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東,謝莉娟
2020年以來,圍繞形成和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這一重大實踐與理論命題,學術界展開了熱烈討論。在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中,再次強調加快構建新發展格局。(1)參見《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5頁。這一問題的理論源頭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代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新發展,是深化研究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學理性問題。
無論是強化大循環主體,還是推進雙循環互促,一條現實的主線在于經濟循環的“暢通”,其核心任務則體現于現代流通體系建設。2020年9月,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八次會議強調統籌推進現代流通體系建設,為構建新發展格局提供有力支撐;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也強調了“強化流通體系支撐作用”(2)《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人民日報》2021年3月13日。。最近兩年,在新發展格局下探討現代流通體系的文獻明顯增多,但總體來說還有兩方面不足:其一,既有研究多側重新發展格局下建設現代流通體系的具體問題及路徑、政策等,但理論基礎研究不足,特別是對現代流通體系支撐構建新發展格局的理論基礎缺乏探討;其二,現代化、社會化大流通的愈益發達是市場經濟發展的共性特征,但我們建設現代流通體系還必須把握住中國特色之處,其具體分析既要立足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也要充分結合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流通特殊規律,而既有文獻對中國特色現代流通體系的政治經濟學分析有待加強。鑒于此,本文首先回顧我國流通體系的歷史沿革,在此基礎上,著重從政治經濟學視角出發,分析現代流通體系支撐構建新發展格局的理論基礎、現代流通體系的理論界定及其中國特色體現。
我國商品流通體系的發展變化與經濟體制的形成變革始終是一個相互依存、如影相隨的過程。新中國成立后的前三十年,我們仿效蘇聯建立了計劃經濟體制下分配型的商品流通體系。這個體系是按商品類屬劃分為商(業)、糧(食)、物(資)、供(銷)、外(貿)等幾大系統,各個系統按層級形成垂直型購銷體系,系統之間各自獨立。以商業系統為例,工業品的流通是在全國范圍內按經營品種(紡織、百貨、五金交電等)設立專業總公司并依照不同流轉環節設置分支機構,以固定供應區域、固定供應對象、固定供應價格逐級調撥產品,形成了以“一二三零”和“三固定”為特征的渠道體系;農產品的流通則區分一二三類物資,分別實行統購統銷、派購和自由購銷。無論是工業品還是農產品,從流通主體來講都是以公有制商業為主,國合商業(國營商業、合作社商業)“一統天下”描繪了其主體構成特點和主導作用特征。這個階段的流通體系具有可視可見、一目了然且以內循環為主的特點,當然,流通中的內外貿分立也決定了內循環和外循環的相互隔離。這種分配型流通體系對于維護“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總體運行格局還是起到了保障作用,其歷史作用是應該肯定的。
隨著整個經濟體制的市場化改革, 流通領域以“三多一少”(多種經濟成分、多種經營方式、多條流通渠道、減少流通環節)為起點,開啟了對傳統流通體系的變革。既然原有體系是按照行政隸屬由一、二、三級批發站再到零售環節設立的,國有批發實際上是行使這種分配職能的主體,因此當時的流通改革也就從改革批發體系入手,包括允許工業自銷、下放一二級采購供應站、建立工業品貿易中心、集資興辦批發市場等,背后貫穿的一條主線則是通過市場來組織交換關系,推動商品的自由流通。在這一市場化過程中,傳統的“一二三零”模式瓦解,分配式流通體系不復存在。在整個流通體系的變革中,有幾個關鍵節點需要把握。
第一,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總體改革目標確立之前,流通改革在體制機制方面已向市場化方向邁進,且已初步形成“三多一少”的基本格局。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明確了流通改革的主線是放開、搞活,同時發揮政府的整頓、規制作用。開放式、可控型的目標模式一旦確立,流通的改革進程也進一步加快,在多種所有制商業共同參與流通的過程中,國有商業所占比重降低;多渠道流通的局面形成,特別是遍布城鄉的各類批發市場得到了極大發展;連鎖經營、物流配送、電子商務等現代流通方式也極大地促進了流通發展。但從體系的角度講,市場化流通體系雖已成型但并未完善健全。在流通體系建設中,要不要保持一定的國有商業比例?如何將商品交易市場、第三方物流企業和專業批發、代理這些市場組織和主體進行有效整合并在不同流通節點上實現合理配置?對工業自銷、零售自采等市場行為是否需要按照渠道效率的總體要求進行合理的規制?諸如此類的問題仍然需要有一個更清晰的思考和規劃。
第二,加入世貿組織后的流通業全面對外開放。如果說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規劃了流通體系的“市場”屬性,那么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則奠定了流通體系的“現代”特征。雖然20世紀90年代初國家已開始有控制地允許外資商業涉足國內零售業,但對進入的數量、地域、股權比例、企業設立方式等還有諸多限制。真正的制度性開放,是在加入世貿組織并取消保護期后的2004年之后,流通業開啟了全面對外開放,各種外資零售業態的導入成為我國零售業態變遷的主要推動力。在學習效應和競爭效應的雙重驅動下,特別是互聯網的普及和數字技術的應用,網絡零售飛速發展,實體零售線上線下融合發展,流通體系的數字化轉型已成必然趨勢,經過數字科技賦能的流通體系也就具有更加“現代”的特征。但國內零售業的發展仍然存在著“引進來”與“走出去”不平衡的問題。更值得關注的是,普遍的“聯營制”和“引廠進店”模式較大范圍代替了零售業自主經營,這種模式是否可持續?國內網購規模世界第一,但平臺企業往往通過大數據壟斷而偏好惡性競爭,政府如何治理平臺資本的無序擴張?這些問題都需要在流通體系不斷深化和完善的變革中逐步解決。
第三,新時代的現代流通體系建設。黨的十八大以來,流通業的功能定位更加明確,2012年國發39號文件首次采用流通業是“基礎性和先導性產業”提法,黨的十八大以后國務院及各部門已密集出臺40多個文件支持流通業發展。黨的十九大以后黨中央、國務院更是將流通體系建設與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促進形成強大國內市場、構建新發展格局這樣一些關系國家重大與長遠發展的戰略問題聯系起來統籌考慮,足以說明流通在暢通國內大循環、推動國民經濟發展中的地位與作用已成共識。(3)謝莉娟、莊逸群:《數字經濟時代的中國流通改革與政府職能——結合企業微觀機制的考察》,《中國行政管理》2021年第8期。特別是2020年以來,習近平總書記發表系列重要講話指出:“國內循環越順暢,越有利于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4)習近平:《國家中長期經濟社會發展戰略若干重大問題》,《求是》2020年第21期。;“流通體系在國民經濟中發揮著基礎性作用,構建新發展格局,必須把建設現代流通體系作為一項重要戰略任務來抓”(5)《習近平主持召開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八次會議:統籌推進現代流通體系建設》,《人民日報》2020年9月9日。。2021 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再次對各地區各部門提出“結構政策要著力暢通國民經濟循環”,要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重在暢通國內大循環,重在突破供給約束堵點,重在打通生產、分配、流通、消費各環節”(6)《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 習近平李克強作重要講話 栗戰書汪洋王滬寧趙樂際韓正出席會議》,《人民日報》2021年12月11日。。可見,暢通國民經濟循環是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重中之重,現代流通體系支撐構建新發展格局是最新定位。
需要說明的是,新發展格局突出的是“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以及在此基礎上“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這兩個方面不僅層次分明(國內循環是基礎),而且缺一不可(雙循環是統一體)。(7)劉鶴:《加快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人民日報》2020年11月25日。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在實踐中,我們要注意防范一些認識誤區:一是只講前半句,片面強調‘以國內大循環為主’,主張在對外開放上進行大幅度收縮;二是只講后半句,片面強調‘國內國際雙循環’,不顧國際格局和形勢變化,固守‘兩頭在外、大進大出’的舊思路。”(8)習近平:《論把握新發展階段、貫徹新發展理念、構建新發展格局》,中央文獻出版社,2021年,第483-484頁。從實踐來看,充分利用國內國外兩個市場、兩種資源,一直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邏輯,體現于中國經濟增長方式調整與優化的全過程,只是在不同發展階段,內外循環的戰略重心和核心動能有不同體現。當前,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新發展格局強調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緊緊扭住國內大循環這個矛盾的主要方面,是適應我國經濟發展階段和應對國際環境變化的“主動選擇”“戰略舉措”和“內在要求”。(9)劉鶴:《加快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人民日報》2020年11月25日。因而,現代流通體系建設首先要重視其對大循環這一主體的支撐作用,在此基礎上要重視其對雙循環互促機制的推動作用。更具體而言,既然是國內大循環,就要兼顧地區之間的流通暢通,這是“促進形成強大國內市場”對現代流通體系建設的基本要求;既然要暢通國內大循環,這個循環也一定要兼顧城鄉市場,如果只有城市市場的繁榮而沒有農村市場的活躍,大循環運行很難說是高質量發展的;既然是雙循環相互促進,高質量的國內大循環,始終離不開高水平的對外開放,內外貿相互融合是新發展格局對現代流通體系建設提出的高標準。而無論是國內大循環還是國內國際雙循環,對流通體系的要求已不僅僅是更精準地對接生產和引導生產,還要通過再生產過程中交換與分配和消費的作用關系,調節分配數量和結構,激發并創造新的消費需要,因此,流通體系對國民經濟循環的支撐作用將更為全面。
流通和循環雖為基本的政治經濟學概念,但因其結合不同情境包含著多層次含義,時常帶來理解和使用上的分歧。直到最近,仍有對現代流通體系基本結構的探討側重于術語考證和概念界定的角度(10)徐振宇:《現代流通體系基本結構初探——基于關鍵術語的考證與概念界定》,《北京工商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而有關新發展格局的新近研究也存在對循環一詞的不同解讀。(11)江小涓、孟麗君:《內循環為主、外循環賦能與更高水平雙循環——國際經驗與中國實踐》,《管理世界》2021年第1期。(12)逄錦聚:《深化理解加快構建新發展格局》,《經濟學動態》2020年第10期。因而,對于建設現代流通體系這項“重要戰略任務”,其如何在新發展格局中“發揮有力支撐”,既要結合大循環和雙循環這兩個相互依存的方面展開分析,也要摒除一些理論誤區。
社會再生產循環運動的規律及其關系的每一次發展,都伴隨流通形式的演化和流通概念的發展,流通和循環既緊密聯系又相互區別。
當自然分工條件下個別、偶然的剩余產品交換(W—W)發展為以貨幣為中介的普遍、經常的商品交換,即為簡單商品流通(W—G—W)形式,這一形式表現為從商品出發,經過商品和貨幣之間的價值形態轉化,最后又回到商品上來的循環。在資本發展起來以前,這里的W還只代表商品而不是商品資本。此時,交換者的經濟關系雖已物化在交換價值中,但生產和交換的目的仍在于獲取使用價值,即“為買而賣——是達到流通以外的最終目的,占有使用價值,滿足需要的手段”(13)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78頁。。這里的簡單商品流通是不形成資本的商品的流通,代表以貨幣為中介的經濟循環的初始形態。
簡單商品流通和貨幣流通的存在則為商人資本的存在提供了必要的條件,在資本主義以前時期的商人資本,是資本在歷史上“最古老的自由的存在方式”(14),其表現為由貨幣出發最后又復歸貨幣的循環(G—W—G’),一方面具有了資本的性質,另一方面又因生產還沒有從屬于資本,與生產部門相分離的“商人資本是純粹的”(15)。它實際上也是最早的資本流通形式,代表了以資本為基礎的經濟循環的初始形態。而商人資本則會促使“生產越來越具有面向交換價值的性質”(16),其發展到一定水平“本身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展的歷史前提”(17)。
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建立,生產和流通統一在產業資本的周轉中,商業資本雖仍表現為G—W—G’的形式,但實質上成為了“生產資本的要素執行職能”(18)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62、367、364、364、365頁。而從產業資本循環來看,只有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為前提,“貨幣資本循環的公式,G—W…P…W’—G’,才是資本循環的當然形式,因為它是以雇傭工人階級的社會規模的存在作為前提的。”(19)⑧⑨⑩ 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1、67、68、390、390頁。這種貨幣資本循環不斷進行下去,就形成了資本流通。這時,經濟活動的動因發生了根本變化,由最初獲取使用價值和滿足消費需要,普遍演變為追逐價值增殖和剩余價值。(20)金碚:《高質量發展的經濟學新思維》,《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9期。這種表現為貨幣資本的循環,作為一種資本循環過程的特殊形式,“最明白地表示出資本主義生產的動機就是賺錢”(21)⑥⑨⑩ 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1、67、68、390、390頁。,“從價值生出剩余價值,不僅表現為過程的開始和終結,而且明顯地表現在金光閃閃的貨幣形式上”(22)⑥⑧⑩ 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1、67、68、390、390頁。。
由此,資本循環和資本流通的發展,從資本意義上豐富了經濟循環的內容。但各單個資本的全部循環的加總,還不能完整地反映從社會資本的總體來考察的循環,因為在單個資本運動的“外部”,還有資本家和工人的個人消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媒介這種消費的一般商品流通。即社會資本的運動“這個總過程,既包含生產消費(直接的生產過程)和作為其中介的形式轉化(從物質方面考察,就是交換),也包含個人消費和作為其中介的形式轉化或交換。”(23)⑥⑧⑨ 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1、67、68、390、390頁。從宏觀整體來看,由各單個資本聯系起來的社會總資本的運動,既包括“資本本身的循環”,也包括“進入個人消費的商品的循環”(24)⑥⑧⑨⑩ 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1、67、68、390、390頁。。
可見,流通形式的演化與經濟循環的發展是相伴而生的。二者既緊密聯系又有明顯區別,主要緣于流通一詞具有寬窄不同的口徑。(25)謝莉娟、王曉東:《馬克思的流通經濟理論及其中國化啟示》,《經濟研究》2021年第5期。馬克思指出,如果把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當作整個資本運動中的兩個要素來看,其中每一個都有雙重身份,“流通本身是生產的一個要素,因為資本通過流通才能成為資本;如果把流通本身看作是生產過程的整體,那么生產只是流通的要素”(2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17頁。。不難看出,當流通一詞指向整個再生產時,流通也即循環的意思,馬克思也因而常常將“資本流通”和“資本循環”交替使用;流通也可指向與生產相對的真正流通過程,這里,流通只是整個再生產的一個要素和階段,代表資本在生產以外的運動,匯集著全社會復雜而敏感的商品交換關系。我們在新發展格局中探討流通體系問題,應采用“真正流通過程”的含義,從而將流通與循環在概念上區分開,同時要加入不形成資本的簡單商品流通或不進入單個資本循環的一般商品流通等情境,下文將按上述口徑展開分析。
馬克思的社會再生產理論包含著商品經濟條件下商品和貨幣之間循環運動的一般規律,同時更揭示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資本在循環往復的價值增殖中無限追逐剩余價值所面臨的內在矛盾性。對于社會主義國家而言,現實中的國民經濟循環也要同時受一般規律和特殊規律支配,在某些方面還會面臨與資本主義國家共有的規律。(27)董志勇、方敏:《新發展格局的理論、歷史與實踐——以政治經濟學為例》,《教學與研究》2020年第12期。
從一般規律來看,人類社會的經濟循環都是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相互作用的有機整體,流通在其中是交換的一定要素。在我國社會主義流通理論探索過程中,對流通在經濟循環中地位和作用的爭辯,主要體現在“生產決定論”和“流通決定論”的對立觀點上。在打破“社會主義無流通論”的思想樊籬后,理論界在提出“流通對生產也起決定性作用”“生產和流通相互決定”等觀點的同時(28)楊承訓:《略論流通理論中的五個關系》,《財貿經濟》1986年第1期;徐從才:《對“生產決定論”的反思——兼論運用現代商品經濟條件下流通與生產相互關系的原理深化經濟改革》,《財貿經濟》1987年第8期。,也一度出現過“流通決定論”,提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應以流通起決定性作用為準(29)冒天啟:《試論社會主義的流通》,載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政治經濟學研究室編:《經濟改革的政治經濟學問題探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168頁。(30)丁俊發:《商品流通熱點探索》,中國物資出版社,1998年,第6-10頁。,也有學者對此提出異議,指出“生產決定論”或說“系統決定論”才是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主張。(31)張洪平:《流通過程的地位和作用再認識》,《經濟學家》2006年第3期。(32)張洪平:《流通過程的系統決定論——兼評流通決定論》,《當代經濟研究》2016年第12期。以上說明,我們仍要明晰這一問題,才能正確定位流通及流通體系在國內大循環中的作用。其實,馬克思指出“一定的生產決定一定的消費、分配、交換和這些不同要素相互間的一定關系。當然,生產就其單方面形式來說也決定于其他要素”(33)⑩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0、385頁。,這并不是針對資本主義而談的特殊規律,而是就“生產一般”而言的,因而反映經濟循環的一般規律。他在強調生產決定性作用的同時,也強調不同要素在一個有機整體內相互作用。對此,恩格斯也指出:“生產歸根到底是決定性的東西”(3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08頁。,同時把生產和交換比作經濟曲線的橫坐標和縱坐標,既說明生產和交換并重,又說明二者是作為兩種性質不同的職能“在每一瞬間都互相制約,并且互相影響”(3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3頁。。 因此,從生產和交換在經濟循環中的一般關系出發,我們在把握住生產這一決定性要素的基礎上,指出流通和生產同等重要才有意義。
從特殊規律來看,結合資本循環的特性,馬克思具體闡釋了流通在暢通循環中的重要性所在,因其分析暫時抽象了對外貿易等因素,對我們從資本角度考察流通與國內大循環的關系提供了共有依據。馬克思在分析資本的流通及循環時指出:“生產過程如果不能轉入流通過程,就要陷入絕境。資本作為建立在雇傭勞動基礎上的生產,它的前提是把流通當作整個運動的必要條件和要素。”(36)⑦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0、385頁。由此可知,流通過程既是資本價值實現的條件,又是循環保持順暢的前提,暢通大循環的關鍵在流通。但他也同時強調,流通與生產雖然并重但是性質不同,雖然“在商品生產中,流通和生產本身一樣必要”(37),但“這并不是把流通當事人和生產當事人混淆起來的理由”(38),資本在流通時間內“既不生產商品,也不生產剩余價值”(39)。由于“流通時間和生產時間是互相排斥的”(40),資本的流通時間對資本生產時間的“限制的程度與流通時間持續的長短成比例”(41)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3、143-144、141、141、142頁。,提高流通效率就表現在提高流通資本的周轉速度上。這一原理從資本這個角度看,固然是特殊規律,但對市場經濟而言,則是共性規律,意味著流通體系支撐經濟循環的核心要義在于其面向供給和需求的“媒介性”(42)王曉東、謝莉娟:《社會再生產中的流通職能與勞動價值論》,《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
而結合資本主義制度,更特殊的規律則在于,只要不改變生產資料私人占有性質,必然會發生資本積累和貧困積累之間的矛盾性,帶來商品積壓和過剩性經濟危機的爆發。由于資本必須既在流通中又不在流通中產生,即流通不生產剩余價值卻生產著資本的生產條件,因而資本主義流通過程不僅無法化解危機下的“賣難”,甚至本身助力增進資本的本性,對生產的無政府狀態和循環的中斷起了推波助瀾作用。以商業資本為例,其獨立化雖提高了全社會流通資本的效率,但在資本邏輯下,其完全可能基于現代信用制度創造出虛假的繁榮并“驅使再生產過程越出它的各種限制”(43),經濟危機往往就暴露和爆發在“批發商業和向它提供社會貨幣資本的銀行業中”(44)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39、339頁。。從中也不難看出,馬克思為什么在交換基礎上又提出流通概念作為重點。交換的分析具有一般性,而流通則形象刻畫出資本的循環增殖性,當簡單商品流通發展到資本的流通,危機就由可能性成為現實性和必然性。由此,我們在新發展格局中建設對經濟循環起持久支撐作用的流通體系,必須從基本經濟制度層面做出根本性突破。
同時應當注意,馬克思雖然將貨幣資本循環公式作為資本循環過程的代表公式加以重點考察,但不意味著它是市場經濟條件下考察國內大循環的唯一基礎。實際上,資本主義再生產是以商品資本為前提的,商品資本循環(W’—G’—W…P…W’)在某種程度上是國內大循環更應看重的基礎。商品形式的資本W’是生產的前提,“在這個循環中的第二個W上,它重新表現為前提”(45),“這個W必須再生產出來,大部分必須作為另一個產業資本的W’再生產出來”(46)。一方面,這更凸顯了流通對支撐國內大循環的意義。另一方面,“W’…W’既然在它的始極上已經表明是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形態,所以一開始就把生產消費和個人消費包括在內”(47),也就是說,W’…W’如果作為社會總資本的運動的形式,是包括一般商品流通在內的。這樣來看,其實“資本是在一般商品流通之內完成自己特有的循環的”(48)。單個資本G…G’循環都可視作一般商品流通的“能動的因素”,或者和它“連在一起”,因而“本身就是商品世界的一般形態變化序列中的一個環節”(49)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09、109、113、70、67頁。。其實,媒介個人消費的一般商品流通關聯著社會產品的最終實現,資本的流通一旦與個人消費和一般商品流通相脫節,就失去了支撐大循環的基礎,這正是資本主義流通過程的癥結所在。這為我們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重視一般商品流通作為考察大循環的基礎提供了重要啟示。
馬克思雖然在分析流通和循環的大部分情況下抽象掉了外循環,但并不意味著現實中的國內大循環是孤立存在的,其形成和不斷發展的過程始終貫穿著世界市場的因素。
基于歷史考察來看,工業革命和世界市場的形成是相互促進的。“大工業建立了由美洲的發現所準備好的世界市場”(50),世界市場引起了商業和交通運輸的發展,“這種發展又反轉過來促進了工業范圍的擴大”(5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467、467頁。。并且從長遠看,“自由貿易擴大了生產力”(52),“加速了社會革命”(5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52、759頁。,只有生產力普遍發展和世界市場擴大到足夠水平,才會“驅使人們利用資本本身來消滅資本”(5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1頁。。因而從發展生產力和推動新社會變革的積極角度,國內國際循環的融合交織是必然的,而這有賴于流通過程對國內國際市場的有效連接。
同時,馬克思也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發展對外貿易和擴大流通范圍的本質。“對外貿易和世界市場既是資本主義生產的前提,又是它的結果”(5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6頁。。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盡可能將一切生產轉化為商品生產的主要手段“正是把一切生產卷入它的流通過程”,“產業資本的侵入,到處促進這種轉化”(56)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27頁。,因而經濟全球化首先是滿足了資本對商品的需求。其次,剩余價值不斷實現也要求擴張流通空間,不斷開拓全球市場,而這一過程也把資本主義本身的矛盾和風險帶到了世界市場上。一方面,資本創造絕對剩余價值“要有一個條件,即流通范圍要擴大,而且要不斷擴大”(57)。推廣與資本相適應的生產方式,“具有創造越來越多的交換地點的補充趨勢”(58),從而“創造世界市場的趨勢已經直接包含在資本的概念本身中”(59),資本的趨勢就是“不斷擴大流通范圍”(6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87、388、388、388頁。。另一方面,不難看清,資本主義自由貿易也是資產階級進一步在全球范圍控制和調節生產的自由,即“排除一些仍然阻礙著資本自由發展的民族障礙,只不過是讓資本能充分地自由活動罷了”(61),而資本和勞動的不對等并未改變。一國如何犧牲別國而致富,如同每一個資本主義國家中,“一個階級是如何犧牲另一個階級而致富的”(6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56、758頁。。“處在有利條件下的國家,在交換中以較少的勞動換回較多的勞動”(63),這種差額或余額“總是會被某一個階級裝進腰包”(64)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66、265頁。。在當今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難以打破的“中心—外圍”結構就是典型事實,印證了資本統治的世界市場“完全是在現代資本主義生產制度的范圍內兜圈子”(6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55頁。。
基于以上原理,以流通過程的優化推動國內國際循環相互促進,一方面體現于流通空間的不斷擴張所聯系起來的世界市場中,意味著建設現代流通體系、強化國內大循環與高水平對外開放是相輔相成的。商品經濟不存在孤立的國內大循環,發達市場經濟更不存在封閉的現代流通體系,流通體系必然是內外貿合一、并重的體系,既為國內生產充分開拓遠銷市場,也為其引入全球化生產資源和滿足內需的豐富商品。即便當今的全球化生產體系及其價值分配仍由資本主義國家所主導,發展中國家也要積極融入國際循環,從中獲得的經濟增長和生產效率提升是毋庸置疑的。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搞保護主義如同把自己關進黑屋子,看似躲過了風吹雨打,但也隔絕了陽光和空氣”(66)《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481頁。,“如果以鄰為壑、孤立封閉,國際經貿就會氣滯血瘀,世界經濟也難以健康發展”(67)習近平:《共建創新包容的開放型世界經濟——在首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開幕式上的主旨演講》,《人民日報》2018年11月6日。。另一方面,雙循環互促不僅僅建立在內外貿聯動基礎上,也不只是利用國內外兩個市場兩種資源的問題,雄厚的工業實力、科技基礎歷來是掌握貿易主動權的物質前提,流通體系支撐雙循環的高水平互促,最終要以促進形成強大國內市場為目標。只有在國內大循環這一主體堅實而強大的基礎上,才能為國際循環和自由貿易新秩序注入中國責任和中國示范。
在我國現代流通體系循序漸進構建形成過程中,無論是學術領域還是實際部門,始終存在對流通體系界定口徑的困惑和爭論。比如商務部相關工作部門曾指出,流通體系在實際中使用頻率很高,但它究竟是什么則莫衷一是,內涵和外延都含義不清。(68)向欣:《關于中國特色流通體系的幾點思考》,《商場現代化》2013年第32期。這一困惑在文獻中也未有一致結論。例如,有研究將現代流通體系劃為縱向六大(組織、渠道、市場、調控、法律、管理)體系和橫向(農產品、工業消費品、生產資料、商業服務、商務服務、再生資源、商業信息服務)七大體系(69)洪濤:《“十二五”中國特色流通體系及其戰略初探》,《北京工商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或者劃為縱向五大(基礎設施、商品流通、要素流通、行政監管、流通主體運作)體系,并提出建立囊括商流、物流、信息流、資金流的大流通觀。(70)丁俊發:《加快建設高效的現代流通體系》,《經濟日報》2020年9月30日。另有文獻則基于略窄的口徑,將其劃為流通實體系統和流通制度系統。(71)祝合良:《雙循環新格局下“十四五”我國現代流通體系高質量發展》,《中國流通經濟》2022年第2期。可見,我們在新發展格局中研究現代流通體系問題,仍要探討其核心范疇,這樣才能有針對性地開展實際工作。
其實,流通體系的表達并非理論術語,而源自流通體制改革中的政策提法,后來在學術研究和實際工作中被普遍沿用。現實中,流通體系常被理解為社會總體的流通模式和流通制度,或者是流通過程各要素按照市場規律及內在聯系組合而成的統一系統。(72)謝莉娟、王曉東:《馬克思的流通經濟理論及其中國化啟示》,《經濟研究》2021年第5期。進一步對現代流通體系的內容和范圍進行理論上的界定,重點不在于其作為一個“總體”如何“切分”,因細分角度不同,具體可有多種分法,這也是既有文獻各有不同歸納的原因。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基礎出發,結合流通的內涵和原理,就可以找到其明確對應的內容。
在《資本論》及其《經濟學手稿》中,有兩個角度可以相互印證,為界定流通體系提供了理論基礎。一是從流通費用及其勞動性質的角度劃分,二是基于流通在時間和空間中進行所具有的不同性質,現代商品流通過程由抽象到具體所對應的國民經濟行業是較為清晰的。從流通費用及勞動價值的角度,流通職能在以媒介性為核心體現的基礎上,包含著生產性和媒介性的統一(73)王曉東、謝莉娟:《社會再生產中的流通職能與勞動價值論》,《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其對應的國民經濟行業既包括體現媒介性勞動性質、主要與商品價值形態轉化有關的批發零售等商品銷售業,也包括體現生產性勞動性質、主要與商品使用價值的位移和保存有關的運輸、倉儲、配送、快遞等商貿物流業。前者重點對應純粹流通費用的發生,商品只有最終售出才意味著其價值完成由商品體到金體的驚險跳躍,批發零售等買賣活動本身要算作純粹流通過程。后者對應著流通領域生產性費用的發生,商品通過運輸才成為現成的消費品,因而運輸配送等物流活動要算作發生在流通領域的延續性生產。而從流通在空間和時間中進行所具有的不同性質的角度,“空間條件,把產品運到市場,屬于生產過程本身”(7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32頁。,空間的要素“可以算作流通的生產費用”,而時間的要素“本質上屬于流通概念”,“屬于流通費用”(75)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32-533頁。,從中所得出的流通行業類屬也是類似的。
流通活動所對應的行業類屬是清晰有界的,也就決定了對流通體系的界定不必大而全,這樣,在實際工作中才能有的放矢,否則就無須使用流通一詞。結合流通概念及其行業類屬,有些內容是能明確“確定”在流通體系中的,即從其承擔職能或發揮功能的角度,流通體系至少應包含零售、批發、物流這三大核心子體系。但要注意到,現實中的流通體系要比國民經濟的流通行業的范圍更寬,因其流通活動的承擔主體不限于統計為專門行業的流通主體。以零售體系為例,現實的零售活動既可由產銷合一的生產主體直接承擔,也可由產銷分離下的零售商人承擔,而互聯網平臺、消費者個人等也都可參與其中,這就涉及多元化的零售主體和渠道模式之間的協調;并且,僅就其中的零售商業而言,也往往融合了分割、稱量、分類、測定、包裝等生產性勞動,體現為“混合類的東西”(76)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20頁。。因此,對流通體系的界定雖然要結合行業類屬,但對其宏觀管理則要超越一般的行業管理思維。
同時,不宜將流通體系視為某種程度的供給體系或服務體系。一方面,作為現代化經濟體系的重要構成之一,流通體系是與供給體系相對的概念,相較于供給體系所承載的價值生產職能,流通體系的關鍵差異在于價值實現,二者相互作用、相互補充、相互統一,才形成順暢運行的社會再生產體系。另一方面,流通體系也不同于服務體系,因為流通與服務有根本差異。服務產品的提供雖然也包含交換,包含產品的實現問題,但服務產品的生產和消費同步發生并直接完成,服務勞動不形成價值實體,不形成商品形態和貨幣形態轉化的循環,所以一般而言,可以使用服務供給和服務消費的概念,也有服務貿易的概念,但不能稱其為服務的流通。結合勞動性質看,生產無形產品的純粹的服務勞動具有直接的生產性質。(77)王曉東、黎莎:《馬克思的服務勞動理論及其當代啟示》,《財貿經濟》2020年第3期。
在明確流通體系核心范疇的基礎上,我們還要看到,市場流通體系的運行不同于計劃體制下整齊劃一的特點,而建立在流通主體分散決策、自由交換基礎上,要使其實際運行“成系統、成體系”,就要發揮政府宏觀管理的作用,由此才稱其為“體系”。其一,中國是典型的大國經濟和大國市場,流通體系必須多層次、多樣化,以適應不同生產力水平。例如,城市流通體系和農村流通體系不同,農產品和工業品、生產資料和消費品的流通體系各有不同,這些需要結合地域差異或商品特點,由實際管理部門推動其系統化、體系化、規范化運作。其二,流通體系不是孤立的體系,需要有支持體系或相關體系。例如,流通體系寓于市場體系之中,流通體系建設以高標準市場體系建設為基礎,并與信息、金融、供應鏈等高質量服務體系發生緊密互動,實際中不同體系彼此關聯。其三,流通體系還要有相應的管理調控體系,其中既有一般的、共性的市場管理體系,例如包含法律法規和政策文件的流通制度體系,也有體現中國特色的流通調控體系,例如以政府和國有經濟為主導的重要商品儲備體系。
現代流通體系自然還要界定“現代”二字的標準或指征。這其中,“現代”的標準首先是“市場”的標準,即充分發揮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建成貨暢其流、高效運行的市場流通體系。這構成現代流通體系建設的基本前提,沒有愈益發達的市場經濟,就不會有高效率的現代流通體系。這一點已在中國經濟體制的變革實踐中得到印證,計劃流通體系只能在資源極度緊缺的特定時期發揮作用。基于市場的內在尺度,流通效率的高低仍是評判流通體系高質量與否的首要指標。從流通的空間和時間范疇來看,高效率的商品流通總是力求以更短的流通時間開拓更大的市場空間。其具體實現則要從市場的微觀基礎著手,培育起一批能夠高效服務于國內大循環并真正具有全球競爭力的大型流通主體,以及具備強大信息與資源整合能力的商品流通平臺。更具體而言,從微觀基礎的角度,傳統意義上的商品批發和零售企業仍是現代流通體系的核心主體,而其核心職能的發揮首要表現為商品經營能力的提高,即通過專業化、規模化的采買和銷售活動,提高商品把控能力,加快庫存周轉,對供需匹配發揮高質量媒介作用。這正是馬克思所闡釋過的商品經營資本的特有職能。特別是對大型零售企業而言,要看到這樣一種值得反思的問題,在其市場化轉型發展并借鑒西方模式的過程中,大型超市、百貨商場曾普遍引入“通道費”“聯營制”模式,其實質就是轉向了出租場地、柜臺、貨架的平臺化思路。無論是這樣的傳統“平臺”,還是后來又廣泛出現的數字平臺,就其規定性而言,則有別于“商品經營業的商業資本”。二者雖然體現著交易的匯集,但前者不直接參與商品流通,只為這一過程提供交換場所或技術服務,并依賴生產者、品牌方、零售商等眾多非平臺組織來完成自身的價值增殖循環。平臺對非平臺的支配力,源自對流通設施或者數據資源對潛在生產力的控制。平臺模式固然有助于豐富流通形式并提高流通效率,但平臺不能代替企業成為市場主體。流通企業專業化地采購商品、買賣商品、經營商品,是暢通國民經濟循環中不可替代的商業功能,不能一味地與商品脫鉤而向平臺化轉型。只有扎實練好“自營”商業的“基本功”,才能使流通過程持續不斷地服務于廣大勞動者的真實消費需要。同時,商貿物流的高質量發展也是貫徹落實暢通國民經濟循環和建設現代流通體系決策部署中的重點任務,具有高效保管、運輸、配送和價值鏈整合能力的商貿物流企業構成現代流通體系的重要微觀基礎。
其次,現代化本身是個隨時代動態變遷的概念,在加快建設網絡強國和數字中國的當下階段,“現代”的最基本、最直觀、最突出特征即數字化。數字技術向現代流通體系的充分滲透應用,直接目的是以不斷提高的信息化水平,合理甚至精準設計流通流程及組織方式,以此體現出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直觀而言,所有進入現代流通體系的流通物均以高質量信息流為先導,數字化驅動了商品周轉的不斷加速。更重要的是,只有通過數字技術的發展和應用,才能真正使流通體系與生產過程更緊密融合,并在加快暢通經濟內循環中發揮關鍵性作用。在傳統工商業分工中,產銷關系各自成體系,流通與生產的邊界清晰。但在社會再生產運行日益向供應鏈整合方式的轉化中,流通的中間媒介作用發生了變化,特別是在零售和生產的供銷關系中,數字技術的應用使合作生產模式日益興起,并使流通組織形式發生了漸變,模糊了流通與生產的邊界,二者互為你我。從人民大眾日益升級的消費需要出發,我們只有依托數字化的流通體系,才能充分激發流通引領生產、乃至基于需求直接反向定制生產的潛在動能。雖然具有信息優勢的零售商乃至批發商向生產領域延伸已不是新生的現象,但在數字技術廣泛應用以前,只能是少數的存在。即便在發達資本主義經濟中,如馬克思所言,假定供給要適應事先提出的要求進行生產,“對資本來說既不存在這個要素,也不存在產品向貨幣轉化這種特殊要素”(7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33頁。。社會主義的發展目的則與之不同,未來先進生產模式對定制化生產特征提出了更高要求。數字化流通體系是支持這一模式的現實的市場依托。通過數字技術的賦能,現代流通體系才能不斷優化批零分工體系,以及形成物流體系的高效配合,才能以流通體系為紐帶提高供給側面向需求側的精準性,深度暢通國民經濟循環。
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實際上不止于市場經濟的共性的“循環”機理,更要發揮中國特色發展模式的優勢。一方面,在以資本為基礎的經濟循環中,雖然創造出巨大的物質生產力,但在資本主義制度下也面臨著生產關系的致命性難題,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要保證這個循環的往復性避免像資本主義社會那樣周期性被破壞,最根本的在于從基本經濟制度入手。另一方面,在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階段,經濟增長動能不能過度依賴外循環,否則就難以擺脫西方資本支配下的全球生產體系控制及其風險,單純的雙循環也不能解決和應對全部問題,構建新發展格局必須使國內大循環這一主體堅實而強大。這就對現代流通體系建設提出了現實要求,中國現代流通體系的特色也始終與我國基本經濟制度的特色相聯系,流通體系支撐新發展格局并助推提升大循環主體,就要牢牢把握住供給側的基本主線,使流通發展與我國社會主義生產目的相一致。
首先,我們如何在國內大循環中實現以簡單商品流通為“目的”、以資本流通為“手段”的有機結合,(79)謝莉娟、王曉東:《馬克思的流通經濟理論及其中國化啟示》,《經濟研究》2021年第5期。協調微觀角度的單個資本循環和宏觀角度的一般商品流通的關系,成為現代流通體系建設中一個事關全局的中國特色問題。沒有發達的商品流通和資本循環周轉,就談不上讓市場發揮資源配置的決定性作用。我們要發展市場經濟并積極運用資本的力量,就要充分發展以價值增殖為特點的資本流通形式,作為提升經濟效率的有效手段。但同時不應忘記,社會主義在生產目的和發展理念上與資本主義有著本質差異。如同馬克思指出,“生產剩余價值或賺錢”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絕對規律”(80)③ 參見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714、508頁。,使用價值的生產成為資本為了增殖而必須采取的手段。與之不同,我國社會主義生產發展的根本目的是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和向往,其價值取向恰恰在于提供與勞動者現實需要相匹配的、日益豐富新穎的使用價值。在資本循環增殖過程中,我們獲取利潤是擴大再生產的手段,而不是根本目的和歸宿。中國特色流通體系建設必然也是服從于社會主義生產目的和發展理念,因而要吸收簡單商品流通以滿足使用價值為動因的特點作為流通發展目的,使資本流通更好地支撐一般商品流通的持續運轉。這一方面意味著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化大流通除了資本流通形式外,應適當保留與社會主義生產目的相一致的、以社會使用價值為生產或交換目的的簡單商品流通形式一定比例的高質量發展。另一方面則要在生產資料公有制基礎上,發揮和完善公有制經濟主體作用,我國市場流通體系中特別是零售商業中的國有資本占比并不算高,但根本方向在于提高商業競爭能力和市場效率,抓好“關鍵的少數”,對限制私人商業資本的盲目性和維護市場大局穩定尤為關鍵。
其次,中國特色流通體系建設要在暢通國民經濟循環的過程中,把握住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主線,助力壯大以實體經濟為核心的大循環,絕不能讓流通體系脫鉤實體經濟。這就要更好發揮政府對流通體系宏觀管理的作用,預警過度金融化等虛擬經濟信號。2020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首次將“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列為重點任務,其實,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并非限制資本發展和擴張,也不是一個“行業”或“領域”的概念,而是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要求出發,對守護和壯大實體經濟的強調。對于流通體系而言,現實的要求就在于遏制“資本的本性”在流通領域的無序飛舞。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現實已經驗證,只要資本與商品不斷脫鉤、與現實的消費需要相脫離,過度金融化、虛擬化的最終結果必然是經濟泡沫化。而在流通領域,假如商業資本由G—W—G’過度蛻變為G—G’,就會加劇虛擬資本的自我增殖和經濟危機的風險。特別是在現代流通體系日益強化數字技術應用的背景下,更應警惕上述風險,這與馬克思所處資本主義時代的機器應用有相似之處。機器是生產剩余價值的手段,“矛盾和對抗不是從機器本身產生的,而是從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產生的”(81)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08頁。,機器本身“縮短勞動時間”“減輕勞動”“是人對自然力的勝利”以及“增加生產者的財富”,但它的資本主義應用卻“延長工作日”“提高勞動強度”“使人受自然力奴役”以及“使生產者變成需要救濟的貧民”(82)① 參見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714、508頁。。同樣道理,如果數字技術賦能流通體系服務于真實的消費需要,就有促進實體經濟的無限潛力,但如果成為資本逐利的手段,則具有催生虛擬經濟和誘發經濟危機的無窮后患。這就說明,盡管技術集中反映著先進生產力,但技術對再生產的作用總是以一定經濟社會制度為條件的,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只會加深資本主義的固有矛盾,基本經濟制度層面的區別才是最根本的。
現實中已經出現了值得警惕的現象。在數字化轉型趨勢下,某些企業被“技術狂歡”的形式主義所誘導,陷入了無孔不入的過度營銷,而沒有弄懂消費者對使用價值的真實訴求,不僅使自身成為曇花一現的“陣亡”企業,而且嚴重誤導了消費者。過度消費、消費沉迷,甚至讓人后悔又上癮的消費,都不會使人民生活真正變好。將新一代信息技術應用到現代流通體系,必然意味著數字技術與流通資本的相互結合,特別是與平臺資本相結合,因而要前瞻性地對潛在風險做出評估、預警和防范,規避資本邏輯下的數據壟斷以及金融平臺過度增長而誘發數字化泡沫等問題,防止由于數字技術滋生新的流通拜物教觀念。例如,在某些互聯網平臺中,滋生出了“流量”拜物教傾向,以為依靠流量就可以擁有價值和利潤,甚至不惜“刷單”造假;在某些大紅大火的網絡直播中,為了博取關注,不乏以“大胃王”等刺激眼球的直播內容制造“網紅”看點;在個別短視頻廣告中,還有奢靡消費、獵奇消費等不正確的價值觀信號。諸如此類,不僅不生產價值,反而會造成資本、技術、勞動等多方面資源的錯配,甚至會惡化社會風氣和侵害商業文明。這是涉及現代流通體系究竟為誰服務,流通職能能否有效匹配社會主義生產目的,并共同為人的全面自由發展而奮斗的根本性問題。對于上述問題,我們要超前認知,提前打牢夯實制度規范設計的基礎。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在流通領域的數字技術應用上走“先污染、后治理”的彎路。
再次,政府支持和主導下的流通基礎設施建設,一直是中國流通體系的典型特點和獨特優勢。馬克思在分析資本的流通過程中提到,“生產越是以交換價值為基礎,因而越是以交換為基礎,交換的物質條件——交通運輸工具——對生產來說就越是重要”(83)②③④⑦⑧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1、529、529、532、548、548頁。,然而,“如果所有一般生產條件,如道路、運河等等,不管它們是使流通易于進行,還是只有它們才使流通成為可能,或者是使生產力增長”(84)①③④⑦⑧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1、529、529、532、548、548頁。,要求由資本而不是政府來興建,那就要求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已經發展到最高階段,否則,如果其直接利益微小以致投資只能虧本,資本就還是會把這些開支轉嫁到國家肩上,而這還取決于國家是否“擁有特權和決心來迫使全體拿出他們的一部分收入而不是一部分資本來興辦這類公益工程”(85)①②④⑦⑧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1、529、529、532、548、548頁。。而在我國,交通運輸通訊及互聯網等基礎設施作為流通體系中最重要的“一般的,共同的生產條件”(86)①②③⑦⑧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1、529、529、532、548、548頁。,由國家集中組織和投資興建,充分發揮國有經濟主導作用,不只為了彌補私人資本的市場失靈,而且體現在對這些一般性基礎設施進行大規模超前投入,使其廣泛覆蓋不同區域,普及到農村乃至大山深處,為構建高效暢通、城鄉一體的流通體系充分配置基礎性物質條件,彰顯出社會主義制度組織力強、協作性好、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是中國特色的真正體現。
最后,中國特色流通體系建設要與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相一致,還將通過數字化升級,產生積極的社會扶貧效應,促進共同富裕的機制,這也是新發展格局中提出的迫切要求。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發展為了人民,這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根本立場”(87)習近平:《不斷開拓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新境界》,《求是》2020年第16期。。從人民群眾的美好生活需要出發,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經濟循環模式應始終以共同富裕為最終目標。“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88)《習近平主持召開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強調 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 統籌做好重大金融風險防范化解工作》,《人民日報》2021年8月17日。,在構建新發展格局和實現高質量發展中推動共同富裕,是在新發展階段深化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關鍵,其究竟如何具體推進、穩步實現,流通體系作為暢通國民經濟循環的重中之重,承擔著重要功能。反貧困是一個世界級難題,馬克思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國家的貧困根源在于資本生產和資本的統治。“資本的本性要求資本通過流通的不同階段”(89)①②③④⑧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1、529、529、532、548、548頁。,而且不是“以一閃念的速度”實現的(90)①②③④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1、529、529、532、548、548頁。,資本的統治過程寓于流通對資本的不斷蛹化中,資本主義的流通體系難以避免對貧富分化起推波助瀾作用。而在中國特色現代流通體系中,在執行市場配置資源的一般性功能基礎上,必然要深度挖掘流通體系與社會主義生產目的相契合的反貧困機制。特別是在當前依托電子商務、數字平臺、直播助農等不同形式開展的各類新型貿易活動中,不僅為商品流通不斷發掘新渠道和新市場,而且有效激發了有利于勞動者增收創收的多種多樣的創業創新活動。流通體系的扶貧機能和機制均可見其中,未來更需要制度化的推動,形成以商業促產業、以創業促就業的流通減貧增收機制,使流通體系真正助力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目標。
總之,我國流通體系經歷了從傳統的計劃流通體系向現代的市場流通體系的轉變過程,呈現出多階段的漸進式改革的特征,由簡單到復雜、由淺入深、有重點地逐步推進,直至市場在資源配置以及流通體系建設中起決定性作用。其深刻變革伴隨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而展開,并將繼續在新發展格局中發揮暢通國民經濟循環、助力提升大循環主體和推動雙循環互促的重要作用。建設現代流通體系為新發展格局提供有力支撐,既要遵循市場經濟條件下流通與社會再生產循環關系的一般原理,更要牢牢把握住中國特色發展模式的要義和我國基本經濟制度的優勢,使流通體系建設與社會主義生產目的和發展理念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