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飽含人文價值屬性的中國古代科技,塑造了“科技向善”的文化理念,啟發(fā)我們未來更好地把握“守正創(chuàng)新”的科技發(fā)展前提和方向。貫穿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科技中的獨特思維方法,如實踐理性、直覺和靈感、類比和意象等,顯示出強大的創(chuàng)造性特征,對今天科技創(chuàng)新仍有諸多值得借鑒之處。我國要實現(xiàn)革命性科技突破、引領人類科技文明,一個重要途徑就是立足中華傳統(tǒng)科技思想和理念,在物質觀、時空觀、意識本質等問題上提出獨到見解。
【關鍵詞】守正創(chuàng)新? 創(chuàng)造性思維方法? 物質層次? 意識本質? 科技創(chuàng)新
【中圖分類號】G31?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2.20.005
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就開始了從國家層面對科技創(chuàng)新戰(zhàn)略的重視和倡導。一直以來,我們不缺從1~100的積累性、應用型創(chuàng)新,缺的是0~1的原創(chuàng)性、基礎性、理論性的創(chuàng)新,或導致外在環(huán)境的封閉和圍堵一旦形成,其后果將難以預料。如果在科技創(chuàng)新上沒有重大的突破性進展,單憑體量“虛胖”,很難在未來競爭中立得住、站得穩(wěn)。
從清末開始,我們學習“西學”特別是其中的科技知識,中華民族經歷了長期的學習和跟蹤,現(xiàn)在有條件進入獨創(chuàng)階段。如何在宇宙、生命、意識本質等醞釀革命性突破的問題上,開辟出新空間?如何在吸收人類科學與哲學優(yōu)秀成果基礎上,發(fā)揮我國傳統(tǒng)科學、哲學思想的獨特優(yōu)勢?這些問題值得深入思考。
守正創(chuàng)新:以中華有機自然觀校正科技發(fā)展方向
李約瑟肯定了中華有機形態(tài)的科學觀,認為它對未來科學發(fā)展具有重大意義。[1]西方與人文割裂的機械自然觀,難以兼顧生命自身的價值理性。而有機自然觀的核心,就是把生命作為中心點,不違背人類乃至萬物生發(fā)的規(guī)律,且以有機系統(tǒng)的立場看待宇宙,“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和合共生,共同沿著各自的“道”有序演化。
假設再過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當后世人們反思我們今天引以為自豪的西方科學技術形態(tài)時,或更能冷靜評價之:在創(chuàng)造巨大物質文明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出了毀滅這種文明的手段??雌饋砗虾趵硇园l(fā)展的“科學”,其實犯了“方向性”引領的錯誤。目前科學研究已經踏入人文價值界域,不得不深入關切探索的前提與方向。1955年7月15日,52位諾貝爾獎得主在德國博登湖畔聯(lián)名發(fā)表《邁瑙宣言》,指出科學是通向人類幸福生活之路,同時也在向人類提供自殺手段。人類究竟為何而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是否需要價值的內在引領?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我們從事的是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yè),守正才能不迷失方向、不犯顛覆性錯誤,創(chuàng)新才能把握時代、引領時代。”“守正創(chuàng)新”在科技戰(zhàn)略規(guī)劃、科技重大創(chuàng)新等方面的意義同樣不可低估,“塑造科技向善的文化理念,讓科技更好增進人類福祉”[2]勢在必行。“守正”即深具價值規(guī)范、引導功能,符合科學人文化方向。西方近代以來的科學技術,既創(chuàng)新了人文精神,也在更大程度上撕裂了與人文價值理性的關聯(lián):工具理性反對價值理性,成為脫韁的野馬而不能自控?!扒笳妗闭贾鲗У匚坏奈鞣嚼硇詡鹘y(tǒng),須用“求善”占主導地位的東方(尤其是中國)價值傳統(tǒng)來校正,或可避免現(xiàn)代文明危機。開展科學研究、技術開發(fā)等科技活動要遵循一定價值理念、行為規(guī)范。2020年我國成立國家科技倫理委員會,2022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關于加強科技倫理治理的意見》,都在給科學注入價值,以使科學精神和道德理想結合、科學與人文精神相融。
我國古代“天人合一”觀念使人們在研究、探索自然時,顧及人的價值選擇,故“人文性”非常突出。一方面,一些古人確有將科技成果視為“奇技淫巧”,對其科學原理及發(fā)明者未加以重視;但另一方面反映出一些古人對科技誤用的人文節(jié)制考量?!爸袊鴤鹘y(tǒng)文化人文本位思想的確定和不斷強化,對古代科技的一個顯著影響就是定向作用,即引導、制約和促成了古代科技朝著以服務人生為主要內容的方向發(fā)展。”[3]
李約瑟認為,不應把傳統(tǒng)的中國科學看作近代科學失敗的原型:雖然古代中國科學思想沒能產生類似西方的科學范式,但卻有可能為將來的新科學開辟途徑。隨著現(xiàn)代人們對科學不斷深入的反思、對重新實現(xiàn)人文與科學平衡的不懈探索,科學發(fā)展新的模式正處于建構之中,道德與科學結合,以人文理性支配和引導科學理性,無疑將成為以后科學建構的基本思路。重大科技創(chuàng)新應該密切關注人類社會長遠的價值需求,盡力避免負面效應的出現(xiàn),尤其在可以預知的發(fā)現(xiàn)、發(fā)明之初,不要打開“潘多拉的魔盒”。西方近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歷史,讓人類充分見證了這個“魔盒”的威力。不關注價值方向的引領,所謂創(chuàng)新愈多、危害愈深。影響乃至改變這種路徑依賴,“以善統(tǒng)真”的中華科技理念、中華人文思想大有可為。
馬克思從堅持人與自然、社會、自我根本統(tǒng)一的信念出發(fā),強調“自然科學往后將包括關于人的科學,正象關于人的科學包括自然科學一樣:這將是一門科學”。[4]至于這是一門什么樣的科學,馬克思沒有明確指出——應該是基于科學與人文的協(xié)調與統(tǒng)一,為綜合的、整體的大科學。近代科學應用于技術生產的非人性化,表明它是和這個時期的制度階段相適應的。而未來科學轉化應用于技術生產,要“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根據(jù)自己本性的需要,來安排世界”。[5]這一切最終是建立在既要認識和利用“外部自然的規(guī)律”,還要認識“支配人本身的肉體存在和精神存在的規(guī)律”[6]——涉及“意識本質”乃至“生命起源”的整體科學基礎之上。因此,關聯(lián)制度的人文視野的擴展,與科學方向的內在定位相連,中華獨特的科技人文特征可發(fā)揮積極作用。
思維創(chuàng)新:中華傳統(tǒng)科技取得非凡成就的密碼解讀
“拿我國來說,中華民族是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民族”,“創(chuàng)新精神是中華民族最鮮明的稟賦”。[7]指南針、火藥、印刷術等發(fā)明,預告了西方資產階級社會的到來,變成了西方科學復興的手段,成為了對精神發(fā)展創(chuàng)造必要前提的最強大的杠桿。愛因斯坦驚奇于中國古代賢哲既缺乏西方科學中希臘哲學家發(fā)明的形式邏輯體系,又沒有通過系統(tǒng)實驗發(fā)現(xiàn)因果關系的方法,卻在技術上作出了杰出的成就。我們不禁要問,這些重大科技發(fā)明背后究竟是什么樣的創(chuàng)新思維在支配著?
實踐適用理性思維?!皩嵱眯浴薄皩嵱美硇浴钡扔^點遍布學界,在對中國古代科技特征的論述之中,有學者甚至將之直接看作是“經驗實用型科學技術模式”“實用科技觀”。筆者主張以“適用”來替代之。因為“實用”帶有強烈的功利化色彩,中性之“用”亦有可能將科技導向危害社會方面的歧途。鑒于我國古代科技強烈的人文傾向,以人文道理支配、控制科技之運用,令其適于社會正當之“用”,故稱之為“適用”更為恰切。
注重應用,極大地提升了中國早期科技水平和能力(今天來看,應用仍是科技創(chuàng)新的主要動力和源泉)。問題在于,過分注重科技的功利化運用,導致抽象理論思維的不足(我國古代科技成果絕大部分集中在“技術”上),亦使處于經驗觀察階段的“實驗”無法邏輯系統(tǒng)地貫通起來,上升為基礎普遍性的數(shù)理規(guī)律,從而造成發(fā)展的后勁嚴重不足。當然,這也與我國古代思維缺乏嚴密邏輯、公理化演繹有關。值得警醒的是,近代以來我們學習西方科學以“救國”“興國”,但有可能恰恰忽視了基礎研究“要遵循科學發(fā)現(xiàn)自身規(guī)律,以探索世界奧秘的好奇心來驅動”、“凡是取得突出成就的科學家都是憑借執(zhí)著的好奇心、事業(yè)心,終身探索成就事業(yè)”[8]等內因。未來科技創(chuàng)新如何處理好“用”與“無用”(短期看似乎毫無功利可言)的關系,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自然科學與實驗、實證聯(lián)系在一起,故近代西方科學可稱之為實驗科學、實證科學。但“實證”在中國文化里除了觀察和實驗,還有另外一層內涵。比如,高攀龍言“此中境界無窮,階級無窮,滋味無窮,非實修實證者”[9]不能了解這一心性修為過程,這里的“實證”是一種內向的實踐方法(不完全等同于倫理道德實踐),就是通過認識、強化、更新自身生命歷程,從而認識、改造人和自然的關系、大自然屬性的方法。它和注重改造外在客觀世界的西方觀念迥異,也與馬克思主義積極向外拓展的世界觀、方法論不同,是“求諸己”的過程和方法。將來科學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把內外向實踐方法結合起來,也未嘗不可。如歐文·拉茲洛提出的廣義進化論中指出的,要努力通過改變人類的內在限度,為未來人類進化指明道路。[10]
直覺靈感整體思維。普遍性理論的重大創(chuàng)新往往表現(xiàn)為“邏輯的中斷”,直覺等非邏輯因素在思維發(fā)生躍遷和質變中似乎更具有決定性。“我相信直覺”,愛因斯坦這句名言為人熟知,但他無法以邏輯語言一一揭示“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特征”。愛迪生也有句名言:“天才就是1%的靈感加上99%的汗水”,我們往往忽略了其后半句的轉承,“但那1%的靈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要重要”。筆者理解,99%基本上是邏輯積累,真正的突破或者說質變,來自1%靈感的飛升。
對直覺作為一種知識、一種認識能力、一種認知過程,可以洞察自明的普遍真理的申述幾乎貫穿整個西方科學和哲學史。不過,許多西方科學家、哲學家無法揭示直覺尤其是靈感的發(fā)生機理,而將其歸結為上帝的神秘啟示。倒是我國古代《管子·內業(yè)》對此較早作了無神論的解讀:“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將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氣之極也?!笨梢?,管仲認為直覺并不是神鬼的作用,實際乃人的精神功能高度整合的結果。與古希臘人發(fā)明公理體系作為直覺運用的經典例子一樣,古代中國科學技術活動包含著大量基于觀察經驗的直覺思維的運用。西方強調的直覺,多依賴分析的方法,而我們則與事物的整體性關聯(lián)。直覺的知識和方法論甚至在宗教或藝術哲學中被推到了最高峰,比如,道家的“玄覽”、禪宗的“頓悟”、山水畫的“意境”。此外,這種方法的開拓與掌控,還與精神方面的內修相關。如《荀子·勸學》中指出的,“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積累點滴善行,慢慢成美德,人的睿智就自然獲得,如圣人般心靈(慧眼)就具備了?!豆茏印葮I(yè)》中說,“德成而智出,萬物果得”,一個人的大善心、大胸懷、大境界修成了,他的創(chuàng)新性智慧就自然流露出來了,萬事萬物的規(guī)律、道理即顯現(xiàn)于其精神世界。
20世紀以來,隨著腦科學的進展,人們對大腦分工有了一定程度的認知。關于智力的創(chuàng)造性開發(fā),提出了“右腦工程”之說。諾貝爾獎獲得者美國科學家斯佩里認為,右腦記憶量是左腦100萬倍?!赌X內革命》一書的作者日本學者春山茂雄認為:右腦是“祖先腦”,儲存著人類500萬年進化過程中所積累的智慧,賦予人以直覺、靈感、頓悟、創(chuàng)意等,信息量更高,為左腦十萬百萬乃至千萬倍以上。研究表明,即便如愛因斯坦的大腦,一生開發(fā)的潛力也只占到7%~9%,一般人僅有3%~5%。就是說,人的大腦90%以上沒有得到開發(fā)利用。愛因斯坦在給雅克·阿達馬的信中指出:“我以為你所講的完全意識是一種永不能完全達到的極限。我以為這同那種被稱為意識的狹隘性有關。”[11]可以設想,如果能夠通過特定的方法,可以克服“意識的狹隘性”,開發(fā)20%~30%甚至70%~80%的大腦潛力,或許我們與世界的相互作用方式會完全改觀。人類將打開直覺和靈感的神秘大門,真正創(chuàng)新的涌流不是不可能的。古代中國探索了一條由知內達外的思維途徑,或能給我們諸多啟迪。比如,儒家經典《大學》中有這樣的話語:“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毙摒B(yǎng)認知主體本身,決定著能夠獲得客體真知的層次、深度和廣度。又如《荀子·解蔽》說“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通過解除主體自身的障蔽,獲得對事物完全客觀的認知。主客合一,在改造主觀世界的過程中改造客觀世界,德性控制理性,人文與科技的高度統(tǒng)一性就有了現(xiàn)實的根基。
20世紀以來大規(guī)模引進和學習西方科學技術,彌補了中國人邏輯思維的短板,但是科學發(fā)現(xiàn)、技術發(fā)明的特殊方法,像西方文化中同樣重視的直覺和靈感等創(chuàng)造性思維(屬于非理性內在體驗過程)則無法復制。不能學了別人的長處,把自己的優(yōu)勢丟掉了。需要指出的是,歷史上我們運用這些特殊方法往往更多體現(xiàn)在人文藝術、個人修養(yǎng)、宗教文化領域,如果能夠總結其中的經驗乃至規(guī)律,將之廣泛推展應用于今日科技創(chuàng)新,或能大大提升人才創(chuàng)新性思維的開發(fā)?!霸诨A研究領域,包括一些應用科技領域,要尊重科學研究靈感瞬間性、方式隨意性、路徑不確定性的特點。”[12]世人一般將“全知全能”賦予上帝和神明,但馬克思說:“我們要把宗教奪去的內容——人的內容,不是什么神的內容——歸還給人,所謂歸還就是喚起他的自覺”,[13]只要喚起人的自覺,開發(fā)出人固有創(chuàng)造潛力,靈感甚至能自覺運用,人就有可能內在地具有像“神”一樣的本領(當代智能化實踐已經外化實現(xiàn)了很多這方面的能力)。
類比類推意象思維。類概念是邏輯學賴以產生和建立的根基。它以事物或現(xiàn)象間屬性異同為依據(jù),發(fā)展到兩類事物間的比較、同類事物間的推理。有學者指出,“由于類比思維的濫用,造成中國科技史上比附大行其道,確實阻礙了中國古代科技向近代科技的蛻變”。[14]另外,我們則應看到,中國古代推類方法反映了中華民族的思維特點。將某個研究對象同已知事物的屬性進行對比來推出結論,容易使人產生聯(lián)想,由已知事物推移到未知事物上,擴大了認識范圍。在對比中啟發(fā)、爆發(fā)思想火花或靈感,產生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類比推理使思想、進行說服教育具有形象性、生動性,在仿生學領域也曾因類比推理的運用而產生了許多重大的科學發(fā)明。[15]
取象比類,又稱援物比類,是古代中國科技研究方法中比較重要的一種方式,在天文、醫(yī)藥、農學、化學、工程技術等領域有著廣泛運用。所謂“取象”,乃指從事物的形象(包括屬性、形態(tài)、功能、系統(tǒng)等)中找到能反映本質的特有征象,比類則是通過類比、類推的方法,探索已知之象與未知之象存在的共性,進而找到相關事物的特性。這一科學方法輔有形象、直觀、感性的圖像、符號以及數(shù)字等象數(shù)工具揭示客觀事物規(guī)律,通過象征、類比等途徑把握世界聯(lián)系。我們之所以“長期在科學技術方面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性,并且成就舉世無雙,這在相當程度上都和類比思維之擅長和保持相當大的活力有關,這種擅長與活力,不僅是想象力的源泉,而且也是中華民族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16]有學者進一步認為,“以物象之‘象為中心,以時間流變的整體把握為主要特征,以‘取象比類為基本的邏輯推演模式的意象思維,是中國古代科技曾在相當長的一個時間里取得領先地位的主要原因,也正是這種思維方式決定了中國近代不可能產生類似于西方的科學革命”。[17]
把一切都習慣于比類陰陽五行及其變化關系,制約了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深度發(fā)展。象征性思維的意會性、模糊性妨礙了向高度思辨階段演化,其結論的或然性更是遭到現(xiàn)代很多邏輯研究者的批評。但這并不是說,類比推理或推類邏輯在近代科學產生以后就失去效用。恩格斯即肯定了辯證法的這種功能,它“為一個研究領域向另一個研究領域過渡提供類比,從而提供說明方法”。[18]2016年11月9日,在《中國古代科技文化及其現(xiàn)代啟示》出版座談會上,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董光璧指出,以歸納法和演繹法為支柱的邏輯體系只包含了從特殊到普遍和從普遍到特殊的推理,需要補充從特殊到特殊和從普遍到普遍的推理,中國傳統(tǒng)科學所普遍使用的類比推理和互補推理恰好能彌補形式邏輯的這種缺失。[19]
類比中的意象思維本身包含著大量的形象元素。即使在高層次的理性思維中,也會時斷時續(xù)、多多少少地借助于或者不脫離形象。日本物理學家湯川秀樹認為,在任何富有成效的科學思維中,不僅某種東西必須從我們豐富的、但多少有點模糊的直覺圖像中抽象出來,且被當作人類抽象能力的成果而建立的某種概念到最后也往往變成了我們直覺圖像的一部分;從這種新建立起來的直覺中,人們可以繼續(xù)作出進一步的抽象。與形象思維的具體“形象”展示略有不同,它指的是具有某種程度抽象的、模式化了的“形象”,可稱之為“智力圖像”。這一切可概括為“想象力”。如何汲取并借鑒我國傳統(tǒng)的“意象”思維,強化想象力在科技創(chuàng)造中的作用,是一個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的重大課題。
推陳出新:我國發(fā)生顛覆性科學理論與技術的臆測
縱觀科技史上兩次大的科學革命以及之后產生的技術革新,一個最顯著的特征就是涉及物質、能量、時間、空間等基礎概念的變化,進而帶來人類哲學觀的進步、科技層次的飛躍。“一切真正原創(chuàng)的知識,都需要沖破現(xiàn)有的知識體系”,[20]為世界貢獻了無數(shù)科技創(chuàng)新成果的5000多年中華文明,究竟還有多少能夠啟發(fā)“人類新文明”的元素?
關于物質層次的新假說。這里所說的“層次”不是一個序列下的系統(tǒng)分層,而是基本物質的種類劃分。在組成世界的三大要素——物質、能量、信息中,科學對有質量的物質以及無質量的能量研究比較透徹,但對信息的看法存在著巨大分歧。控制論創(chuàng)始人維納曾說:信息就是信息,既不是物質也不是能量;在今天不承認這一點,唯物論就不能存在下去。[21]說明信息是與物質、能量相并列的一種全新實在。物理學家惠勒甚至提出,現(xiàn)實性的基礎可能并不是量子,而是比特(bit),也可以說是信息。我國學者創(chuàng)造性地作出了三層物質理論假說:一是具備理、化特征的實體物質層面,指原子以上至宏觀實體物質直至人,以質量為存在形式,能量、信息寓于質量之中;二是以能量為存在形式,質量(處于隱微狀態(tài))、信息寓于能量之中,如電磁場與引力場;三是時空結構信息混融在一體的整體狀態(tài),質量、能量均處于隱伏狀態(tài),且三層物質之間可以相互轉化。[22]
與西方強調“信息”橫斷面的空間結構分布屬性不同的是,我國學者發(fā)展了對信息作為時間延續(xù)屬性的功能性認知,將“時空結構信息混融在一體的整體狀態(tài)”作為第三層物質的根本內涵,并把它與中國古代科技公認的“氣論”基礎結合起來。在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氣”不僅是一個重要的哲學范疇,而且有真實的客觀存在性。古代思想家們認為,氣是宇宙天地萬物之原,人賴之以生、物賴之以成,無論是儒、道、醫(yī)、兵、法、農等各家,還是文學、藝術、技藝等領域,無不烙下“氣”學的印記。古人對氣的作用作了方方面面非常深刻的論述,但對氣的實質沒能作出精確的闡釋,使得現(xiàn)代人究詰“氣”是什么?可否為真實存在?中國哲學史家張岱年先生認為,“氣”可以說是最細微流動的物質;氣與近代物理學所謂的場有近似之處;水火草木各類動物都屬氣,氣指有廣袤能運動的存在;一切物的構成材料,則謂之氣,氣是萬物本原;氣是中國哲學中的物質概念。[23]關于第三層物質(信息或氣)向第二層物質(能)、第一層物質(質)的轉化做了很多有意義的實驗,比如,第三層物質的“生磁”“生能”以及打破量子分布統(tǒng)計的實驗,還有向農業(yè)延伸的對比實驗(均屬于“第三層物質”的存在性驗證,且有向生產力轉化之趨向)?!翱茖W發(fā)現(xiàn)是有規(guī)律的,要容忍在科學問題上的‘異端學說”,[24]從學術探討出發(fā),我們應大力促進這些基于中華科技理念又結合現(xiàn)代科技作出的假說驗證。
關于意識本質的研究。西方哲學、科學一直采取對意識從外向內的研究途徑(體現(xiàn)在腦科學的進展中),這是有很大局限性的。一般來說,從方法論的角度看,認識一個事物,我們用來測量的工具尺度要精確于被量度的對象才能有效。人的大腦作為宇宙間最為高端復雜的物質,即使最先進的技術手段也很難弄清其機理功能。廣義進化論分析了現(xiàn)代科學研究意識的方法論誤區(qū),認為要揭示意識本質,我們面臨著人類科學認識史上的一次偉大變革,它提出了“意識轉換狀態(tài)”“變更的意識狀態(tài)”“意識的非常狀態(tài)”乃更根本的方法(實際上是一種超越常態(tài)意識的“超意識”)。[25]它特別推崇東方古老的“體驗”和“反省”方法,我們可以進一步將之概括為中華文化反求諸己的“內向性”運用意識的方法論,這與現(xiàn)代科學成熟的外求法既相互對立又相互補充。
研究信息這種實在,有助于我們進一步弄清思想和大腦、精神和物質的相互關系。上面提到的以信息為核心的第三層物質假說還關聯(lián)著對意識物質性及對之開展研究的可能性。[26]由于哲學上我們很難確認意識的物質性,對之展開實質的研究遭遇到極大困難。意識成為意識研究的客觀對象,意識成為不依賴于意識的客觀存在,這是具體科學研究的根本前提。這和物質第一性、精神第二性及物質決定精神的原理并不矛盾。[27]辯證唯物主義大師們對有關這一哲學核心問題留下了許多原則性論述,認為意識除了是物質的一種“屬性”“機能”“內部狀態(tài)”,還是最高的“產物”。1943年,毛澤東同志就明確指出,“精神是一種特殊的物質”。[28]因此,需要建立“一種全新的實在模式,它把意識作為一種基本的實在包括在其中,要像時間、空間和物質那樣基本,也許比它們更基本”。[29]現(xiàn)代科學以實證方式肯定了精神現(xiàn)象作為一種相對獨立存在的事實。承認腦和精神的相互作用,是當代腦科學共同的研究綱領。
問題在于,我們要另辟蹊徑,發(fā)揮自己文化蘊含的特殊方法論優(yōu)勢。張岱年先生同樣指出,唯物論以為氣是最根本的;氣是無生命、無意識,而為生命和意識的基礎;所謂氣,泛指一切狀態(tài),物質狀態(tài)是氣,精神狀態(tài)也是氣。他從哲學層面闡述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氣與精神(心、意識)的物質屬性?!皻鈱W”作為中醫(yī)學理論基礎和方法,與人之“神”有深刻的互動影響。這一點根本無法融進現(xiàn)代西方科學體系,當把基于某種形態(tài)的科學技術作為唯一判斷標準時,很有可能就將中醫(yī)藥學看成是“唯象科學”“前科學”,甚至被有些人污蔑為“偽科學”。有千百年實踐的驗證,有不斷發(fā)展的理論體系,就是“科學”;謂之“古代科學”,并不否定它的現(xiàn)實作用。中醫(yī)藥學屬于中國獨特的科學技術,從今天來看,乃具原創(chuàng)優(yōu)勢的科技資源;堅持中醫(yī)藥原創(chuàng)思維,才能推動其發(fā)展,而代替、否定只能阻滯其作用的發(fā)揮?!爸嗅t(yī)藥學是中國古代科學的瑰寶,也是打開中華文明寶庫的鑰匙。”[30]不掌握中醫(yī)藥學文化這把“鑰匙”,不在新的層面認識和理解生命,就無法真正打開中華文明寶庫。運用多學科方法開展心藏神、氣的防御作用等中醫(yī)認識人體、認識生命現(xiàn)象的原創(chuàng)理論研究非常必要。超越養(yǎng)生和醫(yī)療并逐漸形成的中醫(yī)哲學、中華哲學理念,對推動社會的整體進步、科技的重大突破,意義不可小覷。
那么,中醫(yī)藥學究竟屬于什么樣的科學技術呢?《“十三五”中醫(yī)藥科技創(chuàng)新專項規(guī)劃》指出,它蘊含著深厚的科學內涵,具有引領生命科學未來發(fā)展的巨大潛力。“基礎研究是整個科學體系的源頭,是所有技術問題的總機關。”[31]對“氣”的奧秘的根本揭示,關聯(lián)著對“意識本質”認知的深入推進,關聯(lián)著新的物質層次的假說建立,關聯(lián)著新的時空觀的革新。人文本位傳統(tǒng)對中國古代科技發(fā)展有著特殊影響,造成了中國古代科學所特有的以人的生命和身心性命修養(yǎng)為研究重心的科學傳統(tǒng)。李約瑟把中華科學技術反映的世界觀稱之為“有機的自然觀”,盡管這一表述有相對西方“機械自然觀”的語境,但客觀上透露出,“有機的”中國古代的科學技術,是關照生命的、不危害生命的科學技術,形成的是系統(tǒng)整體的人文與生命科學相融的知識體系。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有大量身心健康養(yǎng)生的內容,可能遠遠超出了“中醫(yī)”的范圍,如果結合這些基礎性觀念,在現(xiàn)代科學基礎上加以挖掘、創(chuàng)新,帶來的將是如馬克思所說的“人的科學”文明的提升。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及對黨和國家工作的新要求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18MZD007)
注釋
[1]李約瑟:《中國古代科學思想史》,陳立夫等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
[2][20]習近平:《在中國科學院第二十次院士大會、中國工程院第十五次院士大會、中國科協(xié)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5、18頁。
[3]朱方長、黃正泉:《人文本位傳統(tǒng)對中國古代科技發(fā)展的特殊影響》,《船山學刊》,2003年第3期。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8頁。
[5][1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651、649頁。
[6][1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91~492、874頁。
[7]習近平:《在中國科學院第十七次院士大會、中國工程院第十二次院士大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頁。
[8]習近平:《在科學家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7、13頁。
[9]《高子遺書》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10]歐文·拉茲洛:《人類的內在限度》,黃覺、閔家胤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
[11]《愛因斯坦文集》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年,第417頁。
[12]習近平:《為建設世界科技強國而奮斗——在全國科技創(chuàng)新大會、兩院院士大會、中國科協(xié)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頁。
[14]許外芳:《略論〈易經〉的類比思維及對中國古代科技的影響》,《學術探索》,2007年第5期。
[15]周山主編:《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2010年,第90~91頁。
[16]張曉光:《國內類比推理研究綜述》,《哲學動態(tài)》,2000年第5期。
[17]蔣謙:《哲學論意象思維在中國古代科技發(fā)展中的地位與作用》,《江漢論壇》,2006年第5期。
[19]《〈中國古代科技文化及其現(xiàn)代啟示〉出版座談會在京召開》,2016年11月9日,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6/1109/c351610-28848049.html。
[21]N·維納:《控制論:或關于在動物和機器中控制和通信的科學》,郝季仁譯,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133頁。
[22]龐鶴鳴:《氣本質研究——宇宙物質結構三層面理論假說》,《江西中醫(yī)藥大學學報》,2021年第3期。
[23]蔣國保:《張岱年先生“新氣學”散論》,《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
[24][31]《習近平關于科技創(chuàng)新論述摘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120、44頁。
[25]歐文·拉茲洛:《微漪之塘:宇宙中的第五種場》,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292、213、346頁。
[26]劉永啟:《論意識的物質性及三層物質觀》,第二屆中國科技哲學及交叉學科研究生論壇論文集,2008年12月。
[27]朱康有:《意識問題:唯物主義一元論的解決前景》,《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
[28]《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485頁。
[29]歐文·拉茲洛等:《意識革命——跨越大西洋的對話》,朱曉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55頁。
[30]《習近平書信選集》第一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22年,第73頁。
責 編/肖晗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