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大剛
那年春天,她突然喜歡上了一檔午夜時分才開始播報的節(jié)目—《子夜星河》。子夜,喧囂的街市回歸平靜。她關(guān)了燈,靜靜地躺在床上,凝視著那停滯了的夜色,思緒任由主持人牽引,在星河中遨游,她蜷縮的心如花兒般慢慢地綻放。
這是一檔談心節(jié)目,說的多是普通人的喜怒哀樂。節(jié)目中有一個人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名老師,一名身患殘疾的老師。那名老師師范畢業(yè)那年的暑假,下樓梯時不小心一腳踩空,摔裂了腰椎骨,下半身癱瘓。臥床的那段日子,他十分絕望,是母親的力量讓他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氣。當九月的鐘聲敲響時,他感到很沮喪,兒時當一名老師的夢想近在咫尺,卻如美麗的肥皂泡泡被瞬間吹破。他倍加留戀實習時那一聲聲甜美的呼叫—“老師好”。他知道,要想登上講臺,就必須站起來,但其中的艱辛不言而喻。從強行把腿拉起來,到扶著椅子艱難挪動,再到拄著拐杖上課,他的付出是話語很難描述出來的。
他的遭遇是主持人介紹的,他說的最多的是在鄉(xiāng)村當老師的美好。
他說,當組織同意安排他到梅林小學上課時,他激動得一夜沒睡,心里很緊張。他提前一天到學校報到,悄悄拄著拐杖到教室熟悉環(huán)境,教室門前的那三級臺階讓他發(fā)怵,他膽戰(zhàn)心驚地拄著拐杖攀登,如攀陡峰般艱難。他還拄著拐杖到講臺上,獨自試講了一節(jié)課的時間,他一遍又一遍地練著板書。他累得腿發(fā)顫,可還是咬緊牙關(guān)堅持了下來。
他說,在講臺上有一把專屬于他的“太師椅”,那是從村里的祠堂搬來的。下課后,班里的學生擦完黑板上的板書,就用一條專用的毛巾把“太師椅”擦得干干凈凈,等待他上課,可他從沒坐過。那張“太師椅”一直擺在講臺上,一茬學生走了,又一茬學生來了,他們像交接任務(wù)似的,每次擦完黑板上的板書,都會用一條專用的毛巾把“太師椅”擦得干干凈凈。“為什么你不坐著講課呢?你的腿腳不便,坐著講大家也會理解的。”主持人問道。他說:“其實我是想的,但我要在學生面前樹立一個堅強的榜樣,還有,坐著板書和輔導學生也不方便,那樣與學生隔著的就不只是一張椅子的距離了。”
他說,家長和校長很好,家長從沒因自己孩子所在的班級分配了一名殘疾老師而對學校有什么意見;校長每天去鎮(zhèn)上買菜買肉時,都幫他捎帶。冬瓜收獲的季節(jié),學生上晚自習時,會拎個大冬瓜送給他,滾得他滿床底都是。說到這里時,他樂得笑出聲來。
她聽著,心不由顫地了一下,當即她就向?qū)Рヒ怂牡刂泛碗娫挕?/p>
第二天,她就給他寫了封信,寫的內(nèi)容是什么,她現(xiàn)在已不記得了。
他很快回信,用很欣喜的筆調(diào)告訴她,他給村里一名留守兒童買了一條小狗,孩子憂郁的表情不見了,性格也變得開朗了起來。
于是她和他開始書信來往,成了筆友。她從來沒給他打過電話,也沒加微信。
她常被他描述的美好所感動。他在信中說,村長為他從鎮(zhèn)政府爭取到了一副拐杖。他還向她描繪田野里連片木棉花開的壯觀美景,并附了照片。還說起他帶著學生去摘山捻子的樂趣。
她每日在城市戴著面具生活,滿目都是鋼筋水泥。她被他信中所寫的人情及村野風光所吸引。她懷著向往之情,踏上了通往梅林小學的旅程。
坐完汽車,又坐農(nóng)用車,還要坐二輪摩托車,在曲折的山道上顛簸近一個小時,她終于看到了校園內(nèi)豎起的一面鮮艷的國旗。
車主說:“梅林小學到了。”
她疑惑地打量著這個地方,一點也感受不到他所說的美好。她專門去看了那三級臺階,那臺階破損低矮。她還去看了“太師椅”,那把椅子老舊得快要散架了。她坐在他的宿舍,發(fā)現(xiàn)從屋里往外看,石頭縫大得驚人。她瞄了一眼床底,黑乎乎的,她沒有看到冬瓜。
多年以后,她不經(jīng)意在電視上又看到了他,他被評為“最美麗鄉(xiāng)村教師”。現(xiàn)在的他更像一個農(nóng)村人,皮膚黑里透紅,即使上電視,他還是簡單的裝束,但他氣色很好,眉眼間洋溢著笑容。
面對話筒,他神采飛揚地講述在梅林小學當老師的種種美好,就像武陵人在述說世外桃源一樣。有的她是知道的,更多的是她第一次聽到。
看他說得那么自信,那么投入,她忽然憶起當年在梅林小學看到他的情景,他當時正拄著拐杖,在樹下,為幾個學生甩跳繩,跳繩一圈又一圈地甩著,學生快樂地在繩圈里蹦跳,每一次成功跳出繩圈,學生都由衷地發(fā)出開心的笑聲。
那是一棵什么樹呢,很高大,她叫不上名字。春風催開了半透明的嫩葉,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那么美麗的樹葉,那樹葉比花還動人,像精靈一樣棲居在樹上。
閉了眼,那情景就像在眼前,她沒想到,它會不經(jīng)意間在腦海扎根了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