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振源
實現“各個人自由發展”是馬克思主義的最終落腳點。但如何理解其中的“個人”概念,則是馬克思主義理解史上爭論不休的重大問題。馬克思、恩格斯逝世后,國外學界大體形成了三種理解模式。第一種模式以普列漢諾夫為鼻祖,認為個人歸根到底是“由社會的內部結構及其對于其他諸社會的關系所決定的”。〔1〕該模式前承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后啟蘇聯哲學教科書將個人視為社會生產力發展和歷史運動之承擔者的觀點,并長期占據著我國學界的主流地位。第二種理解模式可謂新人本主義對傳統理解模式的修正。依其代表人物薩特的觀點,個人本質上是對其境況的不斷否定,任何社會存在都不過是阻礙其本質實現的、異化了的定在。〔2〕該理解模式深刻地啟發了后現代激進思潮,也曾在改革開放初期傳入國內并獲得了一定的反響。第三種理解模式是對前兩種模式的調和。波蘭學者亞當·沙夫傾向于認為,個人就理論分析而言固然是社會結構的產物,但現實生活中的個人也應主動克服利己主義,以便將自身升華為社會主義新人。〔3〕它把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未來社會和個人生活的設想當成了一種倫理上的呼吁。
本文認為,這三種理解模式都忽略了這樣兩方面的問題。其一,馬克思對“個人”的討論并非無本之木,而是在吸收黑格爾法哲學思想的基礎上把市民社會中的利己主義個人作為批判對象。不澄清這個問題,就無法勘定歷史唯物主義個人觀的出場語境。其二,馬克思科學的“個人”概念的制定不是一蹴而就的。歷史唯物主義個人觀的深化歷程,是從澄清利己主義個人實質、到揭示市民社會內在矛盾、再到考察人類一般歷史進程的邏輯遞進過程。回顧該歷程,有助于我們全面而科學地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歷史主體問題。
19世紀40年代初馬克思對于個人主體的關注,同當時德國特有的政治環境緊密相關。當法國大革命如火如荼地開展之際,德國仍處在四分五裂的封建時期。同時,伴隨著工業革命和世界市場的開拓,工人階級業已登上歷史舞臺。德國資產階級既遭受封建王權的壓迫,又面臨新興的無產者的挑戰。這使得它無法像法國資產階級那樣自稱為全社會利益的合法代表。德國思想界對于反映法國上升資產階級政治訴求的社會契約論也保持著距離。契約論把個人的自然權利放在首位,認為國家是為人們克服生存困境、不得已而為之的惡的聯合體。德國古典哲學則試圖為孤立的、原子式的個人尋求具有普遍意義的實體,乃至于走向對現存宗教和君主制國家的辯護。黑格爾法哲學正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黑格爾把社會契約論的前提即利己主義個人僅僅視作市民社會環節的產物,并宣稱它終將為倫理國家所揚棄。黑格爾對“市民社會”有兩方面的規定。其一,構成市民社會基本單位的,正是社會契約論所設想的原子式的、利己主義的個人,每個人都只以他自身為目的。其二,每一個特殊的人都通過他人的中介,通過“普遍性形式”的中介,才能使得他的需要得到滿足。為此,黑格爾把市民社會的直接定在視為個人通過勞動和分工的中介以滿足其需要的體系。〔4〕個人通過分工勞動創造他人和自己的需要,這正是人的普遍性本質的表現。那么反過來,為了使得這種普遍規定成為現實,個人就必須“成為特定的特殊性,從而把自己完全限制于需要的某一特殊領域”。〔5〕因此,個人必須將自己固定在分工體系的某個工位上,才能憑借最極端的特殊性參與最廣闊的普遍性。
黑格爾正確地揭示出資產階級個人主體的二律背反。它在觀念上認為自己是自主獨立的,但在現實中它卻不得不依賴他人和社會。個人的目的是自私的,但其行動的中介和結果都是普遍的,在市民社會環節認識主體還無法主客觀相統一地把握普遍性。但黑格爾沒有意識到,這種辯證關系本就是一種特殊的歷史現象,不具有哲學本體的規范意義。其批判是不夠徹底的。〔6〕為此,馬克思深刻地指出黑格爾法哲學的真正結構——不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表面上看,黑格爾把市民社會理解為倫理國家的環節,實則黑格爾心目中的倫理國家反而不過是市民社會的鏡像。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里,馬克思澄清了黑格爾思辨的、顛倒的哲學邏輯。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其實已經具備了普遍性的內容,那么更高環節的國家則需要從形式方面來把握。這樣一來,黑格爾心目中的倫理國家其實是排斥內容的純粹形式,或者說,它只能從排斥內容的反面來予以確定。因而,它一方面是“沒有內容的形式”,另一方面這種形式本身又與市民社會一母同胞。〔7〕按照這種邏輯,現代國家絕不可能真正廢除實際差別,因為它必須建立在有著具體差異性的內容的反面,才能保持其純粹形式的普遍性的規定。那么,試圖依靠本就從市民社會中衍生的幻象來克服本體的矛盾,無疑是本末倒置的。然而,從現實的歷史進程來看,當現代國家宣布廢除一切等級差別,普遍性成了市民大眾的日常意識。普遍觀念與利己主義實踐的沖突,使得人們日益感到處于雙重生活的分裂之中。〔8〕因此,準確地說,黑格爾所謂國家揚棄市民社會絕不是矛盾的解決,只是矛盾的公開化。
馬克思進而把目光轉向黑格爾市民社會理論的核心要素。勞動、分工和交換要成為可能,財產權的存在是其前提。黑格爾把財產作為意志自由的定在,即認為自由的現實性就在于意志能將自身體現于物內。財產權表現了意志對物的可操縱性和優越性,從而論證了“人對一切物據為己有的絕對權利”。〔9〕市民社會以私有制為前提,而私有制根植于意志自由的規定。人就其意志而言是自由的,但財產權才是其自由的現實。
因此,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的市民社會理論不外乎是資產階級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之教條的哲學抽象。真實的情況恰好相反,不是自由通過財產而實現,而是反過來財產這個外在的本質統治了人,它表現為市民社會中個人的猶太化即向金錢頂禮膜拜。〔10〕利己主義個人僅僅是特定歷史時期所產生的、人類特殊的歷史生存境遇。黑格爾把個人對市民社會的普遍依賴視為倫理實體自我實現的必然環節,無疑陷入了把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制度永恒化為普適范疇的唯心史觀。
生活在黑格爾市民社會中的個人不是具體的人,而是排除了動物性的抽象人格。人格為了表明它與動物的區別,必須將直接的生存需要殊多化、特異化。從這些特異化了的需要中,衍生日益繁復的手段,乃至于分工體系的日益精細化。與此相應,人格也應當適用精細化的需要,并將自身安置其中。黑格爾為此對社會分工大加頌揚。〔11〕馬克思針鋒相對地提出,人們不再像動物一樣直接地滿足其生活需要,歸根結底是生活資料被剝奪而陷入貧困、不得不參與社會分工體系的結果。“交換關系的前提是勞動成為直接謀生的勞動。”〔12〕財產權和自由人格只是交換和分工得以成立的邏輯前提,謀生勞動的普遍化才是事實上的前提。馬克思在此已經開始從具體的社會歷史情境中理解利己主義個人的生成邏輯。一方面,失去生產資料而一無所有的工人只能出賣勞動力、參與到社會分工體系當中;另一方面,他越深度地參與分工,他的勞動能力就越是局限于制品的單方面,就越成為生產體系中的片面性存在。利己主義個人的出現,不僅同人們主觀上的錯認,也同其客觀地由于貧困而被迫服從市民社會之強制性的生存狀況直接相關。
那么,其他階級在市民社會里的生活圖景又是怎樣的呢?馬克思的回答是,大部分的地主和資本家也將失去其生產資料,淪為赤貧的無產者。資本家之間的競爭同樣不是純粹人格之間的競爭。大資本家相比小資本家占據更優勢的地位,甚至可以容忍暫時的虧損直至小資本家破產,乃至于擺脫競爭而攫取小資本家的利潤。〔13〕大地產和小地產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并且,地主之間的競爭還會使得大部分地產落入資本家手中,最終導致地主與資本家之間的差別被抹去,市民社會日益呈現為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尖銳對立。〔14〕社會財富大量集中于為數不多的資本家手里,與此同時發生的是絕大部分市民的無產階級化。在這幅圖景里,利己主義個人呈現悲劇性的命運,他的個人算計并不能克服市民社會貧富兩極分化的必然趨勢。他們仿佛因循鐵的經濟規律以謀求利益的最大化,然而看不見的手卻將他們推向貧困的深淵。
按照《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的說法,同普遍貧困的處境相對立的是人的感性的豐富性。阿爾都塞認為該批判尺度證明馬克思還沒有走出費爾巴哈的“總問題”。〔15〕阿爾都塞的判斷是不正確的。費爾巴哈論證人的感性的豐富性時,時常運用文學辭藻來代替哲學的思辨:“只有人,當看到寶石的光輝、如鏡的水面、花朵和蝴蝶的色彩時,沉醉于單純視覺的歡樂。”〔16〕與費爾巴哈相反,《手稿》明確反對把外部自然所直接引起的人的感覺當成感性:“五官感覺的形成是迄今為止全部世界歷史的產物”,〔17〕“直接地存在著的、客觀地存在著的人的感覺,也不是人的感性”。〔18〕在馬克思看來,費爾巴哈所說的能發現形式美的眼睛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歷史之中形成的。感性的豐富性必須經歷“一種有意識地揚棄自身的形成過程”。也只在有意識地超越其歷史定在的實踐活動之中,人才能逐步使得他的感性豐富性得以呈現。準確地說,人的感性豐富性是一種特殊的歷史定在,而非哲學本體論上的一般存在。
具體來看,人是在社會化的進程中不斷豐富其感性的。“社會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質的統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復活,是人的實現了的自然主義和自然界的實現了的人道主義。”〔19〕人與自然界普遍的統一,必然要以人與自然界普遍的聯系作為前提。如果沒有技術實踐對自然界日益深入的探索,如果沒有人類社會有序的社會分工和知識傳承,許多自然事物根本就不會作為對象呈現于主體面前,更談不上兩者的統一。就此而言,《手稿》已經預示了后來《德意志意識形態》的主題:只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普遍交往的建立,個人才能成長為“世界歷史性的、真正普遍的個人”。換言之,在馬克思的批判話語里,規范尺度與批判內容都是由現代市民社會所提供的。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借鑒和批判,使得馬克思形成了透視資產階級社會特殊矛盾的、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個人觀。但止步于此是不夠的。要使歷史唯物主義成為一門普遍科學,還必須指出個人現實的歷史起源,指出其如何成為又如何克服利己主義的歷史過程。
馬克思用“異化”來描述利己主義個人的歷史境遇。《手稿》里“異化”概念的登場,是同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異化的主體是“沒有財產的工人階級”。工人創造越多的商品,其產品、其活動便越不受他支配而成為異己的對象,其類本質成為維持其動物性存在的手段,在人際交往中也不得不“按照他自己作為工人所具有的那種尺度和關系來觀察他人”。〔20〕很顯然,農民和奴隸并不在異化的圖景之內。只有當共同體的成員普遍地成為工人和資本家,只有當資產階級同工人階級的矛盾成為社會的主導矛盾,工人的異化才與人類的異化相等同。就此而言,異化只是對特定歷史現象的理論概括。后來西方馬克思主義拋開國民經濟學和兩大階級對立的前提,把異化用以描述個人同物質文明的一般對立,已經大大偏離了馬克思的原初語境。
馬克思指出:“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這種生產是人的能動的類生活。”〔21〕人并非生來就理所應當地分有自我意識、自由意志、愛等“類”的一般規定。人必須參與現實的生產活動,才能證實其作為類存在物的規定性。由此馬克思才接著推論說,當生產對象被剝奪,類生活的表征也就隨之被剝奪了。可見,個人作為類存在物的“應然”,同其貧困的、異化的“實然”,兩者都是伴隨著人類歷史的持續推進才得以形成的。《手稿》沒有像費爾巴哈那樣止步于類本質的價值懸設,而是為探索人的類本質何以生成的歷史現象學開辟了新的道路。恩格斯十分正確地指出,這一繼承又超出費爾巴哈、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是由《神圣家族》開啟的。〔22〕
馬克思曾將黑格爾及其后來的青年黑格爾派學徒指責為“沒有任何前提的德國人”。〔23〕德意志意識形態始于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形而上學。為了得出“我思”的不變結構,笛卡爾將一切物質性規定排除在外,由此開啟了自我與世界二元對立的近代認識論。自我意識越被視為凌駕于世界之上、統攝一切現象的普遍結構,個人的普遍自由也扎根于“我思”對事物的普遍排斥中。但是,自我意識的自由與其說是現實的自由,不若說是由哲學思考本身所帶來的主觀體驗。衣食無憂的笛卡爾能夠恣意地想象身邊的火爐、大衣等事物純屬虛幻,但對于掙扎在貧困線上的窮苦大眾而言它們都是必不可少的生活資料。以布魯諾·鮑威爾為代表的思辨哲學家未能注意到生存境況對哲學體驗的制約性,反而倒因為果,把陷于貧困、體驗不到哲學自由的窮苦大眾說成了反動的“群氓”。
為了揭穿鮑威爾的謬誤,《神圣家族》求助于有別于笛卡爾形而上學傳統的法國唯物主義。以法國唯物主義的視角看,人的自由不是對物質現實的消極逃避,而表現為對外部環境的積極因循和利用,表現為將物質世界改造為合乎其自由人性的環境。〔24〕然而,《神圣家族》出于論戰的需要,未能充分說明法國唯物主義的局限性。直到隨后《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舊唯物主義沒有“從人的感性活動”“實踐”來理解事物、把社會重新二元對立化的缺陷才得以點明。〔25〕對法國唯物主義一正一反兩方面的繼承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個人觀的重要內核。人改造環境的活動既受到直接的自然環境的制約,也受到經他所改造過的社會環境的制約。環境不是一成不變地制約著個人,環境本身也會隨著個人的歷史活動而發生改變。人的自由正是在這種既受環境制約、又不斷改造環境的歷史活動的積累中不斷得以拓展和實現的。對人與環境辯證協同發展的關注,促使馬克思把被唯心主義者排除在外的時間和空間要素重新引入歷史唯物主義。
作為“第一個歷史活動”的“物質生活生產”不僅包括“自己的生活的生產”,也包括“他人生活的生產”,即包括了繁殖后代和與他人交往的維度。從時間的、代際的維度看,為了能夠養育尚未具有勞動能力的后代,物質生產的內容不僅要滿足自身的生存,還要包括被養育者的生活資料。而后輩在受養育的同時,也在承繼先代所積累下來的生產資料和生產經驗。再從空間的、交往的維度來看,人們所結成的交往關系、由此形成的倫理規范,同樣是不以他們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現實。同自然規律一樣,人要參與物質生產,就必須遵守歷史傳承下來的交往形式;同時,這些交往形式也會隨著物質生活生產方式的發展而發生變革。生產力的發展狀況決定著人們如何使用工具去滿足他們的生活需要,也決定著人們為了滿足這些需要采取何種交往形式。由此可見,從事物質生活生產的不是抽象的原子式的個人,而是處于一定生產力水平下、一定交往形式之中的個人。
由于受到時空因素的制約,個人從根本上說就是帶著狹隘的歷史性和地域性的。從生產和生活的環境看,在歷史發展的初期,由于生產力水平欠發達以及人們交往的欠頻繁,人們沒有克服自然地理環境所造就的交通區隔,只能在彼此分離的空間內結成各自狹隘的社會關系、創造著各自地域性的歷史。不僅在實踐中如此,在思維中也是如此。意識的對象起初完全是由物質生活所決定的。意識最開始囿于人們周遭的可感知的環境,人們只能把握局部事物的狹隘聯系。自然界對他而言是完全異己的力量,許多未知事物都泛著神秘的光芒。
在馬克思看來,迄今為止的歷史是不斷克服狹隘性、又不斷形成新的狹隘性的辯證運動過程。城市作為集中大量生產資料和人口的場所,改變了從前家庭血緣主導的社會聯系。但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以行業聯盟的形式抱團合作,這又陷入新的狹隘聯系之中。不同城市之間分工體系的成熟,造就了超出行會制度范圍的生產部門的繁榮。行業的狹隘性被克服,但以國家、民族為形式的新的狹隘性又產生了。大工業“首次開創了世界歷史,因為它使每個文明國家以及這些國家中的每一個人的需要的滿足都依賴于整個世界,因為它消滅了以往自然形成的各國的孤立狀態”。〔26〕可是,大工業的發展卻是建立在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剝削之上的,地域上的狹隘性為階級上的狹隘性所取代。
而這種新的狹隘性并未被占據統治地位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所正視。黑格爾的“世界歷史”正是顛倒的意識形態的集中表達。在黑格爾看來,世界歷史就是精神獲得關于其自身真實性質的知識。由于精神的目標只是純粹的自身,那么它就必然要將現實歷史普遍地內化于自身。〔27〕黑格爾的獨到之處在于他看到了地域局限性不斷被克服、世界日益整體化的歷史進程。對此,恩格斯曾作出肯定性的評價:黑格爾有別于以往歷史學家的地方就在于“有巨大的歷史感做基礎”,〔28〕試圖尋找出歷史發展的內在規律。但他把精神的自我實現當作歷史發展的動力,把個人視作精神運動的工具或手段。個人的命運是悲慘的,他們為“理性的狡計”強制支配與犧牲。除了將奉獻自己的自然生命以實現精神生命從而滿足內在于人的“神圣性”以外,他別無出路。黑格爾的倫理學旨趣同馬克思力圖實現每個人的自主性的解放事業是根本對立的。
個人要成為“世界歷史性的、經驗上普遍的個人”,就必須揚棄資產階級精神獨立性的意識形態,以實踐的聯合取代思辨的綜合。客觀方面,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之所以在普羅大眾間名譽掃地,是因為隨著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大多數人卻陷入貧困,無產者同有產者對立日益嚴峻并且公開化。主觀方面,隨著工業為世界范圍內的無產階級提供聯系的手段,無產階級日益感到自己的力量,愈加形成獨立的階級意識。有學者指出,“世界歷史性個人”建立在世界市場和物的依賴性的基礎上,還不完全等同于馬克思“全面發展的個人”。〔29〕但不可否認的是,前者是后者得以培育的必要環節。個人的普遍自由是在現實的個人的共同活動中、在社會歷史的持續傳承中、在同自身實踐之狹隘性的斗爭中逐步得以開拓和實現的。過去的一切革命的占有都沒有擺脫狹隘性,各個人自主活動仍為新的桎梏所束縛。只有當生產工具歸屬于每一個個人,財產歸屬于全體個人的社會形式當中,各個人的自主活動才能真正實現。〔30〕
歷史唯物主義個人觀不斷深化的過程,就是其內在邏輯層次持續豐富的過程。馬克思站在黑格爾法哲學的地基上,在現代市民社會和私有制里找到了利己主義個人的現實基礎。個人主體是市民社會的表象,私有制與分工體系是個人主體的實體。由此生發的是以資產階級社會對個人之規訓為核心的異化批判邏輯。
與此同時,馬克思注意到,前異化的規范尺度之所以能夠制定,原因在于工業文明和普遍交往拓展了人的力量,使他得以與世界發生切實的、廣泛的聯系。資產階級社會不僅造就異化的現象,而且提供了非異化的“應然”。異化批判邏輯應當被嚴格限定在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即資本主義社會批判的語境中理解。
從唯物主義的立場看,個人不過滄海一粟。把個人主體與客觀世界的普遍統一視為理所應當不言自喻的前提,是工業文明和世界性交往到來以后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正確地反映了人類實踐能力不斷拓展、世界歷史不斷戰勝狹隘地域性的過程。但它沒有注意到資產階級社會又陷入了階級對立、階層分化的新的狹隘性之中。因而,馬克思超越資產階級社會批判內部應然與實然的二元對立,走向對人類歷史發展的一般進程的探索。
歷史唯物主義個人觀徹底革除了從先驗或超驗領域論證個人自由的哲學方法。人既非生而自由,也非永遠活在枷鎖之中。個人主體的能動性是隨著世界歷史的推進而不斷得以開發的能動性。現代文明既促使個人自由意志的覺醒,也為其真正自由的實現提供了物質前提。歷史唯物主義倡導知行合一的個人觀。個人要成為全面發展的世界歷史性主體,需要終身學習以繼承和發展世代積累的生產力,需要主動參與和深化業已形成的普遍交往體系,更需要積極投身于揚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階級狹隘性的世界歷史進程。現代個人既是被決定的歷史定在,也有著以往歷史積淀所賦予的、不斷開辟歷史新境界的時代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