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常有人說,一輩子遇見一個像××那樣的老師就夠了。作為老師,我也想說:“教學生涯中,能夠遇見一個像李慧那樣的孩子,也算是沒有虛度。”
剛接手李慧的時候,她是個令人頭疼的學生——上課睡覺,從來不交作業,各科成績都不及格。每次找她談話,她既不頂撞,也不吱聲,從頭到尾盯著腳尖。于是,我決定跟她的家長聯系做一次家訪。可家校通訊錄上她爸媽的電話都是空號,我便在周六按照通訊錄上留的地址找了過去。家里沒人開門,我敲了鄰居的門,一問才得知,李慧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在她上小學三年級時,做生意的父母遭遇投資詐騙,欠下近300萬元的巨債。一時間,家里的房子被法拍,一家三口只好搬來與李慧姥姥同住。在巨大的打擊面前,李慧媽媽患了嚴重的抑郁癥,姥姥著急上火也生病去世。李慧上五年級時,爸爸狠心和她媽媽離了婚,遠走他鄉,留下李慧又要上學,又要照顧情緒特別不穩定的媽媽。
聽到這些,我震驚極了。那天,我一直等到下午5點,才見李慧領著媽媽回來。看到我,李慧又吃驚又抗拒,本能地把右手里的黑袋子盡力往身后藏。我瞬間從物品碰撞的聲音里猜到,那里面裝的應該是各種紙殼和飲料瓶。
我主動向李慧媽媽介紹自己是李慧的班主任,但她表現得很冷漠。我們仨尷尬地站在那里,最后還是我打破沉默:“李慧,老師對你家的情況了解了一些。今天老師就想跟你說一句話,如果你需要幫忙,我隨時都在。”說完,我帶著幾分不甘離開了。
過了幾秒,我聽見李慧喊我。“李老師……”我轉過身去,她對我說,“我們家的情況,希望您可以替我保密!”她的語氣不是請求,而是帶著某種賭氣般的威脅。
可是,我看得出,那種倔強背后包含著強烈的自尊心。我鄭重地向她承諾:“我不會跟任何人說。”
家訪之后,李慧有了一個巨大的變化,就是不在我的語文課上睡覺了。哪怕有時困得直點頭,依然在驚醒之際拼命地掐自己。我在她這個小小的舉動里,看到了某種義氣。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個女孩的小宇宙里,裝著強烈自尊的同時,也特別懂得如何給予別人自尊。于她而言,不在我的課堂上睡覺,就是她能給予我的最大尊重。
那時,學校每月月末會統計班級學生的午餐費用,然后從他們的卡里扣錢。我第一次做統計時發現,李慧沒有訂午餐。也就是說,開學一個月,她從來沒有吃過午餐。于是,從第二個月開始,我幫她往卡里存了錢,希望她至少中午可以吃頓飽飯。
令我沒想到的是,當生活委員給她分發盒飯時,她居然很快明白是我幫她交了午餐費。那個月末,她等同學放學走完后,將一個信封交到我手上,里面是一個月的午餐費。
我忍不住問她:“這些錢從哪兒來的?”
她說:“把他留給我的手機賣了。”
李慧嘴里的“他”是爸爸。臨走前,她爸用兜里僅剩的一點錢給李慧買了部手機,對她說:“等爸爸混好了,給你打電話。”可是,將近四年過去了,李慧從沒接到電話。
“賣了也好,就當我其實沒有他。”她的語氣毫無波瀾,但我聽得出那份絕望——她斷掉了自己對爸爸最后的依賴與期待。
那天,我努力說服李慧接受我的幫助,甚至跟她開玩笑說:“老師這是在做投資,將來等你有錢了,連本帶利還給我。”但她拒絕了。她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說:“老師,謝謝您的關心和幫助。”
可是,我又幫了她什么,能幫她什么呢?
在學校,李慧的境遇每況愈下。各科老師對她拖累全班成績頗有微詞。幾個老師要求她每天上課站著聽,但她太累了,常常站著都能睡著。于是,老師們批評得越來越難聽。知道真相的我,聽著那些批評如坐針氈。
有一次,她被巡視的教導主任叫出教室,在走廊里訓了十多分鐘。我實在聽不下去,沖動地把李慧拉回教室,并對教導主任說:“我班里的學生,我會教育好她的。”
當天放學后,我把李慧留下,跟她進行艱難的談判。我開出的條件是每月支援她1000元生活費,同時替她保守秘密,但她必須答應我從此好好學習。我跟她算了一筆賬,就算勉強挨到初中畢業后去賺錢,很可能一輩子也就混個溫飽。可是,好好讀書上大學,再參加工作,無論是收入還是認知都會更上一個臺階:“你也會更有能力保護你的自尊心,不僅會讓媽媽衣食無憂,還可能因為你知識的增加,可以運用專業知識治好媽媽的病,讓她過上好日子。”我也向她聲明,每月的1000元是我借給她的,等她將來有能力了,必須還我。
她點點頭,流下大顆的眼淚。就這樣,我和李慧再次達成盟約,我們之間有了第二個秘密。
打那之后,李慧像變了一個人。上課時,她再也沒睡過覺,而是變成聽講最認真的一個。無論是課間還是自習,她永遠在刷題。她不介意同學把她當作生活里的愚公,她說自己能夠仰仗的就是笨功夫和毅力。初一期末,李慧從入學時的倒數逆襲成全班第8,年級第39名。到了初二下學期,李慧成了全校的傳奇,不管是日常小考還是期中、期末考,都是年級第一。
我守著和她的秘密,默默為她感到開心與驕傲。她成了我職業生涯里最大的驚喜與意外。
中考時,李慧毫無懸念地考進本市最好的高中。
而令我意外的是,當很多家長想高價買她的筆記時,她把所有筆記交給了我,讓我復印給所有想要的家長和學弟學妹。她說:“這三年,我一直忙于自己的學習,從沒為老師和同學們做過貢獻,如果這些筆記能夠幫到學弟學妹們,我會覺得這三年沒有白過。”
需要錢而不僅僅是為了錢,自己如此不幸卻依然想要力所能及地幫助別人,這樣的李慧,我深信會前途無量。
上高中后,我依然每月給李慧轉生活費。但高一下學期后,她就沒再接受過。學校免了她的學費,她也開始利用周末做家教。我勸她還是要以學業為重,以后賺錢的機會很多。她就把每次考試的成績發給我,告訴我一切盡在掌握。她告訴我,她的第一目標是北大。
可是,高考前一個月,李慧的媽媽突然病倒,生死一線。李慧一邊照顧媽媽,一邊復習。最終,她與北大失之交臂,去了浙大。
命運一再跟她過不去,但她從來沒有屈服過。大學四年,李慧把媽媽帶在身邊,半工半讀完成了學業。
每年母親節,我都會收到她訂的康乃馨,我了解其中的特殊含義。大三期間,她便還完了當初跟我借的全部生活費。并打電話告訴我,她成功幫一家科技公司做了AI英語陪讀軟件,現在的收入不錯。
隨后,電話里傳來她濃厚的鼻音:“老師,我好想您啊。如果當初不是您堅持讓我讀書,我這輩子都不會體驗到知識變現的快樂……一句謝謝根本表達不了我對您的感激,母親節的花也表達不了……”然后,電話那端是一場放聲痛哭。那些從她小學四年級開始積攢的情感,終于在苦盡甘來時,得到釋放。
在她終于平靜后,我對她說:“李慧,你不需要感謝任何人,你最應該感謝的就是從來都把自尊心放在第一位、對人生拼盡全力的自己。而老師這輩子,也因為能夠認識你,對自己從事的職業多了很多熱愛。”
2022年夏天,李慧大學畢業,她選擇了讀研。我問李慧:“咱倆當年的那個秘密啥時可以公開?我很想跟現在的學生聊聊你。”
李慧哈哈大笑:“老師,隨時啊。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跟學弟學妹賣弄一下我那有點小風浪的前半生。”說完,她正色補了一句,“老師,曾經的貧窮和不堪是我的隱私,但現在,它們是我的財富。”于是,就在前幾天,李慧給我現在帶班的學生做了一場講座。
在傳統意識里,大家都覺得是老師在教育學生。事實上,生命中遇到的每一個孩子,也在教育著我。是他們用不同的個性提醒我,教育是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云推動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許多年后,他們可以忘記初中所學的知識,但我希望他們正青春時,曾被老師的目光深深眷顧過、期待過……所以,如果你問我熱愛我的職業嗎,我的回答是:“不,我敬畏它,因為這是一個生命工程。”
(摘自“寫故事的劉小念”微信公眾號,范李麗圖)