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和嚴獨鶴《北游雜紀》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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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若要討論1920年代末關內文壇的“東北”敘事,趙君豪的《東北屐痕記》和嚴獨鶴的《北游雜紀》可謂最為值得關注的“遺珠”。1929年5月上海日報公會觀察團(以下簡稱“觀察團”)應張學良暨東北當局之邀,曾有為期旬日的東北之行,而觀察團成員中身兼《申報》記者和《旅行雜志》主編的趙君豪與長期主持《新聞報·快活林》筆政的著名“鴛鴦蝴蝶派”作家嚴獨鶴,事后分別留有記述此行(包括返程的平津之旅)的長篇游記《東北屐痕記》與《北游雜紀》。前者自1929年6月14日起連載于《申報·自由談》,旋即整合并發表于當年7月至次年6月間的《旅行雜志》,1934年4月復有以其為主干損益而成的上海瑯玕精舍版《游塵瑣記》付梓。后者于1929年6月23日開始在《新聞報·快活林》連載,很快就在敘述進度上與《東北屐痕記》并駕齊驅,不過日后未見單行本行世。
觀察團此行正當“東北易幟”完成不久而“中原大戰”山雨欲來之際,彼時的“東北”不僅是左右政局走向的勝負手,更是偵測救亡圖存之時代主題的潛望鏡,日后一系列改變中國乃至世界歷史走向的大事件——“中原大戰”“九一八事變”“西安事變”“七七事變”等,其實都在此時埋下了伏筆。盡管擔負著協調東北與中央關系的政治使命,但觀察團的根本任務還是彌合因北伐而強化的南北畛域(1)有關北伐與“南北之爭”關系的分析,可參見羅志田:《地方意識與全國統一:南北新舊與北伐成功的再詮釋》,《亂世潛流:民族主義與民國政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0、213、215頁。,進而建構穩固的國家認同。顯然,避免內戰、維護統一乃是實現民族救亡的前提和基礎,而比之于國家形式上的統一,更為重要的立國之本則是民族意識的形塑。總之,隨著觀察團此行及其相關報道和旅行書寫的問世,長期被關內特別是南方輿論界所塑造的窮兵黷武和粗野無文的“刻板印象”所遮蔽的東北,終于有機會顯現自身。而正是以“舊文學”面目出現的《東北屐痕記》和《北游雜紀》,最早和最為深入地向南方讀者介紹了這一“新東北”的形象,并且從其“固舊式”的文化傳統中發掘出防維邊圉和尋求現代的“新氣象”,體現了對于東北苦難的歷史命運、獨特的國際情勢和頑強的斗爭精神的體認與尊重,可謂發時代先聲之作。如是觀之,借由兩者的“東北”敘事,“新”與“舊”的文學評判標準在此或有松動之處,而歷史本相的豐富性,乃至文學與歷史互相塑造的生動歷程也有機會得到重新檢視。
在1929年7月19日《申報·自由談》連載之《東北屐痕記》的“遼寧結語”篇中,趙君豪在痛陳“南滿車站之附屬地”的殖民化之余,還寫下了自己對于沈陽的另一番觀感:“入商埠區,建筑殊恢宏,徒以巨商不至,猶未臻商業繁盛時期。入城則純我老式商店矣,經營業務于是邦者,直魯人居十八九,溫厚敦樸,要為十八世紀時代人物。間有趨時之商店,而大多數固舊式者也,商店之于顧客,招待殊殷勤,絕無滬上商人之傲慢態,一入其門,無論交易成否,入必肅立以迎,出必肅立以送,和氣生財之商業格言,吾于北方之商界見之。”(2)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卅六),《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19日,第18版。按,“固舊式”《游塵瑣記》版作“固仍舊式”(參見趙君豪:《游塵瑣記》,上海:瑯玕精舍,1934年,第113頁),可見“固舊式”之“固”應為“固守”之義,“固舊式”即“固守舊式”。按,該詞訓釋承山東大學邱崇博士指教,謹致謝忱。另據嚴獨鶴《北游雜紀》所述,此處所言之“商埠地”為“我國所自辟,一切道路建筑,悉依新式,特許外人雜居者也”,而趙君豪在文中所入之“城”,乃是當地俗稱“中國地”的“固有之舊式市街”,其“道途之平坦,與街市之整潔,固弗逮商埠地,顧隨在表顯其北方市廛之特色,與南方氣象截然不同”。“商埠地”“中國地”與俗稱“日本地”的“滿鐵之附屬地”鼎足而三,共同組成了沈陽城區。與趙君豪所見略同,嚴獨鶴也對此“北方市廛”的固舊風貌感到“饒有意味”,比如“為新嫁娘畀奩具者,咸著紅衣,戴大笠”,雜以鑼鼓齊鳴,喜樂盈路。時有舊式騾車駛過,男女多人,雜坐車中,男子執鞭為御,女子坐于車內,“青衫紅袴,簪花傅粉,猶是舊時裝束”。而沿途所見之舊式店鋪“除市招外,又恒以實物為標識”,如錢鋪門前俱懸“絕大之制錢一巨串”,膏藥店前“則有一大膏藥貼諸門首,此在南方,殆亦罕見也”(3)參見嚴獨鶴:《北游雜紀》(十一),《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4日,第21版。。
與以往南方人士多以此類奇聞軼事記游沈陽之“異”不同(4)參見稼青:《旅奉聞見雜錄》,《時報》,1924年6月27日,第14版。,趙君豪和嚴獨鶴的游記在感嘆那些“固舊”與“罕見”之現象的同時,更有探求東北獨特情勢的深意存焉。在兩者看來,如果說作為“日人之特殊勢力圈”的“滿鐵之附屬地”體現了東北之“危”,“安全而舒適”的“商埠地”代表了東北之“新”,那么與另外兩個區域同處一城的“中國地”,恰以其“舊”抵御著這座城市因殖民化而進入現代化進程中可能帶來的自身文化身份認同的危機。或者說,正因其“舊”,沈陽才保留了一塊傳統文化意義上的“中國地”。因而,趙君豪和嚴獨鶴的關注重心并不在于東北城市發展程度上的“落后”,而是文化乃至思想道德上的“古風”。在趙君豪和嚴獨鶴“觀察”東北之時,“上海”所代表的南方當然是其無法擺脫的前見,而在這比較視域中對于東北“古風”之“發現”則正是南北視域融合的結果。引申開來,生長于白山黑水之間的東北人民,正以自然而然的“固守舊式”的狀態,向來自上海這一高度發達的商業(消費)社會和半殖民地空間的客人,展現出其“溫厚敦樸”而又生機盎然的面向。不過,作為來自新舊雜陳、包羅萬象的“上海”又身為觀察團的中堅成員,趙君豪和嚴獨鶴對于如此“固舊式”之東北的發現,絕非出自一種懷舊的感傷,兩者分別選擇使用淺近的文言以及更為古雅的文字記錄東北之行見聞,這一“舊形式”本身即是他們相似文學趣味和文化修養的體現。不僅如此,《北游雜紀》中一則趣事的記載,更能反映以兩者為代表的考察團成員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稔熟。在由哈返沈的火車上,觀察團“同人有戲擬以北游情事制成章回體小說者”,而嚴獨鶴有感于東北文化社沈能毅此行的熱情照顧以及團員程滄波險些誤車的插曲,“即成一回目曰:‘沈能毅高呼開路,程滄波急喘登車’”(5)參見嚴獨鶴:《北游雜紀》(三十六),《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8月7日,第19版。。由此觀之,盡管趙君豪和嚴獨鶴對于傳統文化的態度,相比于“五四”新文化學者具有文化守成主義的傾向,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在其筆下讀到了對于東北之“舊”的“溫情”,而這也構成了他們從東北“固舊式”中發現“新氣象”的思想基礎。
如果說沈陽“中國地”街景的尋常百姓使得趙君豪和嚴獨鶴對于東北之形象有了最為直觀的初步印象,那么在此行當中與觀察團諸君多有交流甚至朝夕過從的東北各界精英則使他們對于東北人的性情與行事風格乃至東北的外交處境與社會狀況有了更為深刻的體認。在趙君豪的描述中,遼寧省政府委員高紀毅的“談話”于外交危機的“委曲求全之中,寓慷慨激昂之意,蓋一血性男兒也”。(6)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十九),《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2日,第19版。而在前后停留沈陽的六天期間,趙君豪與本埠《新民晚報》總編輯趙雨時多有交流(7)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卅六),《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19日,第18版。,后復承其“伴送至平”(8)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五六),《申報·自由談》,1929年8月8日,第17版。,更是“朝夕過從,幾及旬日”。他不僅欽佩“趙雨時君主撰《新民晚報》,以消息敏捷,議論正大,有聲于時”,更是欣賞其“性極亢爽,尤復正直,論事每求真是非”,并以生動的筆觸記述了趙君形象:“其有行為卑鄙者,趙君輒大聲斥之曰:是誠狗彘之不若也。然而事過境遷,趙君又和易近人,故余儕咸樂與之游,尊為長者。”(9)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卅四),《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17日,第21版。
不必說,時任東北最高軍政長官的張學良自然是觀察團諸君關注的焦點,雖然接觸不多,但趙君豪和嚴獨鶴還是在各自的筆下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張學良的形象。1929年7月初,趙君豪在介紹沈陽“東北兵工廠”的文章中,有感于這一曾在軍閥混戰之際“馳名于當世”的巨型軍工企業,現在在張學良指示下已逐漸轉向民品生產,“誠東北他日之富源”,不禁想起張恨水在北平告訴他的一段話:張學良“生平,最反對戰爭,而尤以內戰最為痛心。張氏曾語西報記者,謂本人系一武人,主張非戰,在不知者必以為怪。實則本人之反對戰爭,有極大之剌戟凡二,其一郭松齡倒戈之役,親冒鋒鏑,效命沙場,砲火之下,死者盡屬袍澤。以朝夕相處,親如弟昆者,而相殘至是,事后思量,輒為心痛。其二為鄭州之役,民鮮蓋藏,十室九空,舉目凄涼,儼如鬼國。誰無父母,誰無子女,孰令致之,此皆戰爭為之厲階也。本人受此極大剌戟,故深主非戰,而尤反對內戰云云”(10)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廿一),《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4日,第19版。。
張恨水所言原文未見,但其大意曾見諸當年4月《上海畫報》所刊之《服膺中山主義之張學良將軍》一文,而該文配圖即為張學良中山裝照片(11)參見《服膺中山主義之張學良將軍》,《上海畫報》,1929年4月9日,第3版。,這或許就是嚴獨鶴在《北游雜紀》中所述其在1929年5月15日,也就是觀察團抵達沈陽當天的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公署歡迎晚宴上獲贈之“中山裝小影”(12)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十三),《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6日,第21版。。循是以觀,反對內戰和擁護統一是張學良在東北“易幟”以后,試圖通過其所支持的《上海畫報》明確轉達給南方民眾的信息(13)數日后,另一版本的張學良著中山裝照片也曾刊發于《北洋畫報》頭版,可見張氏暨東北當局的宣傳意圖甚為明顯。參見周瑟夫攝:《留須后著中山裝之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張學良》,《北洋畫報》第305期,1929年4月13日,第1版。按,1929年4月南京國民政府國務會議議決文官制服“中山裝”,并經國民政府明令發布。參見內政部編撰委員會編:《內政年鑒四冊》,上海:商務印務館,1936年,第F13頁。可見換裝、易幟與地名更改,同為南京國民政府為實現政治統一而推行的法令,因而張學良發布中山裝照片的舉動,又有著率先垂范、遵行中央法令的意義。此一資料承山東大學研究生王文文君見告,謹致謝忱。。沿著《上海畫報》的線索,可見該報對于張氏形象多有著墨,并有意渲染其雖為“武人”,且擔負東北邊防重任,但卻風雅博學、文治斐然的面向(14)參見丁丁:《張學良親挽楊宇霆》,《上海畫報》,1929年1月24日,第3版;丁丁:《張學良挽常蔭槐聯》,《上海畫報》,1929年1月30日,第3版;丁丁:《張學良親書總理碑》,《上海畫報》,1929年1月27日,第3版;《張學良壽譚延闿詩》,《上海畫報》,1929年3月6日,第3版;道聽:《張學良挽梁啟超聯》,《上海畫報》,1929年3月9日,第2版;道聽:《兩名人口中之張學良》,《上海畫報》,1929年7月18日,第3版;炯炯:《張學良之讀書欲》,1929年8月30日,第3版。。而這顯然與其面對之“期待讀者”的文化品位有關,也可理解為向南方民眾示好的表現。在此基礎上,該刊亦著力刻畫張氏作為東北人特有的爽直性格。1929年7月3日,主編錢芥塵開始在《上海畫報》上連載其副題為《北游記趣》的系列短文,起首之作就是記述張學良在歡迎觀察團晚宴致辭中“反對吃飯演講”的“趣事”,并以“互見”的筆法,借由聽者從演說之初的“啞然”失笑,到聞一番“滔滔不絕”的真知灼見后“悚然驚,憬然悟”的轉變,烘托出張學良率真爽朗而又外圓內方的形象(15)參見炯炯(錢芥塵):《張學良反對吃飯演說——北游記趣之一》,《上海畫報》,1929年7月3日,第3版。。
趙君豪和嚴獨鶴都非常熟悉錢芥塵主辦的《上海畫報》,前者曾撰文盛贊錢氏在策劃和組稿方面“手段高強”(16)參見趙君豪:《上畫的特點》,《上海畫報》,1929年8月24日,第4版。,后者更是自稱為“讀《上海畫報》的一個忠實同志”(17)參見嚴獨鶴:《雙料二百五》,《上海畫報》,1929年8月24日,第4版。。因而,二者對于該報所塑造的張學良形象并不陌生,并有意無意地將其帶入各自此行有關張學良的聞見以及事后的記述之中。比如趙君豪曾頗費筆墨地介紹了張學良功虧一簣的影印文溯閣四庫全書計劃,顯然是在贊其文治之功(18)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卅一),《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14日,第21版。。而嚴獨鶴則為讀者們補充了張學良另一幅平易近人的“運動照”:“張漢卿氏喜運動,特辟球場,中西人士,輒集于此。張氏每日下午,亦恒偕其夫人,蒞場擊高爾夫球,以此為樂。……見客至,含笑相迎,同人固攜有攝影器,與張氏談數語,即請留影,張氏頷之。因在球場中,與其夫人并立合攝一影,意態閑逸,饒有西洋風派也。”(19)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十六),《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10日,第19版。
不過,盡管受到《上海畫報》所塑造張學良形象的影響,但趙君豪和嚴獨鶴對于這位東北最高軍政長官的細致觀察,卻有著獨立的問題意識,其關注的重心在于東北強鄰環伺的邊境危機與因應之道。根據嚴獨鶴的記載,在前述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公署的歡迎晚宴上,張學良曾有一番令舉座動容的慷慨陳詞,“其主要之點,在希望輿論界,對東省政治,及一切建設,為誠意之批評與指導,同時引起全國人之注意,使徹底了解東省所處地位,與實際狀況,勿為秦越之視。末復論及外交上種種危機,謂本人既負邊防重任,不啻為全國司東北之筦鑰,顧外患已深,時用兢惕,尚求全國一致,起為后盾,方可固我疆圉,不致為人所乘”(20)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十三),《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6日,第21版。。不僅如此,嚴獨鶴隨后在評價張學良東北易幟的歷史功績時,還嵌入了一則“在長春時聆某報記者演說”的外交史“軼聞”,即“日本方面,對東省易幟,阻撓甚力,且多恫嚇之詞,而張氏不為動。由于張雨亭時任顧問之某員,更以老輩自居,輒語含譏諷,直謂張氏少不更事,茍不聽老成之言,必貽后日之悔。張氏憤甚,即冷然答之曰,予誠年少,然有一言,不能不為君告,則貴國天皇,年事似亦與予相若也。日人為之語塞”(21)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十三),《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6日,第21版。。比讀趙君豪在《東北屐痕記》中的相關記載,嚴氏所謂“在長春時聆某報記者演說”,指的是東北言論領袖、《大東日報》社長霍戰一的發言,趙君豪轉述的這則外交史“軼聞”在文字上雖有出入,但揭橥“司令長官張漢卿氏,為一愛國青年,應付設施,均富于革命精神,與現代潮流,未嘗相左”的主旨則是相同:“嘗有某日人往見張氏,謂君方在青年,處目今之地位,當感若干困苦,日人愿竭其全力,以為君助。張氏聞言,殊為不懌,某日人方欲更有所言,則張氏已拂袖而起。”(22)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卅七),《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20日,第18版。
雖然早在1928年8月《大公報》就以“林張會晤之軼聞”的副題報道了此事梗概,并且讓我們知曉嚴獨鶴所謂“張雨亭時任顧問之某員”原來是前日本駐華公使林權助,但是僅有寥寥數語,且依附于《邢士廉張群會談》的正題之下,關注者應該不會太多(23)參見《邢士廉張群會談》,《大公報》,1928年8月21日,第2版。此則材料由山東大學崔佳雯博士代為查找,特此致謝。。僅就筆者視野所及,此事再次見諸報端,或許正是從嚴獨鶴的《北游雜紀》開始,而趙君豪的《東北屐痕記》接踵其后。姑且不論其刊載于彼時最為著名的《新》《申》二報所產生的影響,僅就寫作過程而言,嚴獨鶴和趙君豪顯然是在感受到此一“軼聞”帶給東北輿論界的強烈震撼之后才將其筆之于書。晚年寧恩承對“張學良一語壓倒林權助”的壯舉仍然記憶猶新,并為張氏的機警反詰和凜然大義擊節稱嘆(24)參見寧恩承:《百年回首》,沈陽:東北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95頁。。以此推想,張學良對于日本人囂張氣焰的強硬回擊,切中和表達了東北人民的痛苦與憤怒,因而這一不見于史乘的“軼聞”,其實是東北人民抗日情緒的集中體現,至于其是否可丁可卯地存在過,反倒成了不值得究問的細枝末節。
回到前述張學良“反對吃飯演講”的“趣事”,趙君豪在《東北屐痕記》中記錄了更為生動的細節,原來當晚“張漢卿氏款待殷勤,席次互有問答。余以為今夕何無演說,正遲疑間,席將散矣,乃張氏此際起立,致其演詞。其言曰,鄙人生平,有一事最為反對,其事維何,即于餐時演講是已。一人演講,多人停箸,于心殊有未安,茲者略有陳詞,故于餐后為之。張氏言至是,余儕為之輾然”(25)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二十),《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3日,第21版。。嚴獨鶴《北游雜紀》也記載了此事,但因其文后出,故而重在評述,并為讀者勾勒了一幅張學良的“標準像”:“張氏尚在少年,狀貌奕奕,視昔者蒞滬時略見清癯,而神采依然,態度至和藹而誠懇,談吐豪爽,為余儕述東省近狀,并論國家大局,俱切要而有斷制。席間肴饌甚豐,宴飲言笑,不以浮文縟節相拘。酒罷,張氏乃起立為簡短之演說,詞雖不長,而語語真摯。”(26)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十三),《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6日,第21版。
若要一言以蔽之,趙君豪和嚴獨鶴筆下之張學良形象的核心特質,可用“豪爽真摯”概括,而這與沈陽“中國地”百姓的“溫厚敦樸”、遼寧省委委員高紀毅的“慷慨激昂”,以及《新民晚報》總編輯趙雨時的“亢爽正直”,似乎構成了一個“家族相似”的“東北人”精神/氣質譜系。若要再加以凝練,這一譜系又可以“亢爽肫摯”名之。進而言之,在趙君豪和嚴獨鶴看來,以張學良為代表,東北人“亢爽肫摯”的性格和東北“誠樸”的民風(詳后)離不開獨特歷史記憶與嚴峻邊防危機的雕刻和塑造,并且成為一種頑強抵抗帝國主義者侵略的強大精神力量。
不難推想,當趙君豪和嚴獨鶴置身于東北強鄰環伺的具體情景之中,面對著東北官民心向統一的熱忱和不屈不撓的斗志,定會在內心深處追問如此的認同和力量從何而來。事實上,面對著北伐勝利各方內爭不息,甚至兵戎相見的現狀,如何維系來之不易的國家統一局面,一直是兩者此行關注的重心。1929年5月31日嚴獨鶴在北平軍政當局公宴上的答詞有言:“希望此后打破南北界限,先使南北民族方面統一,政治亦即不難統一。”(27)參見《昨日平漢食堂之盛會》,《華北日報》,1929年6月1日,第6版。而所謂“政治亦不難統一”,說的恰是當下政治紛爭不斷、難以統一的困局,而“先使南北民族方面統一”,也就是塑造國人的民族—國家認同,則幾乎是唯一的破局之道。同樣不難理解,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東北民眾無法借由個人主義意義上的權利義務關系建構自身的民族—國家認同,而只能依靠更為接近自然狀態的共同體意識。趙君豪和嚴獨鶴無疑也是在后者的層面上提出和思考東北民眾的民族—國家認同問題。“民風誠樸”不僅有著“本立道生”的不可選擇性,更有著“繪事后素”的無限可能性,因而在他們的筆下成為對抗軍閥分裂和列強侵略,捍衛國家統一和主權完整,涵容舊學和汲取新知的力量源泉。而這樣的看法在關內知識精英中其實不無代表性,上海“經濟專家”徐佩琨曾在1929年夏秋之交歷時“兩月之久”深入東北各地“調查鐵路狀況”。他在當年9月《申報》的一次訪談中鄭重指出,“我人久居南方,只知東北有天時地利二優點,人和一端,則毫無所知。蓋東北國際環境之困難,非身歷其境者,萬難臆測。人民茍無強有力之團結,精干之才能,堅毅之精神,遠大之志趣,在該三省幾無地可以立足。現在當地政府與人民,無不勵精圖治,和環境奮斗,遇事輒以大無畏之精神,主持正義,如南方虛偽之惡習,狡猾之官僚氣,實不多見”(28)參見《徐佩琨之東北視察談》,《申報》,1929年9月30日,第13版。。所謂“南方虛偽之惡習,狡猾之官僚氣”,正是相對于前述之東北“民風誠樸”而言,而后者在邏輯上也正是徐氏贊許之“大無畏之精神”的文化根源。
顯然,觀察團諸君迫切希望了解張學良主政后給東北帶來的切實改變,同時也正如嚴獨鶴所言,“盼張努力建設,使東北為純粹國人建設之東北”(29)參見《張學良對滬記者團之痛言》,《大公報》,1929年5月17日,第3版。。彼時的張學良兼任東北大學校長,因而東大的建設頗具標志性。正如寧恩承回憶,當年“東北大學是沈陽風景名勝之一,許多中外名人、游客到沈陽開會、參觀訪問,北陵和東北大學是必看的地方”(30)參見寧恩承:《百年回首》,第208頁。。觀察團諸君“未至沈垣,即耳東北大學名,知為三省儲才之地”,因其到訪東北大學也并非例外。參訪之后,嚴獨鶴留下了如下印象:一是學校有女生七十余人;二是“教學宗旨,完全注重一專字,校以內事,校外任何人不加干涉,校以外事,校內任何人不加參與。張漢卿氏雖居正校長名義且曾捐其私財百五十萬,以供校中之建筑費,顧對于校中用人行政悉由劉君(副校長劉風竹,引者注)主持,從不過問”;三是“校中所聘教授,月俸恒在四百元以上,次之三百余元,助教之俸最少,亦可得二百數十元。故任教職者,咸安心任事,相約不復于校外更兼他職”;四是學生“因身處東省,逼近強鄰,咸怵然于救國須求實學,寧暫時忍痛,閉戶讀書,以為日后奮發之計,而不以空言相尚,蓋于春風化雨之中,寓嘗膽臥薪之意”(31)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十六),《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10日,第19版。。
趙君豪所述與嚴獨鶴相近,但又有若干獨有的細節值得注意。一是“該校對于教授之待遇,較為隆崇,有教授住宅三十余所,每若干年可得休息一年,又嘗與國內各大學交換教授,以求新知,又與歐美大學相約,于學術方面,時有相互研究之事”;二是“余儕于參觀途次,值該校教授數人,均悃愊無華,未暇修飾,有一教授御青布大衫,于此一端,可知東北大學之校風矣”;三是“余儕參觀甚久,天已向晚,該校學生,方在廣場上作蹴球之戲,其勇敢活潑之精神,殊足欽佩”。而在參觀之后,趙君豪深有感慨:“東北大學開辦未及五年,而已具若斯之成績,揆其原因,不外數端。一曰經濟充裕也。東省富庶,甲于全國,經費來源既裕,自無竭厥之虞。……二曰政治穩定也。東北一隅,歷次戰爭,均無重大影響,而其政局,亦無若何變化,辦學人員,均能安心治事,不存五日京兆之心,故能日起有功,蔚為盛業。……三曰學風淳厚也。東北民風誠樸,莘莘學子多能致力于學,學校管理,亦易于設施。……該校學生頗知空言救國,于國無補,于是發憤求學,養成救國之精神”。由此“返觀南中各大學,所處之地位,與東北比較則奚啻霄壤。以言經濟,則時虞不給,以言政局,則迭有變遷,以言學風,則士氣囂張。嗚呼!教育為國家命脈,處斯環境,縱有賢者,又奚能為?弗求有功,寧先引退,吾儕不能為辦學者咎也”(32)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廿六),《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9日,第19版。。而嚴獨鶴在聽聞前述該校“去政治化”的“教學宗旨”之后,也留下類似的感慨,“予儕目覩頻年以來,國中學潮迭起,教育界恒呈騷然不寧之象,頗引為憂患”,相比之下“可知東省教育,固具有特殊精神也”(33)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十六),《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10日,第19版。。
檢視相關史料,張學良在1928年8月正式兼任東北大學校長之后,相繼推行男女同校、南北合校、實行大學增加學院、增添系科、延聘教授、增進學術研究、發展體育運動、改進學生管理和考試制度等舉措,“致使東北大學有了迅速的發展”。特別是其中的男女同校改革更是開東北風氣之先,深具婦女解放的意義,當時張學良夫人于鳳至“帶頭在政治系插班聽課”,對在學女生多有鼓舞(34)參見郭民任:《張學良兼任東北大學校長的前前后后》,遼寧省政協學習宣傳和文史委員會編:《遼寧文史資料精粹 經濟·文化·教育》,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41—750頁。選自《遼寧文史資料》第10輯。。彼時曾任該校法學院院長的臧啟芳也回憶道:“在十七十八兩年間,東北大學的發展真是一日千里。就教授陣容而言,因關內各大學風氣既壞而又欠薪,第一流飽學之士皆愿到東大講學,所以無論哪個學院莫不人才濟濟。就學校設備而言,圖書儀器格外充實不必說了,即論教授住宅每人一所小洋房,全有新式衛生設備。另裝有暖器管,住起來蠻舒服的,誰不喜歡。再像各院大樓,圖書館,科學館,學生宿舍,全都富麗堂皇,不在話下,更值得追憶的是一個能容觀眾八千人的鐵筋洋灰新式體育場,那時全中國沒有這樣建筑,南京和上海兩體育場也是在這以后建筑的”(35)參見臧啟芳:《哲先回憶錄》(四),《東北文獻》(臺北),第3卷第1期,1972年8月1日。。
以上種種,無不印證趙君豪和嚴獨鶴對于東北大學的觀察存留了歷史的本相。進而分疏則又不難發現,二者都對該校之“新氣象”贊嘆不已,開女禁、攬人才、求新知、促學術、倡運動,無不體現了現代大學的追求,但又將這些成就歸結于“固舊式”的結果,也就是趙君豪所言的“經濟充裕”“政治穩定”和“民風誠樸”。政經之間的緊密關系自不待言,至于“民風誠樸”固然與東北長期以來孤懸關外、自成一體的特殊境遇有關,但更為主要的原因則是十幾年來的政局穩定和社會進步締造了一個與關外不同的“新東北”,主流的價值觀念借此得以附麗不墜。顯然,趙君豪和嚴獨鶴在這里要完成的并不是“反封建”的啟蒙敘事,須知所謂“政治穩定”何嘗不是以大學的“去政治化”為代價,而禁止師生參與政治固然可以遏制學潮于未萌,卻也犧牲了現代大學精神命脈之所系的自由和民主。可資比較的是,作為較為激進的“五四”新文化運動追隨者和知名的新文學作家,畢業于北京大學的楊晦在十余年后就對東北大學做出了與趙、嚴二人截然相反的評價。在這位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看來,東大成立后,使得關外學生舍遠取近不再負笈關內,而東大前身沈陽高等師范學校本是國立,吸收外省學生眾多,升級為大學之后改為省立,使得生源進一步本地化,失去了一個吸納關內文化的管道。而這無疑進一步加重了“東北人思想見解以及行動的局限性與狹隘性,一切都是東北,一切都只有東北,于是在一種土少爺的自滿上,自然地加上了一種病態地狂妄自大,暗中又在滋長著一種腐化墮落的病菌,外面是繁榮,里面是衰落,外面是擴張,暗中在腐爛,所以,東北之失,并不失于‘九一八’的砲火,不過,要等到‘九一八’的炮聲一響,東北的架子才應聲倒塌下來罷了”(36)參見楊晦:《流亡、〈流亡曲〉與我的故鄉》,《文藝與社會》,上海:中興出版社,1949年,第32—33頁。原載《新軍》第2卷第10期,1940年9月30日。。
此處無法在重建歷史語境的基礎上深入評判楊晦的論述,不過其所指認的以東北大學創立為代表的“東北特殊化”問題,至少道出了很多知識精英對于“大東北主義”的擔憂。追溯起來,在沈陽高師躬耕有年、化育英才無數的呂思勉,之所以選擇在1923年激流勇退,正是因為“時張作霖對中央獨立,沈陽高等師范學校亦由其接收,改為東北大學”(37)參見呂思勉:《自述》,余振基編:《蒿廬問學記:呂思勉生平與學術》,北京:三聯書店,1996年,第221頁。1952年作,原題《三反及思想改造學習總結》。。而作為代表“南方”而來的趙君豪和嚴獨鶴自然不會忽視這一問題,但卻將其納入東北深受外患侵擾的獨特情勢和形塑民族—國家認同的整體視野中考慮,體現出了更多的“了解之同情”,隨之也就得出了相對樂觀的結論。
嚴獨鶴在總結此次東北之行的“最大印象”時有言,“東北各地長官頗有建設的決心和發展地方的志愿,民眾心理也頗安定,只是外交上的侵略,真是無孔不入”(38)參見獨鶴(嚴獨鶴):《回家以后》(一),《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6月18日,第17版。。所謂“民眾心理也頗安定”,說的正是東北人民在強鄰壓迫之下,對于家鄉的“建設”和“發展”仍有信心。不過,既然“外交上的侵略”無孔不入,那么東北的新建設就有著不同于關內的境遇和使命。用張學良晚年回憶的話來講,為求東北生存,打破日本經濟遏制,當時他是“野心勃勃”地“建設東北”(39)參見張學良:《張學良口述歷史(訪談實錄)》第1冊,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4年,第151頁。。結合其他口述史料來看,彼時的東北也的確是到處都在積極地從事建設,“氣象蓬勃,一切都很使人興奮”(40)參見《董文琦先生訪問紀錄》,訪問者張玉法、沈松僑,紀錄沈松僑,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6年,第25頁。。有關于此,學界多有論述,毋庸贅言,不過諸如哈爾濱文廟(孔廟)這樣的“新建設”,恐怕不在很多研究者的討論范圍之內。然而這卻是趙君豪和嚴獨鶴對于哈埠最為深刻的印象之一,個中原委,值得探究。
1929年5月21日上午,觀察團分為二組繼續參訪哈爾濱各處,甲組“參觀特區警察管理處及特區市政府所屬各機關”,乙組“參觀新建筑之文廟,極樂寺、裕慶德毛織工廠及同記工廠”(41)參見《滬報界視察團之行蹤》,《申報·自由談》,1929年6月1日,第12版。。而趙君豪和嚴獨鶴恰被分在乙組,前者在《東北屐痕記》中對當日見聞記述綦詳:
哈埠財力充盈,近數年來社會事業日趨發展,而民眾領袖復能竭其全力,以與官廳合作,故哈埠現狀突飛猛進,遠非他埠所可望其項背。最近集資六十萬建一文廟,即此一事,以概其余,他可知矣。……文廟占地頗廣,鳩工庀材,方在建筑之中,其正殿與配殿,均已落成,殿前石階,雕鏤精工,鋪砌尚未就緒,然其廟貌巍峨,規模宏大,已可具見。……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哈埠雖非蠻貊之邦,然在孔子時代,陵谷變遷,尚不知若何景象。不圖數千年而后,竟為孔子建廟,度亦為孔子所未及料也,一笑。余儕參觀一周,以無可觀覽,遂驅車作極樂寺之游。極樂寺建于民國十四年,為朱慶瀾氏所主持。朱氏彼時服官東省,鑒于哈埠開辟未久,地方設施,群趨俄化,而哈埠民眾,又喜供奉山神,往往鑿石為神,便爾焚香膜拜,擬之南中廟宇,則文野判然。朱氏之意,設寺供佛,雖屬迷信神權,然其結果,亦足維繋人心。于是拓地若干畝,建茲極樂寺,不期年而落成,更于南中延聘高僧入寺主持,今者此廟香火甚盛,儼然名剎矣。門首有金字匾額,曰極樂世界。入寺門后,大殿巍然在望,庭前有石獅,雄偉無比。……時已亭午,諸僧魚貫入膳堂,排班緩行,氣象肅穆,此寺清規,想甚嚴整也。是日天氣晴朗,街柳搖青,雖在初夏,而風物之美,依然春暮,余儕一行十余人,多顧而樂之。(42)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五〇),《申報·自由談》,1929年8月2日,第19版。
顯然,在趙君豪看來,傾巨資興建的文廟,不僅是“哈埠現狀突飛猛進”的表征,更是塑造民眾民族—國家認同的必須。若將正在建設當中的文廟與大約四年前落成的極樂寺聯系起來,則更能看出趙君豪非常認可黑省當局這些看似屬于“迷信神權”的神道設教之功,由此也就更能理解其在觀覽當中“顧而樂之”的愉悅心情。如此暢快的“觀游之樂”,在數日前游覽北陵時也曾有過,并與欣賞“遼寧當局,保護古跡,無微不至”密切有關(43)趙君豪在文中寫道,北陵隆恩殿“承塵之間,繪畫尤稱精細”,而管理者于此承塵之處“均以鐵絲網張之,蓋懼鳥巢穴占居,或損繪畫也”。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廿四),《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7日,第21版。趙君豪在參訪“無線電管理處”時還曾注意到,“該管理處既逼近故宮,倘建西式巨廈,必微嫌其不類,當時主其事者有鑒及此,乃建議當局,將所有房舍,其外表一律作宮殿式,內部布置,一仍西式”,以致“管理處之外表,與三百年前之故宮,竟爾相似,色彩調和,盎然古趣”。東省當局保護古跡之良苦用心,于此可見一斑。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廿八),《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11日,第19版。,可見趙君豪的好古之心一以貫之。而有關哈埠當局興建孔廟之舉,同組的嚴獨鶴更是在《北游雜紀》中三致意焉:
哈埠為工商繁盛之區,……顧此中復有足以寄泰山梁木之思,啟紺宇梵宮之勝,令人引起特殊之觀感者,一為孔廟,一為極樂寺。
……
東省當局,年來對于宣傳文化至為注意,因斥巨資,特建孔廟,今猶在興筑中,全功告竣,為期當亦不遠矣。……廟成以后,擬附設學校,借符樂育英才之旨。予儕聞言,為贊嘆者久之。方今潮流異趨,文教漸廢,尊孔之說,只剩殘聲,各地孔廟,頗多毀圮,即幸有存者,亦俱頹垣斷壁,不勝零落之感。而哈埠官廳及地方人士,獨于此時新建孔廟,宏規大起,崇祀千秋,孔子有靈,殆將莞爾而笑,謂斯文之未喪也。
……
極樂寺之建筑,固不甚宏壯,……以視南中著名叢林禪寺,相去遠矣。顧在哈埠,即此已為難得。寺為朱慶瀾官東省時所創立,寺門巨額,出張季直手筆。……(僧人)食時全堂寂然,不令稍有聲息,非訓練有素者,咀嚼之際,殆未能若是靜默也。(44)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三十一),《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8月2日,第19版。
值得注意的是,當趙君豪和嚴獨鶴動筆之際,“中東路事件”已如“霹靂一聲,破空而起”,而“東省當局對于主權之必須收回,與陰謀之必須防制”,則是其蒞哈時“固亦早聞此種論調矣”(45)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二五),《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26日,第19版。。正因如此,趙君豪在游記中帶給讀者的“哈爾濱之認識”,開篇就是在“際茲中俄風云,日趨緊急”的語境中展開(46)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四十),《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23日,第19版。。憶及參訪原為“東鐵附屬事業之一,曩由俄人主持”的文物研究所,趙君豪更是用“深致嘆異”來形容,因其在觀覽俄人遺留之各種精密調查“北滿蒙古之山川形勢,人情風俗,出產物品”的“秘密文件”之后,驚嘆“俄人蓄意之險,而謀我之亟”,后怕“茍非歐戰爆發,帝俄覆亡,凡此種種,均俄人制我死命之工具也”(47)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四一),《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25日,第19版。。嚴獨鶴的哈爾濱觀察,也始終將中國收回哈埠市政管理權后取得的“顯著之進步”,特別是“商業之復興”放置在與帝俄(白俄)占據時期的對比中,由此肯定國人“企業之能力”(48)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二四),《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25日,第19版。。因而也就更能理解,趙君豪和嚴獨鶴為何都將創建文廟與極樂寺的正當性歸結為對抗“地方設施,群趨俄化”的域外文化沖擊。趙君豪有言,“哈埠地面可分為道里道外與南崗(亦名秦家崗或稱上崗)三大區,所謂道里道外者,系以東省鐵路為界,……道里即昔日俄國占用地,市廛櫛比,大廈崇樓,為商業最繁盛之地,亦即哈埠精華所在,余儕步行道途,耳聞目擊,都屬俄化,街上行人,亦多俄產,其情狀與海上迥異。小立移時,儼然置身異域也”(49)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四十),《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23日,第19版。。嚴獨鶴也注意到,“哈埠在歷史上既久受俄國之同化,故直至今日,依然處處呈俄羅斯色彩”,行走在道里一區,“幾如身入異域,頗引起感喟”(50)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二四),《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25日,第19版。。而在此“異域”的氛圍當中,得見承載(體現)中華文化的文廟與佛寺,二者自然都有一番“感喟”在心,因為此等在關內尋常可見的文化符號,移植是邦的過程竟然伴隨著一系列紛繁復雜的主權和認同的斗爭。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嚴獨鶴對于哈埠建設文廟之舉的欣賞,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廟成以后,擬附設學校,藉符樂育英才之旨”。換言之,在嚴獨鶴看來,建廟和建校都是弘揚中華文化、建構大眾民族—國家認同的重要方式。在1929年5月20日的招待午宴上,東省特別區教育廳張國忱廳長在席間演說中表示,哈埠中小學可分為三類,即華校、蘇聯校和外僑校(白俄學校),其中“華校七十余所,蘇聯校三十余所,外僑校數與華校相仿,但華校學生約一萬八千人,與蘇聯及外僑學生比,其數則相等”(51)參見《滬記者團之行蹤》,《新聞報》,1929年6月1日,第12版。。在此華洋雜處而俄國文化又占優勢的環境中,辦好華校無疑具有遠超一般關內基礎教育的文化與政治意義。而就在兩天前的長春晚宴上,《大東日報》社長霍占一在演講中痛陳:“日人又在南滿沿線,設立學校,華人子弟之受其教育者,據最近調查,已達三萬余人,言之殊可駭嘆。國人再不加之意者,若干年而后,將成何景象耶”(52)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卅七),《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20日,第18版。。或許正因為霍氏的警告言猶在耳,嚴獨鶴對于哈埠的華校教育非常關注。在他看來,哈埠“中學方面,男女校均有相當之成績,小學已四境遍設,……學齡兒童之失學者,已不多覯,且小學規定不收學費,故貧民子弟,均得入學。教育日益普及,平民知識,自日益增高,殊令人不能不加以贊嘆也”。具體到其所親見的男一中、女一中和第九小學而言,這些學校“皆具有精神”,尤其是第九小學,“校中一切布置,與學生程度,持與南方諸小學校較,殊不多讓,至設備之周密,校舍之寬敞,實為南中所不及”(53)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二九),《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30日,第19版(原報誤作第18版)。。究其原委,則在于哈埠“教育基礎之穩固,與學校經費之充裕。哈埠之任小學校長者,月俸所入可得哈洋二百元,主任教師亦可得百數十元,以視南方小學經費,支絀萬狀,教師所入,少者月僅一二十元,而猶積欠累累,常演索薪之怪劇,以致弦誦久輟、教育停頓者,誠相去霄壤矣”(54)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三十三),《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8月4日,第21版。。
經過前后兩任東省特別區行政長官張煥相和張景惠的接力督導,哈爾濱文廟終在1929年秋落成,并在當年11月10日以署名張學良的碑文勒石為紀。碑記開篇即特別強調,建廟的初衷在于“哈爾濱據松花江上游,東省鐵路橫貫其間,歐亞商旅麇集而鶉居,列肆連廛,言龐俗雜。自政權收回后,百務聿新,當事者以學校浡興,不可廢崇祀先圣之典。于是鳩工興事,凡歷時將三載,廟成”。所謂“歐亞商旅麇集而鶉居,列肆連廛,言龐俗雜”,乃就建構民族—國家認同的復雜性而言,而之所以在1926年4月收回哈爾濱市政管理權后不久就“鳩工興事”,實因茲事體大,刻不容緩。碑記還不滿足于“挽[晚]近學子,年少氣盛,其持論唯新是騖”,并對由此可能導致的“民德即離”乃至“家邦陵替”深表憂慮。不過建設孔廟絕非簡單的尊孔復古,而是順應世界現代文化潮流之舉:“今歐美諸邦,類皆厭兵戎而趨文化,其究哲學者,且旁搜中國經籍,以尼山之學為能止至善,而共深其企向,蓋世界大同之機兆,而孔子教之氣昌矣。”(55)參見張學良:《哈爾濱文廟碑記》,畢萬聞主編:《張學良文集》(一),北京:新華出版社,1992年,第234—236頁。
將此后出之碑記與趙君豪和嚴獨鶴二人先行有關孔廟的敘述對讀,可見主客之間頗有心有靈犀之處。或可在形塑民族—國家認同意義上,將哈埠當局的建廟之舉,理解為構筑“中國地”的努力。不過,張學良以孔廟建設“預流”世界現代文化,恐怕又為趙嚴二君所始料不及。而這樣的見與不見,在前述兩者對于張學良形象的建構中亦有體現。如前所述,在趙君豪和嚴獨鶴看來,摒棄虛文浮禮的“豪爽真摯”,可謂張氏的核心性格,而如普通東北百姓一般的“溫厚敦樸”又是根本所在。然而,趙君豪和嚴獨鶴或許并不知曉,張學良“這直爽的脾氣”自然離不開東北“誠樸”民風的熏陶,但也與其少年時代在奉天青年會所受西人的影響密不可分(56)參見張學良:《張學良口述歷史(訪談實錄)》第1冊,第160頁。。而這樣的經歷,似乎也隱喻著近代以降東北文化中西雜糅的特質。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不得不承認,趙君豪和嚴獨鶴對于“固舊式”與“新氣象”這一對“矛盾”的關注,確乎扣住了彼時東北文化的脈搏。在哈爾濱停留雖只匆匆三日,然聞見所及,都給嚴獨鶴留下了具有“獨到之精神”的印象(57)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二九),《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30日,第18版;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三十),《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31日,第19版。。而這樣的評價似乎呼應了前述其認為“東省教育,固具有特殊精神”的贊譽。那么這種“獨到之精神”到底是什么呢?在參觀特區第九小學時,嚴氏在文中給出了可以“互相訓釋”的回答——“勃然有生氣”(58)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二九),《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7月30日,第18版。。考究起來,此亦東北“誠樸”民風之表現,并可被納入前述之東北人的精神與氣質譜系。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所謂“勃然有生氣”,其實也是東北民眾對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價值體系葆有自信的表現。比之于關內的軍閥混戰,民不聊生,東北遠離兵燹,政局穩定,雖在帝國主義壓迫之下,進步卻是一日千里,此乃觀察團早在行前就已公諸《旅行旨趣》的共識(59)參見《旅行旨趣》,《上海之報界》,上海:中華書局,1929年,全書第42頁(原書無頁碼)。。然而若非身臨其境和深入考察,縱使如何設身處地亦不足以感受東北民眾的自信與從容。在1929年5月15日《東三省民報》發表的社論《歡迎上海記者團》中,已有東北之進步在“國中可以首屈一指”的宣示(60)參見《歡迎上海記者團》,《東三省民報》,1929年5月15日,第2版。,而這不過是該報客歲國慶社論中的豪言——“今日東北,政治上之地位,則德國之普魯士也,經濟上之地位,則美洲之新大陸也……是以就今日國慶論,就大局言之無可慶者,所可慶者乃將來之新東北也”的繼續(61)參見《十七年來人民對于國慶意義的變遷》,《東三省民報》,1928年10月10日,第2版。。不僅如此,1929年5月29日,就在觀察團離開東北不久尚在北平停留之際,該報更在社論中直言,“十七年之紛亂,關內已無一片干凈土,……至于東北十幾年來,紛亂甚少,雖稱之為世外桃源,亦無多讓”(62)參見《歡迎華北運動諸君》,《東三省民報》,1929年5月29日,第2版。。
這些鋒芒畢露的社論,似乎很好地詮釋了東北人喜怒必形色的率直性格,而這又與這塊如旭日東升的“新大陸”較少歷史的負累密不可分。與之相比,對于東北史地有著精深研究的金毓黻持論更加平和,視野也更為開闊,其在1929年5月15日代張學良所作的《東北大學年鑒敘》中寫道,“踰榆關以東,方數千里之地,總稱之曰東三省。生斯地者,多以武功顯名,論者遂謂無學問文章之士。此殊不然,以余所知,若遼陽之張浩、義州之耶律楚材,皆以科第勛名,著于金、元二代。他若熊岳王遵古、庭筠、曼慶祖孫父子,尤以學問文章見稱于大定、明昌之間,特以族望不明,稱引者希,遂致為武功所掩耳”。尤有要者,“海通以還,三省處于邊陬,日與外族相見,語其進化之程,反視內地為尤速。庠序之設,三十年于茲矣”。(63)參見金毓黻:《靜晤室日記》第3冊,第2280頁。另見張學良:《敘》,東北大學年鑒委員會編:《東北大學年鑒》,東北大學,1929年,全書第8頁(原書無頁碼)。這篇以東北最高首長口吻寫作的序文,言簡意賅地勾勒出了東北文化的基因圖譜,即遠溯金元時期,東北就是漢族文化和游牧民族文化融合共生之地,近代以降更是與以日、俄、歐美等外國文化發生密切接觸,深得挪用和借鑒之助,因而形成了一種以中原文化為主,以少數民族文化和外國文化為輔的多元共生的文化樣態。按照金毓黻的邏輯,既然很多“學問文章之士”成長于這樣一種多元共生的文化,那么這種文化本身就是中華民族的獨特資產,值得尊重和珍視。
而在另一位東北史地研究專家卞宗孟看來,東北因其獨特的資源稟賦和歷史經緯,實為最適宜“新文化”發展之區。首先,“自生活狀況言之”,東北為“沃與瘠俱不過甚,而又未盡開辟之地”,人民“概富于努力之念,而又無生活極端之壓迫,故最適于文化之發展”。其次,“就文化感受性及發展力之大小言之”,東北雖“較諸內部為固有文化較低之區域”,然其“偏見惡習”亦不如關內之深,發展“新文化之障礙”自然較小,“譬之植物,則方在葫孽(萌蘗),尚未花實,極適于培養”。再次,“就歷史上之趨勢言之”,中國文化發展之大勢已由中原及于東北,“況再就‘東北’自身之歷史觀之”,“東北之在中國,恒處于優勢地位——遼金滿清其尤著也”,特別是得益于漢人移入,“凡百措施,已呈勃興之狀態,迄于今日已臻文化進展時期”。最后,“由人民氣性觀察之”,“東北人民多由直魯移來”,“其自尊的不羈的沖動的特性,反合于近代人之特質也。況百數十年來,來此開辟,從事勞力生活,受環境影響,當然富于個人主義及自由思想。其氣性實有易于發展文化之可能在”。歸根結底,提倡發展東北“新文化”的必要性有二,“在消極方面,為以文化自衛,在積極方面,為以文化救國。蓋衛東北即所以救中國也”(64)參見卞宗孟:《釋“東北”與“滿蒙”》,《同澤半月刊》第1卷第6期,1927年12月25日。。
金毓黻和卞宗孟的上述言論值得重視,因為盡管歷史上曾以弓馬得天下,近代以來經濟社會軍事更是突飛猛進,但是東北在文化上卻一直存在短板,也讓很多知識精英對于鄉邦文化頗不自信,如今通過金、卞二君的闡釋,東北文化獲得了更為豐富的歷史內容和更為深刻的現實意義,并且在更為寬廣的世界視野和更為進步的現代價值中得到了重新評價,進而成為建設中國現代文化的重要力量,這對于確立東北知識精英的文化自信功莫大焉。1931年5月,由東北文化社在東北政務委員會授權和支持下編纂的《東北年鑒》付梓,旨在為“奮發經營,保我疆圉,杜其覬覦,戢彼野心”提供宣傳和借鏡(65)參見《創刊敘言》,東北文化社年鑒編印處編纂:《民國二十年 東北年鑒》第1冊,沈陽:東北文化社,1931年,全書第11頁(原書此頁無頁碼)。。而作為這部權威東北志書的開篇之作,《東北釋名》在借鑒金毓黻和卞宗孟研究的基礎上,將東北“獨具之精神”概括為“富于‘啟發性’與‘涵受性’”,并對東北文化的特質做出了權威解讀:
強鄰狙伺,近在肘腋,舊日藩封,淪于眉睫,撫攬興衰,行當自念,此應乘時啟發者一。文物之興,比較稍晚,若不急起直追,無以荷艱巨而應世變,此應乘時啟發者二。田野不辟,貨財未治,懷寶迷邦,人將代謀,此應乘時啟發者三。有此三端,非大瀹新知不足以有所建樹,非集思廣益不足以宏濟時艱,非攬聚眾長不足以固我邊徼,非知己知彼不足以保其存在,此即所謂“涵受性”者是也。(66)參見《東北釋名》,東北文化社年鑒編印處編纂:《民國二十年 東北年鑒》第1冊,內頁第2頁。按,文后注釋標明上引觀點來自其金毓黻的《東北釋名》和卞宗孟的《釋東北》兩文。參見上書,內頁第3頁。
大體而言,所謂“啟發性”可以理解為開拓性和創新性,“涵受性”則是指包容性和開放性,而這種奮發圖強、開拓進取的精神無疑又是因應邊疆危機的產物。在此還有必要補充一個重要的細節,那就是《東三省民報》副刊《學藝》自1929年5月24日起連載潘光旦“譯意”的《自然淘汰與中華民族性》,而該書最為重要論據之一恰是“闖關東”而來的東北人民經歷了種種嚴苛的自然淘汰,因而成為保存優良中華民族性的“生命線”(67)關于此的初步探討,可參見拙文《“東北與南開”——再論端木蕻良〈科爾沁旗草原〉的寫作》,《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可見彼時的東省知識精英已經開始利用西方人種學研究的最新成果來建構東北文化的自我認同,此亦可與前引張學良以孔廟“預流”世界現代文化的論述相映生輝。
綜觀觀察團此次東北之行,占據最多時間并在游記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事情就是各類“公宴”,這當然是東北各界禮遇觀察團的一種表示,不過其更為重要的作用則是賓主之間藉此增進了解,深入交流。趙君豪在《東北屐痕記》中就以“遼寧省府宴會璅記”的副題專文敘述了其于“遼寧省府宴會之所聞,有不得不促國人之加以注意者焉”。而這樣的發現,不過是此行的一個縮影:“余儕到遼而后,游觀之余,日有酬酢,尊前聚語,感喟良多。嘆外侮之日亟,悲國勢之凌夷,耳聞目擊,罄竹難書。”(68)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卅二),《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15日,第18版。嚴獨鶴也曾以“各方面之宴會”的副題專文記述了在哈期間的酬酢,“予儕在哈,先后僅三日耳,顧宴會之多,幾于不暇應接,樽酒言歡,深感主人情意,而盛筵既設,主賓接坐,亦往往藉是以互證見聞,交換意見,其所得有在于實地考察之外者,分別紀之,非徒餔啜也”(69)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三十二),《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8月3日,第21版。。其中5月21日中午哈埠報界同業招待的新世紀飯店之宴,更是讓嚴獨鶴印象深刻:“賓主間皆脫略形跡,恣意飲啖,并彼此討論新聞記者應取之方針,及報業應如何發展之計劃,握手一堂,各抒己見,情意歡洽,固不同尋常酬酢也。”(70)參見獨鶴(嚴獨鶴):《北游雜紀》(三十三),《新聞報·快活林》,1929年8月4日,第21版。而即便是在此次東北之行中停留最久的遼寧觀覽,對于觀察團來說還是“為時至暫,團體旅行,又缺乏行動自由之便,走馬看花而已,惡足以言精密”(71)參見趙君豪:《東北屐痕記》(卅六),《申報·自由談》,1929年7月19日,第18版。。
就此而言,與“走馬觀花”的參訪相比,宴飲酬酢以及與當地各界精英的深入交流,反倒是觀察團諸君了解東北情勢,特別是感受風土人情更為重要的方式。換言之,趙君豪和嚴獨鶴等人對于東北的直接印象,很大程度來自其所觀察和過從的東北人。通過這種方式得來的東北印象當然未必準確,但卻不無今日所言之文化人類學的意義。也就是說,通過觀察、傾聽和交談,趙君豪和嚴獨鶴更愿意理解東北社會建構自身意義和價值系統的資源與方式,在其看似“固舊式”的文化傳統中發現了朝氣蓬勃的“新氣象”。而正如去歲《大公報》的一篇社論所言,與東北的“隔膜”,正是彼時南京“中央政府”的執政能力短板之一(72)參見《中央與東北》,《大公報》,1928年10月30日,第1版。,由此也深刻揭示出前述北伐勝利之后留下的“南北”畛域之別。相比之下,趙君豪和嚴獨鶴的東北游記難能可貴地寫出了近代以降東北苦難的歷史命運、獨特的國際情勢和頑強的斗爭精神,這或許正是二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獨特貢獻。
尤有要者,面對著一個充滿自信的“新東北”,作為對于大眾文化有著深刻理解的著名報人和作家,趙君豪與嚴獨鶴自然而然地以南方“新文化”的經驗與局限為參照系,揭示出東北“新文化”艱難曲折的成長道路、防維邊圉的歷史重負,及其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之獨特文化資產的重要意義。換言之,藉此“南”與“北”、“新”與“舊”的深入對話,“東北”已經成為體現中華民族抵御外侮、救亡圖存之奮斗歷程的重要符碼。如此得時代先聲之作,委實不無中國現代文學史和思想史的價值,而其文體竟以“舊文學”的面目出之,可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合法性存乎對于文學之“現代”的探求,而非對于文體之“新舊”的分疏。來自《東北屐痕記》和《北游雜紀》的例證,或可為學界已然固化的研究范式打開一個缺口,這是另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