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京 江 鋒 蘇 新
1.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9;2.北京中醫藥大學東直門醫院,北京 100700
古今名醫皆強調學習中醫要有悟性,認為悟性對于學習中醫及中醫成才十分關鍵。無論是在學習還是臨證過程中,中醫尤其注重悟性,悟性的高低與中醫師的臨床水平密不可分,悟性雖受個人先天資質的影響,卻與后天的培養息息相關。當前,國家大力支持中醫藥事業發展,中醫高等院校教育培養了大批中醫研究生,為中醫藥事業的繼承與發揚奠定了一定的基礎,但中醫研究生教育也逐漸暴露出中醫生學習中醫悟性缺乏的問題,提升學習中醫悟性的重要性也愈加突顯。因此,在中醫研究生教育過程中,加強學生悟性的培養,對提高中醫藥人才質量的培養、促進中醫藥學術傳承與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說文解字》曰:“悟者,覺也。”“悟”即是覺醒、明白的意思。悟性是人們基于一定知識基礎,經過反復實踐、觀察、思考而獲得的個人層面的靈感、體會,常常表現為漸悟、頓悟,是中醫學重要的思維方式。悟性思維產生的認識既是感性的,又是理性的,是感性認識最高級形式的終結點,又是理性認識過程的發端源頭和重要的組成部分,既不同于“知性”的邏輯概念思維,又不是無邏輯的思維[1]。悟性思維也是我國古代儒家、道家、佛學的主要思維方式,其中佛學尤其注重悟性思維,十分講究“禪悟”。悟性思維方式源于《周易》,古人法天則地,長期觀察萬物運行的規律,在實踐中不斷運用象思維進行推衍、概括、歸納來認識事物,形成了以直覺體悟為主的悟性思維方式。
悟性屬于自身的靈感、體悟,可以受到別人的啟發,但不能被替代,必須由個人親自實踐、體驗,并且多是建立在一定的文化基礎之上[2-3]。中國古代哲學、天文、歷法、地理等促進了中醫學理論體系的形成,離開了中國傳統文化,學習中醫的悟性也就無從談起。
悟性思維的形成源于一定的文化底蘊。《周易·系辭》中有“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以類萬物之情”。古人認為天地萬物皆互相感應,人立于天地之間,一切活動皆關乎天地,故天地之象,人亦應之。儒家董仲舒認為人道源于天道,建立“同類相動”說,提出了“天人合一”學說,而易學的“天人同構”思想是董仲舒“天人合一”學說的立論基礎[4]。“天人合一”最主要的思維體現即為“象思維”,最直接的應用方法是“取象比類”。《周易·系辭》“夫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即通過觀物取象來探索事物的奧秘,“象思維”包括3 個過程,即物象、具象和意象,這種由物象到意象的過程,需要通過自身的思考與領悟[5],屬于悟性思維的一種體現形式。因此,傳統文化知識對于悟性思維方式的形成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是悟性思維形成的重要條件。
實踐的過程是靈感體悟產生的量變過程,不斷經由實踐,豐富人生閱歷,是獲得真知、悟出新識的重要條件。“悟”字,左為“忄”,右為“吾”,說明悟的主體是自身,是自身由心而發的感悟,不能為別人的感悟所替代,體現一定的自主性,又稱之為體悟。體悟是主體經由體驗、覺悟而達到新的精神境界的認識活動,能夠表達一種由身到心的完整活動過程[6],由身到心必須經歷的過程即為實踐。實踐的過程也是個人對已有知識的內化過程,從中可以產生新的靈感、認識。中國傳統文化非常重視實踐智慧,《荀子·儒效》:“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至于行止矣。”強調人的智慧主要來源于實踐。《禮記》中提到“博學、明辨、審問、慎思、篤行”,說明不僅要有淵博的知識,還要有一定的思辨能力,勤于實踐。明代王陽明提出了“知行合一本體論”,認為知行為一個狀態,若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亦肯定了實踐的重要性。
靜生智,定生慧。人們在靜坐的環境下,心無旁騖,身無所勞,身心和諧,加以思考,靈感易于涌現[7-8]。現代名中醫彭履祥指出:“讀書要心靜,潛心默索,心粗氣浮,則難深探奧旨。”強調中醫讀書過程要力求靜心細讀。曾子《大學》:“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悟性的產生離不開思考,思是悟的保證,而思考需要靜心,非寧靜無以致遠。靜坐也為儒家功夫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儒家修身的重要技巧。宋代晁迥《昭德新編》中提出:“水靜極則形象明,心靜極則智慧生。”道家更是強調“守虛極,至靜篤”,以達到身心與道和為一體的最高境界。禪宗日常儀式中,每日必有坐禪一項,靜坐之時,要求調身、調息、調身,并且排除雜念,以此來更好地禪悟。
悟性主要是指醫家的“體悟、意會、靈感”,常以漸悟、頓悟為主要表現形式,具有“心有意會,難以言傳”的個人體悟特點,一定層面上無法用理性思維和邏輯思維來解釋,難以被掌握。漸悟和頓悟是悟性認識過程中的兩個層次,漸悟是通過長期實踐漸進得悟的過程;頓悟常表現為突然領悟,兩者之間有量變和質變的關系。近代涌現的大批名老中醫,如岳美中、金壽山、董延瑤、楊永璇等,在回顧自己從醫經歷中,皆強調只有通過博覽群書,不斷實踐,勤思善記,才能逐漸地領悟[9]。名中醫韓百靈認為:“臨證之際,有所得必有所記,有所記必有所思,有所思必有所悟,數十年之積,不間斷之,必有超悟。”說明漸漸得悟的積累,日久可有大徹大悟。
中醫十分注重靈感、頓悟等直覺思維方式,清代喻昌《寓意草》:“醫者,意也。一病當先,當以意為運量。”“意”在中醫學中多作為以形象(直感)思維為主的思維模式進行應用,辨證論治是“醫者意也”的繼承與發展[10]。醫者在搜集四診資料的過程中,會產生關于疾病本身的直覺意會,這種直覺思維方式直接參與診療過程,是難以用文字描述和言語傳授的知識和體驗,也是中醫的神韻所在[11]。《病家箴》曰:“病已將劇,縱有靈丹,難以救治,懵然不悟,遲悟所致。”由此可見,作為一種直覺思維方式的悟性,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中醫臨床療效。
悟性在一定程度上推動著中醫學理論的創新發展。中醫學理論體系形成的代表作《黃帝內經》是古代醫家不斷進行臨床實踐、思考、領悟的過程,為眾多醫家智慧和經驗的集成。醫圣張仲景勤求古訓,博采眾長,加之多年臨床實踐,大有體悟,著成《傷寒雜病論》,確立了“六經辨傷寒,臟腑論雜病”的辨證論治原則,其方精簡而效彰,為后世學習的典范。李東垣基于“火與元氣不兩立,一勝則一負”,悟出“熱性疾病可由元氣虛弱所致”,從而創立“補中益氣湯”,甘溫以除大熱。王清任多年臨證中領悟到無論外感、內傷,初病傷人,氣血首當其沖,所立諸方皆關乎氣血,感悟半身不遂與人體元氣偏失相關,立“補陽還五湯”,救補亡失的五分元氣。清代張錫純據《內經》“大氣”一詞,多方考證,結合多年臨證心得,首創“胸中大氣下陷說”。
近代以來,西學思想逐漸影響國民思維方式,傳統以直覺、體悟為主的思維方式受到西方邏輯思維方式的影響,中醫教育逐漸由傳統的師帶徒或家傳模式走向院校集體化培養模式,忽略了中醫學的特殊性,導致了“中醫西化”的現象發生[12]。不可否認,院校教育有其獨特的優勢,在中醫藥人才的培養方面取得了很多的成就,但量產化的培養模式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不足之處,嚴重影響了中醫院校學生悟性的培養。在中醫研究生教育實踐中,影響學生悟性培養的因素主要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①院校教育多采用以授受式為主的教學模式,滿堂式的知識灌輸使得部分學子喪失了主動學習的興趣,并且對深奧的中醫理論學習產生畏難情緒,而豐富多彩的課外活動又占用了學生的大量時間,獨立學習領悟的時間過少。
②現行的課程體系忽略了傳統文化的繼承。課程體系是人才培養方案的具體依托,直接影響到學生的認知結構和能力結構,決定了人才培養的質量和水平[13]。對中醫理論體系形成具有重要意義的象思維、陰陽五行等學說又植根于傳統文化之上,如果沒有一定的傳統文化積淀,就很難理解深奧的中醫理論。目前的研究生課程體系中,不僅傳統文化課程設置較少,而且中醫經典教學課時不足,學生難以構建傳統的中醫思維,就難以在中醫理論上有所啟悟。
③“雙軌合一”培養模式仍處在探索階段,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問題。“雙軌合一”的培養模式為專業學位碩士研究生提供了臨床實踐機會,但隨著研究生的大量擴招,臨床科室規培生過度飽和,帶教老師缺乏足夠精力培養學生,并且規培醫院普遍存在嚴重的西化現象,加上研究生畢業要求有發表核心期刊論文的壓力,學生深入研讀中醫的動力明顯不足。導師繁忙的臨床工作之余還有科研任務,啟迪教導學生的精力相對缺乏,也不利于研究生的悟性培養[14]。
悟性思維發源于傳統哲學文化,卻因其非理性、神秘性長期不被現代教育重視[15]。當今教育體制下,中醫專業研究生的古典文學、哲學素養普遍較低,增加傳統文化課程的安排十分必要。需全方位提高中醫學生的哲學基礎,將傳統文化學習和中醫理論的掌握緊密聯系起來。傳統文化課程不能局限于醫古文,古代哲學中的“象思維”被認為是中醫學的核心思維方式,“象思維”的把握有助于提升中醫悟性思維,可以把易經作為中醫研究生的必修課程之一。中醫學理論體系形成于“諸子峰起,百家爭鳴”的文化背景下,精氣學說以道家哲學、易學哲學為代表;陰陽學說以《周易》《道德經》為代表;五行學說源于《尚書》;墨家、法家文化對中醫辨證思維、治則治法等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6]。因此,幫助學生了解先秦文化,具體可從國學經典著作中節選具有代表性的篇目,組成國學經典導讀課程內容,以教師為主導,學生為主體,教師講授,引導學生主動思考、聯系中醫理論,帶領學生融入具有與中醫理論緊密聯系的傳統文化氛圍之中。圍繞中醫理論體系、思維方式的形成開展相應的傳統文化知識講座,豐富學習的方式與內容。
熟讀中醫經典是提高中醫悟性的必由之路,也是提高中醫臨床療效的重要途徑[17-18]。歷代中醫名家無不熟讀經典,所謂“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并有常讀、常新的感覺。一項對30 位國醫大師的研究啟示,反復研讀經典是繼承和發揚中醫的必由之路[19]。只有豐富的知識積淀,知識與知識之間互相交融與碰撞,靈感閃現,才有可能在悟性層面上有所提升。
研究生教育中,中醫經典課程的教學普遍存在壓縮學時,甚至將幾門課程合并教學的現象[20]。經典課程的開設應不分學期、循序漸進、由淺入深地進行。第一學年,在本科學習的基礎上,經典課程可主要引導學生對經典原文進行熟練的背誦,理解;第二學年可安排研究生名老中醫門診跟診,結合實踐,加深理解、領悟經典;第三學年回過頭來再次學習經典,其領悟能力會有飛躍性的提升。可以通過開展相應的經典知識競賽,提高學生學習中醫的積極性。增加中醫經典等級考試,以促帶學,以考促學,提高經典等級考試在學業評比中的權重,適當減輕中醫專碩研究生的科研壓力,可將經典等級考試作為中醫研究生畢業考核的重要指標,促進學生形成扎實的中醫思維,進而提高對于中醫的領悟能力,更好地傳承經典。
中醫學是一門實踐科學,中醫理論經過幾千年的臨床驗證而更加富有生命力。中醫經典知識或者跟師所學的經驗,只有通過在患者身上的驗證,并認真觀察、反思,個人才能有所體悟,轉化成自身的經驗理論,即“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研究顯示,接近2/3 的國醫大師在11~15 歲即開始學醫,20 歲左右即開始獨立坐堂行醫,均強調要“早臨床、多臨床、反復臨床”[21]。在實踐過程中聯系理論,對理論進行內化,從而可萌生新知,通過臨床實踐看到的良好療效,又可增加學習興趣,對自身知識查漏補缺,實現自身價值,從而更加積極地投入實踐,獲得新知,不斷提升,二者具有互相疊進的關系。
中醫教育有別于西醫的一個顯著特征是隱性知識的傳承,中醫學核心價值觀、隱性知識的傳承需要在臨床實踐中口傳、心悟、身行[21],其中名師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雖然悟性為個人的靈感體悟,但可以受到別人的啟發,學習中醫時常存在深思不得其解的現象,若有名師點撥,常可幡然領悟。拜名師可以與名師近距離接觸,跟師進行隨診學習,老師通過口傳心授將中醫特色、臨床經驗傳承給學生,學生在抄方侍診中逐漸理解老師的思維方式、治病用藥方法,在學習中悟出新意,不斷創新[22]。目前多數院校已經探索出院校教育與師承教育相結合的培養模式,采取臨床導師制,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23-27]。研究生教育中,也應為學生創造更多跟診實踐的機會,為中醫經典學習與跟師實踐提供相應的時間保障。
中醫院校的教學模式存在嚴重的“灌輸式”現象,一味對學生進行知識填塞。這種高輸入、低輸出的模式,忽略了學生對于知識的內化、領悟、升華過程,學生接收到的知識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學生的主觀能動性和學習興趣,學生普遍存在考試前才突擊學習的被動局面,中醫的學習也成了死記硬背,這種短期內形成的沒有經過理解、沉淀、領悟的知識記憶極易遺忘。
教師在教學實踐中應注重引導學生自主學習,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增強學生求知欲望,課堂教學適當留出學生自主思考領悟時間,改變滿堂知識點灌注的教育方式。一方面強化學生學習的內在動機,醫學的本質是治病救人,學醫是為了掌握治病救人的本領;另一方面培養了學生興趣,堅持臨床教學與課堂教學相結合,課堂教學中要引入具體案例分析,增加授課知識的活性。導師指導研究生的過程并不完全是一個“你教我學”的過程,研究生做課題、寫論文應該有創新,其中的創新點有些是學生自己悟出來的,有些是在導師指導下悟出來的。只有充分調動主觀能動性,積極思考領悟,所做研究才能有創新。
高尚的醫德可以靜化心靈,使人保持平和穩定的心態,靜心體悟中醫理論的真諦,感受中醫的魅力。一項對我國32 所中醫高等院校校訓研究發現,校訓中含有“厚德”二字的院校共有11 所,含“德”字的院校共有16 所[28]。但當前院校教育多注重學生理論知識的掌握情況,對于醫德的培養略顯不足。多數中醫藥院校在課程安排上,淡化了德育培養對于學習中醫的關鍵性作用,建議加強醫德教育,正確引領醫學生價值觀,強化學生從醫的責任感與使命感,成為不斷學習、超悟的內在動力。
中醫理論博大精深,沒有堅定的志向與信念,很容易半途而廢。《墨子·修身》“志不強者智不達”,從醫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又可內化為不斷學習的動力,以此更好地理解、感悟中醫理論的奧秘。《醫林改錯》張序“術而不仁,則貪醫足以誤世;仁而無術,則庸醫足以殺人”。從醫者,胸懷濟世善心,體察民病疾苦,若己有之,大發惻隱之心,可增強從醫的定力與決心,靜心研習醫術,偶遇不治之癥,深心凄愴,恒以自咎學之未至,反過愈加窮極醫理,深入思考,此過程可有靈光閃現,有所體悟。
悟性是學好中醫的關鍵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推動著中醫學理論的創新發展。悟性的形成離不開后天的培養,需要深厚的文、史、哲學功底,廣博的多學科知識積淀,熟諳經典,反復臨床,勤學善思。在中醫研究生教育過程中加強學生悟性的培養,進一步夯實傳統文化基礎,加強中醫經典教學,早臨床、多臨床、反復臨床,改變灌輸式教育,充分調動學生的主觀能動性,激發學習興趣,同時要注重醫德教育,堅定學醫志向,強化從醫的責任感與使命感,有助于提升中醫藥人才質量的培養,促進中醫藥學術傳承與創新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