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剛,王澤穎,魏洪玉
(1.山東中醫藥大學,濰坊 261041;2.濰坊市中醫院,濰坊 261041)
《神農本草經》是中國現存最早的藥物學專著,系統總結了漢代以前的藥理知識及用藥經驗,奠定了中藥學發展完備的基礎,至今仍是中藥學研究領域極其重要的經典文獻之一。近代著名醫家張錫純對《神農本草經》十分尊崇,稱其為“醫學中開天辟地之鼻祖”,在《醫學衷中參西錄》中論藥性時皆祖述《神農本草經》,而于后世本草不輕采取[1]。張錫純對《神農本草經》經義多有發揮,現試淺析如下。
張錫純對《神農本草經》經義進行了獨具匠心的解讀、運用,較前人更深入地挖掘了某些藥物的性能特點,從而拓寬了其應用范圍。《醫學衷中參西錄》全書引用《神農本草經》解析的中藥共45 味,包括:石膏、人參、黃芪、山茱萸、白術、赭石、地黃、朱砂、龍骨、牡蠣、玄參、當歸、芍藥、大黃、樸硝、厚樸、麻黃、柴胡、桂枝、滑石、干姜、附子、肉桂、知母、天冬、麥冬、茵陳、沙參、蒲黃、柏子仁、大棗、五味子、水蛭、羚羊角、薏苡仁、細辛、甘松、阿膠、菟絲子、鱉甲、龜板、紫石英、黃芩、苦杏仁、甘遂。
1.1 發掘遺珠 中藥之用,代有興衰,對《神農本草經》用藥經驗與理論的繼承,實有諸多湮沒者,委以他藥而難中鵠,常致可速愈之疾而效遲,張錫純因此發掘近世遺漏,廣其應用,將歷來少有運用而《神農本草經》中論及的藥物功效付諸于臨床實踐,屢屢收到意想不到的佳效,并據此創立了諸多流傳甚廣且療效確切的自擬方劑[2]。
如黃芪《神農本草經》中謂主“大風”[3],張錫純故認為其與解表藥配伍可祛外風,與養陰清熱藥配伍可息內風,如用之于治療中風抽搐、破傷后受風抽掣的自擬逐風湯,用之于治療破傷風證的加味玉屏風散,用之于治療中風屬“腦貧血”的自擬加味補血湯;因《神農本草經》謂其又主“小兒百病”,故曾用之與治療小兒風證抽搐的定風丹合用以增強療效。又如《神農本草經》謂牡蠣“除拘緩鼠瘺”[3],張錫純用之于治療瘰疬的自擬消瘰丸,《神農本草經》稱龍骨主“癥瘕堅結”[3],張錫純認為龍骨主“癥瘕”則善化瘀血,牡蠣治“鼠瘺”則善消堅結,故兩者并用則能使未離經之血永安其宅、已離經之血盡化其滯,于是善于將龍骨、牡蠣作為藥對廣泛運用,如用之于治療咯血、吐血久不治愈的自擬補絡補管湯。
1.2 辨明真義 《神農本草經》年代久遠且文簡義奧,歷代醫者對其解讀頗費周章,有待辨明其義。張錫純基于豐富的臨床經驗及深厚的醫理造詣對其所述功效詳加解讀,通過對藥味性能的闡釋,明確了眾多藥物某些特殊功效所針對的具體病機。
如《神農本草經》中桂枝名為“牡桂”,主“上氣咳逆,結氣喉痹吐吸”[3],張錫純認為“吐吸”即“喘”之意,“喘之為病,《神農本草經》名為吐吸”,因而認為桂枝能升陷降逆,故用于治療胸中宗氣下陷致喘為“有一無二之良藥”[1],且對于大氣下陷兼沖脈上逆者尤為適宜,用之于治療大氣下陷證的自擬回陽升陷湯、理郁升陷湯。
通過對《神農本草經》經義的精心研讀及把握,張錫純指出并糾正了他認為的醫學界中普遍存在、沿襲已久的對某些藥物的錯誤認識,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張錫純言:“至于猛烈有毒之藥,雖不敢輕施于人,亦必自少少嘗試,漸漸加多,以確定其藥性何如,乃知書之所謂猛烈者,未必皆猛烈;所謂有毒者,未必皆有毒。”[1]
例如后世本草均認為石膏性大寒,然《神農本草經》謂其“味辛,微寒”、主“產乳”[3],張錫純據此認為石膏非大寒之品,可通過“透熱外出”的原理作用于陽明熱盛證,張錫純擅長重用石膏,每日用量多達一兩到十二兩之間。產后之證忌用寒涼,然與石膏相同,《神農本草經》謂玄參主“女子產乳余疾”[3],故產后諸病張錫純用此兩藥,如將玄參用于治療產后溫病、陽明腑實表里俱熱的自擬滋陰清胃湯及治療由氣血虛或經絡瘀致少乳的自擬滋乳湯。張錫純認為赭石具補血之功,結合《神農本草經》謂之主“女子赤沃漏下”[3],張錫純遂悟其毫無破血之性,因其補血自能蔭胎,故用于治療妊娠惡阻、腸胃堅結等癥且無墜胎之弊,進而發前人之未發大劑量應用赭石,以其藥性平和,最多用至半斤。世醫因赭石其質重墜而畏用大量,張錫純指出其性平和并運用《黃帝內經》“有故無殞,亦無殞也”的思想予以解釋,認為赭石的重墜之力鎮降肝胃沖脈上逆之氣使其歸于平,是作用于上逆之氣而非人的血肉之軀。《神農本草經》謂山茱萸主“寒熱”[3],張錫純認為此“寒熱”指的是肝膽虛極、元氣欲脫之寒熱往來,于是應用山茱萸于自擬來復湯中斂肝救脫。中醫歷代少有肝臟虛極一說,張錫純創造性地提出了“肝虛元脫”的理論,而《神農本草經》是其重要的理論來源之一。《神農本草經》謂鱉甲“主心腹癥瘕,堅積”[3]、龜甲“破癥瘕”主“濕痹”[3],張錫純結合臨床經驗指出兩者開破之力較強,于是撰《論鱉甲、龜板不可用于虛弱之證》一文,反對其他醫籍用此兩藥以治虛勞證者甚多的現象。《神農本草經》謂黃芩“下血閉”[3],張錫純結合陳修園與自己的臨床經驗,指出“豈有善下血閉之藥而能保胎者乎”[1],認為漢、唐代以前的名醫用藥皆謹遵《神農本草經》故鮮有流弊,宋、元代以后的醫家則背離了《神農本草經》原義,如果把黃芩當作安胎之藥,則不為有益反而有損。
《神農本草經》原書早已在唐代初期散佚,現行本大多是從《證類本草》、《本草綱目》等本草專著中所引用的內容而輯成。張錫純認為書中數處不盡合理并懷疑是因古書年湮代遠、字句或有差訛或者竹簡韋編、易于錯簡所致,“此或錯簡之誤歟”,同時指出“吾人生今之世,當實事求是,與古為新”[1]。《醫論篇·復相臣哲嗣毅武書》中寫道:“《神農本草經》為講藥性之祖,勝于后世本草遠矣。然亦間有不可靠之時,或藥性古今有變更;或地道生殖有優劣;或因古人書皆口授,次第相傳,至筆之于書時,其中不無差誤。”[1]張錫純師古而不泥古之精神可見一斑。
如《神農本草經》中言人參“味甘,微寒”[3],張錫純據其味甘而不苦推斷應是今之黨參,而人參、黨參之性均溫而不涼,從而認為自陶弘景《名醫別錄》用于治療腸胃中冷時起已不遵《神農本草經》此說法。張錫純臨床驗證玄參非苦寒之品,而是味甘而微苦,是甘涼滋陰之品,故懷疑《神農本草經》中“味苦”乃后世傳寫之誤。又認為當歸性味應為甘溫而微辛,而《神農本草經》誤謂其味苦。張錫純認為“元氣之脫,皆脫在肝”[1],當人體極度虛弱、正氣欲脫之時,必先有肝風內動之征兆,而山茱萸具有補肝收斂元氣、固澀滑脫止汗之效力,臨床屢次大劑量單獨應用山茱萸煎湯扶正固脫治療急危重癥效果頗佳,故稱其“凡人身之陰陽氣血降散者,皆能斂之”“救脫之藥,當以萸肉為第一”[1],如用之于自擬來復湯中,從而懷疑《神農本草經》中只將其列為中品是錯簡之過。
4.1 親試藥性 《神農本草經》假托為神農氏所著,“神農嘗百草”雖是傳說,然反映的卻是真實的歷代醫家、本草家對醫理藥理孜孜以求之精神。中藥的四氣五味理論源于《神農本草經》,五味主要是由人的感覺器官辨別出來或是根據臨床治療中反映出來的效果而確定的[4],故親嘗藥物性味是研究藥理基本而重要的途徑。張錫純無論中西藥品,均親自嘗試,以取得親身驗證。“是以仆學醫時,凡藥皆自嘗試,即毒若巴豆、甘遂,亦曾少少嘗之”“故欲審定藥性,須一一自家親嘗;或臨證時檢對證之藥,但以一味投之,以觀其效力”[1]。而將四氣五味理論用于西藥的研究及應用,則是匠心獨具的一種嘗試與發揮。
如《神農本草經》謂芍藥“味苦”[3],張錫純嚼服芍藥錢許“恒至齼齒”,故知其亦具有酸味,于是在自擬滋培湯中用之與甘草相配滋陰健脾,“取其苦味與甘草相合,有甘苦化陰之妙,故能滋陰分”“取其酸味與甘草相合,有甲己化土之妙,故能益脾胃”[1]。細辛味辛,張錫純細嚼之亦有酸收之意,故其性不僅味辛能辟而酸又能闟,張錫純遂悟為何陳修園謂其能發動肺的闟辟之機以及《神農本草經》稱其“主咳逆”[3]。張錫純嚼服天冬毫無渣滓兼具人參氣味,因此認為其津濃液滑之中含有生生之氣,猶如人的積精以化氣,其氣挾其濃滑之津液流行周身,則可主“諸暴風濕偏痹,強骨髓”[3]。張錫純應用旋覆花療效欠佳,想到《神農本草經》中“味咸”[3]及其主治,親自品嘗推究出其原因為“今坊間所鬻旋覆花,苦而不咸,用之似無效驗”,認為質量好的旋覆花應咸而兼辛但不苦,擬用《傷寒論》旋覆代赭湯的時候便不再用旋覆花而加大赭石用量。
4.2 取象比類“取象比類”源于《易經》,是指運用推理、判斷、比較和分類,系統化和具體化等高級的、復雜的思維操作,用具有共同特性或規律的事物來相互解釋和定義,抽取事物所共有的特性或規律的過程,其基本形式是通過比喻用一種事物的性質說明另一種事物的性質[5],在中醫理論的構建過程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6],《神農本草經》四氣五味理論即為此種思維的產物[7]。《神農本草經》記載的菊花“正月采根,三月采葉,五月采莖,九月采花,十一月采食”[3],與四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之意相對應,就是取象比類思想的一種體現。張錫純善于運用援物比類思維,使其對《神農本草經》中藥物的理解更加深入乃至拓展應用。
張錫純借鑒陳修園“痰水也,隨火而上升。龍屬陽而潛于海,能引逆上之火,泛濫之水,下歸其宅”[8]之說,將龍骨取象于龍,認為其具開痰之功,善于將其與牡蠣同用以治療痰濕,如用之于治療思慮生痰、因痰生熱、神志不寧的自擬龍蠔理痰湯及治療外感痰喘的自擬從龍湯。同時張錫純認為“肝之取象為青龍”,故龍骨與肝亦有同氣相求之應,“入肝能安魂”故可鎮靜安神。因桂樹之花開于中秋,得金氣而旺,桂枝又味辛屬金,故張錫純認為其善抑肝木之盛使不橫恣,又因桂樹之枝直上無曲形如鹿角,故認為亦善理肝木之郁使之條達。張錫純借鑒前人說法并躬身觀察發現,凡植物皆喜陽光,所以樹梢均朝向東南,唯柏樹朝向西北,同時隆冬不凋飽經風霜,西北屬金,張錫純據此認為柏子仁得金水之氣甚多,水能滋肝,金能鎮肝,故柏子仁善于養肝。
4.3 探究炮制 《神農本草經》言簡意賅而又微言大義,詳于藥物性味主治卻對其相對應的炮制種類論及較少,張錫純對此進行了有益的探究補充。
醫者多以為石膏為大寒之性不敢重用,以為煅后可減其寒涼之性,張錫純以為大謬,指出石膏煅后宣散之性變為收斂,治療外感熱病能將外感之痰火與人周身之血脈皆凝結錮閉,變金丹為鴆毒,誤人性命不計其數。赤石脂出自《神農本草經》,張錫純認為宜生用不宜煅用,因煅石脂是以水和石脂作泥鍛制而成,類似陶瓦,入丸散劑則會傷胃敗脾。張錫純認為赭石降逆氣而不傷正氣,通燥結卻毫無開破,藥性十分平和無須煅用,若煅之或煅之復以醋淬則會極大降低藥效。《神農本草經》中并無水蛭炙用之文,而后世本草中有若不炙用得水即活的荒唐說法,張錫純通過大量臨床實踐驗證,水蛭“其性并不猛烈,惟稍有刺激性”,且生用見效甚速而炙后則無此效果,故認為應生用。《神農本草經》謂地黃“逐血痹”[3],張錫純認為生地黃作丸藥服之方有此效,若用生地黃煎湯則藥力減,若炮制為熟地黃則逐痹之力全無。
張錫純精研藥理,將《神農本草經》驗之臨床去偽存真,雖并未專門注解《神農本草經》,然對其經義及四氣五味理論具有深入而獨到的體悟、發揮,終成一家之言,使得《醫學衷中參西錄》成為后世研究《神農本草經》的必讀書目之一。同時張錫純善于將藥理與醫理緊密聯系,精研《神農本草經》,實際上亦是催生其諸多獨特學術思想的重要因素,比如大氣理論、肝虛理論、沖脈理論等[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