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艷茜 圖/波西
“作”——本文中念平聲。在十冶,我父母工作的單位,幾乎都是東北人,這樣的環境里,“作”這個字使用的頻率很高。
小時候,當我們不懂事、能鬧騰、調皮搗蛋,或者做事不爭氣、不安分、行為舉止表現極端的時候,大人們常用這個字來訓斥我們——“作”!女作家張抗抗創作的長篇小說《作女》,當中有她對“作”的解釋:“我居住在北京,老家在浙江,而且又與東北保持著聯絡。三地奔波久了,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在這三個地方,民間的方言口語中,都有‘作’這個字兒。這個‘作’字過去一直是男人用來指責那些不太安分、能折騰的女人的(包括愛鬧的小孩兒),基本是一個貶義詞。”
無論這個字是否只是男人針對女人的性格、行為極端的指責用詞,我自己可是在這個字的聲音里長大的哦。
其實,我小時候很聽話,一直看大人和哥哥姐姐們的臉色行事,讓我去東,我肯定不會向西。但無論怎樣小心翼翼,肯定也有做得不能讓他們滿意的時候,比如沒有帶好弟弟、偶爾在外玩忘了時間回家吵醒熟睡的家人;比如自己瞎鼓搗做飯,放多了作料或者亂了程序導致飯菜浪費等等。這時,就會得到一聲高過一聲的訓斥,其中得到最多的就是“作”。有時被訓得滿腹委屈,卻從來不敢頂嘴或是為自己辯解開脫。偶爾,錯誤得到特赦有了申訴權,因為恐怕失去難得的表達機會,便激動得控制不住說話的音量,所有的話仿佛從腹腔一股腦往嗓子眼涌。本應該很有底氣的申訴,可話和話的擁擠當中就打起了架,等到傳送到哆嗦的嘴唇時,就使那些話語變了音調。
我現在跟人說話好激動,大嗓門,不會壓低聲音說優雅的悄悄話,肯定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但是,在我最能“作”的時候,我的家人卻沒有對我說過一次,而是全力支持了我,生怕我受到一點委屈,不能堅持將“作”進行到底。
1980年,我差了7分高考落榜。那時候,不像現在這么復雜,沒有一二三批本科這一說,只有重點大學和非重點大學之分,我的這7分之差,就是沒上大學錄取分數線。這其實是在意料之中,因為這一年,我從心理和行動上都輕視了高考的嚴峻性。復習時的題海戰術,每一次我做得都很順利,除了英語讓我始終擔憂,其他科目經常在不間斷的考試中得到高分,這讓我感覺高考中榜是輕而易舉的事。臨近高考的那半年,每天晚上我書桌上的臺燈都會亮到一二點,但是,別以為我是在刻苦用功,其實我趴在桌上已經進入夢鄉周游很久了。
高考落榜對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是我卻沒有真正認識到問題出在自己身上,而把責任都算在十冶子弟學校的教學質量上。事實上,我們的老師都非常優秀,他們都是“文革”前畢業的大學生。有的是家庭遭遇政治迫害流落在十冶學校的,有的是被輾轉安置分配在那里的。很多老師的教學水平和能力都相當的強。在我兩年的高考前后,他們當中許多人陸續被西安的重點中學挖走;還有的在政治問題平反之后,陸續走上了高校的講臺。
這些足以證明我們老師的優秀。當年只有17歲、鼠目寸光的我認識不到這些。但我的決心很堅定,就是一定要考上大學,離開十冶那個環境。我和另一個報考外語學院、也僅差幾分落榜的女同學蘭,心氣“大”的感覺十冶無法盛下我們。我倆走火入魔一般,一心要離開十冶子弟學校補習班,迷信外面的和尚會念經,非要去一所保證我們能順利考進大學的中學讀書。
我們托熟人找關系好不容易進了華陰縣的岳廟中學。
這所學校雖然位于華陰縣城里,又是住校,但是這里的老師和同學與鄉村有著無法隔斷的血脈聯系。很多同學每周回鄉下一次,從家里帶些干糧——大餅、饅頭還有苞米面窩頭,然后就著辣子、咸菜,喝點白開水就是一頓飯。學校食堂保持著鄉間的習慣,每天上午十點、下午四點開兩頓飯。我和蘭在岳廟中學只上了一周的課,就倉皇逃離了,我們是被餓逃的。每天六點起床開始上課起,我們倆就盼著十點鐘那頓飯;飯后接著上課,又開始盼下午四點鐘的開飯鈴聲響起。最難熬的還是晚上,我們要一直在饑腸轆轆中上晚自習,等硬忍著回到大通鋪的宿舍,繼續餓得眼前金星閃爍難以入睡。加上那里的老師用一口的陜西關中方言講課,我們饑餓的腸胃直接導致了大腦的反應遲鈍,很難聽懂老師的講課內容。
無奈,我倆只好回到十冶學校,母校和老師很友善地接納了我們。但是我和蘭并沒有就此罷休,繼續著我們的“作”,開始尋找另一個“會念經的和尚”。其間,我媽媽的徒弟帶著我們去過華縣的柳林中學,因為和岳廟中學一樣的作息時間而作罷。我還自作主張給在杭州的二姑寫了封信,希望能到杭州去補習。好在二姑一家親戚觀念很淡薄,沒有把我的話當真,打消了我跋山涉水“作”到千里之外的想法。
轉眼就過了1981年的春節,離高考不足五個月了。依然沒有停止“作”的我和蘭,春節過后再一次離開了十冶,離開了華陰縣桃下小鎮,前往西安市85中的高考文科補習班。在繁忙的學習之余,我的各種“作”始終出現在我的補習生活當中,現在想起來還忍俊不止。
后來,我順利考進西北大學,實現了我的大學夢。前段時間和大學同學聚會,談到當年高考經歷,好友笑我:你不如你女兒哦,你女兒應屆就考上大學了。
我聽了并未感到難堪,還美滋滋地回答:是啊是啊!我是補習生!無論何時,我都不會忘記當年高考那段“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