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斌/中國人民大學信息資源管理學院、數據工程與知識工程教育部重點實驗室
卜昊昊/中國人民大學信息資源管理學院
隨著社會環境的發展變化和信息技術的普及應用,個體思想行為、人際交往關系與公共管理秩序正在被不斷調整或重塑,倫理準則與向善理念在社會實踐活動中的作用愈發凸顯。檔案倫理是倫理觀在檔案領域的延展與融匯,旨在通過協調各利益相關者權責關系、保障檔案公共服務均衡發展及構建檔案職業規范準則等倫理活動,促進檔案事業高質量發展與高水平安全良性互動[1]。近年來,檔案倫理愈來愈成為國內外檔案界聚焦的重點議題。國際檔案理事會ICA將“檔案彌合鴻溝”設為2022年羅馬年會的主題,指出檔案是彌合全球與地區、公共與私人、多數與少數、高科技與低科技等倫理性鴻溝的戰略要素[2];我國檔案學領域權威期刊《檔案學通訊》也將“檔案倫理”納入2022年重點選題范圍[3]。可見,檔案倫理研究兼具現實價值和理論意義。本文立足于此,對我國檔案倫理研究文獻進行收集梳理,回顧與反思我國檔案倫理研究的歷史脈絡及發展現狀,為深化與創新我國檔案倫理研究提供新的思路。
本文以“中國知網期刊全文數據庫”“中國優秀博碩士論文全文數據庫”為檢索來源,以2022年5月1日為檢索時間,為最大程度兼顧文獻樣本的典型性、代表性與完整性,限定文獻分類為“檔案學、檔案事業”,并采取檢索方法如下:首先進行組配詞檢索,以“‘主題=檔案倫理’OR‘關鍵詞=檔案倫理’OR‘題名=檔案倫理’”為檢索項進行檢索,得到文獻127篇;其次進行人工篩選,剔除127篇文獻中重復、弱相關及不相關的文獻后剩余文獻108篇;最后進行引文擴展檢索,綜合考慮檢索主題相關度與期刊質量,補充收集108篇文獻所引參考文獻13篇。綜上,累計共得相關文獻121篇。從文獻發表年度分布來看,我國檔案倫理研究始于20世紀初,2004年起開始快速發展,此后發文數量逐年波動,但整體呈現上升態勢,并于2017年達到峰值。2017年后發文數量開始回落,但未產生發文斷層,每年發文數量均保持在2篇及以上,表明檔案倫理這一領域仍具有一定的研究意義與發展空間。
為進一步了解我國檔案倫理研究的重心和著力點,本文采用質性研究軟件NVivo12對我國檔案倫理研究文獻進行主題分析,通過設置停用詞、文本分詞處理及詞頻統計,得出我國檔案倫理研究文獻主題排名前列的高頻詞包括“信息”“社會”“工作”“管理”“職業”“利用”“服務”“行為”“技術”“規范”等。表明我國檔案倫理研究重點關注信息倫理、職業倫理、業務倫理、服務倫理等方面。在此基礎上結合對文本的深入研析,得出我國檔案倫理研究內容主要圍繞理論、主體、客體、法理、學術五個維度展開。
檔案倫理理論研究主要圍繞國內和國外兩個語境展開。從國內語境來看,傅登舟最早提出檔案管理倫理這一概念,其內容涵括檔案管理主體、檔案管理權力、檔案職業規范等方面[4]。此后,曹玉較為系統地指出檔案管理倫理的含義與外延,檔案管理倫理是各主體之間圍繞檔案這一客體資源進行各項活動時形成的關系,包括檔案管理規范倫理、檔案管理責任倫理及檔案職業倫理三類[5]。如今,隨著檔案事業從管理模式走向治理模式,檔案治理倫理在檔案管理倫理的基礎上成為推進檔案治理現代化的內在驅動力。作為特殊的社會意識形態,檔案治理倫理可為明晰多元檔案治理主體權責與實現檔案事業協同共治提供理念指引[6]。
從國外語境來看,隨著后現代主義、解構主義及行動主義等思潮的興起盛行,以南非檔案學家維恩·哈里斯(Verne Harris)為代表人物所提倡的“檔案追尋正義”“檔案維護社會公平正義”[7]等思想觀點逐漸進入我國檔案倫理理論研究的視野。檔案具有證據性價值,是彰顯社會正義的有力工具,檔案形成者應從源頭把控檔案形成,檔案工作者應從全程強化檔案管理,雙方共同通過檔案資源反對不平等和權力濫用[8]。與此同時,萌芽扎根于國外檔案實踐與思想的檔案正義理論在向我國本土遷移轉化的過程中也受到來自學界的諸多質疑。復雜多元的正義取向、檔案及檔案工作非維護正義而存在、檔案正義理論依據的不可靠、國內外社會環境及族群問題的差異等因素,均使檔案正義不宜過多提倡[9]。
主體視角下的檔案倫理主要包括檔案形成者倫理、檔案利用者倫理與檔案職業倫理三類。原始記錄性是檔案的本質屬性,檔案記載內容理應真實可靠。檔案形成者作為前檔案行為倫理主體,應秉持求真求實的原則,積極主動維護生成信息的準確、真實、完整[10]。相應地,檔案利用者作為后檔案行為倫理主體,也應在檔案利用倫理規范與監管機制的約束下提升自身倫理自覺[11],最大限度地規避檔案利用過程中存在的非公開檔案資源流失、檔案所有者權益受損等倫理風險[12]。檔案職業倫理是主體維度下檔案倫理研究關注的重點。檔案職業倫理要求檔案工作者具備良好的職業態度與專業素養,積極履行服務職能,協調處理好與檔案形成者、利用者及檔案事業之間的關系[13]。當前,檔案職業倫理體系已趨于完善,但仍存在結構缺陷等方面的問題,倫理意識的復雜與官本位思想、倫理制度及倫理教育與評價的缺失均制約著檔案職業倫理功能的發揮,而這需要從倫理制度建設、倫理教育模式轉變及職業自律養成等方面加以完善[14]。
客體維度下的檔案倫理可分為檔案實體管理倫理與檔案信息及數據管理倫理兩方面。檔案實體管理倫理研究主要圍繞檔案管理業務和專門檔案工作雙視角展開。前者強調檔案管理特定業務環節應遵循的工作理念和倫理規范,以檔案修復倫理規范體系為例,其需要從修復倫理法制、修復倫理評價、修復倫理教育等方面共同構建[15]。后者強調因專門檔案內容構成、處理流程及管理方式的特殊性而帶來的倫理風險及相應的規避方式。以口述檔案為例,為在盡量多地獲取訪談信息與盡可能保護口述方個人權利之間達成平衡,需要訪談者、訪談執行機構和收藏機構三方共同遵守相應的倫理要求,即訪談倫理、項目管理倫理、收藏管理倫理[16]。
檔案信息與數據管理倫理是客體維度下檔案倫理在數字時代的演進與承續。隨著互聯網的普及應用和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檔案形態由“模擬態”向“數字態”及“數據態”逐漸轉變[17],由此帶動以“管”為本的傳統檔案實體管理業務模式日益向以“用”為重的檔案信息與數據的深層次組織加工和開發利用轉型。與此同時,新的倫理風險與管理危機也在這一過程中產生。檔案信息污染、檔案信息超載與泛濫、檔案信息與隱私泄露、檔案信息犯罪、檔案信息壟斷與權益分配不均[18]、檔案信息殖民[19]等檔案信息倫理失范現象層出不窮,而這些既存風險在當前檔案數據開放共享過程中表現得更為突出并愈發擴增[20]。為解決上述倫理問題,進一步盤活釋放檔案信息與數據活力,不僅需要檔案與數據管理部門等多部門協同聯動,還需要法律法規、制度規范、思想觀念、技術系統等相關配置的更新完善[21]。
法律法規的制定、實施與完善涉及多方主體利益,不僅需要立法者、執法者、司法者和守法者的共同參與,更需要在各主體間達成權利與義務的平衡機制。因此,法律法規本身或各類法律活動具有一種內在的天然性倫理意蘊。從檔案立法的精神理念來看,公益性、主客觀一致性等理性精神是檔案立法原則的倫理基礎,正義和利益是檔案立法原則的倫理價值,其基于社會環境異化而隨民眾意愿同歸[22]。從檔案立法的現實需要來看,檔案法律需回應解決檔案活動的倫理訴求,兩者基于公平正義等共同的價值觀念而存在同構性[23],檔案倫理法律化和檔案法律倫理化是發揮同構性效用的路徑[24]。
檔案學術研究是檔案學者在揭示檔案現象本質及規律的基礎上,提出檔案管理的科學理論、原則、技術與方法以指導檔案管理實踐的知識生產性活動[25]。自20世紀30年代中國檔案學形成至今,一批又一批的檔案學者致力于檔案學術研究,形成具有檔案學范式的科學共同體,即檔案學術共同體[26]。倫理學視域下,檔案學術共同體在發展過程中被人為地賦予自然、社會、道德三類倫理形態,分別指向檔案學研究的內在、現實與文化價值[27]。同時,檔案學術共同體在開展學術研究活動時也會受到倫理關系的制約與引導,應從學術自律的倡導、學術規約的普遍設立與執行、學術管理制度的建立與完善等方面構建當代檔案學術倫理機制[28],以提升檔案學術研究的規范性、科學性與準確性。
對相關文獻進行梳理與回顧,可知我國檔案倫理研究在分析檔案倫理現象的本質及一般規律等理論問題的基礎上,深入探討檔案倫理所涉及各主體與客體需要遵從的理念價值與原則規范,并將視角向學術研究、法律法規建設等其他領域延伸,總體呈現出以點帶面、多元輻射的研究特點。事實上,檔案倫理研究無法脫離檔案實踐而單獨存在,相對檔案事業發展轉型所呈現的新業態與新命題,檔案倫理研究同時也存在研究內容較為零散、研究對象較為滯后、研究方法較為單一等不足,基于此,本文提出我國檔案倫理研究未來展望如下。
當前,學界在理論維度重點圍繞檔案管理倫理與檔案治理倫理展開論述,尚未對檔案倫理這一更高位階概念的內涵及外延進行界定與揭示。作為檔案倫理研究開展的首要前提和立足之本,檔案倫理的定義及內容構成、檔案倫理的功能、檔案倫理的基本原則、檔案倫理與相近事物(如檔案管理倫理、檔案治理倫理、檔案館倫理、檔案道德等)的關系等基礎理論問題都需進一步明確。此外,后現代主義去權威化與中心化、提倡多元差異、關注邊緣群體的觀點立場為檔案倫理研究奠定了思想基礎,以檔案正義、檔案行動主義為代表的、在源起上浸潤西方哲學思想的西方檔案倫理理論相繼形成。但一個科學完整且內涵豐富的理論體系在構建時不僅要做到空間維度上的開放與融合,更要做到時間維度上的繼承與發揚[29]。因此,檔案倫理理論研究在借鑒西方檔案學思想時,更需主動關注中國傳統哲學中仁禮相輔與情理貫通的倫理理念,突出以人為本的價值取向,重視中國情景下的契合度和適用性,避免產生政治話語漂移的問題,打造具有中國特色與風格的檔案倫理理論體系。
從文獻調研來看,檔案倫理研究主題多元寬泛,涉及業務倫理、信息倫理、職業倫理、學術倫理等領域,但對特定場景尤其是對如今檔案事業發展過程中所涌現的新生事物或熱點問題的聚焦程度稍顯不足。隨著社會環境的發展變化與ICT技術的更迭升級,檔案倫理研究今后應進一步圍繞具有時代特征和現實意義的檔案課題開展,強調研究成果的前沿性和適用性。如2021年《個人信息保護法》規定個人享有請求個人信息處理者刪除其個人信息的權利,即刪除權[30]。這雖賦予了個人在網絡空間中“被遺忘”的可能,但同時也使網絡信息存檔面臨潛在的倫理危機。當刪除權被“過度化”使用時,個人信息也會相應地“過量化”缺失。在此情形下,如何應對檔案原始憑證價值消解弱化、公眾信息知情權利受損、個體甚至集體記憶斷裂破碎等問題,應納入檔案倫理的研究范疇。再如數智時代下人工智能技術賦能檔案管理業務流程升級再塑,但同時以人機博弈為代表的諸多技術倫理難題由此而生,以檔案智能化鑒定為例,在鑒定過程中如何規避算法偏見以準確劃分檔案保管期限和維護真實完整歷史,仍需學界探討。
我國《“十四五”全國檔案事業發展規劃》提出“推進檔案治理體系建設,提升檔案治理效能”[31],并將其作為未來檔案事業發展的首要任務。在此時代命題下,透過治理視角審視檔案倫理問題成為深化檔案倫理研究的應然之措。因此,檔案倫理研究需突破以往以審視某一領域或解決單一問題為切入點的思維范式,基于多元要素協同聯動,推進檔案倫理治理研究。即將檔案倫理視為由“目標—主體—客體—過程—工具”[32]等要素組成的整體統一與開放動態的系統,在明確檔案倫理治理目標價值導向的前提下,深入考察主體(檔案形成者、檔案利用者、檔案工作者等)、客體(多態多元檔案資源等)、過程(傳統檔案管理業務活動、檔案數據生命周期管理等)及工具(倫理理論、倫理法律法規、倫理規范、倫理機制、倫理監管與倫理教育等)要素之間的互動影響關系,實現各要素在檔案倫理治理系統中的有序配置與效益最大化,從而提升檔案倫理治理能力,推動檔案倫理治理走向善治。
規范研究和實證研究是兩種典型的研究范式。規范研究以先驗主義為基底,通過思辨闡釋和邏輯批判揭示某一現象或問題背后的本質所在。而實證研究以實證主義為內核,通過定性和定量方法構建符合事實經驗狀態的理論體系[33]。從研究范式看,當前我國檔案倫理研究以規范研究為主,實證研究較少涉及。這雖在一定程度上為解決檔案倫理問題提供了思路方向,但其實然狀態即研究結論的適用程度與可操作性仍有待進一步檢驗。檔案倫理并不是通過思維活動憑空出現的產物,其根植于檔案實踐,同時反作用于檔案實踐。因此,我國檔案倫理研究應適時轉向現實調研,在規范研究的基礎上,并重實證研究的價值效用,將扎根理論、焦點小組訪談、問卷調查、案例分析等研究方法適當遷移應用到檔案倫理實際問題的解決之中,如以檔案倫理主體和客體為研究對象,可采用實證方法探究不同主體對檔案倫理的認知程度、檔案倫理失范行為影響因素、檔案數據開放共享的倫理風險識別等問題,從而有效提升研究結論的可靠性、準確性與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