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磊
(海南大學 人文傳播學院, 海南 海口 570228)
反諷(irony)是修辭學的基礎性概念。反諷的本質是否定,即通過制造言語和語義、事件和情景之間的某種反差、矛盾或悖論關系,來呈現出被否定對象的錯謬與荒誕性質。無論是在經典的文學藝術作品還是在流行文化現象中,反諷都可算是最為常見的修辭手法之一:從古希臘喜劇的諷刺藝術到拉伯雷小說中的“狂歡化”敘事,從王朔小說的“痞子”式調侃到《大話西游》的“無厘頭”幽默,形式各異的反諷隨處可見。20世紀以來,歐美形式主義文論一度將反諷作為最基本的修辭類型來加以研究,發展出十分龐大的詩學體系,尤其是英美“新批評”理論流派,甚至一度自稱為“反諷批評”。不過在新批評理論家那里,反諷基本上還是被視為一種文本內部的特殊語義結構。而文化研究在征用反諷的理論資源時,對其進行了再創造,不再僅僅從文本內部關系角度理解反諷,而是認為反諷也可能超越于文本以外,在文本與社會語境之間形成符號表意。這是一種廣義的對于反諷的理解,本文也采用這一理解方式。
反諷是一個古老的理論概念,這對于追求新潮理論的文化研究來說,似乎顯得有些過時。但筆者認為,文化研究未必需要追逐最新、最時髦的理論,文化研究的學術價值主要體現在問題意識的真切性,以及所采用的理論能否有效應對真切的現實問題等方面,因此,理論的新舊并非文化研究者所需考慮的首要問題。盡管以“新批評”為代表的詩學理論在今天已顯得有些“過時”,但“新批評”流派努力發掘符號意義生成方式的智慧仍具啟示價值,如果將這種智慧與社會學理論相結合,恰可以彌補社會學“概念不足”的缺陷,亦可擴充反諷的理論內涵。
本文關注的是網絡亞文化現象中的反諷修辭,以及這些反諷所表征的代際文化關系。在網絡亞文化的符號生產中,存在著各種類型的反諷,在這些反諷式話語中,經常可以發現以代際差異、代際沖突為表意內涵的亞文化“風格”,可姑且簡稱為“代差反諷”。
“代差反諷”產生于代際沖突的符號表征:某個網絡事件中的反諷對象或反諷者自身,常表現出特定世代的價值觀傾向或審美趣味,但這種傾向、趣味卻與其他世代產生沖突。當網絡青年以某種亞文化符號來表征這種沖突,并對這種沖突中的某一方(或是中老年世代,或是青年群體自身)加以嘲弄時,就可能產生反諷的藝術效果。
在不同的理論家那里,反諷的分類與命名方式可謂五花八門,本文依據反諷否定對象的不同來加以區分:“代差反諷”可大致分為針對中老年世代的“他者否定式反諷”和針對青年世代自身的“自我貶抑式反諷”。下文分別對其進行符號形式分析與表意分析,進而探究其所表征的價值觀內涵與社會心態動向。
網絡亞文化的某一類現象表現為對中老年群體的揶揄、嘲諷乃至否定,也即青年人將中老年群體作為“他者”,對他們的言行進行符號再生產,進而實現否定其審美趣味或過時價值觀的目的。這種反諷可以分為以下幾個類型。
所謂“直接矛盾式反諷”(irony of simple incongruity)[1],是指將多個互相矛盾、互不相容、互不協調的意象并置在一個文本中,使這些意象形成互相“打架”的關系,從而制造反諷的效果。①
這方面的代表是“趙明義的保溫杯”事件。事件的源起是一張“趙明義手持保溫杯”的照片,于2017年在網絡流傳,并延伸出“趙明義的保溫杯”這一網絡流行語,引發了對于“中年危機”問題的討論。在照片中,曾于20世紀90年代爆火的黑豹樂隊鼓手趙明義已然頭發花白,其手持保溫杯、小腹發福的“養生中年人姿態”觸動了網絡大眾的某種焦慮與恐懼的心理,于是紛紛予以轉發。在這一畫面中,錄音棚的背景、樂器、搖滾樂鼓手的面孔作為青年符號出現,象征了一代人的青春與激情。而這些青年符號與保溫杯(或許還泡著枸杞)、趙明義的白發和凸起的肚子等中年符號并置在一起,使得畫面構圖極不協調,呈現出“直接矛盾式反諷”的效果。
從符號“拼貼”(bricolage)的角度來看,照片中的種種意象是以偶然的方式相遇、拼合在一起的,可是這種看似偶然的相遇背后,似乎又潛藏著某種歷史的必然性。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工業化大生產過程中出現了“科層制”管理方式。正如馬克斯·韋伯所分析的那樣,科層制的管理方式固然高效、精確,但也可能造成被管理者精神狀態的“非人格化”,變成機器上的“螺絲釘”,最終走向阿倫特所謂“平庸之惡”。在科層制的社會組織形式下,個體的日常生活也被納入單一性框架中,因而顯得既平穩安定又沉悶無聊,雖目標明確但缺乏激情,因為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都不得不按照可預見的、被設定的路線展開。
亨利·列斐伏爾曾對科層制下的日常生活狀態進行過批判性思考。在他看來,西方現代人的日常生活是被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所規定的,這種異化的生活方式“和一個人實際需要的、祈求的、用自己的力量呼喚的生活,二者之間存在著沖突”[2]。從時間性的角度來看,這種日常生活狀態受制于一種線性的時間觀,在這種線性的時間中,人生的目標已被預先設定,每個個體都無可奈何地循著既定的軌道向未來行進——而這里的“未來”不過是對前人的重復,因而并不存在真正的未來。可以看到,“趙明義的保溫杯”中看似偶然性的符號拼貼,正是源于這種無可奈何、沒有未來的歷史必然性,因而引發了青年人的時間性焦慮,觸動了網絡大眾害怕墮入常軌、擔憂被線性時間所裹挾的心理。“手持保溫杯”的中年人形象,是青年人無意識中拒絕成為的形象,是他們借用趙明義的照片所構想出來的、用以抵抗日常生活的“大他者”。只有不斷發明這種想象性的中年人形象,并以反諷的修辭格對其進行否定,才能暫時補償青年世代之于未來想象的匱乏感。
“悖論式反諷”(paradox)[3-4],是指表現為悖論形式的反諷,即文本內部的要素雖然看似和諧地并置在一起,然而一旦進入社會語境就會發現,同一文本中可能隱含著兩種相互對立的符號表意。②悖論式反諷與前述直接矛盾式反諷的差別在于,直接矛盾式反諷是將不同的“能指—所指”符號拼貼在一起(例如“搖滾樂—青春”與“保溫杯—衰老”的拼貼);悖論式反諷則是將同一所指A的多個能指并列在一起,但這些能指的綴合,卻與另一所指B發生了關聯,而能指A與能指B之間是對立的關系。
同樣在2017年,較之“趙明義的保溫杯”,“油膩中年”這一流行語在更大范圍內傳播。所謂“油膩中年”,并非對某個年齡階段人群的描述,而是一種對于“中年”符號的發明。“油膩中年”意指在精神狀態、文化涵養方面呈現出令人厭憎的“中年狀態”的人群,換言之,即便是青年人、未成年人,也可能因其“油膩”的形象和談吐被冠以“油膩中年”的稱號。
那么,網絡大眾是如何通過符號的發明,將“中年”與“油膩”這一貶義詞連綴在一起的呢?可以看到,在流傳于網絡的圖片或段子中,網絡大眾將一部分中年人(尤其是中年男性)描述為穿戴與言行有著精致、高雅等風格化特點,但精神上卻十分粗鄙、世俗不堪的群體。“油膩中年男”的經典形象中,“戴手串”“穿唐裝”“大談茶文化”等標志性符號組合在一起,在表象上構建了“成功人士”“文化人”“精英”的積極形象。然而在當下的現實社會中可以發現,恰恰是一些經濟上的“暴發戶”、文化上的“破落戶”,為了在社會交際中彰顯高層次的文化趣味,偏好將自己刻意裝點為這樣的形象。對于一些企業老板、政府機構官僚來說,精致的文化符號是其形成階層認同與區隔的標志,因為在生意場或權力場上,通過文化符號的體認,能夠有效促進階層的辨識,從而實現經濟利益或權力的交換與共享,形成階層的區隔。因此,在表象上顯得“有文化的、有教養的”文本背后,恰恰隱藏著一個“反文化”的潛文本。一旦我們將油膩中年男這一文本中的穿搭與言談符號放置到當下的社會語境之中,就會在文本與語境之間發現一種悖謬的邏輯關聯:本來以中國版的“雅皮士”(yuppies)自居的中年人,卻因為這些以“雅”為目的的符號裝飾,反而在社會語境層面推導出“俗”的意義,與“雅”的符號表意形成對立。在這一悖論式的符號構造中,“手串”“唐裝”“茶文化”是“雅”這個所指A的多個能指,這些能指的綴合,與“俗”這個所指B發生了關聯,從而與所指A構成對立關系。
這里的解讀邏輯與約翰·伯格對英國鄉村青年的分析類似,③也與一些中國學者對“殺馬特青年”的研究有相似之處,④也即,在某個群體那里可以發現一種悖論式的反諷:他們試圖挪用、拼貼某種符號用以掩飾自身在文化上的尷尬處境,但這種笨拙的挪用反而直接暴露出他們的文化底色。不過,與英國鄉村青年或殺馬特青年不同的是,“油膩中年”是一個網絡虛擬形象,是網絡大眾通過符號拼貼所發明的中年人形象,這是一種“符號的游擊戰”(semiotic guerilla warfare,艾柯語),意在嘲諷“偽文化人”的虛假與矯情,揭露“偽精英”是如何利用表層符號精心掩蓋其文化上的貧乏的,這自然和伯格對英國鄉村青年的“底層關懷”式分析有所不同。
這種悖論式反諷,其表意方式較之直接矛盾式反諷更為曲折,我們需要將其拼貼而成的符號進行再語境化,才能領會其完整的意義。但與“趙明義的保溫杯”類似的是,“油膩中年”的反諷,同樣反映了“中年恐懼”的社會普遍心理。這兩種反諷都表達了對一種目的論式的線性時間的抵抗,意在瓦解、超越“中年”這一時間性焦慮背后的隱秘的意識形態結構。只不過,“油膩中年”是比“趙明義的保溫杯”更具特色的符號發明,這種看似理所當然的世俗秩序融合,恰與青年世代的價值觀形成了沖突。因此,青年人通過對“油膩中年”悖論式形象的符號發明,無情地嘲諷了這種陳腐的世俗秩序。
“戲仿式反諷”(parody),也即表現出反諷意味的戲仿,是指兩個或多個文本之間具有模仿與被模仿的關系,并且因模仿產生不協調感,從中制造反諷的效果。
戲仿是后現代文化的典型特征,但戲仿并不一定都是反諷,只有當戲仿中的被模仿文本和新文本之間產生對立沖突時,才能引出反諷效果。加拿大文學批評家琳達·哈琴(Linda Hutcheon)認為戲仿是跨語境文本的“差異性重復”(repetition with difference),也即,新文本是對舊文本的重復,但必然同時存在新舊文本之間的差異,而只有當這種差異是以“批判的距離”(critical distance)出現的時候,才會顯現出反諷效果。[5]
于2020年大火的“馬保國事件”⑤中,大量存在著對于戲仿式反諷的運用。對馬保國的群嘲,固然體現了對“偽大師”的鄙視,對“自我東方化”的所謂“中國功夫”的不屑。但從代際的視角來看,青年人對馬保國的嘲諷還反映了不同世代之間關于修辭的審美性、身體姿態的審美風格的差異。在馬保國的自拍視頻中,年逾七十的老人振振有詞地宣講著所謂“武林道德”,其面部神情的嚴肅高傲、動作姿態的故作高深、講話腔調的抑揚頓挫和語氣音量的鏗鏘有力,再加上濃重的方言口音,都是20世紀40—50年代出生人群所普遍具有的特點。因此,網絡自制短視頻對馬保國的各種滑稽模仿、搞笑配音,如“年輕人不講武德”或“年輕人耗子尾汁(好自為之)”等語,就構成了對馬保國這個被時代所鄙棄的老年人的戲仿。在馬保國視頻這個舊文本和網絡衍生視頻這些新文本之間,形成了差異性重復,在這些差異性重復之中,可能暗含了青年世代對“40后”“50后”人群的言談、修辭風格與身體習性的否定之意。
這里折射出的是一種可稱為“老年恐懼癥”的社會普遍心理。新時期以來,在嶄新的文化環境中成長起來的“80后”“90后”及“00后”世代,培養起與前輩人迥異的審美趣味。尤其是網絡新媒體之于青年群體的感覺結構塑造,導致老年群體與青年之間形成文化斷層與審美代溝。⑥而另一方面,建立文化趣味的區隔,是不同代際“爭奪意識形態支配權斗爭的象征性武器”[6]。因此,老年群體出于對文化支配權的維護,可能在媒介更新的過程中產生對青少年的“道德恐慌”,即對青少年所熱衷參與的流行文化活動表達擔憂,宣稱這些活動會危害青少年健康成長,或對社會文明進步造成阻礙(例如對“網絡成癮”的恐慌)。
然而反過來看,在青年人眼中,一些老年人保守、過時的娛樂活動卻表現出引領文化潮流的姿態,這同樣可能引起青年世代對老年群體的“道德恐慌”(廣場舞就是一個典型例證,近些年來,“廣場舞擾民”“廣場舞大媽霸占球場”等框架式新聞報道,已然形成了對老年人,尤其是老年女性群體的污名化)。因此,在青年世代的無意識層面,老年人被構想為一個極易危害社會文明的可怕群體,故而網絡中才會流傳“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等語,或表現出對于“摔倒老人扶不扶”問題的集體性焦慮。
對馬保國的戲仿所形成的網絡狂歡,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發生的。當馬保國這一“偽功夫大師”入侵B站等青年人的領地,以毫無自知之明、倚老賣老的姿態宣講其“武林功績”,并嚴厲訓斥年輕人時,青年群體無意識中的“老年恐懼癥”被觸發了,因而形成了網絡狂歡的癥候式反應。當然,與廣場舞大媽、摔倒老人不同的是,青年人對馬保國的群嘲更鮮明地指向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某種保守性話語形式,而非僅僅針對“老年人”這一代際意義上的群體。這一點,將在后文加以闡述。
在上述網絡亞文化現象中,中年或老年群體是作為青年人的“他者”在場的,他們被網絡大眾發明為可供反諷否定的符號對象。但網絡亞文化的另一類現象卻表現為對青年群體自身的反諷否定,也即“反諷者”的自我否定,可謂之“自我貶抑式反諷”(self-disparaging irony)。在這種反諷形式中,中老年群體雖然并不在場,卻往往以缺席的方式構成了“他者”。
這里要談及的是“打工人”流行語和“躺平學”。這一類現象所表征的代際觀念,與前述“他者否定式反諷”并無根本的不同,但在反諷的深層次意義的表達方式上,自我貶抑式反諷的意圖更為隱蔽:在對馬保國的戲仿式反諷中,反諷所針對的對象是顯在的,無論是被模仿的馬保國,還是對馬保國形象的重復性符號生產,都是網絡中的“在場”,因此我們只需對比被模仿文本和新文本之間的差異,即可領會其反諷意圖;然而在“打工人”“躺平學”等現象中,反諷者的否定性意圖卻是多重的、隱在的,必須結合對“缺席”的中老年世代的聯想,方能真切知曉隱藏在這些現象中的反諷意圖。
首先來看2020年的“打工人”流行語。在“打工人”流行語中,存在著正話反說式反諷和“蘇格拉底式反諷”的雙重反諷。
所謂正話反說式反諷,是反諷的基本類型之一,其表現形式為“口是心非”,也即“字面義”與“實際義”之間形成對立。在“打工人”流行語中,如“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上人”這樣的表述,就是典型的正話反說式反諷——字面義“打工都是人上人”與實際義“打工人是人下人、底層人”之間形成對立,從而產生反諷效果。
但是,如果只對“打工人”流行語做上述這種“言語反諷”(verbal irony)層面的分析,則難以解釋這一話語所表征的更為宏大的社會結構性癥狀。正如布魯克斯所言,反諷源自語境對于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7],我們必須將“打工都是人上人”這一陳述語置于社會語境中,從“情景反諷”(situational irony)的層面加以考察,方能發現其中“明顯的歪曲”。實際上,“打工都是人上人(能指)—人下人、底層人(所指)”這個正話反說式反諷只是打工人流行語表意符號的第一層級,如果我們結合社會語境分析,可以發現,在“打工都是人上人”這一言語反諷之下,還存在第二層級的情景反諷,也即,“人上人—底層人”這一自反性話語符號本身作為一個能指,在第二層級(社會語境)那里指向一個更為隱蔽的所指,這個所指是對階層社會中真正的“人上人”群體的合法性的質疑,而這種質疑的最終目的是要引起對困擾著“打工人”的工作倫理的反思。
我們可以將這種第二層級的反諷稱為“蘇格拉底式反諷”(Socratic irony),它是自我貶抑式反諷的第一種形式。這一修辭方式起源于蘇格拉底式的“佯裝”,即反諷者通過假裝無知、低能,暴露其所嘲諷對象的錯謬。在打工人流行語中,反諷者通過正話反說的形式,將自己貶抑為無權無勢、被迫工作的底層勞工(實際上,自稱“打工人”的網民通常不是工人、農民等一般意義上的底層人,而是以都市白領居多)。憑借自我貶低,反諷者暗諷了“積極奮斗即可獲得社會尊重”“只要努力就能實現階層躍升”“打工人最終能成為人上人”等工作倫理的荒謬性。
從代際視角來看,這種荒謬性正是通過與中老年世代的對比而呈現的。首先,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以前的老年世代,多奉行“勞動最光榮”的集體主義勞動價值觀,個體的勞動價值必須在社會的總體性理想中實現;其次,對于20世紀60—70年代出生的中年世代來說,改革開放帶來了新的參與勞動的動力,個體的動能獲得了極大的釋放。新時期以后,勞動的意義變得多元化,不僅在于為實現國富民強的理想而添磚加瓦,還體現在個人理想、自我價值的實現等方面。
然而自新世紀以來,由于社會階層流動性減緩等原因,原有的富于積極性的勞動動力開始逐漸變弱。在這一悄然轉型的歷史過程中,老年世代所秉持的集體主義勞動價值觀和中年世代所認可的集體與個體理想相混雜的價值觀,雖然都不斷以家庭、學校教育的方式對青年群體施加影響,⑦但現實世界的殘酷卻擊碎了一部分青年人的夢想,使其對“打工終能成為人上人”的社會觀念失去信心,或醒悟到“人上人”中所暗含的叢林法則原理、社會達爾文主義觀念。因此,一些青年人不再認同既定的社會游戲規則,對中老年世代所堅信的勞動價值觀產生了懷疑,于是,在“打工人”這一反諷話語中,青年人通過對青年群體自身的貶抑、對弱小個體的自嘲,隱晦地表達了與中老年世代價值觀的差異。
當然,頗為耐人尋味的是,“打工人”流行語在傳播、流變過程中,有時會失去其原初的反諷意涵,被原本的勞動價值觀所同化。在一些網絡表情包中,青年人表達了對“打工人”身份的無可奈何地接受,如“生活里80%的痛苦來源于打工,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打工,就會有100%的痛苦來源于沒錢,所以在打工和沒錢之間,我選擇打工”;甚至有時,青年人會將“打工人”作為自我鼓勵的話語,如“沒有困難的工作,只有勇敢的打工人”,表現出對“打工人”工作倫理的高度認同。因此,這種情形的反諷,是以調侃職場倫理的方式被迫投合于職場倫理的,“人上人”變味成為職場白領自我鼓勵、參與奮斗的精神動力。
這種現象,也許可以稱之為青年人的“自我青年化”——由于青年人感到無法徹底瓦解“打工人永遠都只能是打工人”的社會潛規則,無法在“打工社會”之外想象一個替代性的新型社會,因而不得不主動迎合傳統的倫理價值觀,將自己塑造為前代人所期盼的青年人形象。
“第歐根尼式反諷”(Diogenes irony),可算是自我貶抑式反諷的另一種形式,但與“蘇格拉底式反諷”的自我貶抑相比,二者在價值取向上有著微妙的差異:在“打工人”這樣的“蘇格拉底式”自我貶抑話語中,反諷者雖佯裝弱小、實則不甘心居于弱勢地位,其反諷的姿態流露出積極進取之意,因而這種反諷是一種“積極的自我貶抑”,其中可能暗藏著對于反諷對象的認同之意。但在第歐根尼式反諷中,反諷者采取了第歐根尼式的犬儒姿態,斷然拒絕與任何體制性力量的合作,可謂“消極的自我貶抑”。
2021年流行的“躺平學”現象⑧,典型地體現了網絡青年對自身消極形象的符號發明。躺平與“打工人”不同,如前所述,“打工人”雖然表達了對打工邏輯的不認同,但卻未能展現出明確的抵抗姿態,而是被迫投入到打工之中,維持“積極打工才有可能成為人上人”的邏輯運轉。而躺平則通過對第歐根尼身體形態的戲仿⑨,明確給出了拒絕、抵抗的消極姿態,這與前些年各類“喪文化”現象中的“抵抗”,均有所不同。
從身體習性的視角來看,躺平不但進行了自我貶抑,還戲仿了“躺贏”的身體,構成戲仿式反諷。由此,躺平、躺贏和“起床”⑩三種身體形象便構成了這樣的符號意義關聯:網絡青年通過躺平身體的反諷性符號生產,揭示了“躺贏”青年根本無需“起床”的殘酷事實,從而凸顯出“起床”身體的荒誕、無力感,并對其進行否定,最終實現對“青年”這一意指符號的“逆寫”[8]。
所謂“逆寫青年”,即是指青年人拒絕中老年世代對他們的形象發明,這些發明以“后浪”和“起床”為代表,象征了中老年世代所熟諳的、既定的社會法則。網絡青年通過對這些青年形象的“逆寫”,對躺平形象的發明,否定了“后浪”與“起床”,進而重塑了青年人的主體性,借以對抗強加于他們身上的既定法則。
這或許會引起一些質疑:僅僅以躺下、拒絕的方式,如何能夠實現對既定法則的對抗、超越呢?必須注意的是,所有的網絡亞文化風格,都是虛擬空間中的符號發明,這與伯明翰學派所研究的嬉皮士、朋克族等青年亞文化現象有所不同。也就是說,宣稱躺平的網絡青年未必會在現實生活中頹然倒下,反而有可能積極樂觀地面對生活。他們只是需要想象一個可以躺平、拒絕“內卷”的青年形象,用來和現實中那個奮斗的自我形成“反思的距離”,使自己保持對現實世界的警醒。因此,“躺平”的身體是作為一種虛擬的“角色”出現的,它和網絡青年的身體是分離的。這種情形類似于日本御宅族對“廢柴”形象的自我塑造——在東浩紀看來,作為一種虛擬角色的“廢柴”,和作為“玩家”的御宅族,是分離為兩個不同層面的。但御宅族卻刻意掩蓋了這種分離,“捏造”了對“廢柴”的身份認同。而實際上,所謂的“廢柴”并不真的“廢”[9]。
從虛擬性這一視角來看,我們便可以理解,“躺平”這一青年形象的再發明,并不具有付諸實踐的價值,“躺倒的身體”所透出的“喪”的價值觀取向,只是在網絡虛擬空間中才顯現出其奧勃洛摩夫式的烏托邦意義。
早在2010年,“神馬都是浮云”這一流行語即開始表露出玩世不恭的虛無主義心態,這可能是“喪文化”最早的表現形式。近年來,網絡青年熱衷于發明各類低能、衰弱、頹廢的“喪”的形象,用以自我嘲諷,或從中取得精神慰藉。如“葛優躺”“小確喪”“佛系青年”“積極廢人”等,均為“自我貶抑式”形象的亞類型,已有學者對這些亞類型的起源和發展進行了考察和梳理,并列出“喪文化”的譜系。[10]仔細分析這些“喪”符號的抵抗意義,可以發現,這些網絡虛擬形象雖然都試圖對既存的社會法則、工作倫理發起挑戰,但這些構想中的挑戰者卻仍然寄生于其要挑戰的對象之中,并未創造擊潰對象的可能性。例如“佛系青年”,雖然擺出“都行,可以,沒關系”的淡然處世姿態,但卻奉行“老老實實上班,平平安安下班”的服從性信念,因而其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反抗與“出走”,不過是一種“內置式出走”[11],是在體制的內部對體制發起輕微的“抵抗”,并不能實質上走出體制,反而更多地參與到既存的社會游戲之中。
“躺平學”則不然。身體躺平的虛擬形象,近似于麥爾維爾筆下的抄寫員巴特比所擺出的“我寧愿不”(I would prefer not to)的姿態,齊澤克謂之“巴特比的政治學”。所謂巴特比的政治學,也即放棄一切的抵抗,以拒絕合作的頹廢姿勢躺下,不參與、不作為的政治操演。由于“抵抗”在建立其抵抗的姿態之初,就已經陷于其意欲抵抗的對象的政治邏輯之中,因而任何的抵抗都是無效的,甚至會被抵抗的對象收編。在這種情況下,巴特比的口頭禪“我寧愿不”,提供了“抵抗的政治學”之外的另一種政治學路徑。在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i?ek)看來,巴特比的政治學是一種“減法”(subtraction)的政治學,巴特比的拒絕抵抗并不意味著放棄希望,而是要從霸權性意識形態體系中真正、徹底地退出,開辟新的希望的空間,從而創造革命性的未來。[12]381
回顧歷史可以發現,在某些重大的歷史轉型時期,往往會出現“青年的迷茫”這一普遍的社會焦慮,并通過反諷的形式表達出來。例如在1980年的“潘曉討論”中,引起這場大討論的“潘曉來信”,就是一個充滿了反諷意味的文本。如“潘曉”所描述的“我眼睛所看到的事實”和“頭腦里所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銳的矛盾”,或者“潘曉”自述的生活態度:“一方面我譴責這個庸俗的現實;另一方面,我又隨波逐流。”[13]這些都是典型的反諷式表達。這些反諷形式,表征了“后革命”時期特有的虛無感。而這種虛無感,恰恰以反向的形式,表達了對理想未來的呼喚。
正如賀照田所言:“在同一個人身上,一方面是真實的虛無情緒,否定一切價值的沖動,另一方面是同樣真實的理想主義沖動,對意義感的強烈渴望。”[14]“潘曉”所謂“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13],這種迷茫、頹廢、虛無的表達,可謂“后革命”時期的“喪”。而在這種“喪”中,恰恰蘊含著開啟“新啟蒙”時代的理想主義沖動,孕育了全新的“自我”意識、個人主義觀念。[15]
與此相似,“躺平學”表達的是新歷史階段中的虛無主義觀念,它看似否定一切主流價值,卻潛藏著理想主義沖動。它以第歐根尼式的犬儒姿態,試圖在價值層面否定馬云、白巖松等中年人所倡導的“起床學”“成功學”或“心靈雞湯”。并且,這是一種絕對的、持續的否定,是新秩序“永久的基礎”。正如齊澤克所認為的,想象巴特比掌握權力也是困難的,[12]382同樣道理,躺平青年的價值也只在于保持住躺平的否定性姿態,躺平青年不可能主導新秩序的建立。
如前所述,不同世代的價值觀和審美趣味差異,常反映在網絡亞文化的符號生產中。這種“代差反諷”符號的表意形式大體可分兩種:一是發明、建構中老年人的虛擬形象,將中老年人他者化,通過他者否定式反諷,暴露中老年人價值觀與審美趣味的保守、陳舊、不合時宜;另一種是青年人對于自身形象的再發明,即通過想象、建構“新青年”形象,對前代人所希冀的青年形象進行解構、重組、再符號化。因此,他者否定式反諷與自我貶抑式反諷,雖然各自的符號組合方式不同,但其符號表意的指向卻是類似的,都是對舊價值、舊秩序的抗拒或否定。
然而,對舊價值、舊秩序的否定并不簡單等同于對“一代人”的否定。如果回到歷史語境中,我們很容易發現,“50后”“80后”“90后”等概念是無法統攝豐富的個體的。更進一步說,“青年”“中年”“老年”或“代”“代際”等共同體概念可能會掩蓋那些比代際沖突更為復雜的群體關系。例如,一些中年人或許比青年人更加反感“油膩中年”,因為“油膩中年”可能觸發他們無意識深處對于舊價值、舊秩序的恐懼。反過來說,一部分青年人身上也可能透出中年油膩的氣息,例如,在2021年形成網絡狂歡的“學姐查寢事件”中,被戲仿、惡搞的某職校學生會干部,其言行舉止就更像是油膩的中年人。所以說,“代”或許不是描述網絡文化社群關系的最佳視角,“代”只是特定時代條件下一種替代性、策略性的方法概念。
因此可以說,亞文化反諷所針對的對象,其實是不同世代人群共同的敵人。那些看似針對“一代人”的否定性話語,往往只是符號的表層,其深層意義卻在于質疑、解構那些挑起代際沖突的隱藏力量,從而最終實現代際的融合。那些對中老年人的戲謔與揶揄,抑或青年群體的自嘲與自貶,大多只是以“代際沖突”為表象,實則表征了青年群體意欲和某種超越于“代”之上的、更為宏大的宰制性力量展開協商、斗爭。這是網絡社群尋求價值認同、尋求部落聯合的方式,即一種“共敵的身份政治”。因為尋求共同的敵人,是“擴大并激活你自己部落的有效手段”[16]。
不過,青年人在尋找“共敵”的過程中,卻可能發明出不同的符號形式,傳達出與“共敵”相妥協、或相抗衡的不同的意指。例如前述的“自我青年化”和“逆寫青年”,就是兩種不同的符號生產形式。前者表征了一種青年人的宿命意識——由于受困于堅不可摧的社會成規,因而所謂的“反抗”最終將被被意識形態所“詢喚”;后者則顯示了青年人對宿命的不屈。在這些亞文化符號的發明中,可能蘊含著開創烏托邦未來的潛能。
【注釋】
① 此處的“直接矛盾式反諷”及下文的“自我貶抑式反諷”等語,借鑒了D.C.米克對反諷的經典分類,但在具體內涵上與之存在差異。
② 反諷與悖論如何區分,是一個較為復雜的問題。布魯克斯在《精致的甕》中,認為“詩歌語言是悖論的語言”,但趙毅衡認為,布魯克斯在此處混同了“悖論”和“反諷”,二者的內涵范疇應是既相區別又高度重合的關系,在單文本和多媒介的不同語境中,會表現為反諷和悖論式反諷的不同樣態。
③ 在《看》一文中,約翰·伯格分析了一張英國鄉村青年的照片,在照片中,幾位青年人身著西裝、腳穿皮鞋,走在鄉間小道上,去往城里參加嘉年華。伯格認為,正是這樣的“城里人”打扮,暴露了鄉村青年缺乏自己的文化符號,因而只能借用“他人的符號”的窘境。
④ 在“殺馬特青年”身上同樣看到這種悖論式的情形:“打工青年”將奇特另類的發型與服飾視為時尚的、城市的符號,但恰恰是這種符號的挪用,暴露了他們掙扎于鄉村和城市的夾縫中的尷尬處境。
⑤ 2020年春,有關“太極大師馬保國”的一些短視頻在網絡流傳,尤其是馬保國眼睛被人打腫,卻振振有詞告誡年輕人“要講武德”“好自為之”的自拍視頻,被無數網友予以模仿、惡搞,形成網絡審丑狂歡。
⑥ 相較之下,以“60后”“70后”為主的中年群體由于尚未失去學習能力,在新媒介的適應性上與青年群體的差異相對較小。當然,“代”并非是媒介適應性的決定性因素,實際上,經濟地位、教育程度、文化修養可能是更具主導性的因素。
⑦ 這里的青年群體以“90后”“00后”為主。
⑧ 2016年的“葛優躺”表情包,或許是“躺平”的早期表現形態,但“躺平學”的正式誕生,源于2021年4月的一則網貼,在這篇網貼中,某位網友發表了“躺平即是正義”的宣言,稱自己不工作、都在玩,卻“沒覺得哪里不對”,認為自己“可以像第歐根尼只睡在自己的木桶里曬太陽”。這種類似于古希臘犬儒主義的思想主張,迅速在網民中引起共鳴,使“躺平”成為流行語。
⑨ 在“躺平學”中,“第歐根尼睡在自己的木桶里曬太陽”是被模仿的文本,而“躺平就是我的智者運動”則是新文本,這一戲仿挪用了犬儒主義思想中的抵抗性含義,其反諷的指向卻在文本的外部。
⑩ 所謂“起床學”,與躺平學相對,即提倡青年人要從舒適的床上起來,積極進取,努力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