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編輯:山湖

謝炯是何時品嘗到與先生晚上8點逛超市的樂趣的?那肯定是在兒子升入初二這年。
秋天,忽然躥高了一大截并長出小胡茬的兒子,變得桀驁不馴,他對媽媽謝炯每天要求他坐在飯桌上寫作業,并且從頭至尾都要坐在他旁邊嚴厲監督的行為大為反感,覺得謝炯到現在還把他當成不自覺的小孩看待。
作為陪讀媽媽,她已經陪了七年多,越陪,母子關系越僵,明明是為了兒子的前途著想,卻被這小子視為對頭。與其如此,不如嘗試松手,看他能否在寬松的環境里培養自我規劃意識。
想到這里,謝炯在玄關處拿了兩個大帆布袋子,對先生說:“準備兩個新口罩,咱倆去超市。”這是好幾年以來,謝炯第一次晚上去超市。她沒有想到的是,如今,晚上8點的超市是城里很多中年夫妻散步聊天的地方,他們推著推車或者拿著大號提籃,在推銷員的熱情招呼下,挑挑揀揀,商量明后兩天的一日三餐都該怎樣安排。
此刻,切開的火龍果哈密瓜拼盤打六折,熟透的桃子或葡萄打七折,蔬菜柜臺每過半小時就要噴淋一次水霧,饒是如此,經過一天翻揀的蔬菜,也不及早上鮮活水靈了,急于出貨的理貨員立刻給它們貼上了七五折的標簽;鰻魚飯、壽司、鹽水鴨、鹵牛肉這樣的熟食打8.5折,見謝炯猶豫,熟食柜臺的營業員便讓她在鹵海帶、鹵藕片、涼拌花生腐竹等素菜中挑一樣,跟她選中的一盒干切牛肉緊緊捆綁,等于買葷食,再送一份素食。
謝炯之前都在APP上買菜,好久沒有品嘗過買賣雙方像街坊鄰居一般的交流了,她爽快地用網兜網上來兩斤多活蝦,促銷員稱蝦、注入冰水、充氧,他笑嘻嘻地將鼓鼓囊囊的袋子遞給謝炯說:“您聽,這袋子里的蝦噗噗彈跳,生命力多旺盛。”陳惟愿在一旁夸贊促銷員說:“從沒見過服務這么周到的員工,超市應該嘉獎您才對。”
促銷員謙虛地說:“這會兒快要接近下班了,能把活魚活蝦盡量推銷出去,我的提成也會高些,而且,這會兒來逛超市的都是恩愛夫妻,都是會過日子的人,我也是一個小老百姓,能分享一下經驗,幫他們把日子過得更好,為什么不呢?”
因為受到表揚和鼓勵,促銷員進一步叮囑謝炯:“等糟完了蝦,把蝦用干凈的筷子夾出來擺盤,不要把剩下的鹵水給扔了,您可以再到那邊的蔬菜柜臺去買一點毛豆,將毛豆莢洗干凈,兩頭剪開,清水煮熟,同樣過一下冷開水,放入糟過蝦的鹵水中,我敢打保票,毛豆香又糯,鮮脫眉毛。”
謝炯和陳惟愿齊齊向他道謝,他們發現,到了晚上8點,向來明碼標價錢貨兩清的大型超市,忽然有了一些傳統集市上買賣雙方如熟人一般互相關照、熱絡閑聊的樂趣,大家不約而同地放松下來,有了人情味,還有了“買賣不成仁義在”的舒徐感。
陳謝夫妻倆一人挎著一個籃子,有商有量地逛來,明日的菜單,后天的早飯,給孩子準備的水果盒,給老人家準備的零食,都在他們的商議和品嘗中水落石出。這一路上,促銷員遞上倒在迷你紙杯里的植物乳酸菌飲料,他們喝了;電餅鐺上剛煎出來的牛肉餡餅,剛出烤出箱的麻薯與菠蘿包,散發著誘人的芬芳,都被促銷員切成小塊,他們也嘗了嘗,原先買四個菠蘿包的價格,這會兒可以買六個;買一盒麻薯,還送一小盒清水蛋糕。吃著嘗著,有說有笑,兩人心情前所未有地好,不知不覺就買多了。付完賬,陳惟愿忽有一絲發愁:光憑咱家三個人,買這許多吃食,能趁新鮮消耗得了么?
這一點,謝炯顯然是胸有成竹,從超市出來,她看了一下表說:快走!趁著咱爹媽還沒睡覺,趕緊去看望一下他們,把他們的冰箱給填滿。
謝炯說的是自家的公公婆婆,老兩口住的房改房,離這家超市步行只有10分鐘時間。很顯然,兩位老人開門時很驚訝,他們沒料到兒子媳婦在晚上9點多拎著大包小包出現在家門口,他們已經習慣了兒子一家只在星期六的中午出現,現在是星期二的晚上,他們臉上的意外與驚喜,仿佛從來沒有指望過人生還有這樣的彩蛋。
打過招呼,謝炯熟門熟路地去開冰箱,果然,兩位老人節儉慣了,若不是兒孫前來團聚,他們的冰箱里經常只有少量的蔬菜,兩盒豆腐和兩三瓶醬瓜腐乳,打開冷凍室的抽屜,里面的儲備也很少,只有兩袋速凍水餃在空落落的抽屜里躺著。
趁著自家先生跟父母嘮嗑,謝炯趕緊將剛從超市采購來的東西分出一半來,放在公公婆婆的冰箱里,怕老人記性不好,她又將放在冷藏室、保鮮室和冷凍室的儲備寫在卡片上,用冰箱貼吸在冰箱門上。另外,她又花了大約一刻鐘時間,把兩斤羅氏蝦都煮出來做成了糟蝦,留一半給了公公婆婆,另一半裝在飯盒里,準備帶回自己家。
出門時,婆婆叫住了謝炯,拉著她的手說:“兒子肯定是被你拽來的,他不會那么細心,所以,我謝你一個人就夠了。孩子,歡迎你常來,啥都不用帶,能跟我們嘮嗑一小會兒,我們就很開心。”
謝炯和陳惟愿回到家中,家里靜悄悄的,兒子用過的浴巾胡亂搭在浴室的毛巾架上,吹風機用完后,插頭也沒拔,撂在洗手臺邊,兒子房間的燈已經滅了,餐桌上,臺燈開著,所有要交的作業理得整整齊齊,像是在靜等著謝炯回來檢查。陳惟愿笑著問妻子:“你還想從頭到尾檢查一遍嗎?”
謝炯說:“我也想開了,是對是錯,得他一個人負責,我幫他糾正了所有的錯誤,老師都不明白他的漏洞在哪里,到了考場上,他那些漏洞才露餡,這種傻事,我是再也不會干了。以后到了晚上,咱倆出去散步,去逛超市也好,沿著秦淮河邊遛彎也好,去中山陵夜跑也好,省得我坐在這小子的旁邊當他的教練,惹他生氣。你看,今天沒人叫他洗澡,他也洗了,沒人喚他吹頭發,他也吹了,雖然整理工作還有待改進,但他總算是邁出了生活自理、學習自理的第一步。就給他一點空間,讓他逐步鍛煉出來吧,就算在這個過程有所反復,咱倆也要認識到,這是他自己的責任,總有一天要由他自己去負責。”
陳惟愿暗笑不已:沒想到,妻子被他拖著逛了晚上8點的超市,竟悟出了教育孩子的深刻道理。從這一點上講,兩口子這趟門,可算沒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