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梟童 王永香 任思琪 吳高鵬








摘 要:政治參與對民營企業家發揮企業家精神,促進社會政治經濟發展具有重要作用。隨著親清政商關系理念的提出,企業家在政治參與中的主體地位越來越凸顯。本研究基于現有文獻,構建出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與社會資本三位一體的影響理論模型,運用混合研究方法分析變量間的相關性和組態效應,從企業家的主體視角厘清企業家政治參與意愿的影響機制。研究發現,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與社會資本對企業家的政治參與意愿有著顯著的正向影響,而社會資本是其核心條件,即只要存在較強的社會資本,無論是否具有政治身份和親社會動機,企業家的政治參與意愿會更強。本研究探討了企業家政治參與的歸因,為相關部門建設多元化政企互動渠道、促進企業家參與政企互動提供理論啟示與實踐建議。
關鍵詞:政治參與;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社會資本;混合分析方法
中圖分類號:D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163(2022)05-00059-12
民營經濟已經成為推動中國經濟社會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是促進創業就業、政府職能轉變、技術創新與國際市場開拓的主力軍。民營企業家(以下簡稱“企業家”)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者,為中國經濟發展作出卓越貢獻。關于社會經濟建設的研究議題中,政企互動一直是學界熱議的主題。從市場驅動的視角看,政企關系對地方治理具有重要影響,政企互動則是影響政府政策過程的重要方式[1]。
20世紀80年代,私營經濟受到嚴格的限制,企業家的政治屬性很模糊;90年代后,企業家的政治地位上升,開始被視為政治吸納的對象;21世紀以來,黨關于政企互動的執政理念發生較大變化,在大力發展經濟的同時更加注重和諧社會的建設,中國迎來更加積極的對企業家的政治整合[2]。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構建親清新型政商關系的治國理政方針。2020年7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主持召開企業家座談會并發表重要講話,再次強調“構建親清政商關系”。2021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出,要構建親清政商關系,破除制約民營企業發展的各種壁壘,弘揚企業家精神。這意味著黨和政府再次肯定了企業家在政企互動中的“自己人”地位。因此,理應從企業家的主體視角來討論政企互動這一主題。
政企互動是指企業通過與政府發生聯系并實現雙方資源交換的過程[3]。從政府與企業的關系視角來看,政企互動分為兩個層面:地方政府與企業的互動和中央政府與企業的互動[4]。兩個層面都具有政治關聯(political connection)、政治參與(political participation)、政企合作(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尋求幫助等多種政治互動形式[5][6][7][8]。
本研究主要關注民營企業家的政治參與,即“企業家努力通過成為黨員、參加政府組織等達到與政府官員結識,從而得到政治保護和經濟利益”的行為[9]。將采用混合研究方法檢驗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和社會資本對企業家政治參與意愿的影響機制。具體而言,首先,從現有文獻中提煉出政治身份,社會資本與參政動機影響政企互動的理論假設;其次,通過問卷調查獲得量化數據,檢驗政治身份、社會資本和親社會動機與政治參與意愿之間的關系;再次,就深度訪談資料,利用定性比較分析方法(qualitative comparative analysis,QCA)進一步檢驗自變量的組態效應;最后,從企業家視角剖析他們政治參與意愿的發生邏輯與機制。
一、文獻綜述
目前,大多數關于政治參與的研究主要從四個視角進行,分別是政府主體視角、政企互動視角、量化視角和行為策略視角。
第一個視角的研究將政府部門視為研究主體,遵循政府是政治參與的主導者和干預者的研究思路,政企互動的產生是為了彌補政府在部分業務中的短板。Feng等認為,當企業家試圖與地方政府建立起聯系時,需要政府發出邀請,企業家才被納入政治參與體系當中[10]。企業家的政治參與不僅能促進社會共同利益的維護,還體現著國家制度對社會主體多元利益的兼容性程度(能否兼顧更多人的經濟和政治利益)。同時,企業家的政治參與也有利于幫助政府更加深入了解市場運作邏輯,合理調控市場資源配置[11]。周黎安認為,政企合作的性質與效果受制于政府內部激勵,由于激烈的地方政府轄區競爭,地方政府會干預企業行為,強化政企合作的傾向[12]。政企合作是政府深度干預的政企關系類型,政府通過購買需求、提供資源支持、稅收補貼、加入股份、政策法規保障等方式助力企業發展[13]。地方政府通常通過地方經濟和創新政策、獎勵制度,引導企業加強提升自身的競爭力,從而推動屬地的企業發展[14]。
第二個視角的研究主要關注在政治參與過程中,企業家扮演的角色和進入政企互動的方式。陽春花、龐紹堂認為,企業家通過嵌入到政商關系網絡中進行政治參與,根據企業家自身所處的制度環境、企業參與自主性和企業外部性,構建出關系型嵌入、身份型嵌入、組織型嵌入、公益型嵌入和資本型嵌入參與模式[15]。根據自身對政策的重視和依賴程度,企業家通過迎合政績、坐地要價、利益疏通、借力施壓與正式溝通五種方式參與政治生活[16];李娉和楊宏山將地方政企互動劃分為“企業-地方”和“聯盟-地方”兩種類型,其中“企業-地方”案例(深圳勞動合同制改革)就呈現了企業用投訴的方式施壓地方政府推動制度改革的過程[17]。
第三個視角的研究主要探討企業家政治參與的影響因素,此類研究具有明顯的量化色彩。企業家的集體主義價值觀、面子思想和長期發展的思維促進了企業家的政治參與[18];女性、年輕及文化程度較高的企業家政治效能感更高,政治參與行為更多[19]。
第四個視角的研究主要關注政治參與過程的企業家的行為策略選擇。馬麗波、路文靜運用博弈論分別分析了同時博弈和序貫博弈下的差別/無差別政策對企業家政治參與行為的影響,指出無論基于哪種博弈形式,企業家都會在有差別政策的條件下尋求政治參與[20]。同樣是以博弈理論為基礎,王永香、李忠鵬研究了親清政商關系引領下企業家與政府互動的選擇與收益心理[21]。企業家還把“交換”視為政治參與的基本線索,通過交換機制獲得政治容納、政策優惠、避免傷害等利益[22]。例如,企業家為了推廣自身的產品而嵌入到政府舉辦的活動中去(如合作開展官員培訓班)[23]。
以上研究對企業家政治參與的理論、模式、影響因素和策略選擇進行了充分探討。然而,第一個視角的研究并未關注到政治參與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忽略了企業家作為政治參與直接主體的主觀能動性;第二個視角的研究僅僅討論了政治參與的運行模式,卻忽略了政治參與的影響因素;第三個視角的研究能夠探尋出政治參與的影響因素及其一般規律,卻無法更進一步解決哪些影響因素影響力大小的問題;第四個視角的研究在微觀層面上關注到企業家的行為選擇策略,但很多研究陷入了非獲利即背叛的二元博弈陷阱。從整體上看,關注企業或企業家的政治行為決策層面的研究較少。更重要的是,以往關于中國政企關系的理論先驗性假設則是“大政府、小市場”,政府政策主導著市場發展,在此基礎上,企業家的政治參與需要政府引導和刺激。然而,近年有研究顯示,在企業家的政治活動中,政府與企業家的作用是相互的,且處于博弈當中[24]。當政府邀請部分企業家進行政治參與時,他們并不一定進行互動,也可能出現推諉和拒絕的消極態度,那么在什么條件下,企業家會拒絕政治參與,又在什么條件下進行政治參與呢?
本研究將以民營企業家為研究對象,使用混合研究方法的量化-質性順序設計,進一步挖掘企業家政治參與意愿的影響機制。如圖1所示,先通過文獻梳理,從理論上提出影響企業家政治參與意愿的影響因素,再通過問卷調查的量化數據進行檢驗,接著利用深度訪談資料進行補充論證。這種混合設計可以通過量化數據挖掘出一般規律,再通過質性研究方法去解釋量化數據分析形成的結果,規避單一研究方法或視角帶來的分析偏差,從而幫助研究者對調查結論有更全面更深刻的理解[25]。
二、身份、動機和社會資本與政治參與意愿
(一)理論假設
根據基于身份的動機模型(identity-based motivation),在擁有多身份的情況下,個體希望行為與在情境中激活的身份一致[26]。如果沒有政治身份,企業家只需要關注在市場交換中的收益,維持自身企業發展,與公共利益和政治生活有著較遠的距離。當企業家獲得政治身份之后,就會在激活政治身份的活動中,從事符合政治身份的行為。一方面,政治身份本身就關聯著政策的決策,也賦予了企業家影響政策資源分配的途徑。擁有政治身份的企業家更容易通過政治身份帶來的正式渠道接觸到政府部門和官員,減少與政府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具有政治參與優勢[27]。另一方面,擁有政治身份代表著擁有增進社會利益,造福一方的社會責任和義務,會促使企業家進入到政企互動中。政治身份激發了企業家基于身份的責任感,具有進行政治參與的義務和責任,同時又為企業家提供了法定的路徑進入政治參與的議程中,因此提出:H1.擁有政治身份的企業家可能更愿意進行政治參與。
除了政治身份帶來的責任感,企業家本身就具有增進社會福祉的特殊動機,這種動機被稱為親社會動機。親社會動機是指保護和提高其他人的幸福的愿望[28]。一方面,擁有親社會動機的企業家更會驅動自己去發揮企業的社會功能[29];另一方面,McMullen和Bergman Jr指出,親社會動機誘發的企業家行為并不是追求股東利益和金錢回報,而是希望有資格獲得社會情感的回報,進而引起心理的滿足[30]。而政治參與代表了企業家行為的社會屬性,就意味著企業家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去增益社會福祉。研究表明,相當部分的企業家進行政治參與的目的,是喚醒社會成員對社會責任和義務的關注[31]。由此可見,企業家擁有越多的親社會動機,越會進行政治參與,因此提出:H2.具有更高親社會動機的企業家更愿意進行政治參與。
企業家能否真正實現政治參與,除了自身的參與動機之外,還需要參與路徑和渠道。在現實中,憑借社會資本實現政治參與是大多數企業家的首選之策。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是指社會中的個體與群體、個體之間的社會關系,以及通過這些關系獲取權利、金錢、信息等利益的能力[32]。企業家的社會資本是指,“以企業家個體依附為主要特征,以企業家個體為中心結點的網絡體、社會聲望和信任的總和”[33]。地方民營企業的發展通常受到當地的制度環境和政府關系的影響,且企業家通常通過各種方式與政府官員建立聯系,如企業會聘用退休的官員到企業任職[34]。因此,與政府部門及其官員的良好關系可能是最重要的社會資本。企業家擁有更多社會資本,意味著與政府部門建立了更為深厚的信任和互惠互利關系,并由此獲得更多的稀缺資源,比如當企業家擁有更多的社會資本,其更容易進入政府管制行業和獲得政府補貼[35]。由于豐富的社會資本能夠為企業家帶來更多的政治資源,企業家會出于強化社會資本的目的去進行政治參與。例如,加入工商聯和半官方性質的商會,能夠結識政府官員。從另一個角度看,在與政府信任關系加強的同時,企業家也為自己帶來了更多政治參與的渠道和方式。例如,他們更容易受到政府官員的關注,并被邀請參與政府的活動。同時,他們的社會資本也是自身影響力的體現,擁有更多社會資本的企業家的意見也更容易被政府接受和認可。由上提出:H3.擁有更多社會資本的企業家會更愿意進行政治參與。
綜上所述,本研究的研究模型如圖2所示。
(二)數據來源
本研究的數據收集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于2020年6月到8月展開。利用匿名的網絡問卷和線下紙質問卷開展調查,并通過民營企業家培訓會、商會活動等途徑發放問卷。共搜集問卷250份,剔除未完全填答的問卷后,有效問卷達247份。調查對象來自陜西省的西安、榆林和漢中三市,涵蓋了關中、陜北以及陜南地區。第二階段的數據收集將在質性資料分析階段闡述。
(三)變量及測量
政治參與意愿。用1個題項“您有多大程度愿意進行參政議政”來測量(1=非常不愿意,5=非常愿意)。
政治身份。參照胡旭陽的研究[36],將政治身份視為人大代表或者政協委員。用一個題項“是否擔任人大代表或政協委員”來測量(0=否,1=是)。
親社會動機。用利他性質的政治參與目的來代表企業家的親社會動機,共3道題,分別為“政治參與是否為企業家說話”“政治參與是否推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政治參與是否為社會經濟發展盡力”(0=否,1=是),將這3個變量分別命名為親階層動機、親政治動機、親經濟動機。
社會資本。在企業家的社會資本網絡中,政府部門及其官員是提供稀缺資源的主體。因此,本研究的企業家社會資本主要是指企業家個體與政府部門及其官員的人際關系,用1個題項“與政府官員交朋友的頻率”來測量(1=無,5=總是)。
控制變量為性別、年齡、學歷、政治面貌、企業規模。為了避免存在樣本異質性偏差,將政治面貌編碼成1個二分變量。中共黨員與民主黨派人士歸類到有政治面貌,群眾則視為無政治面貌。
(四)結果分析
使用Harman單因子檢驗測量的共同方法偏差,通過基于主成分提取的因子分析,提取出特征值大于1的因子共2個,且最大因子的方差變異解釋率為30.4%,小于下限值40%。故本研究不存在嚴重的共同方法偏差。
描述統計與相關分析如表1所示,政治身份(r=0.223,p<0.001)、社會資本(r=0.312,p<0.001)、
親階層動機(r=0.150,p<0.05)、親政治動機(r=0.165,p<0.01)、親經濟動機(r=0.132,p<0.05)與政治參與意愿均顯著正相關。
通過多重回歸分析進行假設檢驗。由表2可知,控制性別、年齡、學歷等變量后,只放入政治身份作為自變量,政治身份與政治參與意愿顯著正向關聯(β=0.435,p<0.01),結果見模型1。只放入親社會動機作為自變量,親階層動機(β=0.250,0.05<p<0.1)和親政治動機(β=0.239,0.05<p<0.1)對政治參與意愿的正向預測作用邊緣顯著,親經濟動機對政治參與意愿的正向預測作用顯著(β=0.282,p<0.01),結果見模型2。只放入社會資本作為自變量,社會資本與政治參與意愿顯著正向關聯(β=0.237,p<0.001),結果見模型3??梢?,3個自變量分別對政治參與意愿顯著的正向影響,H1、H2、H3在這種條件下得到驗證。
接著,在模型1的基礎上,僅加入親社會動機作為自變量,政治身份對政治參與意愿仍然具有顯著正向影響(β=0.510,p<0.01),親階層動機(β=0.259,0.05<p<0.1)與親政治動機(β=0.257,0.5<p<0.1)對政治參與意愿的正向影響邊緣顯著,親經濟動機對政治參與意愿的正向影響顯著(β=0.366,p<0.05),結果見模型4??梢?,只考慮具有政治身份和親社會動機時,政治身份和親社會動機對政治參與意愿同時發揮作用。
然而,當加入社會資本作為自變量,政治身份對政治參與意愿的影響不顯著,社會資本對政治參與意愿的正向影響顯著(β=0.209,p<0.001),結果見模型5??梢?,當政治身份與社會資本同時存在時,社會資本掩蓋了政治身份的影響。
在模型2的基礎上加入社會資本作為自變量,結果見模型6。親階層動機(β=0.252,p<0.05)與親經濟動機(β=0.309,p<0.05)對政治參與意愿有顯著正向預測作用,親政治動機的預測作用不顯著。社會資本對政治參與意愿有顯著正向預測作用(β=0.232,p<0.001)。
在模型1的基礎上,同時加入親社會動機與社會資本作為自變量,結果見模型7。政治身份對政治參與意愿的正向影響邊緣顯著(β=0.299,0.05<p<0.1),社會資本與政治參與意愿仍顯著正向關聯(β=0.191,p<0.001),親階層動機與政治參與意愿正向關聯邊緣顯著(β=0.26,0.05<p<0.1),親政治動機與政治參與意愿正向關聯不顯著,親經濟動機與政治參與意愿顯著正向關聯(β=0.357,p<0.05)。說明當3個變量同時存在時,政治身份的作用被削弱。
回歸結果顯示,無論在哪個模型中,社會資本和親社會動機(親經濟動機)的影響始終顯著,H2、H3得到驗證。在未加入社會資本的模型里,政治身份對政治參與意愿有著顯著的正向影響,然而,在加入社會資本的模型中,政治身份的影響變得邊緣顯著,H1不被支持。這意味著,社會資本與政治參與意愿的關聯干擾了政治身份對政治參與的影響。
從理論上看,3個自變量可能互有關聯,企業家在獲得了政治身份之后,同時更可能獲得政治身份關聯的社會資本,而親社會動機驅動企業家產生履行社會責任的行為,這有助于引起政府對企業家的關注,從而有利于獲得政治身份。可能的解釋是,政治身份賦予了企業家進入政企互動的準入資格,同時也使得政治參與變成企業家不得不履行的義務。擁有政治身份之后,企業家需要額外承擔政治責任,還可能要面臨經濟上的損失[37],因此,擁有政治身份對政治參與意愿的作用可能不如親社會動機和社會資本兩個因素的作用明顯。對于大部分企業家來說,一方面,進行政治參與或者政企合作,是為了實現他們自己心中的企業家精神,回報社會,這種追求高層次需求的目標是中國企業家的家國情懷和親社會動機的體現[38];另一方面,社會資本(特別是人際關系)為企業家提供了多樣化的政企互動路徑。所以,親社會動機越強,社會資本越豐富,企業家才越有可能進入政企互動。
另外,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和社會資本對政治參與意愿的預測也并非完全線性,而很有可能呈現一種條件組合的形式,即存在某一條件或者某兩種條件,使得政治參與意愿產生。然而,回歸分析方法的先驗假設便是自變量具有獨立性,因此無法檢驗變量的組態效應。定性比較分析方法可以通過組態分析,實現對相互依賴的多個自變量和因變量的因果分析[39]。因此,接下來通過清晰集定性比較分析方法來揭示這3個自變量對政治參與意愿的影響,討論企業家政治參與的充分和必要條件。
三、社會資本:政治參與的核心條件
(一)數據獲取
為了獲取更為豐富的一手資料,更加有力地證明研究假設,基于前期的調查和定量分析結果,課題組于2020年9月至10月和2021年7月至8月開展第二階段的數據收集。
在這一階段,根據定性比較分析方法的案例選擇應具有足夠多樣性的原則[40],對陜西省17位民營企業家進行深度訪談,訪談的問題覆蓋了問卷調查中關于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和社會資本的問題,讓企業家闡釋他們的參政意愿或者參政經歷,最終形成了17個關于企業家政治參與的案例。整理出超過10萬字的訪談稿,為研究的定性分析奠定了翔實的原始資料基礎。訪談對象的特征如表3所示。
(二)變量操作化
因為這一階段的研究樣本量較小,故采取拉金等提出的清晰集定性比較分析,使用二階扎根編碼技術思想提取條件和結果變量構建真值表。該階段的變量是從企業家的訪談內容中獲取,因此具體變量的操作化與第一階段的顯變量表達略有不同,但意思表示幾乎一致,保證了前后研究的一致性。具體的變量操作化如表4所示。
(三)結果分析
1.必要性分析
必要性分析是進行定性比較分析的先行步驟。在定性比較分析中,單個變量是否具有必要性,主要取決于一致性的高低,一般認為一致性大于0.9是判斷必要條件的標準[41]。如表5所示,本研究中親社會動機一致性超過0.9是必要性條件,說明當企業具備較強親社會動機時更傾向于參政議政,同政府進行合作。而政治身份、社會資本的一致性均低于0.8,表明其單獨對結果的解釋性相對較低。
2.組態分析
接下來,嘗試對各條件變量的組態效應進行分析。借助杜運周、賈良定的方法[42],將案例數量的域值設置為1,PRI一致性臨界值設置為0.75,即高于0.75的編碼為“1”,低于0.75的編碼為“0”。將親社會動機作為必要性條件,進行標準化分析。為方便展示,本研究采用FISS提供的圖示法呈現結果形式。在本研究的條件組態分析中,解的覆蓋達到0.73,說明生成的條件組態能夠解釋73%的案例,表明上述條件組態對政企互動參與意愿具備較好的解釋力,并形成兩種條件組態。
根據邏輯余項的有無以及“容易”與“困難”,可將組態分析的結果分為簡約解、中間解、復雜解三種形式。一般使用中間解和簡約解進行案例分析和理論提煉[43]。在QCA分析中,那些既在中間解又在簡約解出現的條件作為核心條件,而只在中間解出現的條件作為邊緣條件或輔助條件[44]。因此,選擇條件組態的中間解呈現研究結果,其中社會資本是核心變量。如表6所示,條件組態1的原始覆蓋率為0.36,但唯一覆蓋率僅為0.09,只能解釋9%的案例;而條件組態2的原始覆蓋率為0.64,且唯一覆蓋率高達0.36,說明條件組態2可以解釋大約36%的案例。解的覆蓋率為0.73,表示這兩種條件組態可以解釋73%企業家政治參與的案例。組態一與組態二同時具備核心條件社會資本,且政治身份成為可有可無的條件,兩者就可以整合為同一路徑。換言之,當民營企業家具備社會資本這一核心條件,無論是否具有較強親社會動機,或是否具備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等正式政治身份,都會有更高的政治參與概率。這與之前的問卷調查分析結果形成呼應,都說明了社會資本在企業家政治參與意愿中的重要作用。
四、企業家政治參與的發生邏輯
當考察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與社會資本對企業家政治參與意愿的預測作用時,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與社會資本都能對政治參與意愿產生正向顯著影響,而社會資本是影響政治參與意愿的核心條件。通過訪談得知,在擁有政治身份時,無論親社會動機水平和社會資本情況是強是弱,企業家都會或主動或被動地進入政治參與過程。對于那些已經具備政治身份的企業家而言,政治身份是實現政治參與和政企合作一大利器,能夠為企業家帶來更多的收益。例如,作為政協委員的ZR有許多與政府官員接觸的機會,在一次調研中,她向所在的Y區行政審批局提出,希望與政府合作建設政務網上服務中心。鑒于ZR提出的建議對該區改善行政審批服務有重要參考價值,又由于ZR本身從事互聯網科技行業,具有相應的技術,加上這項決策又是出于她的想法,她就很順利地拿到這個項目(訪談資料:10202107ZR)。而沒有政治身份的企業家,例如ZL、SJF、JMT等,即使愿意進行政治參與,也都沒有參與渠道(訪談資料:06202010ZL、09202010SJF、16202010JMT)。
然而,擁有政治身份只是為企業家提供了一種參與路徑,并不意味著企業家就非常愿意進行政治參與,而親社會動機才是政治參與的內生動力。例如,訪談對象WZR也是政協委員,因為她的企業為許多失地農民提供了工作崗位,她非常關注鄉村振興。2018年,她建議區政府為農民提供購買現代化農業設備的補助。與此類似的還有MYX,她提出添加維護城市綠化帶現代化設備的建議,旨在為城市建設出謀劃策。然而,親社會動機作為政治參與的驅動力會因為外在的負面因素而變弱。挫折理論認為,當個體遭遇挫折時,會采取消極對待的態度來建立自我的防御機制,保護自己免受過分低沉情緒[45]。由于提案審核程序漫長、當地政府不夠重視等一系列因素,WZR和MYX的大部分提案都沒有得到采納,于是他們認為政治參與并不能實現他們幫助社會成員的愿望,漸漸不愿意進行政治參與(訪談資料:02202107WZR、01202010MYX)。
從兩種分析方法得出的結果可知,讓企業家產生政治參與意愿的核心條件是社會資本。社會資本為企業家帶來了在市場交易中得不到的稀缺資源,產生了較為顯著的外向激勵,這種外在激勵超越了政治身份和親社會動機的作用。企業家本質仍然是逐利的,在訪談中,愿意盡到社會責任的MYX表示,“進行政治參與不如專心致志發展企業帶來的收益更大”(訪談資料:01202010MYX)。對于擁有政治身份的企業家來說,政治身份本身并不能為他們帶來什么顯著的收益,為他們帶來潛在獲益的是政治身份關聯的社會資本,即通過與政府官員穩定的非正式關系而獲利。在訪談中,作為政協委員的ZR就能直接與當地行政審批局對話而開展政企合作(訪談資料:10202107ZR),而不是政協委員的CF,拿著建設城市名片的項目,在尋求與政府合作時處處碰壁(訪談資料:04202107CF)。對于那些沒有政治身份的企業家來說,社會資本就成了預測他們政治參與意愿力度的最強因素。在具有差序格局的中國,社會資本的作用非常顯著[46]。即使沒有政治身份,那些具備親社會動機的企業家渴望通過自己與政府官員的私人交往獲得政治參與的機會和信息。同樣以CF為例,盡管走正式途徑屢屢碰壁,但他通過熟人把自己的想法傳達到了政府內部。CF表示,通過非正式途徑可以更快地將自己的想法傳達到領導層,這樣有利于提高政治參與的成功率(訪談資料:04202107CF)。這可以提升企業家的自我效能感,進一步促使他們愿意去進行政治參與。
從另一方面看,社會資本代表的外在激勵比內在的親社會動機更能持久促進企業家產生政治參與的意愿。從地方發展經濟的模式來看,企業家(特別是擁有一定規模的企業家)背后都站著關心市場競爭結果的官員,而企業家會從這些官員處得到更多的資源和政策支持[47]。因此,構建與政府的良好關系也是企業家政治策略的重要部分。
五、討論與總結
本研究通過文獻梳理,構建出“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社會資本”三位一體的企業家政企互動行為與意愿影響理論模型;同時,利用問卷調查和清晰集定性比較方法兩種方式,對構建的理論模型進行了印證與檢驗,形成了文獻、問卷、訪談的三角互證關系。
在數據模型中,當只考慮單一變量的影響時,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與社會資本對政治參與意愿均有顯著的正向影響;當只考慮政治身份和親社會動機時,這兩者對政治參與意愿正向影響顯著。然而,將社會資本納入模型后,無論考慮親社會動機與否,政治身份的影響就不顯著了,但社會資本的影響始終顯著??紤]到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與社會資本三者可能存在復雜的聯系機制,本研究進一步通過清晰集定性比較方法分析這三者的不同條件組合對政治參與意愿的影響。最終結果表明,社會資本是企業家政治參與的核心條件,社會資本越強的企業家,越愿意進行政治參與。政治身份與親社會動機是企業家愿意進行政治參與的輔助條件。定性比較分析的結果與回歸分析的結果相互呼應,增強了研究結論的科學性。
構建親清政商關系離不開政企間的雙向互動,因此,需要提高企業家的政治參與意愿,讓他們積極融入政治生活。基于政治身份、親社會動機和社會資本對政治意愿的正向影響,本研究提出以下建議。第一,確?,F有參政渠道的完整、合法和有效。對原有參政形式進行調整,建設多元參政渠道,擴大參政范圍,促進參與制度的落實。例如,改變傳統線下會議模式,利用新媒體或互聯網等形式開展論證會、聽證會、座談會,采用多種形式擴大意見征詢面。第二,在立法層面降低企業家參政議政的門檻,提高小微企業代表參會比例,增加其參政機會,擴大參政范圍。鼓勵年輕企業家到政府經濟部門掛職鍛煉,推動企業家到省工商聯掛職、擔任特約監察員等,促進各企業在互幫互助、維護群體利益的同時更好地參政議政。第三,加強對企業家精神的培養。企業家也需要提升自身參政議政的素質和法律意識。積極了解本群體可以參政議政的各種渠道,踴躍加入各種商會或行業協會,并積極參與它們舉辦的活動。加強企業黨建工作,利用黨的領導賦能政治參與。合理運用政策和法律武器,面對不公正的對待,能夠通過合法渠道積極維權。同時,堅決杜絕通過非法手段獲得特權的想法和圖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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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蔣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