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王軍
1981年,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縣(今固原市原州區)城內東門坡二道城墻底下出土一塊墻磚①,灰陶質,墨書銘文,殘破成三塊,整體呈長方形,殘長32厘米,寬21厘米,厚7厘米,現藏于固原博物館。因銘文中有“康定元年”字樣,故《固原縣志》[1]933和《固原歷代碑刻選編》[2]116將此磚命名為“康定銘文磚”,皆介紹了磚的形制、抄錄了銘文,后者對銘文標點并附有圖片。《原州區文物志》[3]206抄錄的銘文與《固原歷代碑刻選編》一致。筆者綜合《固原縣志》《固原歷代碑刻選編》二書的錄文,重新抄錄銘文,為保存原貌,以繁體字錄文(為論述需要,文中引用的相關史料亦用繁體字)。
筆者對銘文中相關內容進行考證,以請方家指正。
北宋時期,鎮戎軍是重要的軍事要地。至道三年(997)夏四月癸丑,宋朝正式設置鎮戎軍(治今寧夏固原市原州區),屬秦鳳路。慶歷元年(1041)十月改隸涇原路,元豐后又改屬秦鳳路。建炎四年(1130)屬金。紹興三十二年(1162)宋曾收復鎮戎軍,次年又為金所占。金大定二十二年(1182)改為鎮戎州。有關鎮戎軍的研究較多,不再贅述。
唐朝宰相元載論及原州的防御問題時道:“今西境于蕃原,吐蕃防戍在摧沙堡,原州界其間,當西塞之口,接隴山之固,草肥水甘,舊壘在焉。吐蕃比毀其垣墉,棄之不居。其西則監牧故地,長壕大塹,重復深固,乘間筑之,可移大軍居涇州,以為根本。分兵守石門、木峽、隴山之關。北抵于河,皆連山峻極,不可越。”[4]1095“長壕大塹”指的是戰國秦長城。鎮戎軍靠近黨項活動區域,“鎮戎軍最近賊境,每探馬至,不問賊之多少,部署、鈐轄、知軍、都監皆出,至邊壕則賊已去矣”[5]3027。同時,鎮戎軍的地形不利于防御騎兵的突襲,“朝廷以軍境平易無扼束,利于馳突,令旁隴山而東,循古長城,刳大壕以隔胡騎。寨城并在壕內”[4]1096。所以,宋朝在加強防御時既利用了遺留下來的戰國秦長城,又沿著長城外側開挖了“壕塹”,咸平(998—1003)初②,“詔曹瑋修筑建軍,自隴山而東,緣古長城開浚壕塹”[4]1095-1096。這就形成了鎮戎軍“舊壕”“新壕”兩道防線。《嘉靖固原州志》載:“宋真宗咸平中,曹瑋筑鎮戎軍城,周圍九里七分,壕塹二重,深二丈。”[6]10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鎮戎軍知軍曹瑋上奏朝廷招募弓箭手以充實防御力量:“有邊民應募為弓箭手者,欲給以境內閑田。每邊防警急,皆愿為前鋒,而官無資糧、戎械之費。請永蠲其田賦,使得安居。”[7]8677天圣四年(1026)六月,宋廷又對鎮戎軍招募的弓箭手加強管理,并將“新壕”與“舊壕”之間的土地分給弓箭手耕種。“渭州鎮戎軍所招弓箭手,自今揀選,及于左手背上各據州軍名刺第幾指揮字。不得虛立人數,請射官中地土。又鎮戎軍三百余人,不曾令耕種,所有新人無處歸投,令將新開壕里地土分擘與側近弓箭手等耕種,依鄉原例輸租課。”[7]8677天圣六年(1028)九月,宋朝就下令整編鎮戎軍弓箭手的建制,“弓箭手五十四指揮,共有七千九百余人,令并為三指揮名額”[7]8677。
康定元年(1040),宋朝派客司副行首李德琮監管修筑了鎮戎軍城外的東城壕,實際上是開“新壕”措施的一種延續,目的自然是加強鎮戎軍城的防御能力。
《固原歷代碑刻選編》錄為“曹氏小歷”,誤。“曆”“歷”今皆簡化為“歷”,但不同的繁體形式則有不同的含義。《說文解字》只對“歷”作了解釋:“歷,過也,從止,厤聲。”后人在《說文解字·新附》中又對“曆”進行了解釋:“曆,厤象也,從日,厤聲,《史記》通用‘’,郎擊切。”[8]136古代雖有“曆”“歷”二者通假用法,但總體說來,還是有相對固定的用法。通過銘文磚圖片的辨析,“曹氏小曆”似以“曆”字呈現(圖片模糊不清)。
何謂“曹氏小歷”?“曹氏小歷”是唐德宗建中年間(780—783)由曹士蒍所創立《符天歷》。《新五代史·司天考第一》載:“初,唐建中時,術士曹士蒍始變古法,以顯慶五年為上元,雨水為歲首,號《符天歷》。然世謂之小歷,只行于民間。”[9]670所謂的“小歷”是相對于“官歷”而言,是官方對民間歷法的一種貶稱[10]45。曹氏《符天歷》不用上元積年,而是以唐高宗顯慶五年(660)為歷元,以二十四節氣中的“雨水”為歲首,歷法計算相對簡便,在民間得以廣泛流行。后晉時期,馬重續吸收《符天歷》而作《調元歷》,“五代初,因唐故,用《崇玄歷》。至晉高祖時,司天監馬重續,始更造新歷,不復推古上元甲子冬至七曜之會,而起唐天寶十四載乙未為上元,用正月雨水為氣首”[9]670。但是,《調元歷》用了五年以后,因其推算不準,又用《崇玄歷》。后周廣順時(951—953)有王處訥私撰的《明玄歷》,民間又有《萬分歷》;后蜀有《永昌歷》《正象歷》;南唐有《齊政歷》。到北宋時,這些歷法都已亡佚,“《調元歷》法既非古,《明玄》又止藏其家,《萬分》止行于民間,其法皆不足紀。而《永昌》《正象》《齊政》歷,皆止用于其國,今亦亡,不復見”[9]670。《符天歷》計算方法簡單,便于推廣。還有學者認為,《符天歷》流傳廣泛的原因還在于其含有佛教文化色彩,得到佛教徒的支持和推廣,在唐末五代戰亂頻仍的時代,生活痛苦的人民把希望寄托于命運[11]267。《符天歷》在民間流行的時間很久,一直到南宋時期。《符天歷》又傳到日本,影響了日本歷法的發展。固原出土的城磚上的銘文說明了曹氏《符元歷》的影響:北宋康定元年(1040))時西北的鎮戎軍軍政人員還在使用《符天歷》,民間社會也是如此。
墻磚上的銘文表示時間時(“叁佰捌拾壹年”)用了今天所稱的“大寫”數字,在說明鎮戎軍駐扎的“指揮”(“伍拾餘指揮”“伍拾柒指揮”)時也用了“大寫”數字。大寫數字的用法比較早,在4世紀前后的券契中已開始有意識地在使用大寫的數字,5—6世紀得到進一步普及,唐武則天時期大量使用[12]372。宋代官府文書記數時普遍使用大寫數字。程大昌(1123—1195)的《演繁露》載:“古書一為弌,二為弍,三為弎。蓋以弋為母,而一二三隨數附合,以成其字,特不知單書一畫為一,單書二畫三畫為二為三起自何時。今官府文書,凡其記數,皆取聲同而點畫多者改用之。于是‘壹’‘貳’‘參’‘肆’之類,本皆非數,直是取同聲之字,借以為用,貴點畫多,不可改換為奸耳,本無義理可以與之相更也。若夫十之用‘拾’,八之用‘捌’,九之用‘玖’,則全無附并也。”[13]202《演繁露》成書于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但其關于官府文書記數用點畫較多的大寫數字,亦是對宋朝普遍用法的描述。當時鎮戎軍轄區內民間社會在記數時沒有官府文書那樣嚴格,而是大寫數字與小寫數字并用。藏于固原博物館的天禧元年(1017)張文仙墓地契約碑載,鎮戎軍彭陽城弓箭手、第八副指揮張文仙死后,其妻成氏購買墓地“用錢萬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貫文”[2]113,當然,這不是實際的費用,而是墓地契約中為了表示逝者身份尊崇而用的夸張數字。藏于固原市彭陽縣文物管理所的慶歷三年(1043)鎮戎軍所轄彭陽城虎戶仇緒墓地契約磚載,購買墓地“用銀錢玖萬玖千玖佰玖拾玖貫文”[2]118。藏于固原市涇源縣文物管理所的崇寧四年(1105)《趙氏府君地券碑》不僅記賬時用了大寫數字,而且紀年也用了大寫數字,“崇寧四年歲次乙酉玖月丁未朔拾弍日丙午,趙氏府君于崇寧弍年拾壹月弍拾肆日歿故”[2]122。所以,固原出土的康定銘文磚用大寫數字來記數,是宋代官府文書普遍采用大寫數字記數的反映。
《固原歷代碑刻選編》誤錄“昴”為“昂”。昴宿為二十八宿中西方白虎七宿(奎、婁、胃、昴、畢、觜、參)之一,昴宿居于白虎七宿的中央。昴宿又稱髦頭、胡星、西陸、大梁,包含九個星座:昴(七星)、天阿(一星)、月(一星)、天陰(五星)、萏藁(六星)、天苑(十六星)、卷舌(六星)、天讒(一星)、礪石(四星)。《史記·天官書》載:“昴曰髦頭,胡星也,為白衣會。”《正義》道:“昴七星為髦頭,胡星,亦為獄事。明,天下獄訟平;暗為刑罰濫。六星明與大星等,大水且至,其兵大起;搖動若跳躍者,胡兵大起;一星不見,皆兵之憂也。”[14]1305《隋書·天文志》載:“昴七星,天之耳目也,主西方,主獄事。又為旄頭,胡星也。又主喪。昴畢間為天街,天子出,旄頭罕畢以前驅,此其義也。黃道之所經也。昴明則天下牢獄平。昴六星皆明,與大星等,大水。七星黃,兵大起。一星亡,為兵喪。搖動,有大臣下獄,及白衣之會。大而數盡動,若跳躍者,胡兵大起。一星獨跳躍,余不動者,胡欲犯邊境也。”[15]609在古人觀念中,昴宿昴星座七星亮度的變化和兵事、獄訟、刑罰等密切有關,昴星主“兇”。
“康定元年”是宋仁宗的一個年號。宋人歐陽修在《歸田錄》中詳細記述了宋仁宗年號變化的情況:“……(景祐)五年,因郊又改元,曰寶元。自景祐初,群臣慕唐玄宗以開元加尊號,遂請加景祐于尊號之上,至寶元亦然。是歲趙元昊以河西叛,改姓元氏,朝廷惡之,遽改元曰康定,而不復加于尊號。而好事者又曰‘康定乃謚爾’,明年又改曰慶歷。”[16]6宋仁宗改元康定的時間是寶元三年二月丙午,即公元1040年4月5日,“改元,去尊號‘寶元’”[17]207。雖是寶元三年二月改元康定,但當時文獻及《宋史》在記事時將當年的歲首以康定元年的歲首計,如寶元三年的正月、二月同時就成了康定元年的正月、二月。銘文磚中的“康定元年三月二十五日”,當是康定元年三月己卯,即公元1040年5月8日。宋仁宗改元康定與宋、西夏之間的三川口之戰密切相關。宋寶元三年正月(西夏天授禮法延祚三年,公元1040年),西夏元昊率軍十萬自塞門川(今延河下游)南下攻宋,雙方戰于三川口,宋軍慘敗。宋仁宗改元康定,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發生的。李德琮在鎮戎軍城墻磚上的銘文未言宋軍之敗而示以“昴宿直其年”,實則是對這一事件的隱晦表達。
“客司”是宋代衙前之職司機構,其設左右知客、副知客、軍將。“副行首”是衙前職司機構通引司的吏人。《宋會要輯稿·職官四七》載:“衙前置都知兵馬使、左右都押衙、都教練使、左右教練使、散教練使、押衙軍將,又有中軍、子城、鼓角、宴設、作院、山河等使,或不備置。又客司置知客、副知客、軍將,又通引司置行首、副行首、通引官。”[7]4265客司、通引司是衙前的兩個不同職司,但銘文中李德琮的頭銜是“客司副行首”,說明他身兼客司、通引司兩個職司之職。宋代的客司地位很低,在承擔迎來送往的招待工作之外,“還被差往外地迎送官員、負責州城廂內的司法緝捕等各種雜差使”[18]。從銘文內容所載李德琮官銜來看,他在客司任職,同時又兼任通引司副行首,奉命督修了鎮戎軍城外“東城壕”即城東的壕溝,作為防御西夏的軍事設施,并在磚上墨寫筑城經過。銘文磚上的押記表明,銘文是李德琮親筆書寫。
“高太保”即鎮戎軍知軍高繼嵩。高繼嵩是晉州霍邑(今山西省霍州市)人,字惟岳,生于宋太平興國七年(982),因病死于康定元年(1040)九月七日。高繼嵩于天圣七年(1029)十一月后第一次知鎮戎軍,至于天圣十年(1032)九月;高繼嵩于寶元二年(1039)五月至康定元年九月間第二次知鎮戎軍。[19]在第一次知鎮戎軍任上,高繼嵩在與強族明珠的作戰中失利而被宋廷降職,“(天圣十年九月甲戌)降……知鎮戎軍、內殿崇班、閤門祗候高繼嵩為陜西都監,并坐掩擊明珠失利也”[5]2589。第二次任上,高繼嵩病故,西夏軍隊圍困鎮戎軍,范祥率軍解圍,“康定初(范祥)通判鎮戎軍,知軍高繼嵩死,趙元昊圍城甚急,祥帥厲將士拒退之”[5]3479。
立石于大觀四年(1110)的《宋故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使持節保州諸軍事保州刺史兼御史大夫騎都尉渤海縣開國伯食邑九百戶贈定武軍節度使高公神道碑銘并序》是高繼嵩的神道碑,碑名中無“太保”之職,碑文中也沒有記載高繼嵩任“太保”之職。據碑文所載,高繼嵩歷任的官職有:右班殿直、左班殿直、右侍禁、晉州兵馬監押、晉隰同巡檢、左侍禁、供奉官、秦州床禾穰寨兵馬監押、環州管界巡檢、閤門祗候、晉州兵馬都監、晉隰等州都巡檢、原州駐泊都監兼沿邊巡檢使、知鎮戎軍、內殿崇班、內殿承制、火山軍知軍、禮賓副使、邠寧環慶路駐泊安撫都監、知環洲、西京左藏庫使等[20]7-8,無“太保”一職。
“太保”是李德琮對高繼嵩的尊稱,但不是“三公”(太師、太傅、太保)中的“太保”,宋朝“三師、三公不常置”[17]3768,授予人數不多,且以高繼嵩的官階而言,宋廷也不會授予“太保”之銜。宋元時期,“太保”一詞已經超出“三公”的范圍,成為民間對巫師、廟祝、仆役、綠林好漢的尊稱[21]94。銘文中的“太保”是宋時人們對武將的一種稱呼。
“指揮”是北宋基本的軍事編制單位,統兵官是指揮使和副指揮使,每指揮的兵力規定是五百人,但各指揮的兵力往往不滿額[22]29-30。銘文中的“伍拾餘指揮”即為五十指揮,“伍拾柒指揮”即五十七指揮,其用“大寫”法記述的原因在前文中已揭。錄文中“伍拾餘指揮軍直所”的“直所”二字及“伍拾柒指揮軍直所”的“軍直所”三字,是筆者根銘文整體文意及銘文中有“鎮戎軍直所”而推測補全,《固原縣志》和《固原歷代碑刻選編》都以虛缺號“□”表示。“軍直”意為“軍隊直屬”的簡稱,古今意義變化不大。如此理解銘文內容,其意才比較通順:李德琮奉高繼嵩之命巡視了鎮戎軍直所、伍拾余指揮軍直所、伍拾柒指揮軍直所。換言之,當時的伍拾余指揮、伍拾柒指揮駐防在鎮戎軍城。
雖然“康定銘文磚”上的字數不多,但反映了康定元年(1040)北宋與西夏之間的關系、鎮戎軍的防御力量、北宋時曹氏小歷(《符天歷》)使用情況,以及公文計數書寫慣例等諸多問題,是研究鎮戎軍歷史的重要史料。康定元年三月二十五日,客司、副行首李德琮巡視了鎮戎軍城外的“城壕”修筑情況,又奉鎮戎軍知軍高繼嵩之命巡視了鎮戎軍直所、伍拾指揮軍直所、伍拾柒指揮軍直所。隨后,李德琮將當日巡視情況墨寫在城磚上,置于正在修葺的鎮戎軍城東城墻上,以志紀念。雖然宋朝加強了鎮戎軍的防御力量,但整個鎮戎軍依然面臨很大的壓力,在康定元年(1040)九月至慶歷二年(1042)閏九月的三年之中,宋朝經歷了“鎮戎三敗”(三川寨之戰、好水川之戰、定川寨之戰)。
注釋:
①韓孔樂《憶固原博物館往事》(魏瑾主編《回首·展望:寧夏固原博物館三十年》,寧夏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77頁)一文中記述“康定銘文磚”出土的確切位置是“城內東門坡二道城墻底下”。
②鎮戎軍的設置時間有“至道元年”“至道三年”“咸平初”三說,經考證,其設置時間為“至道三年”。見魯人勇、吳忠禮、徐莊《寧夏歷史地理考》(寧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57頁)。雖然“咸平初”筑鎮戎軍為非,但曹瑋沿戰國秦長城開“新壕”之事為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