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銳峰
邁克爾·弗里登( Michael Freeden)是英國當代著名的政治理論家與思想家,牛津大學榮譽教授,著名的政治意識形態期刊(JournalofPoliticalIdeologies) 的創始人和主編,是牛津通識讀本《自由主義》和《意識形態》的作者。弗里登認為政治理論研究的對象就是不同歷史語境下的意識形態,由此他提出了一種具有開創性意義的“意識形態形態學”(ideological morphology)。他運用語義學和詮釋學的方法揭示了現實中人們政治思考方式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澄清了各種意識形態混亂紛爭的根由,撥開致使人們陷入各種意識形態泥淖的層層迷霧。2013年弗里登出版了《政治思維的政治理論:一種實踐解剖學》一書,在延續“意識形態形態學”的同時進一步提出了一種“實踐解剖學”(the anatomy of a practice)。在他看來,任何具有現實意義的政治思考不應固守某種僵化的原則,必須要基于集體實踐的目的,務實而靈活地考慮各種政治議題中都會面對的終極性、分配、動員、排序、集體愿景等維度的問題。出于對現實政治的考量導致了政治思考的復雜和多元,而這也正是各種意識形態交織、重疊和分離的根由所在。弗里登提供了研究意識形態的一系列富有創造力的方法,而基于歷史和實踐來探討各種政治觀念和意識形態問題是弗里登整個思想圖景背后的一根主線。
“意識形態”一詞是引起歧義、誤解和責難最多的政治概念。在弗里登看來,“意識形態”作為一種觀念現象普遍彌散在人類社會之中。人們生活中的話語、情感、批評、文化都可以看成與意識形態相關。當然,弗里登主要是從“政治”的角度來談意識形態,或者說他是把意識形態當作“政治意識形態”。按照弗里登的理解,一個人只要對其所生活的社會政治環境表達出某種支持或反對的態度和意見,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人都算是“意識形態者”。弗里登在《意識形態》一書的開篇就舉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例如一個人漫步街頭看到正在揮動標語示威游行的隊伍,雖然這個人并沒有直接加入游行隊伍,但他總會對示威行為持有某種態度和看法。如果他認為這一示威行為表達了人們反對政治控制要求自治的意愿,那么他就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如果他認為示威行為威脅到了社會秩序的穩定,那么他就是一個保守主義者;如果他認為示威行為表達了人們言論自由和結社自由的權利,那么他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面對同一個社會公共事件,因持有的態度和看法不同,就會成為不同的意識形態持有者。(1)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2.弗里登打破了傳統意義上我們對于意識形態體系化和封閉化的理解,對意識形態做了更為寬泛地解釋。
廣為熟知的是馬克思開創了對意識形態的批判性解釋。在馬克思那里,意識形態被認為是一種脫離現實的錯誤思想、為統治階級辯護掩蓋真相的虛假意識和被物化世界所扭曲的異化觀念。弗里登對于意識形態的理解一方面堅持了馬克思對于意識形態的一個重要看法:作為思想觀念的意識形態會受到社會環境和人們社會活動的影響;但另一方面,弗里登不再單純從權力統治、控制和鉗制思想觀念的維度來解釋“意識形態”,而是把“意識形態”作為具有普遍意義的、為普通民眾所接受并滲透到社會生活各個層面中的思想觀念。這種作為“意識形態”的思想觀念深刻影響著人們對政治活動或行為的判斷,持有不同意識形態的人對同一政治現象會產生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判斷。從廣義上講,弗里登把意識形態理解為一種政治文化現象。
澄清政治文化現象中的各種“主義”(-ism)之爭就成為弗里登“意識形態形態學”所要解決的主要任務。意識形態中的各種“主義”的劃分為我們界定不同的觀點和看法提供了一種“標識”,進一步而言,意識形態中的各種“主義”為我們理解社會政治事件所蘊含的意義提供了不同的甚至是競爭性的解釋。當然各種“主義”的梳理和清晰地界定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工程,弗里登的“意識形態形態學”就是要提供一種類似地理學意義上的地形圖或者類似生物學意義上的分類學,從而揭示意識形態中不同“主義”的演進以及交互演變的緣由。
各種意識形態標識著不同的政治思想觀念,而不同的政治思想觀念都離不開基本的政治語詞。弗里登認為意識形態就是由一系列基本政治概念(political concepts)以邏輯的方式復雜地組合和聚集起來的觀念有機體。任何“主義”的意識形態都會用到相同的基本政治概念,但是這些基本政治概念的內涵及其相互關系是不一樣的。基本概念的不同內涵及其相互關系的差異使作為整體的一種“主義”呈現出不同的特征,從而傳達出不同的意義導向。意識形態中總會包含一些基本的政治概念,如自由、權威、平等、權利、民主、團結等等,但這些政治概念的含義具有不確定性、模糊性甚至是可爭議性。不同的意識形態雖然有時會運用相同的政治概念,但是其實質含義卻大不相同。作為基本意義單元的政治概念在不同的意識形態語境或文本下包含了更加靈活多樣的含義。這些不同的政治概念可以被看作不同的模塊單元(unit),猶如建筑物的磚頭或房間中的家具,這些組件不同的搭配、排列和組合就會形成不同的整體樣式和內容。這些組件(政治概念)在不同的排列組合下也相應產生了不同的意義和功能,猶如一張桌子在一個房間中是書桌在另一個房間中可能就成為餐桌。(2)弗里登在這里一定程度上借用了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對于命題的分析。在維特根斯坦看來,作為要素的單一概念被單獨抽象出來無法表達任何意義,不同的概念要素之間的關系組成特定的空間“圖像”使命題具有了不同的意義。在弗里登這里,不同的政治概念的不同組合構成了不同的意識形態“圖像”。
離開了基本的政治概念,我們無法獲知某種意識形態所要傳達的意義,但是脫離了語境和各種概念之間的相互關系僅憑某一個政治概念來標識某種意識形態就會陷入膚淺的“標簽主義”。猶如我們通常會以是否主張“自由”來標識自由主義的特征,但實際上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和保守主義等對“自由”都會存在廣泛一致的意見。我們顯然不能簡單地認為自由主義就是關于自由的,保守主義是關于保持現狀。雖然自由主義主張“自由”,但是自由主義內部不同的派別對“自由”的理解也大相徑庭。又如就平等而言,我們可以說平等是指每個人都應生而被賦予平等的天賦和能力,但這往往與事實相悖,如果說平等是指權利平等就能夠獲得更多的認可。這些基本政治概念和范疇本身并不指向明確的實體對象,更多地是基于主體對語詞的主觀理解,所以其含義很難獲得終極的確定性,存在大量可爭議的空間。從語義學的角度而言,概念和話語的界限可能一開始就無法清晰地建立起來,一個詞語在不同的語境和環境下往往會表達不同的語義。由一系列基本政治概念構成的意識形態會因為這些基本概念所蘊含的模糊性和多義性導致其內容的開放性。不同的意識形態不是密封的,它們包含“重疊的邊界”或“交叉的空間”。這種“重疊”和“交叉”恰恰在于一些基本政治概念在被不同意識形態共用的同時,被賦予了多樣的內涵以及被組合成相互滲透的關系結構。正由于此,不同意識形態的發展過程實際上是一個不斷分裂、分化,并與不同意識形態交叉重疊走向更加多樣化的過程。單一的意識形態逐漸失去了原有的一些固定結構和原則,演變成更加多重化、無結構化和臨時性的組合。
弗里登認為用維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s)能夠非常形象地描述不同意識形態之間微妙的差異。(3)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2,p.43.“家族相似”既可以指一種意識形態內部的家族相似性,甚至也可以指不同意識形態之間的相似性,例如自由主義。按照弗里登的看法,自由主義是一個源遠流長的思想政治傳統,在其歷史流變中與不同時代的社會背景相結合,形成了蔓藤龐雜、內容交互重疊的一個類型家族。我們很難給出自由主義確定的定義,加在自由主義上的限定詞很多,如古典自由主義、市場自由主義、自由至上自由主義、平等的自由主義、左翼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民主自由主義等等。這些標榜自由主義觀點的學說既有重疊又存在相互沖突,雖然這些不同的自由主義類型共享了諸如權利、自由、平等、法治、寬容、所有權、福利等一系列政治概念并共同圍繞大家普遍關心的社會政治議題展開了思考,但它們無法用單一抽象的某種基本原則和信條來進行統一的概述或做整體性的歸納。所以,弗里登認為自由主義中各種派別的分歧可以看作一種家族內部的紛爭,自由主義的不同派別可以看作一種“家族相似”。意識形態可以通過重組“家具”的核心單元來掩蓋意識形態的基本原則。當然,因為一些基本政治概念的內涵缺乏嚴格的界限,一種觀念模式會滲透并變異到另一種觀念模式中,意識形態會從一個家族相似領域轉移到另一個家族相似領域,每一種意識形態的邊界也是模糊和變化的。例如,自由主義家庭在很多維度上與社會主義家庭并沒有相互排斥的關系。不同意識形態之間也會存在交叉共享的觀念域。正如左翼自由主義對于“平等”的關注,“新型自由主義”(new liberalism)對于“社會性”的關注都會與社會主義的一些主張具有相似性。另外,弗里登還提出了不同于主流意識形態的“薄意識形態”(thin ideology),例如女權主義、民族主義、宗教原教旨主義、動物保護主義等等,這些“薄意識形態”往往會掛靠在主流意識形態如自由主義、社會主義、保守主義等名義之下,這也使得不同意識形態之間存在著共享的相似政治話語空間。弗里登認為必須通過對不同意識形態中的基本政治概念進行分析才能找出導致相似性的原因,從而為厘清不同意識形態的類型提供認知基礎。
弗里登“意識形態形態學”一個主要的研究方法就是利用語義學和詮釋學對意識形態中的基本政治概念進行分析。如何理解基本的政治概念以及造成這些基本政治概念產生多義性和可爭議性的原因就成為澄清不同“主義”之爭的關鍵所在。弗里登在《政治思維的政治理論》一書中就直接指出,思維的工具是語言,分析意識形態中的政治思維最重要的就是分析人們思考政治時的“政治概念”和“政治語言”,從根本上就是對政治語言的多義性和與現實的互動性進行思維。(4)Michael Freeden,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litical Thinking:The Anatomy of A Practi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69.弗里登意識形態形態學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明晰各種基本政治概念,盡可能地減少由各種基本政治概念的模糊性所造成的可爭議性。弗里登把這個過程稱之為“消解可爭議性”(decontesting the contestable)。(5)④⑤⑥ 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51,p.52,p.53,pp.60-66.但是,這個“消解”的過程在弗里登看來本質上無非是有意或無意地把某種特定含義強加在了本身有“爭議性”的概念之上。(6)Michael Freeden, Ideology Studies:New Advances and Interpretations, Routledge Press,2021,p.27.
弗里登對于如何分析政治概念提出了兩個基本看法:第一就是很多政治概念涉及價值問題,那么這些概念沒有一個絕對客觀的等級評價標準。不能說“自由就一定好于平等”,猶如不能說“紅色好于藍色”一樣。(7)②⑤⑥ 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51,p.52,p.53,pp.60-66.第二個就是政治概念都是高度抽象性的,具有一詞多義性特點,一旦涉及具體實際問題時就會延展出多樣的內涵。例如“平等”是一個高度抽象的概念,涉及具體問題時就會出現“數量平等”“比例平等”“機會平等”“美德平等”和“需求平等”等等一系列具體的平等觀念。這些觀念本身沒有高低之分,但是在不同的語境下會相互排斥。所以,根本不可能聲稱某一種平等就是“平等”的確切含義而排除其他。(8)②④⑥ 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51,p.52,p.53,pp.60-66.意識形態正是由這樣一些基本政治概念叢集所構成的思想體系,這些基本政治概念延伸出的不同內涵以及組合聚集方式上的多樣造成了不同意識形態之間以及同一意識形態家族內部的差異性。
弗里登以“形態學”的方式對基本政治概念在構造意識形態時所呈現出的特征進行了分析并總結出四個特征:臨近性(proximity)、優先性(priority)、滲透性(permeability)和比例性 (proportionality)。(9)②④⑤ 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51,p.52,p.53,pp.60-66.臨近性是指一個政治概念無法單獨靠自身加以理解,要輔助與之臨近和密切相關的其他概念才能獲得特定具體的內涵,否則只是抽象空洞的。例如當“民主”這一概念與“競爭”關系密切時,它就更強調具有對抗色彩的選舉民主和精英主義;當它與“包容”關系密切時,它就更突出以參與、協商和審議為主的協商民主。優先性是指政治概念在不同的意識形態中存在“中心-邊緣”、“核心-外圍”以及先后主次之分。不同意識形態所蘊含的特定觀點依賴于給予不同政治概念分配不同的重要性。政治概念猶如房間中的家具具有“流動性”,在不同的房間可以安排不同的位置,這也就造成了不同房間具有不同的特點和功能。例如在一些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中,自由權利的一些概念(如言論自由或信仰自由)會排在涉及平等權利的一些概念(如資源平等)之上,選擇的自由權可能高于結果的平等權。在國家福利主義的意識形態中,福利權會高于財產所有權,作為需求的平等要高于選擇的自由。比如弗里登對“新型自由主義”的研究指出,私人財產權的概念在19世紀末從自由主義較核心的位置逐步下降到邊緣,而社會福利的概念則從外圍逐步走向核心地位,這使得“新型自由主義”比傳統的“古典自由主義”能夠更好地應對當時的社會問題,表現出了適應時代的進步性。政治概念在觀念結構中的變化反映了意識形態演進中的歷史差異。(10)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61.滲透性是指政治概念并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相互滲透重疊的。例如自由的概念(不受他人奴役)必然包含著平等(地位的平等)。例如民主既包含一人一票的平等也包含參與的自由。因為政治概念的滲透性導致不同的意識形態會共享相同的政治主張。例如“權力”和“權利”概念之間的滲透性,使政府的權力“干預”既可以作為自由主義保護個人權利的方式,也可以作為社會主義實現人民幸福的方式。限制“權力”既可以理解為對“權利”的保護,也可以理解為對“權利”保護的削弱。因為政治概念之間的相互滲透重疊,很多政治主張被不同的意識形態所共享。比例性是指不同意識形態以及同一意識形態內部由于關注不同的主題從而賦予不同政治概念不同的比例空間。例如自由包含擔任公職的自由、言論自由、良心自由、自我實現的自由、擁有財產的自由等等,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家族內部的不同類型對這些自由的主張會有不同的比例。自由至上主義會給予個人財產的自由較大的比例空間,而其他類型的自由不受重視,會被壓縮到很小的空間;市場自由主義會賦予不受限制的自由消費權較大的比例空間,同時排擠或貶低其他自由權利;而左翼的平等自由主義會縮小個人財產“自由”的比例空間,同時提高平等權的空間。意識形態就是由一系列復雜的政治概念范疇有機組合而成的觀念體系。意識形態的復雜性就是由于這些基本政治概念和范疇之間錯綜復雜,既相互排斥又交互重疊的關系所導致的。基本政治概念上的相互依存和交叉造成了意識形態形成復雜和不穩定的意義領域,人們在理解意識形態時呈現出多樣性。試圖通過強調某種單一政治概念所蘊含的價值或者設置一個超越所有價值的“超級概念”無助于清晰地把握某種意識形態類型的本質特征和意義導向。甚至可以說,這些政治概念本身就不是學術意義上的概念,而是可以直接看作“意識形態概念”。在不同的意識形態中,這些基本政治概念被不斷地重新加權和重新調整配置產生了復雜的觀念內涵。
基本政治概念和范疇的可爭議性、多義性和模糊性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當然,一方面正如弗里登從語義學角度的分析,這是由政治語言本身的抽象性特點以及內在的語義邏輯關系所造成的;但另一方面,弗里登非常深刻地從意識形態的現實功能角度分析了造成這些政治概念復雜變化的實踐根據。呈現為各種“主義”的意識形態不同于存在于政治思想家著作中的各種政治哲學。雖然廣義上而言,一般的政治哲學理論都屬于意識形態,但在弗里登看來兩者還是存在極大的差別。政治哲學通常或借助先驗的論證或借助嚴格的邏輯分析試圖提供關于“正義”“自由”“平等”等政治價值的絕對真理性知識。政治哲學所提供的知識屬于理想型,只有在理論思維的抽象中以純粹的形式存在。各種政治概念服務于理論論證的目的,需要相融的、無矛盾的構成一個整體,實現關于美好政治價值的一致性解釋和道德正當性說明。而意識形態不僅存在于政治哲學家的系統化、理論化的著作中,還廣泛存在于與其產生和傳播更為相關的大眾媒體中,包括各種公共討論、報紙、期刊與會議等。由此,意識形態從功能角度而言要被納入具體的社會情景中,更關注觀念對實踐的時效性引導,要考慮其現實效果。一旦意識形態要面對更加混亂的經驗現實,一旦考慮現實的實踐功能,意識形態不會專注于提供關于“正義”“自由”“平等”等基本概念的絕對“真理性”知識,而是結合現實的歷史境遇對各種基本政治概念做出更加開放、更加靈活的解釋。意識形態中的這些基本政治概念的內涵是多變的,基于特定的目的同一個概念在不同意識形態中會保留某種解釋而排斥其他解釋。這些基本政治概念在語言運用上的多變性可以避免意識形態內部整體邏輯上的矛盾。正如對于“民主”的理解,不同意識形態因為實踐的目的不同從而賦予“民主”不同的理解:社會主義者把民主理解為實現全民的共同利益;保守主義者將民主與維護民族文化團結聯系起來;自由主義者通過民主方式把每個人視為值得尊重的平等個體;環境主義者把民主作為招募全球年輕人從事志愿服務的重要方式。意識形態猶如一個“過濾器”,基本的政治概念經過意識形態的過濾,篩除了普遍性的意義,留下的只是服務于特殊意識形態色彩的內涵。
意識形態之爭可以看作控制政治話語之爭,其主要方式就是基于不同的偏好選擇不同的基本政治概念,并按不同的方式進行組裝搭配,賦予不同的權重和內涵。(11)Michael Freeden, Ideology Studies:New Advances and Interpretations, Routledge Press,2021,p.20.意識形態中基本政治概念的可爭議性及其復雜內涵最終是服務于對政治語言控制的需要,服務于意識形態所傳遞的信息是否具有吸引力,是否被有效傳達,是否引起預期的反應,是否達到現實的效果。意識形態從時效性上講,它不會提供關于政治問題的永恒不變的解釋,反而要充分利用語義多樣性來實現政治實踐的目的。意識形態就是政治哲學的實踐化,比作為理論形態的政治哲學更加開放和靈活,它作為促使某種政治行動的觀念背景要充分考慮與現實世界的互動。對于不同意識形態的理解單純靠“普遍化”的概念范疇的演繹是無法獲得的,需要考慮這些概念與現實社會環境的相關性才能獲得真實的意義。弗里登的“形態學”分析不單對政治概念進行語義詮釋學分析,更重要的是從歷史向度和時代境遇出發揭示出造成這些政治概念復雜多樣的實踐根由。弗里登意識形態形態學所要研究的重點不是探討某些重要政治哲學家或政治思想家的理論觀點及其論證,不是把人物及其思想作為研究對象,而是從整個社會實踐層面上考察各種政治概念和語言被具體運用到政治生活中所具有的豐富性和多樣性。
在弗里登看來,意識形態中的“家族相似”是由基本政治概念的多義復雜性造成的,而基本政治概念的多義復雜性又是由于不同的現實歷史境遇造成的。正如每一個基本政治概念所體現出的價值和意義只能依據特殊的社會環境和歷史境遇來理解。在某種社會現實環境下,一個社會所要急迫解決的具體問題會使得某種政治概念所傳達的價值和意義被優先考慮。弗里登的意識形態形態學本質上就是結合現實的社會歷史實踐“解碼”各種“主義”,澄清人們在政治思考中對各種“主義”的錯覺和誤解,真實地呈現出政治思想觀念在現實中所具有的豐富性和多樣性。由此,弗里登進一步深入對意識形態問題的思考,提出了“實踐解剖學”。
意識形態屬于“政治”范疇,對意識形態的思考固然屬于一種“思考政治”(thinking about politics)。弗里登近20年來所做的主要的“思考政治”的工作就對意識形態進行形態學的剖析,分析不同意識形態框架的形成、運作、競爭、爭奪以及聚集。(12)Michael Freeden,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litical Thinking:The Anatomy of A Practi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3.在2013年弗里登出版了《政治思維的政治理論:一種實踐解剖學》一書,把“思考政治”的研究進一步向前拓展,提出了對政治思維(thinking politically)的“解剖學”研究,即研究人們在“思考政治”時所體現出來的思維方式和思維特征。在弗里登看來雖然政治哲學和意識形態都屬于對政治的思考,但是意識形態所展現出來的思維方式才是真正的政治思維,因為意識形態是在真正的政治活動中思考政治,而政治哲學是在政治活動之外研究政治。政治哲學通常是借助理性的方式抽象出超越時空的一般規范原則,并以此作為一個標準來規范引導政治實踐,渴望將現實社會提升到由理性建構的倫理標準水平。政治哲學表現出來的思維方式明顯具有非歷史的、理想性的特點,無法顧及政治實踐中的偶然和例外。意識形態中的政治思維充分考慮到了政治活動的經驗性特征,本質上就是一種實踐思維。意識形態中的政治思維并不是單純以文本、著作的方式表現出來,而是還可以通過具體的政治政策、公共辯論以及各種大眾傳媒來呈現。意識形態中的這種政治思維恰恰可以充分利用基本政治概念的多義性特征來表達集體愿景、服務政治實踐目的。通過“實踐解剖學”的分析,在弗里登看來,意識形態中的政治思維不是提供某種“單一真理觀”,而是服務于現實政治目的的實踐思維,它會表現出流動性、開放性和實踐性的特征。
第一,流動性體現了政治思維會圍繞著一些核心的實質信念不斷地變化。猶如通過重組“家具”的基本模塊來實現意識形態樣式的變化,但變化所導致的不同樣式實質上還是屬于同一個“家族”。自由主義的整個發展史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正如19世紀末興起的“新型自由主義”中的一些觀念好像背離了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集體主義有著非常模糊的邊界,但它本質上還是一種自由主義。整個自由主義還是共享了一些實質性的核心信念和價值理念。這些核心的東西可以理解為某種“氣質”“性情”和“傾向”(disposition),例如寬容、開放、同情、尊重等。(13)Alan Wolfe,The Future of Liberalism,Alfred A. Knopf,2009,pp.24-26.福賽特把這些核心信念稱其為指導理念,如承認沖突、抵抗權力、進步和尊重。正如福賽特所說的,自由主義并不是在政治哲學著作中存在的某種整齊劃一的一般性原則,它會在基本的指導理念下針對不同的歷史情境進行調適,并定位自己的目標。(14)Edmund Fawcett,Liberalism:The life of An Idea,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p.xiii.由此可以看出,意識形態中的政治思維它會時而拋棄一個要素,時而增加一個要素,時而凸顯一些政治概念,時而排擠或貶低其他的政治概念。這種政治思維使意識形態的整體內容在不斷流動的同時,一些基本理念和品性會仍然保持著一致性和連續性。也就是說,這種政治思維使意識形態簡化為兩組:核心成分和附屬成分,即持續不變的基本要素和為了回應時代潮流和壓力而采取的外在形式。(15)[英]弗里登:《英國進步主義思想——社會改革的興起》,曾一璇譯,張新剛校,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54頁。當然,這種流動性的特征可以歸因于政治思維在理解一些基本政治概念上的模糊性和可爭議性。正如“尊重個體”這樣一種自由主義概念,既可以與極端放任的原子論個人主義相結合,也可以與經濟自由、保護私有化的內容相結合,還可以與提供福利、保障人的發展的內容相結合。與不同內容的結合,使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家族內部呈現出多樣性的特點。現實的政治本身就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政治思維在把握現實政治的時候就會基于不同的語境,利用政治概念上的模糊性和可爭議性,與不同的歷史境遇實現暫時的結合,從而使整個意識形態觀念表現出可塑性和流動性。所以,對于某種意識形態中的大多數變化可以理解成相對流動的解釋和觀念安排,這些變化不需要重新命名,正如自由主義一樣,可以以一個共同的名字聚集在一起。在弗里登看來,幾乎所有的意識形態都會召喚出一定程度的解釋流動性,因為這種流動性可以幫助意識形態在不同的環境下擺脫可能挑戰其生存能力的觀念障礙。(16)Michael Freeden, Ideology Studies:New Advances and Interpretations,Routledge Press,2021,p.98.
第二,開放性體現了政治思維不是去憑空創造體系化的理論,不是針對具體的現實問題尋求終極性的解決或得出終極性的結論,而是思考和包容更多的“可能性”。正如弗里登分析的,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自由主義雖然沒有太重要的思想家出現,但頑強地生存下來并贏得了認同和發展,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自由主義沒有變成某種僵化的教條,而是借鑒吸收了包括社會主義、科學主義在內的很多思想,實現了觀念之間的相互滲透。一種政治哲學理論往往要考慮邏輯上嚴謹性,在思維中需要貫徹始終如一的確定性原則。意識形態中的政治思維不會去固守某種單一的原則和價值,也不會固守某種“精確”的思想邊界,這就使意識形態不是某種封閉的教條,而是表現為松散的觀念或某種精神特質。政治思維的開放性不會用一種壓倒一切的觀點來簡化觀念中的所有要求。正如主張自由市場的斯密和主張國家干預的凱恩斯都會被看作是自由主義的。政治思維的開放性不應期待某種意識形態能夠提供唯一的永恒真理。政治思維的這種開放性源自政治中的思想、知識和概念之間只有在相互依存之下才能被理解。正如離開了“平等”無法真正理解“自由”,離開“社會”也無法理解“個人”一樣,所以不能說自由主義只強調“自由”不講平等,或者說社會主義只講“社會”不講“個人”。每一個政治概念背后都包含著某種價值理念,而這些價值理念很難說這一個會比另一個更有價值,每一種價值理念具有相對性,不同價值理念只有通過相互的協調和融合才能更全面地體現出其應有的價值意義。任何先驗地列舉某些信條或價值原則以貼標簽的方式固定地標識某種意識形態的做法,都是將虛假的規定性和精確性強加于一個動態而靈活的主題。當然政治思維保持開放性特征有一個前提,就是如何來理解政治。如果像施密特一樣把政治理解為單一的敵友之間對抗性斗爭,那么這時的政治思維就會缺乏開放性,而如果把政治理解為不同利益主體的相互妥協與合作,那么這時的政治思維就會呈現開放性。在弗里登看來,政治就是實現集體目標,調節和平衡社會內部和社會之間的沖突,意識形態中政治思維的開放性恰恰能夠很好地服務這一政治目的。所以,弗里登對于政治思維的闡釋是基于他對政治以及意識形態的獨特理解。
第三,實踐性體現了政治思維要考慮現實相關性和注重時效性。從理論的角度而言,一種理論主張往往要堅持一種確定性原則,講求邏輯的統一和嚴謹。意識形態并不是完全以理論的形態或者以政治著作的方式存在,它作為對現實產生影響力的觀念存在于政治生活中的各個層面。人們在面對現實的政治生活進行政治思維時并不會固守某種超出所有問題背景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確定性原則,總是要考慮具體場景下的具體問題。現實問題衍生出了人們對當下政治的理解和思考。例如個人和社會的關系、生命權和自由權的關系等,它們之間的優先性、相對權重以及空間限度很難給出清晰的界定,要考慮具體政治的現實可行性來避免觀念的烏托邦。政治思維中所運用的概念范疇總會受到所隸屬的文化和所處的歷史境遇的影響和制約。一種政治概念和范疇所蘊含的內容會因是否被支持或者能否流行而受到歷史的影響。理解歷史條件和現實問題有助于理解意識形態中諸種政治概念的內涵。從整個自由主義發展史角度看,對于“自由”的理解都是基于特定的語義背景或歷史背景,而這些“背景”構成了理解“自由”的關鍵點。“自由”最早是針對封建主義的極權而出現的,人們從封建關系中擺脫出來,獲得了自主改善他們處境的機會。但19世紀末,社會財富的不平等或者貧困問題日益成為社會的一個主要問題,不受國家調控的自由市場培植了更多的社會依附性,個人本身也失去了對他們生活的自主掌控,這時對“自由”的理解容納了更多的“社會性”內涵。正如弗里登分析的,“新型自由主義”對于“自由”的理解充分考慮到了當時英國工業革命之后新出現的、緊迫尖銳的“社會問題”——底層無產階級的赤貧、失業、愚昧、疾病和墮落等所造成的社會弊病和秩序動蕩。這一時期的“新型自由主義”顯然把社會主義關于改變廣大勞動者命運的見解有機地納入自己的自由觀念體系中。錢永祥把“新型自由主義”的這一轉變稱為道德想象的“跨界”,自由主義開始把價值關懷擴展到了社會的底層。(17)錢永祥:《自由主義如何看到了“底層”?——讀邁克爾·弗里登〈英國進步主義思想〉有感》,《讀書》2019年第7期。正如弗里登指出:“對‘人民的境況’的令人警醒的發現,使自由主義的信念恰恰必須在公共道德似乎極度缺失的領域中得到重新肯認。”(18)弗里登認為,意識形態家族內部觀念的轉型和變化是人們為解決他們那個時代迫切的社會政治問題而做出的意識形態貢獻。(19)[英]弗里登:《英國進步主義思想——社會改革的興起》,曾一璇譯,張新剛校,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62、30頁。意識形態中的政治思維不是去探索關于社會生活和個人行為的普遍和永恒真理,而是為有效的政治行動提供合理的決策框架。不可預測性和不精確性是政治思維追求實踐性所表現出來的特點,這也是必要的。進行政治思考不能懸浮在價值理想層面,同時也不能因為追求邏輯一貫和道德正當而忽視實際發生的政治活動。把意識形態中的基本政治概念放到特殊的社會歷史環境中去理解,開辟了政治話語被理解和闡釋的無限可能性。現實相關性決定了意識形態話語的不同意指。
任何具有實踐性思維的意識形態除了考慮現實相關性之外,還要考慮時效性。這里的時效性主要表現為不同意識形態存在“話語競爭”,都希望能夠贏得多數民眾的支持,能夠在現實中貫徹、促進、捍衛其核心的思想和理念。意識形態之爭本質上可以看作政治話語的競爭,通過競爭影響以不同意識形態為底色的公共政策的出臺。持有不同意識形態的黨派往往會根據獲取選票、贏得職權的幾率對其理念做一些調整和改變。當下西方普遍存在以“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意識形態為引導的社會政策。這種社會政策以極端私有化為目的,導致資本貪婪的本性不受管制,造成社會嚴重的貧富分化。這種政策背后的意識形態必然會遭受懷疑,失去道德吸引力。所以,意識形態中的政治思維要考慮現實的影響力和效果,具體而言要充分考慮如何規范社會生活的邊界、如何權衡重要性、是否能有效動員贏得支持、能否保持社會穩定,如何構建集體愿景來獲得權威等問題。(20)Michael Freeden,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litical Thinking:The Anatomy of a Practi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36.政治活動本身就是群體性的活動,從政治實踐的角度出發政治思維必然要充分考慮不同群體的偏好,要充分考慮各種公共事項的優先、排序以及權重,要充分考慮不同觀念層級的緊迫性、直接性和現實效果。尤其是政治價值之間的排序本身是一個流動的、不斷變化的過程,政治思維要有意識地觀察諸如戰爭、疾病或經濟危機等現實中的緊迫需求,基于可變性的政治現實對不同政治概念及其所蘊含的價值進行排序重置。政治思維恰恰可以利用政治概念和政治語言的多義、模糊和重疊等特點為現實中的意識形態爭奪話語競爭的優勢以及贏得更多民眾的同意和認同。一種意識形態是否能夠贏得話語競爭的優勢不在于所運用的政治概念包含了哪些真實的內涵,而在于對這些政治概念的表述是否能夠迎合不同社會利益群體的“需求和期盼”。政治思維的時效性既包含了傳播和塑造有吸引力的政治觀念和主張,也包含了對政治觀念和主張進行一種道德正當性辯護。正如政府對于銀行業的監管,既可以從維護社會安全角度進行辯護,也可以理解為對市場自由的侵犯。又如當一個人主張拿走他的財產是不公正的,而另一個人可能會主張讓他的孩子挨餓是不公正的。政治思維可以通過對政治事實的不同解碼和詮釋獲得對政治話語的控制權從而保障意識形態有效地影響現實的政治安排和制度改革。正如福賽特指出的,政治思維的這種實踐性特點使某種意識形態在尋求有利地位時會展現更多的仁慈,而在必要的時候卻會主張“揮舞屠刀”。(21)Edmund Fawcett,Liberalism:The Life of An Idea,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p.44.
正是由于政治思維的這種特點,使意識形態一直在分裂成更加多樣化、無結構化和臨時性的組合。當然對于意識形態而言,其主要目的是從觀念上為復雜的現實問題提供相應的解決方案,從而贏得政治話語權。正如弗里登指出的,意識形態中的政治思維與解釋的“緊迫性”有關,即在有爭議的概念含義中進行選擇,以獲得對語言的控制,從而使集體政治行動迅速成為可能。(22)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26.意識形態的這種實踐性特征,也容易被政治行為者所利用來實現某種政治意圖,這也使人們認為意識形態具有“虛假”和“欺騙”性。
現實的意識形態是觀念的持有者根據政治實踐的需要,把語言的靈活性和現實歷史背景結合起來的共同產物。不同意識形態的不同內涵在不同的時代具有歷史偶然性,這也使得同一意識形態家族時而表現出進步,時而表現出反動。在弗里登看來,任何意識形態如果不至于陷入僵化和封閉,如果要引領思想進步的趨勢,其中的政治思維必然要保持流動性、開放性和實踐性。政治思維的這些特征使意識形態展現出豐富的政治想象力和創造力,為意識形態在不同的歷史境遇下重塑和變革提供了引擎。弗里登的著作時間跨度大,但涉及的主題比較集中。無論是他的意識形態形態學分析,還是對“新型自由主義”的歷史學分析以及對政治思維的實踐學解剖,從本質上都是把“人們如何去思考政治,用什么方式去思考政治,為什么會這樣思考政治”作為研究的核心主題,這實際上說明弗里登把意識形態——政治活動背后的思維和觀念作為理解“政治”的核心。意識形態構成了一個話語和符號的世界,政治行為者可以借此來實現不同的政治目的。弗里登的整個研究賦予了意識形態更加積極的看法:對意識形態不再采取一種單一的、整體主義式的解釋,不再理解一種封閉的、虛偽的觀念,而是一個具有開放性,能夠接受容納新觀念,能夠根據不同現實問題積極做出回應并具有現實影響力的思想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