶部尚書韓仲通充湖北京西路制置使以接替虞允文,仲通言:“其虞允文已召赴行在,欲下禮部權借第一等奉使印記一面,沿路行使。候交割制置使印,即便繳納。”①《宋會要輯稿》職官40 之13,第3993 頁。韓仲通尚未到制置使司,便請了奉使之印“沿路行使”,等到和虞允文完成交割,他應將這枚奉使之印繳還。南宋還規定:“諸奉使印記,應納及申尚書禮部而稽違者,論如官文書稽程律。”②佚名撰,戴建國點校:《慶元條法事類》卷5《職制門· 奉使· 職制敕》,楊一凡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續編》第一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46 頁。若虞允文和韓仲通未能及時歸還奉使印,就會受官文書稽程律的懲處。
乾道三年(1167)八月,孝宗認為史正志的上言“條具舟師利害,其間亦有可行者”,遂讓他知建康兼沿江制置,“自建康至鄂渚舟師并令總之”。是月二十九日,知建康府兼沿江水軍制置使史正志上言為使司請印:“契勘今沿江制置使,除專一措置水軍海船,要為久遠利便之計。所有合用印記,今乞于禮部關借奉使印前去,專充制置司使用。所有創差簽廳一司官吏,竊慮耗費財用,今只就用安撫司簽廳官吏兼制置司職事,卻乞復置省罷闕,請給依安撫司屬官[例]。屬官所帶銜位,稱江東安撫司沿江水軍制置司。所有庫務更不別置,凡有修造船只、教閱支費,就用安撫司錢物。”③《宋會要輯稿》職官40 之14 至15,第3994 頁。這份奏言基本厘清了沿江水軍制置司的機構建制與日常運作等問題,還指出其與安撫司之間的關系。一是從禮部借奉使之印“專充制置司”使用,自是制置一司有專印。二是沿江水軍制置司的官吏組成是用安撫司官吏“兼制置司職事”,所有兼制置司職事的官員,統一帶銜為“江東安撫司沿江水軍制置司某”,是典型的“一套人馬,兩塊牌子”結構。三是不置庫務,一切開銷掛靠在安撫司。可見,沿江水軍制置司是依附于安撫司的使職機構,但其長官并非安撫司長官,而是獨立存在的,并且還有獨立的奉使之印作為制置司的專印。
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八月,創置茶鹽使,以岳珂為使。其后“凡以太平守臣兼領者,則置司本州;不為太平守臣者,置司皆在建康”。淳祐四年(1244)四月“給奉使印,始正提領江淮茶鹽所之名。此司存之所由定也”。④周應合:《(景定)建康志》卷26《官守·提領江淮茶鹽所》,《宋元方志叢刊》第2 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第1776 頁上。顯然,這也是把奉使之印用作江淮茶鹽所的司印了。
奉使印或奉使朱記的給付與收繳一直是尚書禮部的職責,南宋的《職制令》還規定:“諸奉使應給印記者,以被受付身文書赴尚書禮部驗請。”⑤《慶元條法事類》卷5《職制門· 奉使· 職制令》,第48 頁。但在北宋時期,樞密院也曾參與奉使印的給付與管理。大中祥符七年(1014)詔:“樞密院所管奉使印,自今除國信、接伴、劾制獄、句財用、創寺觀外,其別細務勿給。”⑥《續資治通鑒長編》卷82,大中祥符七年四月戊午,第1870 頁。該詔正是對樞密院隨意給付奉使印的約束,以防止奉使印被濫用。
總之,“奉使之印”賡續并發展了唐代“出使之印”的性質與職能,更好地滿足了政務使職化運作的需求。“奉使之印”與“奉使朱記”并行,用以區分使職的等級和差遣的要劇,進一步便利了使職差遣機構的履職。在奉使印的管理與給付上,一直是尚書禮部的職權,但北宋的樞密院也有頒給奉使印的權力。奉使之印與奉使朱記的普遍行用,集中體現了使職差遣在行政體制中的角色,是政務使職化運作的必然結果。
宋末元初史家馬端臨說:“無璽書,則九重之號令不能達之于四海;無印章,則有司之文移不能行之于所屬。”⑦《文獻通考》卷115《王禮考十· 圭璧符節璽印》,第3512 頁。這句話揭示出文書與印在中國古代政務運作中的重要地位。從“出使之印”到“奉使之印”的嬗遞,看似印制演進的一個側面,實為唐宋政務使職化運作進程的外化表現。這一演變的根源是唐宋時代使職差遣的發展與省部寺監等機構使職化導致國家行政體制發生了變化,遂使政務使職化運作成為政治實踐的常態。
唐后期使職差遣的發展,固然刺激了出使用印的需求,然使用廢印與向所在官司借印兩種變通之法尚可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使職差遣履職的需要。但借印與用廢印這兩種做法都有明顯的弊端,無論是在程序上還是履職效率上,都制約了使職差遣的發展,于是便有了辟置使職差遣專印的舉措。新鑄印大體還是遵循印文與使名相一致的形式,如采訪使之印、都統之印、監軍使之印、諸道鹽鐵使印等,印文即是使名。同時,借印與用廢印仍舊沿襲,直到南宋時期《文書令》還規定:“諸奉使不給印記而文書應印者,就所在官司借用。”①《慶元條法事類》卷5《職制門· 奉使· 文書令》,第49 頁。
省部寺監與州縣等國家常規行政機構雖然有特定的官署印,但隨著機構政務的使職化運作,僅一枚官署印并不能滿足其履職的需求。在此背景下,御史臺與大理寺踐行出一條可供推廣的解決方案,那就是為執行任務的出使者,請鑄專屬印,即“御史臺出使之印”與“大理寺出使之印”,本臺與本寺出使人員都可以使用,有一定的流動性。然而,出使之印冠以機構名稱,僅限于特定的機構使用,自然有諸多局限。如此一來,創置一種所有使職差遣機構都可以反復使用的印就顯得極為迫切。后周顯德五年,一次性鑄造了“奉使之印”五十面,這類奉使之印不冠機構名稱,歸屬性不強,舉凡使職差遣有需要用印的場合都可以請用,極大地滿足了使職差遣機構和省部寺監等在使職化運作中對印的需求。
宋代不僅行用“奉使之印”,更有“奉使朱記”,以區分使職的等級與差遣的要劇。這種區分始于熙寧變法時期,應視為熙寧變法的成果之一。
先是,宋代走馬承受公事的設置意味著朝廷對路級機構的監督開始以使職化的方式運作。走馬承受公事全稱為“某路都部署司/都總管司/安撫司走馬承受公事”,②龔延明認為“走馬承受”的全稱是“某路都總管司走馬承受并體量公事”(參見龔延明:《〈宋史·職官志〉補正》,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第426 頁)。據秦克宏研究,“體量公事”是另外一種使職(參見秦克宏:《走馬承受公事與宋代信息通進研究》,《求是學刊》2012 年第3 期)。至于其隸屬機構,《宋史· 職官志》僅提到“都總管司”,實際上,也有隸屬于都部署司、安撫司的情況。如慶歷五年十月,“康德用為河東經略司走馬承受”(《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57,慶歷五年十月甲寅,第3802 頁);元祐元年有“瀘南安撫司走馬承受馬伯虎”(《續資治通鑒長編》卷393,元祐元年十二月戊戌,第9556 頁)。每路設一員或兩員,各自攜帶奉使之印在地方履行監督職能,及時向朝廷匯報軍政情報。但諸路走馬承受多行不法,“故事,諸路走馬承受書銜皆曰‘某路都總管司走馬承受公事’,而任職者惡有所隸屬,故于銜位中陰去‘都總管司’字,冀擅其權”。③《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32,熙寧五年四月庚午,第5633 頁。正是因為“奉使之印”的印文與走馬承受的使名不相符,才使他們有了肆意改換署銜的操作空間。
于是,熙寧五年(1072)四月,“鑄諸路走馬承受銅朱記給之,仍收所授奉使印……至是,始厘正之,仍鑄為銅朱記”。④《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32,熙寧五年四月庚午,第5633 頁。《宋史·職官志》載:“熙寧五年,帝命正其名,鑄銅記給之,仍收還所用奉使印。”《宋史》卷167《職官志· 經略安撫司》,第3962 頁。新賜銅朱記必然以“某路都部署司/都總管司/安撫司走馬承受公事朱記”為文,這才使得走馬承受的印文與使名相符,明確了統屬關系,限制了不法行為的發生。直到元符三年(1100)五月,仍詔“諸路走馬二員處,人給朱記一枚,令禮部鑄造頒付”。⑤《宋會要輯稿》職官41 之124,第4064 頁。
自北宋后期直到南宋時期,奉使之印與奉使朱記仍舊承用,南宋的《職制令》規定:“諸奉使官,第二等以上給印,余給銅朱記,仍皆給幞褥斗匣。”⑥《慶元條法事類》卷5《職制門· 奉使· 職制令》,第48 頁。然而,當所有的使職差遣都使用“奉使之印”時,必然會造成事務處理上的相互妨礙,更有甚者,如走馬承受那般在署銜中故意略去統屬官司名稱,以圖擅權。這就需要重新鑄造印文與使名相一致的印,走馬承受重新賜鑄銅朱記即是如此。
熙寧九年(1076)八月,“令禮部鑄諸路提舉官印,自是提舉官不帶奉使印以出”。⑦《文獻通考》卷115《王禮考十· 圭璧符節璽印》,第3534 頁。在此之前,提舉官出使也要帶奉使之印,現在改變這種做法,開始辟置諸路提舉官的專印,這也是為了解決奉使之印使用混亂的問題。崇寧二年(1103)三月三日,監榷貨務錢升等奏請新鑄印鑒“榷貨務茶鹽記”時,理由便是“創添新法茶鹽文字,竊慮只用見使印一顆,別有相妨,轉見留滯”。⑧《宋會要輯稿》職官27 之17,第3719 頁。為了解決相互妨礙的情形,朝廷開始鑄造新印。南宋在行用奉使之印和奉使朱記的同時,也鑄造印文與使名相一致的使職差遣印。紹興十年(1140)十一月十五日,戶部提出“點檢贍軍酒庫,自來止用關借到奉使印記,兼印文與庫名稱不同,欲乞下文思院改鑄銅印一面,以‘點檢贍軍酒庫[之印/朱記]’八字為名”。①《宋會要輯稿》食貨20 之18,第6436 頁。括號中的內容原書無,系筆者所加。原因有二:一是按照宋代印制,或為“之印”或為“朱記”;二是文中明確提到“八字”印,補上兩個字才合八字的記載。可知,奉使印行用中產生的弊端,通過鑄造印文與使名相同的印逐漸得到彌補。
奉使之印既然是任何使職差遣都可以使用的印,那就有可能產生彼此混淆的情形。如何區分鈐有該印的文書是由哪個機構行遣政務的公文?一般而言,有兩種途徑:一是看落款題銜,加蓋奉使之印的文書,通過落款題銜可以判斷其歸屬。如前引史正志的沿江水軍制置使司,發出的文書必然會有“江東安撫司沿江水軍制置司某”的題銜,并加蓋奉使之印,而安撫司的公文則會加蓋安撫司的印。若安撫司使用奉使之印,又如何鑒別?這便涉及到第二種途徑,即看新鑄印。前面提到的榷貨務茶鹽記、諸路提舉官之印、“點檢贍軍酒庫[之印/朱記]”等,都是為了解決相互妨礙的情形,鑄造了新印。
從出使印到奉使印,印鑒溢出了有司的行用范疇而與使職相結合,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使職執行差遣任務時的用印需求,也為使職走向使司創造了條件。出使與奉使兩類印的功能類似,但由于隸屬有別而無法將之歸為同類印。北宋時期已不見出使印的使用,而奉使印在大行其道的同時,也產生了一些變化:一是奉使朱記與奉使之印并存;二是用印開始甄別差遣等級,按高級差遣給奉使之印、低級差遣給奉使朱記的差別來配置。如此,既解決了奉使之印數量不足的問題,還具有了甄別差遣要劇的功能。
印制嬗遞是行政制度發展的表征,探究其背后隱含的政務實踐方式,可以揭示唐宋政務使職化運作的進路。在官署印行用的基礎上,唐后期大理寺與御史臺的“出使之印”,是臺司與寺司官員承擔臨時差遣任務需要離臺理事時而配置的一種專印,解決的是出使人員在行遣文書時使用廢印或借用他司印的弊端。出使印的創置是朝廷機構以行政效率為導向探索政務實踐模式的結果,示范了王朝政務使職化運作的可能性。“奉使之印”不囿于特定的司局人員,是所有的使職或使職組織都可以奏請使用的一種印,甚至還可以作為特定使司的司印來使用。目前尚未發現唐代鑄造與使用“奉使之印”的痕跡,而后周時期曾一次性鑄造了五十面,可見其需求量之高、使用之廣。北宋熙寧以后,還以“奉使之印”與“奉使朱記”來區分使職的等級與差遣的要劇。
政務運作方式隨著政治體制的調整而發生相應的改變,從“出使之印”到“奉使之印”的嬗遞脈絡,既是王朝印制發展的過程,也是政務運作形態變遷的物化表現。出使印是替代政務實踐中使用廢印或借印的方法,而奉使印又取代了出使印,表現出一種前后承續的關系。這不是偶然,因為奉使印正是比擬出使印的原理創置的,只是適用范圍與途徑更多元。爰至有宋,奉使印雖然滿足了使職或使司運作的實際需要,但也造成了政治實踐中“印異于事”的現實,即文書簽署與鈐印不匹配。為了解決這個新問題,宋代又開始鑄造以使名為主的官文書印。
從特殊到普遍,由個別到一般,特定機構行用的出使之印與所有使職差遣均可行用的奉使之印都承載著相應的制度內涵,呈現出朝廷有司政務走向使職化運作的態勢,反映了王朝治理模式溢出原有司局結構以更專業、更高效的使職差遣作為政務運作方式的新嘗試,展現了任務型組織獨特的制度與實踐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