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清
19 世紀西方漢學有兩個比較突出的特點,其一是一批來華傳教士歸國之后改變身份,從事漢學翻譯、教學及研究,成為了職業漢學家;其二是漢學研究與漢學教育逐漸結合,從而催生出學院派的職業漢學。
毫無疑問,王韜(1828—1897)是他那個時代最早也最深入地涉足、參與到19 世紀西方漢學之中,并取得引人矚目成就的中國本土知識分子。無論是在“西學東漸”還是“中學西漸”中,王韜都有身體力行,時間上從1850 年代一直延續到1890 年代。
在近半個世紀中,就王韜所接觸到的西方漢學家而言,既有像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湛約翰(John Chalmers,1825—1899)這樣典型的傳教士漢學家,亦有像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傅蘭雅(John Fryer, 1839—1928)這樣最初為來華傳教士漢學家,后又進入英美大學,創建了所在大學中文教席的職業漢學家或者學院派漢學家,同時也有像法蘭西學院的儒蓮(Stanislas Julien,1797—1873)這樣純粹世俗意義上的職業漢學家。
如果考慮到王韜所接觸到的這些英、法、美漢學家在19 世紀西方漢學——無論是傳教士漢學抑或學院派漢學——中的學術地位及國際影響,王韜與19 世紀西方漢學之間的關系,無疑是一個不乏學術價值尤其是西方漢學史價值的學術課題。在這種關系中,既有王韜與上述漢學家之間的個人交往、學術合作,亦有王韜對于這些漢學家著述成就的議論評價。若縱觀王韜與19 世紀西方漢學家之間的關系,會發現他并非只是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口譯—筆述式翻譯模式中的本土譯者,或者僅止于作為口譯者的來華傳教士的本土中文助手。事實上,無論是在這種口譯—筆述式翻譯模式中,還是在與法國漢學家儒蓮的書信往來中,王韜的身份均明顯超出一般意義上的本土中文助手,在王韜參與的理雅各“中國經典”及“東方圣典”英譯中,兩人之間始終維系著嚴肅認真而且平等合作的學術對話與思想交流,這在19 世紀中西跨語際、跨文化的知識對話與學術交流語境中既不多見,亦彌足珍貴。由此可見,王韜不僅是19 世紀西方漢學肇興與發展的重要參與者和共同建構者,也是此間西方漢學的一位重要評論者。而且,他的觀察評論是建立在比較明晰的“西方漢學”這一意識和認知基礎之上的。這一點,在其同時代無疑是罕見并超前的。
但是,縱觀王韜與西方漢學家持續交往合作的后半生,發現他并沒有明確提出或直接使用“西方漢學”這一概念,相反,他更傾向于將這一時期的傳教士漢學或西方漢學,視之為中國經學的外溢或歐洲化,而那些在歐洲從事經學翻譯、研究及教學的西方人,亦因此而被稱之為“西儒”。這兩點亦構成了王韜對19 世紀西方漢學體察與認知的兩極。其中既有對傳統儒家經學中國主體性的秉持堅守,亦有超越庸俗“華夷之辨”及中華文化封閉圈的開明與超前。
對于王韜與19 世紀西方漢學這一專題的考察討論,不僅有助于進一步認識王韜與“西學東漸”之間的關系,同時也有助于認識王韜與“中學西漸”之間的關系,并借助于王韜這一個案,更細致亦更深入地體察、認識19 世紀下半期中西方跨語際、跨文化交流中某些被忽略或被遮蔽的歷史存在,及其在這一時期中西學術、思想、文化交往史上的意義與價值。
理雅各的翻譯事業,包含兩部分。其中一部分是“西學東漸”中的西學中譯,另一部分是“中學西漸”中的中學英譯。在“西學中譯”階段,理雅各主要的翻譯助手是何進善和任瑞圖。前者協助理雅各主要翻譯了基督教的一些相關文獻,①何進善參與并協助理雅各翻譯完成的基督教文本至少包括《新約全書注釋》及《正德皇帝下江南:一個中國故事》(中譯英,1843 年)。關于《新約全書注釋》,偉烈亞力《1867 年以前來華基督教傳教士列傳及著作目錄》(偉烈亞力著,倪文君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年)中有如下說明:“該書注釋部分由理雅各的中文助手何進善編寫。他還撰寫了一篇長達9 頁的有關《圣經》的前言,之后是2 頁的緒論,再接著是2 頁關于該書的序言。后全書經理雅各博士允許修訂重版。前14 章由他們自己于1854 年出版,其余部分后曾單獨成冊出版。全書總序曾以《新舊約圣書為天默示》為名在廣州單獨發行,共9 頁。1855 年發行了另一版本,名《新舊約圣書證據》。1862 年在香港又出現了一個新版本,名《圣經證據》,共9 頁。”而《新舊書為天示論》(即《新舊約圣書為天默示》)“序言”,由何進善撰寫,曾發表于《遐邇貫珍》1855 年第2 號。后者則主要協助理雅各翻譯了作為教科書使用的《智環啟蒙塾課初步》。而在“中學英譯”階段,理雅各的翻譯助手主要是王韜,王韜協助理雅各翻譯完成了“中國經典”(Chinese Classics)以及“東方圣典”(The Sacred Books of the East),亦因此而成為19 世紀下半期對西方漢學的發展作出過切實貢獻的中國學者。
比較而言,王韜在理雅各的翻譯事業以及漢學事業中的實際貢獻,要明顯超過理雅各之前的兩位中文助手,對此,理雅各自己亦有過類似評價:
明年底之前,《詩經》就面世了。我們已經排版完了380 頁,但費用驚人,每個月大約105 元——其中包括付給我的中國助手王(韜)博士的20 元。有時候我根本用不著他,因為一整個星期我都不需要咨詢他。不過,可能有時候又會出現這樣的需要,而此時他對我又有巨大幫助,而且,當我著手撰寫學術緒論的時候,他的作用就更大了。對我來說,只有那些第一流的學者才有價值,而這里除他之外,我找不到任何一位能夠與之比肩者。②海倫· 藹蒂絲· 理格:《理雅各:傳教士與學者》,吉瑞德:《朝覲東方:理雅各評傳》,段懷清、周俐玲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年,第520 頁。
從上文可知,理雅各對于王韜在其翻譯《詩經》過程中的作用及貢獻,毫不掩飾地予以了肯定。而對于像王韜這樣的本土助手的學術及文化水平的肯定,幾乎與理雅各對于《詩經》及“中國經典”的思想、文化及文學價值的發現和肯定是一致的。在寫給自己夫人的一封長信中,理雅各特別提到了這一點:
作為一個傳教士,在沒有努力地弄明白他準備宣講的內容中,中國的詩人和哲學家已經就此表達過怎樣的看法之前,不得就此內容予以宣講。③海倫· 藹蒂絲· 理格:《理雅各:傳教士與學者》,吉瑞德:《朝覲東方:理雅各評傳》,第520 頁。
理雅各的這個觀點及立場,無疑直接挑戰了傳教士團體對于中國及中國思想文化傳統所秉持的立場及主張,這在當時無疑是相當激進的,但又是理性和富有前瞻性的。而理雅各上述觀點及立場的形成,亦并非是一蹴而就的,更不是他在抵達馬六甲及香港之前或之初就已經形成的。實際上,在抵達香港之前,理雅各的宣教觀及中國觀與當時大多數傳教士并沒有差別或根本不同。而差別及不同恰恰是理雅各在開啟他的“中國經典”翻譯之后才逐漸形成的?!爸袊浀洹狈g,既是理雅各與中國經典之間的“對話”,也是理雅各借助于“中國經典”,與自己原本的知識自我、思想自我以及信仰自我之間的持續對話,而在此對話中,理雅各持續的自我調整和自我改變也是顯而易見的。
而在此過程中,王韜的出現及存在成為了影響甚至改變理雅各的中國文化觀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事實上,1867 年當王韜應理雅各邀請,前往英國繼續協助理雅各翻譯“中國經典”及“東方圣典”時,王韜對于理雅各的意義,或者說王韜的身份及地位,已經明顯超越了何進善和任瑞圖。更引人矚目的是,王韜在英國期間寄居在理雅各府上,與理雅各一家人共同生活和相處了近3 年。這種“家人般”的“雇傭”關系,在當時來華傳教士與其本土中文助手之間是極為罕見的。如果說“中國經典”及“東方圣典”的翻譯,最終成就了理雅各作為一個19 世紀西方漢學家的學術地位與標志性貢獻,那么,他與王韜之間這種并不多見的合作關系本身,就是這種成就與貢獻的堅實基礎。
值得關注的是,理雅各對于王韜的“發現”,與王韜對于理雅各的“發現”,在時間上幾乎是同時展開并完成的。對此,王韜日記中亦有所記載反映:
1862 年10 月11 日,“申刻抵香港,即雇夫攜行李至中環英華書院,見理雅各先生”。1862 年10 月12 日,亦即抵港翌日,“申初詣會堂,理君說法,雖操粵音,亦可解”。1862 年10 月13 日,“作書致理君,述余來粵之由”。
1862 年10 月15 日,“余來港,一人未識,貿貿然至。初入門即見屈煙翁,把臂欣然,喜舊識之可恃。蒙其導見,理君特為位置”。①上述所引日記,均見王韜撰,田曉春輯校:《王韜日記新編》,下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年,第487 頁。
上述諸條,雖未直接敘述評價理雅各之待人態度,但其很快就被離滬來港的王韜所接受認同,這一點當毋庸置疑。對此,《弢園尺牘》中保存下來的兩人來往信札中,時間最早的一封就記錄著王韜當初對于理雅各的印象評價:
執事學識高邃,經術湛深,每承講論,皆有啟發,于漢、唐、宋諸儒,皆能辨別其門徑,抉擇其瑕瑜。茲也壁書已竟,又將從事于葩經,不揣固陋,輯成《毛詩集釋》三十卷,繕呈清覽,庶少助高深于萬一。始于去歲五月,而成于今歲三月,將周一載。凌晨辨色以興,入夜盡漏而息,采擇先哲之成言,纂集近儒之緒語,折中諸家,務求其是。②王韜撰,田曉春輯校:《王韜日記新編》,上卷,第142 頁。
盡管尚不能斷定這封信是否就是王韜1862 年10 月13 日日記中提到的那封,但其中對于理雅各的印象顯然與上述日記中的記載相近,尤其是對于理雅各作為一個漢學家在中國經典研究及翻譯方面的嚴謹態度和深厚學術積累,給予了極高評價,以致多年之后,當王韜代表香港士紳,為禮送理雅各離港返英而撰寫《西儒理雅各回國序》之際,他腦海里依然浮現出了初見理雅各時的印象:
其持己也廉,其待人也惠,周旋晉接,恂恂如也。驟見之頃,儼然道貌,若甚難親,而久與之處,覺謙沖和藹之氣浸淫大宅間。即其愛育人才,培養士類,務持大體,弗尚小仁,二十余年如一日也?;浿惺棵?,無論識與不識,聞先生之名,輒盛口不置。呼吁!即以是可知先生矣。③王韜:《弢園文錄外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年,第182 頁。
事實上,王韜與理雅各之間的這種彼此發現與高度評價,并不僅止于各自內心喜悅與相近相親,還體現在他們的合作關系及翻譯成效方面。從墨海書館時期協助麥都思等人翻譯“委辦本”《圣經》及其他宗教文獻和西學開始,王韜的主要經濟來源就是作為那些來華傳教士的中文助手。盡管王韜還曾受洗入教,但在其日記中,他對自己與來華傳教士之間的這種關系,一直存在著心理認同上的糾結與掙扎。與墨海書館時期主要協助“西學東漸”明顯不同的是,香港時期的王韜,包括遠赴英倫的兩三年間,王韜的主要工作,一變而為協助完成“中學西漸”,亦就是幫助理雅各翻譯“中國經典”和“東方圣典”,而王韜亦似乎更能夠從這種“中學西漸”工作中得到一些成就感。
理雅各翻譯并出版的“中國經典”(Chinese Classics)及“東方圣典”(Sacred Books of the East)如下:
“中國經典”部分
1. 1861“中國經典”:譯文、批評及注釋
2. 1861 第一卷:《論語》《大學》《中庸》
3. 1861 第二卷:《孟子》
4. 1865 第三卷(上):《書經》第一部分,學術緒論
5. 1865 第三卷(下):《書經》第二部分 ,索引
6. 1871 第四卷(上):《詩經》“國風”,學術緒論
7. 1871 第四卷(下):《詩經》“雅”“頌”,索引
8.1872 第五卷(上):《春秋》“隱公”“桓公”“莊公”“閔公”“僖公”“文公”“宣公”“成公”,學術緒論
9. 1872 第五卷(下):《春秋》“襄公”“昭公”“定公”“哀公”,附《左傳》附錄,索引
“東方圣典”部分
1. 1882 《易經》
2. 1885 《禮記》《孝經》
3. 1891《書經》《詩經》(宗教部分)
1891《道德經》《莊子》《太上感應篇》
上述翻譯中,從翻譯體例來看,八卷本的“中國經典”,每一譯本都包含中文原文、英文譯文、評述注釋以及具有豐富知識的學術序言。 1893—1895 年間,《中國經典:譯本及評釋、學術緒論和索引》的第2 次修訂,依然保留了這一體例。而無論是從時間精力上看,還是從心性學養上看,協助理雅各翻譯儒家經典,對于王韜的學術及文化的自我重構亦是影響顯著:
韜今偕理君譯訂《春秋左氏傳》,斷手之后,繼以《易》《詩》《禮》,大抵三年,厥功可蕆。
邇來專力譯經,頗鮮暇晷……①王韜著,陳玉蘭輯校:《弢園尺牘新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年,上卷,第165—166 頁。
余少時好為側艷之詞,涉筆即工,酒闌茗罷,人靜宵深,一燈熒然,輒有所作。
……避跡至粵,壹意治經,日從事于訓詁,豈止悔其少作,方且悲夫老來。②王韜:《艷史叢鈔》“序”,《弢園文錄外編》,第205 頁。
從1862 年底自滬到港避禍、協助理雅各翻譯儒家典籍開始,一直到遠赴英倫三年全心全意協助理雅各完成“中國經典”的翻譯并啟動“東方圣典”的部分翻譯,王韜將其生命中的近10 年(1862—1870)時光和精力,奉獻給了理雅各的漢學事業。更全面、完整也更文本化地考察討論王韜在“中國經典”以及“東方圣典”中的學術、思想貢獻,無疑是必要的,也是有意義的。
事實上,理雅各、王韜之間的合作翻譯方式,早已經超越了晚清最為普遍、典型的口譯—筆述式翻譯模式。在理、王二人之間的翻譯模式中,應該說一直保持著比較充分的富于知識性、學術性和思想性的交流、互動、對話與協商,而最終的譯本往往也是兩人之間交流、互動、對話和協商的結果。在他們這種翻譯模式中,最終的譯本應該能夠超越作為口譯者和筆述者的雙方最初對于翻譯的設定與期待,并呈現出某些知識、思想以及文化上的開放性,而翻譯本身,亦足以成為此間東、西方學人之間探索并實現彼此更具有平等性、對話性與開放性的交流互動方式與過程的體現。
目前能夠見到的王韜寫給理雅各的信函有6 封,其中除1 封寫于他自滬抵港不久外,其他5 封均寫于王韜自港返滬之后,也就是其生命的最后20 年。而這5 封信函就成為了考察王韜與理雅各之間關系的最后一批重要歷史文獻。這5 封信函,其中4 封分別寫于1881 年、1891 年、1894 年、1895年,另有1 封沒有標署年份,且其中涉及到的幾點與時間相關的信息,彼此之間存在抵牾,推測寫作時間在1890 年前后。在寫于1881 年3 月29 日的信函中,王韜不僅追憶了在英倫及蘇格蘭協助理雅各從事翻譯以及日常生活的愉快時光,更對理雅各表達了真摯感謝:
韜受夫子大人栽培,恩深惠重。旅處香港已二十年矣,此初到時所未及料者也。
承夫子大人之庇蔭,香港中西紳士皆推重。韜主理中華印務總局亦已九年,所作《循環日報》,遐邇傳流,推為巨擘,各省官商,頗多相識。然韜念斷不欲出山,功名之心,已如死灰槁木矣。生平著述,已刻者得六七種,他日如刊經學書,當以一分寄呈。①王韜著,陳玉蘭輯校:《弢園尺牘新編》,下卷,第681 頁。
王韜上述文字并非只是表達了感謝,亦展示了在墨海書館之后、尤其是協助理雅各翻譯“中國經典”之后,王韜所開啟的屬于自己的文字事工——在單純著述寫作之外,王韜還效仿理雅各等,創辦了中華印務總局以及《循環日報》,為清末本土文士探索出來一條全新的現實生存途徑。
亦正是與印刷出版機構的開辦有關,王韜還能夠為理雅各等西方漢學家在西方翻譯出版中國典籍提供所缺少的字模,這一點,無論是在西方漢學史還是漢學出版史上,都是值得一提的明顯進步:
聞夫子大人翻譯《易經》已竟,《禮記》亦已至半,相當不日刊出,傳示藝林,惜韜不得握管追隨于其際也。大中銅版字模兩副,今托湛牧師寄呈。原議大字四千五百個,中字六千個,今皆有所增益,乞照最低之值核算,大字每四個銀一元,中字每六個銀一元,其有不合用者,可將銅模退還,另行補鑄寄呈。②王韜著,陳玉蘭輯校:《弢園尺牘新編》,下卷,第681—682 頁。
這也是王韜在用另一種方式支持并協助理雅各繼續完成他的中國典籍翻譯事業。如果說1840 年代末,王韜初次到訪墨海書館,看到來華傳教士們在此開辦的印刷廠時,還有過好奇與震驚,30 年過去,王韜顯然已經熟悉并掌握了這一文化出版產業中的核心技術,并開始了以此為業的個人事業。
王韜通過信札方式,一直保持著與理雅各之間的聯系。在1891 年8 月的一封信函中,不僅提到了理雅各翻譯工作的進展,“前知翻譯《莊》《老》,今又紬譯《離騷》 ”,③王韜著,陳玉蘭輯校:《弢園尺牘新編》,下卷,第683 頁。而且還委托理雅各代購《法王拿破侖第一戰紀》一書。在后面幾封信函中,托理雅各在歐洲代購最新出版的書籍,成為王韜維系與理雅各之聯系的重要事由。而所托代購之書籍,亦并非單純出于閱讀之需要,而往往是與王韜自己的寫作計劃有關。王韜當時留心關注歐洲各國歷史、地理以及君王傳記類書籍,在他看來,這些正是當時中國士紳階層了解西方世界之所急需,所以他在致理雅各的信函中,還曾詢及蘇格蘭是否存在國志,并提到了《英主五十年功烈紀》一書。當然,信函中亦曾提到王韜自己最新完成出版的著述,并專門托人轉送理雅各,譬如《春秋經學》《西學輯存》《法國志略》等。顯而易見,這也是王韜生命的最后一二十年中,他與理雅各乃至西方漢學界維系聯系的主要方式。
王韜與法國漢學家儒蓮(Stanislas Julien,1797—1873)之間的交往,見諸文獻者二:其一是王韜寫給儒蓮的一封信札,即《與法國儒蓮學士》;其二是在儒蓮去世之后,王韜特為其撰寫的《法國儒蓮傳》。這兩篇文獻,不僅是王韜與儒蓮之間學術交往的見證,亦包含著王韜對于儒蓮作為一個漢學家的學術研究及成就的評價。鑒于儒蓮在19 世紀下半期歐洲漢學界的地位及影響,王韜與儒蓮之間的交往,事實上亦可以作為此間中國學者與法國乃至歐洲漢學界之間學術交往的一種歷史見證。
從《法國儒蓮傳》來看,在儒蓮去世之后,王韜對他在法國漢學乃至歐洲漢學界地位及成就的評價甚高,而這篇有關儒蓮的傳記,應該也是漢語中文世界第一篇有關儒蓮生平事功的文章:
儒蓮先生通中西之學,今之碩儒明彥也?!瓪W洲之人,無論識與不識,無不同聲悼惜,以為山斗之望自此而傾矣,歐洲學人又弱一個,承學之士將何所問津耶?①王韜:《弢園文錄外編》,第277 頁。
從《與法國儒蓮學士》來看,王韜對于儒蓮之名以及儒蓮之學的耳聞,時間上并非是遲至英倫之際。根據王韜自己的說法,早在上海、香港時期,對于儒蓮之名即已有所耳聞:
韜昔至上海,獲交于艾君約瑟、偉烈君亞力,繼旅香港,獲交于理君雅各、湛君約翰。此四君子者,皆通達淵博、好學深思之士,時時稱述閣下,盛口不置,則閣下之窮經嗜古、壹志潛修可知矣。②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3 頁。
上述文字中所提到的四人,艾約瑟、理雅各以及湛約翰在漢學領域皆有顯著成就,從他們口中聽到儒蓮之名頗為正常,而理雅各與儒蓮之間在漢學研究尤其是中國經典翻譯方面,長期保持著聯系。但讓王韜產生與儒蓮通信的沖動,應該與王韜自己的著述計劃有關,而這一沖動,還是在王韜從法國赴英國途經巴黎之時即已表現出來,“今者應理君聘,航海西邁,道出貴國京師巴黎,斯未悉所居,未由奉謁。紆軫之情,難以言狀”。③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3 頁。而從這封信札看,王韜對于儒蓮當時業已發表出版的那些漢學成果,確實是了如指掌,而“側聞閣下雖足跡未至中土,而在國中譯習我邦之語言文字將四十年,于經史子集靡不窮搜便覽,討流溯源。嗚呼!此豈近今所可多得者哉!”④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3 頁。一句,亦并非僅出于奉承客套。王韜在信札中不僅列舉了儒蓮的一些翻譯著作,而且還有相關評論,這些評論往往言簡意賅,一定程度上表現出王韜在當時歐洲一流漢學家面前平等對話的自我意識和學術自信:
始見閣下所譯有臘頂字《孟子》,想作于少時,造詣未至。其后又有《灰闌記》《趙氏孤兒記》《白蛇精記》,則皆曲院小說,罔足深究。嗣復見所譯《太上感應篇》、《桑蠶輯要》、老子《道德經》、《景德鎮陶錄》,鉤疑抉要,襞績條分,骎骎乎登大雅之堂、述作之林矣。⑤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3 頁。
王韜并沒有說明他是如何得到上述儒蓮翻譯著述的相關信息的,同時也沒有說明他是否親眼見到過這些用拉丁文或法文翻譯而成的中國著述??梢钥隙ǖ氖?,王韜并不通曉拉丁文或法文,所以他對儒蓮翻譯的“評價”只能依據他對這些翻譯著述的中文原本的判斷,譬如他對“曲院小說”一類翻譯“罔足深究”的判斷,顯然不是就儒蓮的法文譯本而言,而是就這些譯本的中文原本而言的。
王韜在信札中肯定了儒蓮翻譯《太上感應篇》《桑蠶輯要》《道德經》《景德鎮陶錄》等經典學術類著述,而對他選擇翻譯《灰闌記》《趙氏孤兒記》《白蛇精記》等曲院小說的評價似乎并不高,這顯然反映出王韜當時著述觀的某一側面。值得注意的是,儒蓮幾年后去世,王韜撰《法國儒蓮傳》一文以示追悼,其中也提到了儒蓮所譯“曲院小說”類,但評價較之信札,則要明顯正面:
繼譯《灰闌記》《趙氏孤兒記》《白蛇精記》,雖皆曲院小說,而抉剔入微,明暢通達,人見之一覽即解。⑥王韜:《弢園文錄外編》,第278 頁。
之所以對儒蓮所譯“曲院小說”前后會有兩種差異較大的評價,尚需進一步考究,但書札寫成于王韜、儒蓮見面之前,而傳記撰寫于儒蓮去世之后?;蛟S在二人會面之后,筆談之際,儒蓮對于自己當初選譯中文“曲院小說”的緣起有所說明,或者在二人見面之后,王韜對于儒蓮乃至“曲院小說”一類的通俗文學的認知立場有了松動甚至改變亦未可知。無論如何,這一認識上或立場上的改變,對于王韜的著述史以及晚清文學史,尤其是海派文學史,都是具有一定意義的。
相較之下,王韜對于儒蓮“潛心內典、考索禪宗”,翻譯《大慈恩寺三藏大法師傳》《大唐西域記》,則給予了很高評價:
精深詳博,殆罕比倫,于書中所載諸地,咸能細參梵語,證以近今地名,明其沿革,凡此盛業,豈今之緇流衲子所能道其萬一哉?、偻蹴w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4 頁。
不過,王韜對于儒蓮翻譯中文佛教文獻著述的了解,并非僅止于譯本,而是有著一個逐漸認識了解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也恰恰可以呈現出儒蓮的漢學翻譯或研究的某些不大為人所知的“細節”。譬如,王韜在信札中特別提到了儒蓮《大唐西域記》的翻譯:
曩知閣下以《西域記》前后序文請艾君西席麗農山人細加詮釋,其人固嘗祝發為僧者,頗工詩詞,特序文奧衍,詳核為難,或恐不免空疏之誚。②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4 頁。
上述所謂艾君,即為當時尚在中國的艾約瑟,而麗農山人,則為曾與王韜一同在墨海書館協助來華傳教士們翻譯西學的蔣敦復。而儒蓮請蔣敦復協助對《大唐西域記》的前后序文原意予以解釋,說明在儒蓮的翻譯中,對專家學者型本土中文助手的需求是真實的,也說明真正涉及到學術性或思想性著述的翻譯時,僅靠單一譯者的翻譯模式,在19 世紀末期之前,依然會面臨很多技術性及文化性挑戰,甚至是系統性、結構性的翻譯挑戰,而即便對于像儒蓮這樣水準的漢學家,上述挑戰亦同樣存在。而口譯—筆述式翻譯模式,某種程度上亦是對單一譯者式翻譯模式的補充。
在信札中,王韜展示了自己在中文佛教歷史文獻以及中國北方邊疆歷史地理和民族史方面的知識積累和學術素養,同時也提到了希望能夠與儒蓮在這一領域開展合作著述的心愿:
韜亦有志而未逮。若得閣下采擇西國各書,裒集元事,巨細弗遺,郵筒寄示,俾韜得成《元代疆域考》,更次第其事實,仿厲鶚《遼史拾遺》之例,為《元史拾遺》,匡謬究訛、刪繁去復,書成當列尊名,此千古之快事,不朽之宏業也,閣下豈有意哉?③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5 頁。
這大概也是晚清參與到“西學東漸”之中的本土文士,首次向西方漢學家發出的合作著述邀約。盡管這一邀約最終并未能得以實現,但王韜在此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學術上的主動與文化上的自信,以及在中法學術界之間開展平等、自由學術交流對話的倡導,充分顯示出在經過了20 余年與西方傳教士—漢學家之間的跨語際、跨文化對話交流之后,王韜已經開始形成的國際視野和全新的著述理念,而這些又與他仍處于不斷調整更新之中的知識結構和知識自我相互關聯。
除上述有關寫作方面的合作計劃或提議外,王韜也提到了有關《春秋》之中的歷法問題,并希望能夠有機會與儒蓮一起進行研究探討:
《春秋》中有難以意解者,一為朔閏,一為日食,必朔閏不忒,而后所推日食始可合古。顧群儒聚訟,莫息其喙,不獨論置閏者不同,即言日食者亦各異,非得西國之精于天算者,參校中西日月而一一厘正之,以折其中,不能解此糾紛也。不佞實于閣下厚期之矣。幸垂啟示,用豁愚蒙。④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6 頁。
王韜上述書札,時間上當為其旅英襄佐理雅各翻譯“中國經典”及“東方圣典”之際,亦就是在他自英倫返港之前,書札中表達了“返棹時當經貴國,借挹芳徽,一吐悃款,愿作平原十日之留”⑤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6 頁。的心愿,所以具體而言當在1871 年之前。而此間中國本土學人之中,有心與西方學者就天算問題進行專業性學術探討者,除墨海書館時期的李善蘭外,可謂屈指可數。就此而言,無論是在中西學術交流史還是西方漢學史上,王韜均是他那個時代的先行者。
而王韜當時之所以特別提到了天算問題,顯然與他此間協助理雅各翻譯《春秋》有關。王韜在同一書札中亦曾提及此,“韜今偕理君譯訂《春秋左氏傳》,斷手之后,繼以《易》《詩》《禮》,大抵三年,厥功可蕆”。⑥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5—166 頁。盡管上述翻譯,不過是王韜在香港時期既已開始協助理雅各的“中國經典”翻譯的延續,但與香港時期的翻譯明顯不同的是,英倫時期的王韜有了對于泰西社會及歐洲文明的切身體驗,對于中西知識、思想及文化之間的對話交流,亦持更為開放的態度,而不是像上海墨海書館時期以及香港英華書院時期還多少還帶有一些勉強。這種建立在較為純粹的知識、學術及文化上的對話,顯示出王韜似乎正在逐漸疏離之前自我設定的中西知識、學術及文化交往的心理藩籬,而這一調整甚至改變,對于王韜的西方觀乃至知識、學術觀,亦有著反向的影響乃至重塑。兩者之間相互拉扯的過程及事實,折射出晚清本土文士在走出中華文化圈之際的現實遭際和心理糾結,同時亦對王韜此間的著作觀產生了顯而易見的影響,對此,王韜并未諱言:
自泰西諸儒入旅中國以來,著述彬彬,后先竟美,如天算、格致、地理、律法,以逮醫學、重學、化學、電學、航海、制作、機器,靡不輯有成書,言之有要,而其中尤切于事實者,則若慕維廉之《大英國志》,裨治文之《聯邦志略》。①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5 頁。
上面所述及列舉者,有來華傳教士所輸入并開啟的知識領域或學科門類,亦有他們在上述領域中的個人著述。這些全新的知識領域及學科門類,亦啟發并影響到了王韜對于自己在新的時代社會語境中的著述意愿,推動了他對自我著述者身份的重新認知與確定。如果說王韜的《西算明鏡錄·序》一類的文章,還只是他在“西學東漸”語境中的“牛刀小試”的話,《弢園文錄外編》中相當數量的文章,則更為集中及完整地反映了王韜在東西方這一新的知識及學術交往語境中的個人著述的新開展,誠如他在《弢園文錄外編·自序》中所言:
自中外通商以來,天下之事,繁變極矣。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切奇技瑰巧,皆足以鑿破天機,斫削元氣,而泄造化陰陽之秘。其間斗智斗力,情偽相感而利害生,交際相乘而得失生,強弱相形而凌辱生,誠詐相接而悔吝生。②王韜:《弢園文錄外編》,第1 頁。
上述變化,既體現在時代知識、學術以及制造諸領域,亦體現在王韜個人的著述上?!皶r西人久通市我國,文士漸與往還,老民欲窺其象緯、輿圖諸學,遂往適館授書焉?!雹弁蹴w:《弢園文錄外編》,第269 頁。而在《弢園老民自傳》中所列26 種著述,亦多與上述變化有關,其中即便是像《春秋左氏傳集釋》六十卷、《春秋朔閏考》三卷、《春秋日食辨正》一卷等經學類著述,其實也與上述變化密不可分,而非傳統意義上的僅限于儒家正統思想學術語境中的著述,至于《普法戰紀》《法志》《俄志》《美志》《西事凡》《火器說略》《乘桴漫記》等一類著述,則更是王韜西學知識及著述的直接體現了。
事實上,王韜的個人變化,除了體現在知識結構、著述思想以及學術方向諸方面,還從其對于西學的某些觀察及評判中得見一斑。在致儒蓮的這封長篇書札中,王韜還鄭重地談到并比較了中西在史學方面的差別,并就此提出希望能夠與儒蓮開展合作,共同撰寫泰西諸國史志一類著作:
特聞西國向無史官,半出私家紀錄,故往往識小而遺大,略遠而詳近。且其于作史體例,諸多未備,是草野之私書,非朝廷之實錄。然遷革源流,實賴以明,不可謂非史家之鴻寶也。邇來之志歐洲國乘者,如徐繼畬之《瀛寰志略》、魏源之《海國圖志》、西洋瑪吉士之《地理備考》、英國慕維廉之《地理全志》,非不犁然昭晰,而終惜其語焉不詳。④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5 頁。
這段敘述議論,或為晚清本土學者從中西比較史學的角度,對當時中、西方的一些具有開拓性意義的著述所進行的學術觀察評論,其中所提及的著述,無論是中國學者所撰寫的有關泰西世界的著作,抑或來華傳教士所撰寫的有關中土世界的著作,不僅反映出王韜當時的閱讀積累和學術視野,更重要的是,從這些敘述評論中,更反映出王韜試圖超越于現有著述的一種新的書寫志向及著述雄心,這在下面一段文字中得到了更明顯體現:
貴國之列在歐洲,不獨為名邦,亦可稱古國,而千余年來紀乘闕如,俾中國好奇之士無以鑒昔而考今,良可慨嘆。閣下宏才碩望,備有三長,曷不出其緒余,纂成一史,以詔后來?蒙雖不敏,愿執鉛槧,以從閣下之后,是所望也,諒無哂也。⑤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法國儒蓮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上卷,第165 頁。
盡管王韜所提出的共同撰寫法國史或法國志的愿望,并沒有得到儒蓮的積極回應,但這一提議本身,以及王韜書札中所展示出來的學養,應該對儒蓮進一步認識這位長期佐助理雅各翻譯“中國經典”及“東方圣典”的中國學者,提供了不少信息。
王韜與理雅各、儒蓮以及傅蘭雅之間的關系,反映出他與19 世紀西方漢學家關系的幾種不同類型。相較而言,王韜與理雅各之間的直接合作時間最長,而他與理雅各之間的聯系——無論是工作方面還是情感方面——則一直延續到二人1897 年去世之前。
而王韜與傅蘭雅之間的關系,不僅見諸王韜日記和弢園尺牘,亦見諸《傅蘭雅檔案》中所收錄的格致書院課藝報告。王韜與傅蘭雅因為設在上海的格致書院,而建立起了一種工作關系,對此,王韜日記中最早一則相關記載,即與此有關。 1886 年8 月17 日,《致傅蘭雅先生書》①王韜著,田曉春輯校:《王韜日記新編》,下卷,第604 頁。這封寫給傅蘭雅的書札,推測亦就是《弢園尺牘新編》中所輯錄的《與英國傅蘭雅學士》及《致傅蘭雅》二書。這兩封信札文字內容基本一致,推測應該就是同一封書信的不同版本。在這封信札中,王韜不僅提到了在接受格致書院禮聘之前與傅蘭雅的兩次會見,而且也談到了對于傅蘭雅的耳聞欽慕,言辭誠懇,未必僅為套語:
韜于執事為海外文字交,曩旅香海,景仰盛名……恒偕執事高足弟子游,稔知執事文章經濟、學問道德為舉世所欽慕。往歲執事同郭侍郎回中土,獲一見顏色,覺和藹之氣,溢于大宅間。時讀大著《格致匯編》,未嘗不嘆執事用心之細、命意之深,而誘迪后學無窮也。②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英國傅蘭雅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下卷,第426 頁。
以王韜30 余年從事“西學東漸”及“中學西漸”的資深閱歷,上述評價雖有客套之意,卻亦在分寸之中。而且,在談及自己被“中西董事公推為格致書院山長一席”之事時,王韜的自我評價,亦更顯自知之明:
向日于泰西一切實學,雖講求有素,而僅涉藩籬。能知其略,而不能言其詳;能明其淺,而不能達其深,恐猶不足以為人師。③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與英國傅蘭雅學士》,《弢園尺牘新編》,下卷,第426 頁。
這種自知之明,某種程度上亦真實反映了當時中國文士在接受西學過程中的知識處境,也恰恰是這種理性和誠實,為西學的進一步“東漸”或本土化,打開了匯通之門。其實,類似現象,在來華傳教士學習“中學”一途,幾乎同樣存在,而王韜亦曾有過類似議論。在致盛宣懷的一封信札中談及“洋務叢書”的翻譯進展時,其中說到,“西士于譯事尚勤,特其學問似未充裕耳”④王韜著,陳玉蘭輯校:《王韜致盛宣懷書信》,《弢園尺牘新編》,下卷,第572 頁。。
就在上面這封書札后幾個月,王韜日記中還記載了同年12 月25 日傅蘭雅來其家中探訪一事,“所來之客,張敬甫、傅蘭雅、蔣伯元……”⑤王韜著,田曉春輯校:《王韜日記新編》,下卷,第614 頁??紤]到當日為西方圣誕節日,傅蘭雅前來探訪,或與此有關,但也絕對不會僅僅只是節日的禮節性拜訪。
而王韜日記中最后一次出現傅蘭雅,則與王韜所擔任的格致書院院長一職公干相關:
1887 年7 月9 日,格致書院議事,集者中西各四人。畢后至小廣寒宮,擔文、傅蘭雅、稅務司、電報局、唐茂枝、徐寶枝、黃春甫及予也。⑥王韜著,田曉春輯校:《王韜日記新編》,下卷,第658 頁。
相較之下,《傅蘭雅檔案》中所出現的與王韜相關的敘述,亦多與格致書院的課藝報告有關。這些敘述,見諸“1888 年1 月30 日中國文人與西方科學——格致課藝報告”“1889 年7 月20 日格致書院第二次格致課藝報告”“1889 年11 月1 日格致課藝”以及“1897 年7 月16 日格致書院1896—1897 年工作報告”。這些相關報告,亦曾發布于當時上海的英文報紙《北華捷報》(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之上。作為格致書院的院長,王韜需要負責邀請每次課藝的命題人,還需要審閱學員所提交的課藝文章并提供評議意見,包括負責編輯課藝出版。
在格致書院公務之外,王韜、傅蘭雅還共同參與過一個由張之洞交付的翻譯工程“洋務叢書”的編譯工作,此項工作是時任湖廣總督張之洞委托王韜全權總務的一項工作,“香帥委韜翻譯‘洋務叢書’,綜理一切,責任維專,仔肩綦重,將來書成之后,可以傳觀遐邇,垂示古今”。①王韜著,陳玉蘭輯校:《王韜致傅蘭雅》,《弢園尺牘新編》,下卷,第706 頁。為了更好地完成這項翻譯工程,王韜亦邀請了傅蘭雅參與其中,并對各自的分工亦曾有專門安排說明:
“商務”一門,數目太多,然加以閣下所譯《通商專論》,布君所譯《各國物產考》及近日添譯《通商為富國之本》,并韜所輯撰《泰西各國通商原始考》《泰西各國互相通商立約考》《英國與各國通商源流考》,及葉子成所撰《通商總論》,約訂四本,而后添入各表,似可敷衍。以后但求其勿譯書目,專譯事實論說、規制條例、源流沿革,俾成大觀。即閣下所擬各門綱領,亦求早經脫稿,寄呈香帥一觀,俾得譯書時有所遵循。②王韜著,陳玉蘭輯校:《王韜致傅蘭雅》,《弢園尺牘新編》,下卷,第706 頁。
這是目前能夠找到的有關王韜、傅蘭雅在“西學東漸”背景下一起合作的又一案例,“洋務叢書”(后又稱《洋務輯要》《籌辦夷務類要》)亦因此而成為一個中西之間知識、學術、思想及文化觀念對話、交流的平臺。盡管“洋務叢書”最終并沒有如愿以償地得以全部完成出版,但王韜個人在這套大型洋務叢書中的付出是顯而易見的,這也應該是王韜晚年總攬負責的一套大型叢書。如果說之前王韜基本上都是以協助者身份參與到“西學東漸”和“中學西漸”之中的話,“洋務叢書”事實上成為了王韜晚年從西教以及西學的思想、學術層面,轉入到西學的實用知識以及社會科學層面的一次積極嘗試。而王韜在自己所分擔的轉述任務之外,還批校了叢書中各分冊的翻譯撰述。
相較于在格致書院以及“洋務叢書”兩途的共事與合作,王韜致傅蘭雅的信函中另一引人矚目之處,就是王韜就受聘格致書院院長一事而為自己的聲名小節所作的辯護。查閱王韜自港返滬之后的日記,花酒叫局一類的應酬社交,乃為尋常生活。這種生活方式,在傅蘭雅這樣具有傳教士背景的西方人眼里,大概多少還是有些瑕疵過失。為此,王韜也毫不隱瞞地予以了說明:
古者友朋相規,原所不廢,韜如有過失,閣下何妨明為勸誡,又何必面譽而背暴?閣下告人之言,而人轉述之于韜者,曰“喜嗜片芥”,曰“馳馬行樂”,曰“載酒看花”。此三者,無論為韜之所曾犯,而律之院事,初不相關。蓋教堂與書院、文苑與儒林異趣,任書院之職者,亦惟聲名文字而已。茍無礙于立品,無損于講道,皆所謂小節也。③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致傅蘭雅》,《弢園尺牘新編》,下卷,第427—428 頁。
王韜上面所謂“教堂與書院、文苑與儒林異趣”的觀點,在同信異稿中表達得更為充分嚴謹:
泰西主道,究亦與中土儒理殊途而同歸。況乎道統與學術分門,文苑與儒林異趣。彼迂腐者流,韜方欲避道而趨,當亦非執事之所喜也。④王韜著,陳玉蘭輯校:《致傅蘭雅》,《弢園尺牘新編》,下卷,第427 頁。
這種“道統與學術分門,文苑與儒林異趣”的立場觀點,雖然與王韜青年時代即已表現出來的性情個性確實較為適應,但能夠如此清晰而堅定地表達出來,不能說與王韜從1840 年代末開始與來華傳教士群體的廣泛持續接觸全無關聯,亦不能說理雅各、傅蘭雅這些來華傳教士在脫離了傳教士身份之后又能轉入到世俗化的行為方式,對王韜毫無觸動影響。
一個人的社會身份,是否能夠更充分亦更豐富地體現身份主體的個人自由與自主意志,應該是一個社會是否足夠自由開放的標志之一。王韜在這種立場與觀點的形成與表達中,實際上亦對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的“分界”,有了初步的個人體驗與思想認識。
顯而易見,王韜所處的19 世紀中后期,對于晚清中國來說,經歷了文化變遷與傳播的劇烈震蕩,其中既交織著“西學東漸”與“中學西漸”的此起彼伏,又交織著本土內部傳統與現代、精英與民間、農耕社會與都市社會之間的折沖博弈與矛盾糾纏。同時在此過程中,也見證了像王韜這樣一位晚清本土文士,如何從傳統立場來認識理解西學及西方,又如何從剛剛搭建起來且尚未穩定的近代立場來反觀傳統中國,并預見未來中國。而伴隨其中的,還包括王韜如何從一種嘗試著超越傳統中國之封閉圈的意識和角度,來看待“中學西漸”與西方漢學這樣一個當時在西方世界方興未艾、而在中國社會尚未被充分認識的學術領域的。
盡管王韜對于格致、西學,直至晚年仍堅稱自己“尚未入門”,但對于科學精神的內核精髓,在與理雅各、儒蓮以及傅蘭雅等這些19 世紀西方漢學家的接觸交流過程中,顯然有了越來越切實的體驗和不斷深刻的領悟。而這些應該也有王韜從19 世紀西方漢學中所獲得的一些啟發與激勵。從某種意義上講,王韜對19 世紀西方漢學的認識,是與他和同時代西方漢學家的個人交往密不可分的,是與他配合這些西方漢學家從事“西學東漸”以及“中學西漸”的具體事工密不可分的——王韜是從一種純粹學術與理論的角度,來看待、認識和評價當時的西方漢學家及其漢學研究的。他對于儒蓮漢學翻譯的文本選擇方面所提出的意見與建議,最能夠反映出這一點。
從現有文獻來看,《送西儒理雅各回國序》和《法國儒蓮傳》這兩篇文章,既是王韜與19 世紀知名漢學家之間個人及學術交往的歷史見證,亦是王韜與19 世紀西方漢學之間的關系方式及程度的某種見證。而且,其中亦能表現出當時的王韜對于西方漢學家以及西方漢學的一定認識和學術評價。
在《送西儒理雅各回國序》開篇,王韜簡要回顧了過去300 年間“西學東漸”的歷史,尤其提到了此間在著述史方面所取得的一些代表性成就,但王韜此文之中心,明顯并不在此,而是為接下來的“中學西漸”提供一個敘述的歷史語境,或者學術邏輯上的因果關聯。事實上,在提到理雅各在“西學東漸”史上的貢獻與地位的同時,王韜即轉而論述到理雅各在“中學西漸”或者西方漢學上的貢獻:
然此特通西學于中國,而未及以中國經籍之精微通之于西國也。先生獨不憚其難,注全力于十三經,貫串考核,討流溯源,別具見解,不隨凡俗。其言經也,不主一家,不專一說,博才旁涉,務極其通,大抵取材于孔、鄭而折中于程、朱,于漢、宋之學兩無偏袒,譯有《四子書》《尚書》兩種。書出,西儒見之,咸嘆其詳明該洽,奉為南針。①王韜:《弢園文錄外編》,第181 頁。
值得注意的是,王韜上述敘述評議中,稱呼理雅各為“西儒”,多少亦與此有關,他并沒有將理雅各的中國經典翻譯及研究,納入到今天“西方漢學”的概念范疇之中予以歸類認識,而是似乎用一種共同的標準和原則,來評價中國和西方的學者對于儒家經學的研究。他這種沿用傳統“經學”的概念及其學術規范和原則標準來評價“西儒”的學術成就的方式,顯示出王韜當時“中西一體”的學術認知與價值判斷。這一點,在下面這段議論中得到了進一步證實:
逮后老成凋謝,而吳門陳奐碩甫先生能紹絕學,為毛氏功臣,今海內顧誰可繼之者?而先生獨以西國儒宗,抗心媚古,俯首以就鉛槧之役,其志欲于群經悉有譯述,以廣其嘉惠后學之心,可不謂難歟?②王韜:《弢園文錄外編》,第181 頁。
從上述議論中,可見王韜是將中儒、西儒統一在“儒家”“經學”這樣一個整體或者統一性的結構之中予以觀照評議的,而不是將他們彼此分隔為兩種“不同”的學者陣營或學術范圍。而將這兩種學者統一起來的,顯然是儒家和經學。這是王韜對于19 世紀西方漢學家及西方漢學的認識評價中最需要予以關注和體察之所在。這種統一于“儒家”“經學”的范疇與傳統之內而予以考察的方式,實際上延續的依然是儒學或經學的傳統,而當理雅各等人被納入到西方漢學家及西方漢學的概念或范疇之中予以考察、研究時,無論是儒學還是經學,顯然都已經被有意無意地擱置或者解構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西方漢學”這樣一個現代學術概念,而支撐這一概念的,顯然是現代學術的理念、規范及準則。
相比而言,在王韜所撰法國漢學家儒蓮的個人小傳中,其對于法國教育體制、學術機構這些與儒蓮的教育背景及學術文化身份相關者的認識敘述,幾乎完全借用了中國自身的一套概念術語,像“法國翰林院”“翰林院者,群儒薈萃之所在,其中講德修業者也,凡聞望之士始得預焉”之類,而鮮少借用西方的概念術語。而且,該文開篇就將儒蓮定位于“通中西之學”的“碩儒名彥”,結尾處又稱贊儒蓮為“如先生者,謂非窮經嗜古之儒哉”①有關儒蓮的相關引述,均見王韜《韜園文錄外編》,第278—279 頁。。此類表述,中國本土讀者自然是一目了然。王韜的這種敘述方式,與他當時對于西方漢學的認知方式幾乎是一脈相通的,也就是說,王韜并沒有使用另外一套話語來定義并評價西方漢學家及西方漢學,尤其是沒有直接采用或借用西方相關概念術語,而是直接將當時歐美諸國從事與中國相關研究的研究者及其研究內容,歸納到“儒家”及“經學”這些中國正統學術的概念體系之中予以描述說明。這進一步顯示出,王韜要么是對于當時西方漢學這一術語或這一學術話語系統不熟悉,要么就是他在有所耳聞的情況之下,在面向本土讀者的著述文本之中,依然完全采用了中文語境中固有的一套學術話語,尤其是儒家—經學這一套話語體系。至于其中緣由,或許與王韜言說書寫之時自我文化主體的堅守意識有關,又或者與他言說書寫之際的個人安全考量與表達顧忌有關,當然也不排除王韜對于當時西方漢學界已經基本形成的“漢學”(sinology)這一套學術話語體系,還缺乏充分了解方面的因素。事實上,盡管王韜自1850 年代之后一直在與外來西方人進行各種形式的交往或合作,但他并沒有學習并掌握任何一種西方語言。這種現象,與其歸因于王韜個性方面的固執,還不如說與王韜對于自己學習西方語言必要性和迫切性的認識評估之間關聯更為密切。而這種認識評估之中,是否亦關涉到王韜對于西方漢學研究及其成果之于中國本土學者來借鑒并反觀儒家—經學這一套話語體系的意義與價值的認知評估,王韜近50 年的參與“西學東漸”和“中學西漸”的經歷,似乎為此提供了一些或直接或間接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