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上的餐桌

◎文：加映（兒童文學作家）

一

小薇是在一個布偶店遇見兔小妹的。

小薇喜歡布偶，她房間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布偶，有抱紅蘿卜的小兔，憨憨的小熊，卷尾巴的猴子……更多是兔子人布偶。其實她早過了玩布偶的年紀，可她就是喜歡，看著它們，她就覺得心安。

走進商店，小薇被一個兔子人布偶吸引了。那個兔子人穿著帶蕾絲邊的蓬蓬裙，戴著一頂草帽，懷里抱著一束麥穗，端坐在架子上，耷拉下兩條大長腿。

小薇看著兔子人，記憶在她腦海里翻滾，眼淚一下淹沒了她的臉。

小薇和爸爸媽媽曾經在一個風景秀美的小山村生活。他們的屋后有片一望無際的麥田。爸爸喜歡麥田，就帶著小薇和媽媽從大城市搬到了這個安靜的小山村。

麥子成熟了，爸爸用白布給小薇做了一個兔子人，兔子人身體里塞著麥稈和麥穗。媽媽用花布給兔子人做了一條裙子，小薇又用細細的麥稈給兔子人編了一頂草帽。一家人看著坐在沙發上的兔子人，開心地笑了。

“我們就叫她兔小妹吧?！闭f著，爸爸把兔小妹推進小薇懷里。

在兔小妹來到這個家的幾天后，爸爸就意外去世了。為了不讓爸爸一個人太孤單，小薇忍著悲痛把兔小妹放進了爸爸的懷里。

二

小薇走出玩具店時，天已經黑了，她走著走著，竟然迷了路。街道上的行人漸稀，小薇的心慌慌的。她又尋找了一陣，還是毫無頭緒。小薇縮在一個角落里哭了起來。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小薇抬頭，看見一個身影朝自己走來。

她扶著墻站起身，那個身影越來越近了。

是一個女孩！

女孩穿著蓬蓬裙，原來的花紋已經被時光洗白，但仍然看得出來。她戴著一頂大草帽，草帽上插著枯萎了的野花。那頂草帽對她來說太大了，以致她整張臉陷入草帽投射的陰影里，讓人看不清。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的鞋子，張著口子，裹著泥巴，顯然，她走了很遠的路。

女孩摘下頭頂的帽子，小薇看見了一張兔子的臉。

“兔小妹，真的是你！”

小薇萬萬沒想到她們竟在這種情境下相遇了。她走上前抱住了兔小妹。

三

兔小妹告訴小薇，她是來接小薇去見她爸爸的。

說完，她把兩根手指放進嘴里，吹響口哨。一匹白馬從茫茫夜色中跑了過來。

小薇認出了那匹馬，那是爸爸畫的馬。爸爸喜歡畫畫，厚厚的一疊紙上全是他畫的馬。小薇好奇，問爸爸為什么要畫那么多馬，爸爸告訴她，有一匹馬整天在他心中嘶鳴，可他怎么畫也畫不出。有一天，爸爸終于畫出了心中的馬，興奮得喊小薇和媽媽來看。

小薇再次確認，站在兔小妹身邊的那匹馬，就是爸爸心里的那匹馬。不管是它揚蹄的動作，還是飛揚的鬃毛，和畫紙上的那匹馬毫無二致。

小薇和兔小妹爬上馬背。馬仰著頭，朝夜空嘶鳴了一聲，展開翅膀，飛起來了。

飛馬載著小薇和兔小妹朝夜空飛去，小薇的心澎湃起來。夜空中綴滿了星星，那些星星和小薇在小山村的夜空中看到的星星一樣明亮。飛馬載著小薇飛到了眾多星星中間，那些星星在絲絨樣的夜空中滑動，有兩顆星星碰在一起，融合成了一顆大大的星星。那顆大大的星星好像自帶引力，不斷有星星朝這邊涌來，于是，一顆很大很大的星星誕生了。在那顆很大很大的星星上，小薇看見了爸爸的臉。

飛馬在一條河邊停了下來。

“渡過這條河，就能到達爸爸居住的麥田。”兔小妹對小薇說。

小薇從馬背上跳下來，俯身看著河面，無數個精靈上下翻飛，銀白色的河水散著淡淡的細煙。

兔小妹帶著小薇朝河邊一棵開滿白花的樹走去。那棵樹枝干粗壯，沒有葉子，盤曲的枝條上綴著一朵朵碩大的白花。樹下停泊著一只銀白色的小船。

一朵白花落下來了。

兔小妹拿起那朵白花，放進河水里。河面上的細煙仿佛全被白花吸進了花心里，整條河變得清清朗朗，像一條明亮的光帶。

兔小妹解開拴在樹上的繩子，把小船推入河中。

槳劃動，船逆流而上。小薇伏在船舷上，看見了沉在河底的影像。那是她和爸爸的過去。她看著爸爸，他離她時遠時近。小薇流下了眼淚。

四

河流的盡頭是一片麥田。

夜晚的麥田幽深神秘，一輪圓月掛在麥田上空。

小薇看見爸爸從麥田深處走來，他穿著中山裝、大頭皮鞋，看起來像個大人物。

爸爸的身后，還有爺爺、奶奶、姥姥……她所有去世的親人都在這里。

姥姥走上前，摸著她的臉，說她瘦了。

他們在麥田中央支起一張圓桌，上面擺滿了飯菜。爸爸安排大家坐下，圓桌剛好坐滿。

飯后，姥姥把小薇拉到一邊，掏出了一根長長的管子，那管子由一截一截成熟麥稈連接而成。姥姥把管子伸向天邊的月亮。

“薇薇，月亮露的味道很不錯的。”

小薇對準吸管的一端，吸了一口，甜甜的，涼涼的，像橘子的味道，又像蘋果的味道。

爸爸決定在麥田中央舉行詩會，這是他很久以前的愿望。小動物們都來參加他的詩會——螢火蟲把土堆壘成的高臺打扮得很絢麗；夜鳥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停在地頭的高樹上……還有各種無所依托的幽靈，身子像水一樣顫動，端坐在一朵花的花心里。

爸爸的聲音從麥田深處傳出來，小薇的心被一種奇異的情感充滿。

一陣大風吹來，月亮蒙上了一層陰影。世界變得昏暗，麥田劇烈地搖晃，圓桌上的飯菜撒了一地。

爸爸變得驚慌，親人們的身體像輕煙一樣被風撕扯。

“小薇，保重自己……”姥姥淚流滿面。

爸爸看著她，似乎想要把她牢牢記在心中。

麥浪發出巨響，麥田變成了翻騰的海水。

風停了，麥田變得平靜了。小薇站在空蕩蕩的麥田中央，蹲下身哭了起來。

五

小薇醒來，看見媽媽坐在床邊。

媽媽在街角找到了沉睡的小薇，把她背回家。

小薇又看見坐在床頭的兔小妹，媽媽也把兔小妹從玩具店帶回家了。

兔小妹抱著一束新鮮麥穗，朝著小薇微笑，不說一句話。

創作談

《麥田上的餐桌》是一個比較悲傷的故事。我之所以能把故事寫得這么真切，是和自己的親身經歷有關。我爸爸是在一個柳絮飄飄的春天去世的，那個時候正是麥地返青的季節。設置“兔小妹”這個角色，也和自己屬兔有關。有一年清明節，我去麥田附近給爸爸上墳，看著隨風起伏的麥浪，內心充滿了一種既感傷又優美的情感。我想把這種感情記錄下來，于是就有了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