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侯會
有個朋友對我講,新版“部編”中小學語文教材變化很大,增加了不少古詩文。整個小學階段的古詩文數量增至全部課文的30%,初中更增至50%。
我沒見到新課本,但我對這一舉措舉雙手贊成!我教過十年中學語文,最喜歡教古文,因為“有的可講”;最怕教現代文,因為無話可說。現代作家寫文章,用的是平實、優美、通俗的語言,直接傳達思想情感,讀者一讀之下,憬然而悟,深受感染。白話文寫就的文章,如果讀罷不知所云,還得靠我這資質平庸的教書匠當“二傳手”,掰開揉碎地講解一番(常常是牽強附會),我看這樣的文章不選也罷!
上世紀60年代,我入中學讀書。回想那時的語文課,印象竟十分淡漠。出于好奇,我網購了一冊1962年全國統編初中語文第一冊,應該就是我當年在課堂上學過的。可是前后翻翻,不免生疑:這是我讀過的課本嗎?雖然個別課文還有印象,但說實話,實在引不起我的興趣。
全書29課,古文只有3課。一課是《筆記三則》,選的是清人錢泳《履園叢話》的三篇短文。一課是《晏子春秋》中的《晏子使楚》,還有一課是晉干寶《搜神記》中的《李寄》。三課加起來,勉強超過全書篇目的10%。對于一個剛上初中的孩子,書中既沒介紹唐詩宋詞,也沒選讀古代小說戲曲,卻選了毫無文學價值的冷門筆記《履園叢話》,讓人對編者的水平頓生懷疑。
這冊教材給人總的感覺,是“思想”氣息濃烈,文學趣味不足——沒錯,書前“編者的話”就說:此版是1959年修訂的,“這次修訂,力求貫徹教學改革的精神,注意到適當補充反映社會主義建設的新面貌和新形勢的課文,以便進一步加強思想教育……”
那么,修訂之前的教材,又是什么樣子呢?說來也巧,我的書柜里還保存著一冊1956年人教社編寫的初中語文課本(那時叫《文學》),那是大我六歲的哥哥用過的。別看我記不得自己讀過的課本,對哥哥的這本,我卻翻來覆去讀過多遍,以至于封面和目錄頁都不見了,書尾也撕掉好幾頁。
這冊書足夠厚實,有三百多頁。雖然也是29課,但有的一課中包含多篇。課文的體裁多種多樣,如詩歌就有《唐詩十首》,現代詩歌《天上的街市》《民歌四首》。民間文學則有《孟姜女》《牛郎織女》,另有《寓言四則》。散文有朱德的《我的母親》,陸定一的《老山界》,劉白羽的《無線電話機旁》……數量最多的是小說,古代章回小說節選有《水滸傳·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說岳全傳·岳飛槍挑小梁王》和《儒林外史·王冕》;也有現代小說,短篇如魯迅的《社戲》《一件小事》,葉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管樺的《小英雄雨來》,長篇節選則有趙樹理的《三里灣》,楊朔的《三千里江山》……外國短篇小說有都德的《最后一課》,契訶夫的《凡卡》。
書中還配有精美的插圖,全是王叔暉、劉繼卣等繪畫大師專門為課本精心繪制的。至今捧讀,仍能重溫當年那如享大餐的愉悅和滿足!
一本好的教材就是要引發學生的興趣,且富于挑戰性。所選文章無論古今,應能讓學生捧起來放不下,并感到自己的不足,主動去查注釋、翻字典,尋求真義。這樣的教材,才是成功的。這同時也體現了對學生的尊重——尊重他們的智力和興趣,因為他們配有這樣的教材!
也許編者考慮到循序漸進的原則,這一冊(包括第二冊)所選古詩文不算很多。不過到了第三、四冊,古詩文有了明顯增加。第三冊是10課(占34%),第四冊是12課(44%)。
這一版的高中語文(《文學》),古詩文又占多少?我手頭收集了四冊1956版高中《文學》課。第一冊的十六課中,除了兩篇《文學史概述》,余下竟無一篇白話作品!從《詩經》《論語》,直至《南北朝樂府民歌》,共收從先秦到南北朝的古詩文近六十篇(則)。
第二冊相當于唐宋分冊,李白、杜甫、王維、高適、岑參、白居易、柳永、李清照、陸游、辛棄疾及“唐宋八家”的作品,無一“漏網”。
第三冊專收元明清的作品,尤重戲曲小說,關馬之曲、四大名著、桐城散文,全都入選。這三冊合起來,就是一部按時序編纂的古代文學作品選。今天看來,如此編選,真可謂用心良苦
課本不是應當叫《語文》嗎?為啥改叫《文學》?原來,這樣的改變,來自一場轟轟烈烈的語文教學改革。而改革的核心,便是將中學語文按“文學”和“漢語”分科教授,課本自然也分成《文學》和《漢語》兩套。
首倡改革的是當年負責宣傳和教育的中央領導胡喬木,他在上世紀50年代初的一次講話中指出,時下的語文教學“將文學、語言、社會科學三種教育混在一起”,雖說“三者都很重要……但一混淆就什么也不是了”(1951年《語文學習》第5期)。“分科教學”的動議于三年后正式上呈中共中央,經政治局擴大會議及毛澤東主席的批準,進入實施階段。人民教育出版社為此成立了中學教材編輯室,由著名學者吳伯簫主持,主編者有張畢來、張中行、王微、蔡超塵等著名學者、資深編輯。葉圣陶也參與了課本的審訂工作。
初中《文學》于1955年發行了第一版,由于受到歡迎,1956年的第二版內容竟猛增一倍(便是家兄讀的這一冊)。由此還可看出當年的編纂者是何等熱情洋溢、干勁十足!從后來的反映看,初中《文學》課本的編選也確實成功,極大調動了孩子們學習語文的積極性。我得承認,我對文學的最初興趣,也應部分歸因于這幾冊翻爛了的初中《文學》課本。
不過高中《文學》教材在使用時卻遇到很大阻力。以前很少接觸文言文的高一新生,一開學就撞見《關雎》《黍離》這樣難啃的“硬骨頭”,別說學生吃不消,多數執教老師也感到力不從心。
接下來的1957、58年,整個社會形勢發生了不小變化,“關關雎鳩”的讀書聲,已顯得極不入耳。一場空前絕后的語文教學試驗只持續了三個學期,便虎頭蛇尾、偃旗息鼓。
一晃60多年過去了,回頭再看這場改革,討論其間的是非得失,應不乏參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