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師
(清華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84)
我國首部以“法典”命名頒布的法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已于2021年1月1日起實施,標志著施行了七十年之久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正式退出歷史舞臺,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成為我國的婚姻家庭法。面對新形勢、新情況、新問題,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在充分考察和研究的基礎上對離婚條件作了一系列重大修改,引起了極為廣泛的關注和討論。其實,早在一百七十多年前,馬克思就在其《論離婚法草案》一文中,對相關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和系統闡釋。雖然《論離婚法草案》的篇幅并不長,但它對婚姻的本質、離婚問題的實質以及婚姻法應如何規制離婚等問題的論述精準而深刻,蘊含了極為豐富和深邃的法哲學思想,即便在今天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啟示作用。目前,關于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離婚條件的規定,仍存在著一些曲解和誤讀,這可以通過對馬克思《論離婚法草案》的分析和解讀得到澄清。但當前關于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離婚條件的論著鮮有從馬克思主義法學理論視角進行闡釋的,即便有也只是寥寥數筆,難以形成系統的觀點,對澄清這些曲解和誤讀的作用非常有限。本文希望通過對《論離婚法草案》中法律觀點的解讀,就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關于離婚條件規定進行梳理和評價,為減少理論和實踐中的爭議略盡綿薄。
1842年,歷史法學派的巨擘薩維尼奉普魯士國王弗·威廉四世之旨,以修正法律大臣的身份主導起草了一部“離婚法草案”,意欲取代當時的普魯士婚姻法。這是普魯士當局的一項重大立法工程,是威廉四世主導的法制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旨在徹底清除法國大革命及其資本主義法制思想的影響,為恢復君主專制掃清障礙。[1]79,80該草案通篇貫徹了威廉四世的專制復古情懷,力求把基督教的教義作為婚姻家庭生活的唯一準則,并為離婚設置了極為苛刻的條件,使得離婚在事實上成為不可能。在草案遞交內閣會議通過之前,《萊茵報》社通過某種渠道獲得了草案文本,并于1842年10月20日登報向全社會公布,遂引發了輿論嘩然。同年12月18日,時任《萊茵報》社主編的馬克思著成《論離婚法草案》一文,于次日在《萊茵報》上公開發表。此文一經刊發就掀起了全社會各階層民眾對“離婚法草案”的抵制運動,最終迫使普魯士當局將“離婚法草案”永久擱置。對由《論離婚法草案》所引發的如此廣泛的抵制運動,恩格斯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這是“普魯士人民的一次偉大勝利”,“普魯士人民通過持久而堅定的抗爭迫使國王選擇了放棄”[2]209,210。
與反對“離婚法草案”者的出離憤怒不同,馬克思對“離婚法草案”采取了一種客觀冷靜的視角和“完全獨立的立場”。實際上,馬克思并沒有全盤否定“離婚法草案”,甚至對普魯士當局試圖改變普魯士現行婚姻法對離婚的輕縱表示了肯定。[3]346他贊成黑格爾關于“婚姻的本質是倫理關系”的理解,認為婚姻是屬于倫理范疇的事物,堅決反對在婚姻問題上的肆意妄為;普魯士現行婚姻法為已婚者提供種類繁多的離婚理由的做法“是不合乎倫理的”,而該法過于簡陋的離婚訴訟程序亦不符合婚姻這一命題。①普魯士現行婚姻法規定的法定離婚理由非常繁多,除了通奸、惡意遺棄以外,還包括拒絕性交、企圖殺害、重罪、浪漫、拒絕扶養、精神病、不能人道等,甚至準許已婚者可以無子為由主張離婚,很大程度上助長了人們對婚姻的輕率態度。見李忠芳、王衛東:“學習馬克思的《論離婚法草案》”,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83年第3期。但同時,馬克思從社會理性的角度出發,指出反對輕率離婚并不意味著婚姻是不可離異的,對婚姻和離婚問題的判斷應以對社會現實的考察為基礎和前提。可見,馬克思對婚姻本質的思考雖然受黑格爾法哲學思想的影響頗深,但最終卻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思辨路徑,提出了以“社會真實性”去探求事物本質和基本規律的觀點。這是一個嶄新的研究事物方法,標志著馬克思由此開始走上了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求索之路。
馬克思在《論離婚法草案》中對“離婚法草案”提出了五項批判意見,其中最具實質性的意見包括:其一,統治當局妄圖借“離婚法草案”把婚姻打造為“宗教的和教會的制度”,這是對婚姻的倫理性和世俗本質的公然違背。其二,現實生活中的婚姻和萬物一樣也會死亡,而離婚問題的實質就是法律對婚姻死亡這一客觀事實進行記錄。其三,輕率離婚并不是對離婚自由的體現,而是一種輕視婚姻的任性行為,同樣不合乎婚姻的倫理性。馬克思認為,對于離婚問題,不能單純地從探究鼓勵或反對的個別理由出發,而必須以正確認識婚姻的本質為前提,這也是我們分析和評價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離婚條件的規定的必要條件。此外,《論離婚法草案》還包含了將法律與自由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法哲學思想,為馬克思法律與自由理論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4]18
馬克思對“離婚法草案”的批判是以準確揭示婚姻的本質為基礎的,這也是馬克思闡述其關于婚姻法律思想的邏輯前提。實際上,任何涉及婚姻家庭問題的思辨都應當如此,因為這不僅是把婚姻家庭關系區別于其他社會關系和法律關系的根本所在,更是防止對婚姻家庭問題的敘述被純粹的市場理性和功能性要素所遮蔽的重要保障。[5]
馬克思認為,普魯士現行婚姻法不合乎婚姻的倫理性要求,因為它過分遷就了那些只關心自己感受的“幸福主義者”,導致婚姻法和婚姻程序在某種程度上都流于形式,使得輕率離婚的問題逐漸失控。而“離婚法草案”以基督教的教義為依托,把婚姻作為宗教制度的一部分,借所謂的“神的旨意”壓抑人的本性、操控個人的婚姻,同樣不合乎婚姻的倫理性要求。馬克思揭露道,統治當局積極推進婚姻法改革的真正目的是迫使人們服從專制權威,而不是順應倫理和自然的客觀要求。“婚姻法草案”是統治者以一種極端任性的姿態,妄圖以“自己的臆想”去取代事物的本質、并使之上升為法律。[3]347
馬克思把自己的婚姻家庭觀與唯心主義者的婚姻家庭觀做了區別。后者以黑格爾及其擁躉為代表,他們認為,婚姻是基于愛慕的自然屬性和男女雙方的自愿和合意形成的,在這個過程中,婚姻的倫理性得以顯現。[6]馬克思則認為,婚姻的倫理性必須建立在社會理性的基礎上,而不僅僅是男女雙方的個人意志。婚姻是由社會生產狀況和物質勞動實踐決定的,并以此形成以婚姻生活為內容的社會基本組織單位——家庭。換言之,馬克思同樣認為婚姻是倫理性的,但這種倫理性并不以男女雙方的意志為轉移,而是一種客觀的存在。
所謂世俗,指的是事物的社會性和客觀存在性,體現了人的自然情感和意愿,具有一定社會功能;該事物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在主體上,都是無神的、脫神的。[7]馬克思指出,由于婚姻是在一定社會基礎、社會背景下產生的社會現象,故無論是立法者制定婚姻法還是法官對婚姻案件的審判,都不能以主觀的、絕對的、唯一的標準作為依據,而應遵循真實社會的價值標準。而無論是“離婚法草案”還是普魯士現行婚姻法,都沒有“按照客觀世界的固有規律來對待客觀世界,而是以統治者的主觀臆想和與客觀事物無關的意向對待客觀世界”,因此都脫離了婚姻的世俗本質。在為《論離婚法草案》所加的“編輯部按語”中,馬克思寫道,普魯士當局竭力使廣大已婚者在基督教戒律的“最高監督下”被迫終身相守——這不光是對婚姻可離異性的非難,更是對婚姻本身的非難。[3]315-317這一論述構成了對“離婚法草案”那本就薄弱的正當性基礎的最為致命的一擊,由此引發的社會各界對傳統的宗教婚姻的譴責和聲討更是對普魯士當局造成了極大的沖擊。德國作家普魯茨針對此次事件寫道:“草案所激起的不滿和蒙受恥辱的叫喊遍布普魯士城邦,在此之前政府從未因一個措施引起如此強烈的憤慨。”[8]
不難發現,馬克思關于婚姻的世俗本質的觀點有黑格爾婚姻家庭觀的影子,這與他早年受浪漫主義思潮和哲學主觀唯心主義思想的熏陶有著密切的關系。[9]但馬克思對婚姻世俗本質的探索并未止步于此,而是跳出了形而上學的思維進入客觀、辯證的視覺領域。與黑格爾的“婚姻是建立在愛慕的基礎上”的理解不同,馬克思認為婚姻除了男女雙方的關系之外還有其他社會關系,甚至點明了應包括財產關系,而這些關系都是相互緊密聯系的。[10]但同時,馬克思也堅決反對把婚姻等同于契約,認為這將導致金錢至上的婚姻觀念進而扭曲婚姻的實質。這一思想為日后馬克思科學全面地闡釋婚姻、家庭及國家之間的關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當時的普魯士,盡管已有不少人承認并接受自主結婚和自主離婚的觀念,但社會各階層對婚姻自由這一命題卻或有意或無意地保持著沉默,這也成為威廉四世推行其“離婚法草案”一個重要的社會條件。馬克思則通過《論離婚法草案》打破了這種沉默。雖然在《論離婚法草案》一文中,馬克思并未直接使用“自由”的表述修辭婚姻,但他通過對“婚姻具有可離異性”觀點的闡述傳遞出了這一重要觀點。馬克思認為,當婚姻不再符合其自身使命時,婚姻的死亡便是一個客觀而必然的趨勢;離婚是人們脫離死亡婚姻的正當途徑,強行維系已不具有倫理基礎的婚姻只會留下虛假的軀殼。他進一步指出,“離婚法草案”以警政般的嚴苛,假借“人神之合不得分之”的教規阻止人們自由地解除婚姻關系,其真實目的是通過對人們精神和行動自由的禁錮和鉗制,為統治者砸爛資產階級啟蒙運動的成果、復辟封建獨裁統治鋪平道路。對大力鼓吹這一法案的薩維尼的歷史法學派及其擁躉,馬克思毫不留情地斥之為“為封建專制復辟大唱贊歌的保守派”[11]92。
值得一提的是,有不少學者認為馬克思在“婚姻是自由的”這一問題上是與黑格爾相對立的,但其實并非如此。黑格爾同樣反對將婚姻視為契約,他認為后者的利己主義傾向無法使之上升為倫理關系。在黑格爾看來,婚姻是男女雙方形成一個以歷久彌堅為目的的倫理結合體,因此原則上不可解體,但這也只是概念上的要求罷了。[12]177換言之,黑格爾同樣認為婚姻是可離異的,只不過由于離異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婚姻倫理性的破壞,因此他贊成通過立法來使離婚變得更加困難。在《論離婚法草案》中,馬克思指出黑格爾關于婚姻概念的論述缺乏“真實性”基礎,同時也表達了對黑格爾學派支持當局推行“離婚法草案”的不滿,但并沒有在“可離異性”的問題上有完全的對立。不可否認,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思想確實有很多直接的批判,但二者緊密的內在聯系也是毋庸置疑的。只不過,馬克思對婚姻自由的認識已經開始超越浪漫主義和純粹的自由主義的限度,并通過對社會和各思想流派的透視而實現了對唯心的和封建的婚姻家庭理論的批判。
馬克思認為“離婚法草案”通過宗教教律阻止人們離婚的做法顛倒了歷史,是“對舊制度的公開完成”[13]355,356。同時,馬克思也與反對派所宣揚的“幸福主義”觀點劃清了界限,并指出對離婚施以合理限制既是對婚姻及婚姻制度的尊重,也是對社會客觀規律的尊重。
馬克思認為,婚姻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關系,不僅是男女雙方在自然和精神上的結合,還必然構建出一個倫理實體——家庭。①馬克思借用了黑格爾對婚姻的概念——倫理實體——來指代家庭,說明他接受了黑格爾限制離婚的觀念,而這種限制正是源于婚姻的倫理性。家庭是所有再生產關系中最根本的環節。隨著家庭的建立,相應的子女撫養和教育、財產收支和分配、家庭事務的管理以及家庭責任的承擔等問題也隨之產生。這些問題不僅是夫妻之間和家庭內部的問題,還與國家和社會的運行緊密相關。這也是為什么婚姻法會包含大量涉及社會性、公共性責任和義務的內容。婚姻的解體必然導致家庭的離散,那些因家庭的構建而形成的各種利益關系和聯系紐帶也隨之被打破,由此產生的負面影響不可小覷。輕率離婚不同于正常情況下的婚姻解體,當事人僅憑著自己的幸福需求而心安理得地決定著婚姻的命運,卻把家庭、子女和財產狀況等問題拋在了腦后。但實際上,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這些問題即便是以純粹的法律觀點來看,也由不得當事人隨意處置。沒有人是被逼著去結婚的,但他們一旦選擇了結婚,就要自覺地服從婚姻的本質、接受婚姻的約束、維護婚姻的穩定。[3]347
馬克思認為,雖然婚姻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要求人們苦守已死亡的婚姻并不符合婚姻世俗本質的要求,不過這也并不意味著當事人就能僅憑其“隨心所欲的意愿和臆想”去刻意地促成婚姻的死亡。如果立法者允許他們這么做,那么就相當于把婚姻歸為個體主觀臆造的結果,婚姻法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因為它無法規制個體非法和任性的行為。更可怕的是,由于個體差異的客觀存在,法律的放任會最終使離婚異化為某部分人的特權,婚姻也將淪為一方壓迫和榨取另一方的最佳場所。
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關于婚姻在概念上是不可解體的觀點在真實社會中是不存在的,或至少是難以成立的。沒有任何一種關系是可以永恒存在的,婚姻是如此,友誼是如此,國家也是如此。就好比在自然界中,任何存在物都會有解體和死亡的一天,這不過是大自然將那些不再符合它們“使命”的存在物予以拋棄的客觀規律罷了。既然萬物終有一死,那么婚姻的死亡又是如何表現的呢?馬克思認為,婚姻的死亡是婚姻內部倫理性的崩潰,是一種客觀事實,并不為當事人的意志所左右。關于如何判斷某一婚姻是否死亡,雖然馬克思沒有從正面予以闡釋,但他從反向出發提出了一種較為清晰的判斷標準:婚姻是經過一系列復雜而嚴格的過程形成的倫理關系,就像自然界中的任何完整、正常、健康的機體一樣,它具有足夠抵御內外侵擾的能力。換言之,婚姻的生命力不應被低估,我們在明白婚姻亦會死亡這一客觀規律的同時,也要明白婚姻的死亡并不是一個容易達致的結果;若想指證某一特定的婚姻已死亡,必須要有確鑿和不可辯駁的證據。
馬克思認為,離婚問題的實質是法律對婚姻死亡這一客觀事實予以記錄并宣告,這與自然人的死亡如出一轍。如果宣告自然人的死亡需要無可質疑的征象,那么對婚姻死亡的宣告也應如此。婚姻法不能主動促成婚姻的死亡,因為維護婚姻的生命是婚姻法的義務;沒有任何一部婚姻法是以解構婚姻為己任,否則婚姻法自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套用馬克思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評價術語,如果一部婚姻法可把沒有死亡的婚姻宣告為死亡,那么它就是“撒謊”的法律,而婚姻當事人也必將成為“法定謊言”的犧牲品。[3]244同樣,如果一部婚姻法放任當事人任性地決定婚姻的命運,那么這部法律也不過是立法者任性的產物,不具有正當性。而普魯士現行婚姻法就是這樣的法律,它“鼓勵”人們把婚姻當作友誼,允許他們一言不合就分手,這顯然是不符合婚姻的倫理要求的,它和“離婚法草案”一樣,都需要予以批判和反對。
在馬克思看來,法律,毋寧說是立法者,只是對事物客觀規律加以表述的工具。立法者應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創造法律,而是在披露和表述法律。[14]74其一,立法者應認識到婚姻是受到理性、道德和法律約束的社會關系,對離婚條件的設定必須以真實地反映婚姻內在規律為前提,始終要以堅持婚姻的本質為底線。立法者應主動摒棄“幸福主義”的觀念,即便確需有意識地使離婚變得更為簡單,也應懂得婚姻不是任何不痛快都能夠擊垮的。[3]309其二,在設置離婚條件時,立法者應認識到他只是在對婚姻死亡的表征進行客觀描述。若欲使人們相信法律關于婚姻死亡的界定是正確且無成見的,就必須使這一界定既符合社會的一般觀念,又符合科學所達到的水平。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就必須讓法律是依據“人民意志”而創設,并真實反映人民的意志,使立法主體和立法內容應具有人民性、民主性。否則,法律就不再適應社會關系,就會變為“一疊不值錢的廢紙”[15]292。盡管此時馬克思對“人民意志”的表述還帶有一定的抽象色彩,但其所包含的立法主體和立法內容應具有人民性、民主性的觀點給了秉持法律神秘主義的威廉四世及其統治當局“當頭一棒”。這個觀點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可謂是石破天驚,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普魯士居民“人民意識”的覺醒。
應當指出的是,雖然馬克思確信法律須“因人民意志而生、依人民意志創立”,但他并未說明這一目標應如何達成。其實,法律作為人類大腦活動的產物,不可避免地會帶有主觀意志的成分。如拉倫茨所言,法律和語言、藝術、文學、技術及國家意義,是人類創作的結果,是“人類世界所特有的構成部件”,某種程度上是區別于自然界的。[16]72換言之,法律既要被動地反映一定的客觀規律,也要有主觀層面的創構、建設和生成,否則將永遠落后于不斷前進的社會發展,從而也就難以實現其規范性的功能。[17]54,55不可否認,這是《論離婚法草案》和當時馬克思的法律思想最大的局限性所在。
從馬克思對離婚問題的闡述可知,婚姻法的使命是維護婚姻的生命,而不是越俎代庖地決定、促成婚姻的死亡。但如果婚姻確已無藥可救,則應當準許當事人離婚。至于什么樣的婚姻才是無藥可救的,不僅要考察婚姻的現實狀況,還要結合社會的一般觀念作出判斷。當時的德國社會,正處于狂飆突進的浪漫主義和嚴酷刻板的歷史主義的酣戰之中,馬克思的《論離婚法草案》為公眾提供了一個看待婚姻家庭問題的全新視角。在這一過程中,馬克思通過對歷史法學派和黑格爾法哲學的揚棄,為其歷史唯物主義法哲學思想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我國,離婚包括合意離婚和片意離婚,前者又被稱為協議離婚,后者則被稱為訴訟離婚。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原婚姻法規定的離婚條件做了較大的修改,主要表現為提高合意離婚的“門檻”和放寬片意離婚的條件。這引起了全社會的廣泛關注,其中不乏質疑和反對的聲音。那么,應該如何評價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離婚條件的規定呢?其實,馬克思在《論離婚法草案》中關于婚姻和離婚問題的法律思想提供了諸多有益的借鑒和參考,可以作為分析上述問題的出發點和落腳點。
1.合意離婚的問題現狀
合意離婚以雙方當事人友好協商為前提,不易造成沖突和對立,與片意離婚相比具有程序簡便、成本低廉、保護隱私等特點。[18]173,174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婚姻的“成敗”是評價一個人德性優劣的重要指標。離婚被視為有傷風化和忤逆倫常的,離婚者(特別是離婚女性)往往會受到歧視和不公對待,這也導致很多人在名存實亡的婚姻中備受摧殘。2003年國務院頒布的《婚姻登記條例》刪去了原《婚姻登記管理條例》中“自受理離婚申請一個月之內進行審查”的規定,要求婚姻登記機關對已經就離婚達成一致的當事人“當場進行登記并發給離婚證”。至此,我國的合意離婚除“雙方必須親自到場”的要求外,沒有其他任何實質性要求①原婚姻法第31條還規定準許離婚的雙方當事人須對子女和財產問題“已有適當處理”,但實際上這一規定的彈性非常大,也無標準可循根本構不成對合意離婚的實質性要求。,可謂是真正的“零門檻離婚”。如此寬松的離婚規定,在世界范圍內亦不多見。
在過去的三十年間,中國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人們的道德標準、價值觀念也今非昔比。如非婚同居、婚前性行為等很多在過去被認為是“不能容忍”的行為和現象,如今都已經被廣泛地接受。另一方面,隨著國際上女權和平權運動的興起和發展,“無過錯離婚”成為多數國家離婚法改革的主流,并深刻地影響了我國婚姻家庭法的發展。在這一背景下,國人在婚姻問題上的個人主義達到空前高度,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婚姻穩定性降低和離婚率上升。調查數據顯示,我國的離婚率已連續18年上升,而近幾年的增勢尤為明顯,而其中超70%的屬于合意離婚。與此相對的是,我國結婚人數持續走低,2021年的統計數據已經創有統計數據以來的最低值。[19]其中,初婚人數與2013年相比下降了48.5%。[20]而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則顯示,2021年末全國人口僅比上年末增加46 萬,人口自然增長率僅為0.34‰,為43年以來的最低水平。[21]從婚姻持續時間上看,近一半離婚者的婚姻持續不足5年,不足1年的則超過25%,并呈現持續走低趨勢。[22]與此同時,一些人打著“離婚自由”的幌子把婚姻當作謀利的手段,甚至形成了黑色產業鏈,造成了極為惡劣的社會影響。
2.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合意離婚條件的修改
對于合意離婚,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作了以下具體修改:形式上,從原婚姻法的沒有任何要求改為“應簽訂書面離婚協議”,并規定雙方當事人應在協議中載明“自愿離婚的意思表示”和“對子女撫養、財產分割、債務處理等事項已協商一致”的內容。②參見《民法典》第1076條之規定。程序上,民法典第1077 條改原婚姻法和婚姻登記條例的“當場發放離婚證”為“提交離婚申請”,要求雙方當事人先向婚姻登記機關提交離婚申請并等待三十天,若三十天后雙方仍決定離婚的,再憑該申請向婚姻登記機關辦理離婚登記并申領離婚證;在這三十天內,任何一方不愿離婚的,都可直接撤回申請。③參見《民法典》第1077條之規定。這便是飽受爭議的“離婚冷靜期”規定。此外,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還要求婚姻登記機關在發放離婚證前須“查明”離婚確為雙方當事人自愿做出,并確已“對子女撫養、財產及債務處理等事項協商一致”,否則不予以登記,也不發給離婚證。④參見《民法典》第1078條之規定。這意味著,民法典婚姻家庭編不僅提高了合意離婚的時間成本和程序要求,也為之設置了一定的實質要件。
3.對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合意離婚條件規定的評價
不可否認,婚姻法時期的“零門檻離婚”的確挽救了很多婚姻不幸之人,但反過來,這樣的規定完全回避了對是非的判斷,破壞了鼓勵夫妻開展有益合作的有效機制,極大地動搖了婚姻家庭的穩定性。[23]202-207其后果便是,很多人不再抱有天長地久的婚姻理想,不再恪守婚姻的誓言和承諾,不再為了婚姻美滿而齊心協力;任何沖突都可以升級為離婚,但卻沒有人需要對此負責。這與當年馬克思所處的社會背景何其相似!那些稍有不順就離婚的夫妻難道不就是當今社會的“幸福主義者”嗎?而一些令人啞然的荒唐理由,竟然可成為離婚的根據,讓人不得不懷疑婚姻是否真的如此脆弱和不堪一擊。但就如馬克思所言,如果我們認為婚姻是“經不起任何一點不痛快的”,就是對婚姻的公然侮辱。[3]348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離婚不應附加任何條件,否則就是對離婚自由的妨害;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合意離婚附加了條件,有違婚姻自由的基本原則。但離婚自由真的不應附加任何條件嗎?或者說,是否存在不附加任何條件的自由?馬克思曾指出,“自由的每一種形式都制約著另一種形式,正像身體的這一部分制約著另一部分一樣。只要某一種自由出了問題,那么,整個自由都成問題”[3]201。在婚姻家庭領域,夫妻個人的自由受制于婚姻的倫理性,若允許他們隨意地締結婚姻和解除婚姻,那么婚姻將蛻化為自然狀態下的兩性雜交,婚姻制度存在的必要性就很值得懷疑了。婚姻是家庭的基礎,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對離婚問題的思考不應脫離整個社會的關系圖譜。如果只關注離婚的個人效用,那么個人的任性必然占據上風,將對婚姻、家庭、社會乃至國家和民族帶來災難性的破壞。
“離婚不應附加任何條件”意味著夫妻一方可依單方意志解除婚姻關系,似乎有利于最大程度地實現離婚自由。但實際上,這只是披著自由外衣的“特權”。如恩格斯所言,不平等是人類創造物質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在婚姻家庭中也不例外。[24]79,80換言之,夫妻之間總有一方處于相對的優勢地位,對婚姻事務有更為充分的話語權,自然在離婚問題上也占據主動。若法律不對離婚做任何限制,處于優勢的一方便可堂而皇之地通過“結婚——離婚”攫取利益。長此以往,婚姻將演變成為一種提供短期利益交換,甚至是剝削、壓榨他人價值的制度,這是現代文明社會所不能容許的。對此,馬克思深刻地指出,若法律對輕率離婚不加以制止,那么“對個人意志的縱容”最終將演變為“對人的本質和倫理理性的殘酷”[3]349。因此,法律必須尊重婚姻的本質,不能以立法者主觀臆想取代婚姻的本質及其內部規律。
的確,婚姻生活中有許多偶發因素會對夫妻感情和婚姻質量產生負面影響,但并不足以扼殺婚姻。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合意離婚條件的調整,是建立在“對婚姻的尊重、對婚姻倫理本質的深刻認識”基礎之上,立足于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客觀需要,以當前及未來的人口發展規劃為考量,具有充分的正當性和合理性。
1.片意離婚的問題現狀
根據“婚姻破裂主義”的通說,若夫妻雙方“感情確已破裂”且調解無效的,法院應判決準許離婚,這也是片意離婚的實質要件。在婚姻法時期,雖然婚姻法對法院應判決準許離婚的情形有“其他導致夫妻感情破裂”作為兜底條款,但由于“感情確已破裂”的判斷標準較為模糊,同時也基于“盡可能挽救婚姻”、保護未成年子女等司法觀念的影響,法院一般不輕易判離。以某法律信息庫的司法大數據平臺檢索的數據為例,在139661 個已生效的二審“離婚糾紛”案件裁判文書中,維持一審法院不準許離婚的判決比率高達27.27%,而經過再審仍不準許離婚的也有1.9%。與合意離婚相比,片意離婚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久訴不離”,這給當事人及其親屬造成了巨大的身心痛苦,迫使很多當事人不得不采取“曲線離婚”的方式:先辦理離婚登記,后再以“離婚后財產糾紛”等案由向法院起訴要求處理其他實體問題,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司法資源。
2.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片意離婚條件的修改
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片意離婚最為實質的修改就是增加“判決不準許離婚后,雙方又分居滿一年,一方再次起訴離婚的,應當準許離婚”的規定,就此明確了離婚訴訟的終點,也為“久訴不離”畫上了句號。這意味著,如果當事人不服一審法院不準許離婚的判決,可選擇繼續上訴要求改判離婚,也可選擇分居并滿一年后再起訴要求離婚,而后者一定會被判決離婚。
3.對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片意離婚條件規定的評價
在片意離婚的場合,夫妻間的溫情脈脈已消弭殆盡,失去了婚姻得以成立的倫理基礎。也就是說,婚姻已經死亡。需要注意的是,當事人主動或在調解后和好如初的,并不是說婚姻“死而復生”了,而是它根本就沒有死亡,還存在挽救的余地。這也是婚姻具有穩固性、能夠抵御一定刺激的表現。與原婚姻法相比,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降低了片意離婚的難度,但絕不是在鼓勵離婚。馬克思在《論離婚法草案》中指出,離婚是法律對已死亡婚姻的宣告,而這一宣告須有“確鑿、無可辯駁的證據”[3]349。假若一對夫妻已經歷了起訴離婚、長期的分居、再次起訴離婚,就足以證明他們的婚姻已經走到盡頭、無可救藥了。法院要做的就是把這一事實用審判的方式“記錄”下來并加以“宣告”,而不是憑其主觀感受去強行挽留或一味說教以達成“挽救婚姻”的目的。
離婚是婚姻的安全閥,過緊或過松都會對婚姻造成巨大傷害。[25]147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合意離婚和片意離婚的條件所分別做出的調整,看似兩相矛盾,其實是通過對婚姻和離婚問題本質的探尋,經過系統的分析和科學的論證而最終確立。毋庸置疑,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離婚條件的規定,完全符合馬克思的法律思想,也完全符合中國社會的現實需要。
薩維尼作為歷史法學派領袖人物,一方面宣揚法律應該“由內部的民族精神或民族共同意志推動,而不是由立法者的專斷意志推動”,另一方面卻成了復辟專制統治的幕后推手,不可不謂是莫大的諷刺。[26]369此時的馬克思雖然只是一個年輕編輯,但他堅持獨立思考,敢于挑戰權威,以辛辣的筆觸撕下了前者那故作玄虛、云遮霧罩的言辭偽裝。筆者并無強論軒輊之意,但認為至少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遠遠超越了薩維尼及其麾下的歷史法學派。同時,馬克思以辯證的思維深入發掘出黑格爾哲學理論中革命性的一面,為實現自身的偉大理論創造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論離婚法草案》自發表距今已有一百七十余年,但其中的法律觀點和法律思想依舊閃耀著奪目的光輝,不僅有助于澄清關于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離婚條件規定的曲解和誤讀,而且還能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領悟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圖譜。在《論離婚法草案》中已具雛形的“立法是人民意志的體現”的歷史唯物主義命題,在日后更是成了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理論依據和方法論指南,具有極為重要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